紀(jì)紅建

沙棘在我國西北部較為普遍地存在著，藏南隆子也有。

2017年初夏的一個傍晚，我來到了海拔4000米的隆子河畔。老家四川自貢，來西藏已經(jīng)27年的隆子縣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廖顯才指著纏繞著隆子河谷綠色哈達般的沙棘林告訴我說，你別看隆子的沙棘灰頭土臉、其貌不揚的，跟錯那沙棘的高大挺拔、俊秀青翠沒法比，但它在樸實無華中蘊含著頑強的生命力。這里栽下的楊樹、柳樹，頭兩年活得好好的，但第三年可能就活不下去了；沙棘不同，頭兩年像死了一樣，但第三年就活了，能活上千年。

沙棘相貌平平，內(nèi)心卻充滿著頑強、堅韌和豐富。它不怕干旱，不怕貧瘠，更不怕風(fēng)沙，它不僅可以在鹽堿化土地上跋涉，還可以穿越千年。因為它的存在，隆子環(huán)境美了，空氣凈了；因為它的存在，隆子的草蓄矛盾解決了，牧業(yè)收入增加了……它的樹干可以蓋房子，枝條還可以當(dāng)柴燒；它的果實可以制成沙棘果汁和沙棘油，能治療多種疾病……我撫摸著沙棘灰黑而粗糙的樹干，它身上散發(fā)出的頑強精神令我感動。

在隨后一個星期的采訪中我深深感悟到，沙棘早已超出了生物學(xué)的范疇，它成了隆子人頑強不屈的精神象征。朗宗、多吉、譚弘發(fā)、廖顯才、拉杰、頓珠、格桑、巴珠、洛桑丹增等成千上萬的人，就如同這雪域高原一株株頑強不屈、傲然挺立的沙棘。

1966年春天，在荒涼的隆子河灘上，一個大約40歲的瘦小藏族女子，帶領(lǐng)幾十個群眾，在渾濁河水邊，漫漫黃沙中，揮舞著鎬頭和鐵鍬。不是刨地，是挖坑栽樹。他們要試種60畝地的樹，除了沙棘，還有新疆楊與黑柳樹等，總共五個品種。形象點說，這不是試種，而是宣戰(zhàn)，向貧瘠宣戰(zhàn)，向高原宣戰(zhàn)，向黃沙宣戰(zhàn)，向質(zhì)疑他們的眼神宣戰(zhàn)。

瘦小的藏族女子叫朗宗，是隆子縣新巴鄉(xiāng)（今隆子鎮(zhèn)）鄉(xiāng)長，群眾則是三村（今芒措村）村民。

相對其他群眾，朗宗的行動顯得更為吃力，不是因為風(fēng)沙大，也不是因為她是個女人，而是因為她左手殘疾。那是她心中揮之不去的傷痛。1928年出生的朗宗，本來是墨竹工卡縣人，因為出生于貧困的牧民家庭，從小就飽受舊社會農(nóng)奴主的摧殘。朗宗3歲那年，家鄉(xiāng)遭遇大雪災(zāi)，家里住的帳篷被壓垮了，給農(nóng)奴主養(yǎng)的牦牛被凍死了。不得已，父母帶著一家老小走上了逃荒之路。他們邊逃邊要飯，翻過了一座又一座高山，最后來到了隆子縣新巴鄉(xiāng)三村。

雖然朗宗一家逃脫了農(nóng)奴主的威逼，但并沒有擺脫農(nóng)奴的命運。朗宗一家又成為一個名叫羅布的農(nóng)奴主的奴隸。朗宗，朗宗的母親，包括后來朗宗年幼的兒子，一家三代都成了奴隸。朗宗當(dāng)勞力使，給農(nóng)奴主種地，朗宗的母親和兒子則放牧，或撿馬糞、牛糞、羊糞。

相對于家鄉(xiāng)，隆子的土地更貧瘠，生存條件更艱苦。與其他農(nóng)奴一樣，朗宗一家如同石縫中求生存的小草。他們使勁地長呀長呀，長得很慢，也長得異常艱難，但從未放棄對未來的希望，也沒有誰真正把他們壓倒打垮過。

