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琉
高河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他終于要離開J市,登上前往河遙縣的火車。半月之前,河遙縣姑家的大表哥來了信,勸他再來河遙,看看十年未見的姑姑。
信中說,姑姑年紀大了,又失明二十余載,居然還掛念身在遠方的侄子。
高河想起姑家的親朋:和藹親切的大表哥楊年豐,聰明頑皮的二表哥楊年喜,活潑的小表姐楊曉梅。哦,還有娟兒。
娟兒是童養(yǎng)媳,從小和大表哥楊年豐定了娃娃親,她與高河同歲,但考慮到她將來要做高河的嫂子,姑姑讓高河叫她姐姐,于是高河便叫她姐姐。
娟兒本是個活潑好動的孩子,但高河的姑姑不允許娟兒隨意出門,她本是極端守舊的老太太,總是絮叨著:“閨女家的,整日街上去瘋,成什么樣子!想我當年做姑娘時……”
火車轟鳴聲中,高河默默清點著舊時的記憶,盤來盤去,卻總是不自主地想著娟兒。也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火車終于到站了,大表哥楊年豐和二表哥楊年喜來接高河了。二表哥眉目間冷冷的,倒是大表哥楊年豐熱情豪爽的性格,經(jīng)年未變,這讓高河剛懸起來的心終于踏實了些許,于是跟著向停車場走去。
楊年豐開車,楊年喜坐在后座,高河則坐在副駕駛上:“那個……小表姐還好吧?”
“你小表姐好著呢,現(xiàn)在懂事多了,在家洗衣做飯,喂牲口,打掃,什么家務都會做。”
“那真了不起啊,沒想到小表姐也變得賢惠了?!备吆涌滟澋溃窒驐钅晗部慈?,以為楊年喜會接著說些什么,可是楊年喜卻仍然沒有開口,只是靠在座椅上,微笑著。
仿佛楊年喜自從出了火車站,就變成了啞巴。
高河無奈,只好找些其他話題,于是想了想又問:“娟兒姐怎么樣,她還好吧?”
高河的話剛出口,才想到或許應該稱呼為“表嫂”更好一些。
然而,車內(nèi)突然安靜了,沒有人回答他。楊年喜仍舊沒有要說話的意思。而楊年豐握著方向盤的手似乎顫抖了一下。
然后,高河看到了,楊年豐向自己的臉上瞟了一眼,僅僅是一瞬,楊年豐就收回了目光,但高河還是察覺到了,那一瞬間內(nèi)變得冰冷的目光。
“娟兒她啊……”楊年豐緩緩地開口了,“她……死了?!?/p>
高河的心臟“咯噔”地跳了一下。后座上,楊年喜的笑容越來越詭異。
“怎么會……”高河問道,“怎么會呢,是什么原因?事故嗎,還是生???”
楊年豐的聲音很沉重:“是淹死的,在江上捕魚時,掉進江水里了?!?/p>
“娟兒姐的水性不是很好嗎?”高河又問。
吱嘎!一聲刺耳的摩擦聲響起。楊年豐突然狠狠地踩住了剎車,慣性讓高河的頭險些磕在車窗上。
楊年豐盯著高河,直讓高河渾身不自在。楊年豐的表情突然變得死氣沉沉,說道:“車子快沒油了,先去加油?!备吆幽驹G地點了點頭。
后座上,楊年喜突然探過了身子,笑臉對著高河:“你問得太多了,哈。”
姑姑家的宅院,坐落在河遙縣的邊緣,距離江岸不遠。
高河下了車,時間已是深夜,烏云遮住了月亮,夜幕籠罩下,暗無燈火的三間高大的瓦房森森可怖。
楊年喜說道:“因為家里已經(jīng)不再種地,土地都承包給了別人,所以從前那些長工短工早就辭退了,現(xiàn)在偌大一個家,只剩下我們老小四個人?!?/p>
高河“哦”了一聲,他自小便知道,姑姑家是河遙縣首富,所以才會有這么大的宅院。
楊年豐打開車子的后備廂,把高河的行李提了出來,對高河說:“很懷念吧,十年沒回來了。你小表姐早就給你準備好了一個房間,就是你從前住的那一間?!?/p>
高河尷尬地笑了笑:“那真是謝謝她了?!?/p>
“她和你姑姑大概都已睡下了,我先帶你去房間,明兒一早你們再相見?!?/p>
“好的,今天辛苦大哥了?!备吆诱f道。
楊年豐把高河帶進了房間,叮囑了幾句就走出了屋子。
關上了房門后,高河環(huán)視這間屋子,屋子里布置得很溫馨。高河想起了小表姐,聰明活潑,而且又倔強的性格,雖然她的相貌高河已經(jīng)有些淡忘,但那蹦蹦跳跳的身姿還印在他的腦海中,她喜歡野花野草,喜歡小狗小貓,喜歡任何可愛的東西。但是,她不喜歡娟兒。
高河的思緒至此,不由得心驚肉跳起來。對啊,那個小表姐,曾討厭娟兒,她總是對娟兒心存芥蒂。
當年,高河如何也想不透的道理,而今天他明白了。因為娟兒比小表姐更漂亮,更溫柔,更會做家務。無論是家里的雇工,還是鄰里街坊,口口稱贊的都是娟兒,小表姐自然才會討厭娟兒。
高河胡思亂想著,覺得渾身疲累,于是脫了衣服,關了燈,躺在床上,被褥很舒適。
旅途勞累,讓高河昏昏欲睡。迷糊間,小表姐的臉和娟兒的臉,不斷在腦海里交錯,這兩個女人……
突然,小表姐的臉變得鐵青的。娟兒的臉,也流下了血。
高河知道,這是在做夢,但卻又不想醒過來。
深夜里,高河的姑