與朗宗經(jīng)歷相似，今年77歲的隆子縣老縣委書記多吉，精神矍鑠。他告訴我說，他生在葉巴，長在新巴，算是在新巴土生土長的。他參加工作42年，除了在貢嘎當(dāng)了3年縣長，在山南地區(qū)當(dāng)了4年人大工委副主任，其他35年全在隆子。他對隆子很有感情，對于50多年前的隆子記憶猶新。他說，舊社會，西藏的縣分了五個等級，隆子條件最為艱苦，是五級縣，級別最低。隆子溝很大，河谷很寬，當(dāng)時氣候非常差，一年中有近8個月的風(fēng)沙天氣，晴天黃沙蔽日，雨天泥沙橫流，老百姓苦不堪言。當(dāng)時在隆子河谷流傳著一句俗話叫“聶巴阿貼組”，意思是“只要你說話，身上的沙土就會往下掉”。隆子河是季節(jié)性河流，春天和冬天是干的，夏天洪水大，遍地跑，這次沖南邊，下次沖北邊，毫無規(guī)律。洪水沖走了耕地，也沖走了房子，于是河床起來越寬，耕地越來越少，逼著老百姓把房子往山邊邊建。

水土流失、風(fēng)沙肆虐帶給隆子人的，不僅僅是出行的不便，更是對生存和發(fā)展的嚴(yán)重制約。隆子河畔的人們只能守著隨時都可能被洪水和風(fēng)沙蹂躪的幾畝薄地，種點青稞，放點牧，一年下來，肚子都填不飽。他們真擔(dān)心隆子人今后是否還能在這里生存。

但朗宗不信這個邪，她想撼動人們的傳統(tǒng)思想。當(dāng)然，這既有她骨子里與生俱來的頑強與不屈，也有新思想對她的啟迪。1959年西藏民主改革的號角吹響了，朗宗一家翻了身，不僅分到了田地、房子和牲畜，而且開始接觸到新思想。解放軍來到了村里，她不僅看到了希望，而且還學(xué)會寫藏文，寫阿拉伯?dāng)?shù)字，以及講些簡單的漢語，更是通過解放軍了解到了“世界屋脊”下的世界。1959年6月，她算是正式參加工作了。因為工作突出，參加工作不久，她還當(dāng)上了村里的農(nóng)會主任和互助小組長。1961年擔(dān)任新巴鄉(xiāng)鄉(xiāng)長，1963年光榮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粗舛d禿的荒灘，看著整天彌漫的風(fēng)沙，朗宗握緊了拳頭，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趕走這些討厭的家伙，這些害人的家伙。白天，她與群眾一起干農(nóng)活，夜里她就考慮著隆子河谷地帶的荒灘荒坡怎樣治理的問題。想到隆子河谷全是郁郁蔥蔥的樹林，她就笑著睡著了。第二天醒來，還是滿天的風(fēng)沙，她又有些沮喪，憂愁籠罩在心頭。她去請教村里的老人，隆子河谷是適合種樹還是種草？適合種什么樹和草？一個老人很慈祥地笑著說，姑娘啊，你還年輕，不怪你。想要在隆子河谷種樹種草，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祖祖輩輩在這里生活了這么多年，誰也沒實現(xiàn)這個愿望，姑娘你就不要逞這個能了，那是自找麻煩，自討苦吃。

朗宗雖然有些喪氣，但沒有死心，也不甘心。她跑到縣委縣政府，向領(lǐng)導(dǎo)傾訴著新巴老百姓生存與生活的艱難，數(shù)落著風(fēng)沙對人們的種種損害。她說再這樣下去，大面積的沙塵直接威脅到縣城及區(qū)域內(nèi)村莊的存亡。領(lǐng)導(dǎo)被她的這番激情逗笑了，有領(lǐng)導(dǎo)認為隆子河灘的治理，朗宗一個女人是無足輕重的。領(lǐng)導(dǎo)說，這個問題縣委政府會考慮，你回家等著。朗宗等啊等，等啊等，等了一個多月，縣上一點響動都沒有，她急了，是不是領(lǐng)導(dǎo)糊弄自己的，根本沒當(dāng)回事呢？她又找到領(lǐng)導(dǎo)辦公室，領(lǐng)導(dǎo)說，治理隆子河谷的問題是個大問題，不是我們想解決就能解決的，要從長考慮。朗宗有點氣憤了，她說，政府不就是為人民服務(wù)的嗎？人民的事怎么能拖呢？再不加強植樹，我們就是千古罪人。沒辦法，領(lǐng)導(dǎo)表態(tài)，明天就開會研究。第二天，隆子縣委就開了個會，專門研究隆子河谷治理的方案和措施，并成立了隆子河谷治理領(lǐng)導(dǎo)小組，由縣委副書記擔(dān)任組長，縣農(nóng)牧科和相關(guān)鄉(xiāng)的領(lǐng)導(dǎo)為成員。朗宗也是領(lǐng)導(dǎo)小組成員之一。機構(gòu)也成立了，但具體怎么干，誰也不知道。但朗宗是個實誠人，她是動真格的。朗宗想，不知道怎么干沒關(guān)系，自己有眼睛，有耳朵，可以悟，也可以學(xué)?。ndprint

近的，可學(xué)列麥，她也參加了列麥的開墾造地、引水修渠。同屬隆子縣的列麥公社由16個小山莊組成，分散在10座大山、3條大溝的8個山坳里?！吧蕉嗟厣?，肚皮填不飽”，是20世紀(jì)60年代群眾生產(chǎn)生活的真實寫照。“想要吃飽飯，就得開墾土地?！痹宣湽琰h支部書記仁增旺杰帶領(lǐng)全社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扛上鐵鍬、十字鎬，趕上牛、馬，奔向海拔4200多米的桑欽壩去。為了能讓桑欽壩早日種上糧食，群眾在壩上搭上帳篷，夏天漏雨被子被打濕，冬天擋不住寒風(fēng)，但這一切沒有阻擋住列麥人種糧的決心。用牛耕、用十字鎬刨、用鐵锨翻、用肩挑背扛，列麥人用盡了渾身解數(shù)。在開墾土地這件事上，誰也不甘落后。有很多人趁著大家都睡著了，悄悄地出去干。后來不光本社的人干，其他社的人也過來支援。一年時間，列麥人磨壞的藏犁、磨禿的十字鎬和鐵锨等就有1000多件；老人和孩子們從荒地里揀出的石頭近千立方。到第二年春播前，列麥人在桑欽壩上墾荒760畝。第二年冬天，1100畝荒地全部開墾完成。為了紀(jì)念這氣吞山河的壯舉，傳承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精神，他們決定把桑欽壩改名為“革命壩”。

然而，要在革命壩上種上糧食，就得解決土地灌溉用水的問題。革命壩海拔4200多米，比公社所在地還高上300米，如何實現(xiàn)引水灌溉成為了一個大難題。剛開始他們從河谷里修了水渠，打算引水過來灌溉。但是水太小了，根本無法滿足需求。為了從根本上解決土地灌溉，公社抽調(diào)了70多名突擊隊員上莫拉山安營扎寨，準(zhǔn)備修建一條全長8.5公里的盤山水渠。想在這海拔近5000米，一旁全是懸崖的山上修建一條水渠可不是那么容易。在突擊隊員的奮戰(zhàn)下，蜿蜒如帶的盤山水渠艱難地向前伸展。他們的腳步停在了一堵樓壁似的“銅鈸巖”前。“銅鈸巖”六丈多高，十多丈寬，手不能攀，腳不能站，上依陡崖，下臨深谷，是整個工程最艱險的地段。怎么辦？列麥人隆子人從來就不是遇到困難就退縮的人。只能兩個人的腰上拴繩子，上面幾個人拉。人懸在懸崖上進行開挖。巾幗不讓須眉。原婦女突擊隊長白瑪玉珍第一個繞路攀上六丈多高的陡壁。接著，人們一個個跟了上去。他們凌空作業(yè)，掄錘的掄錘，掌釬的掌釬。白瑪玉珍肩負起懸空打眼、裝藥、點炮的艱險任務(wù)?！般~鈸巖”上炮聲隆隆。經(jīng)過十天苦戰(zhàn)，突擊隊員們終于把這個龐然大物降服了。當(dāng)水從這條“幸福渠”一瀉而下時，人們激動、喜悅的淚水也淌了下來。

50多年后，當(dāng)筆者來到革命壩時，這里早已退耕還林。但“幸福渠”里的水依然流淌著，一如列麥生生不息的脈搏。是啊，列麥人為生存而努力的景象，在歷史的煙云中已漸漸模糊，但“自力更生、艱苦奮斗、排除萬難、不等不靠”的列麥精神卻在薪火相傳中愈發(fā)耀眼。

1965年年底，在上級的組織下，朗宗和幾十個公社社長一道，來到了山西省昔陽縣大寨公社。去的路上，她對風(fēng)景和內(nèi)地的新鮮事物，還有些興趣。然而，當(dāng)她參觀完大寨后，她就一門心思想著栽樹了。她想，大寨原本只不過是一個貧窮的小山村，從20世紀(jì)50年代中期開始，黃縣下丁家村在村支書王永幸的帶領(lǐng)下興修水利、改造山河，他們把山地削成平地，把地下的大石頭一塊塊掀上來，在一條條山溝里筑起水庫池塘，分別澆灌山上、山腰和山下的農(nóng)田，使這個原來“山高地薄石頭多、天地自帶三分災(zāi)”的窮山村，變成了一個山清水秀、高產(chǎn)穩(wěn)產(chǎn)的富山莊，糧食畝產(chǎn)增長了7倍。大寨人能在山上種地，我們怎么就不能在隆子河谷上栽樹種草呢？

從山西大寨回到西藏隆子，朗宗就著手在三村搞起她的實驗地。

“快別胡說八道了，隆子河谷那些荒灘上哪能栽活樹，歷史上也沒栽過?！?/p>

“笑話，河谷上連草都長不活，樹那么大，怎么長！”

“河谷上要是長出樹來的話，我就砍掉我的脖子走路。”

“真是個瘋女人，癡人說夢?！?/p>

“栽樹這么苦，還沒有任何報酬，傻子才去干呢?！?/p>

……

反對聲此起彼伏。

朗宗毫不示弱，反駁著說：“大寨人能在荒山上種莊稼，憑什么我們隆子人就不能在河谷上栽樹?！狈磳Φ娜擞终f她頭發(fā)長見識短，也不看看隆子海拔有多高，土地有多貧瘠，那能比嗎？朗宗很不以為然，倔強地說：“你們那都是歪歪理，是為怕苦怕累找的托詞。”反對的人無語了，只得說，行，你能耐，那就等著看笑話吧！

是的，此時的朗宗忘了隆子地處4000米的高原之上，忘記了隆子河谷土壤鹽堿含量高、地下水位低、水源極為缺乏的惡劣條件，忘了隆子窮得連簡單的生產(chǎn)工具都沒有，甚至忘了自己是一個弱女子。其實不是她忘了，而是她的心太高，比西藏的山高，甚至高過珠峰。她只有一個想法，一定要在隆子河谷上栽樹，不僅要栽活，還要讓它們活得好好的，成片成片的，活上幾百年，上千年，像哈達一樣纏繞著隆子河谷。

多么美好的愿望?。?/p>

與朗宗一起在試驗地栽樹的，說是群眾，實際上大多是婦女和孩子。男人都到哪兒去了呢？有的到列麥的革命壩修水渠去了，有的則站在不遠處看熱鬧看笑話，甚至冷言冷語相加。狗日的男人有什么了不起？沒有男人，咱照樣干得有模有樣的。朗宗邊揮舞著鎬頭邊在心里罵道。

這時，年僅24歲的年輕婦女央金哭喪著臉找到朗宗說：“大姐，今天早上，我丈夫叫我別跟著你栽樹了，他說我們栽了也是白費力，栽下去也活不了?！崩首趹嵟卣f：“千萬別信那些男人的，你干你的，別搭理他們，遇到點困難就像老鼠遇到貓一樣，都是些軟骨頭，這樣下去，不被黃沙吃了才怪呢。”央金半信半疑地問朗宗：“大姐，這河灘上連草都不長，我們真能把樹栽活嗎？”朗宗說：“妹子，相信大姐，這樹一定能栽活?！毖虢瘘c了點頭，又開始忙了起來。在試驗地栽樹的孩子，大多才十來歲，雖然有一股子蠻勁，但沒經(jīng)驗。他們還不懂得在隆子河谷栽樹的意義，更多是出于好奇、新鮮才來的。

但朗宗不認為這是劣勢，她覺得很多事，不是在于干得好不好，干得多不多，而是在于敢不敢做，敢不敢嘗試。當(dāng)時經(jīng)濟條件極差，連基本的必要的生產(chǎn)工具都沒有，甚至連一輛手推車都沒有。朗宗卻很樂觀，她說，不怕，我們不還有手，還有腳，還有肩膀嗎？有了這些，什么困難都能克服，什么活都能干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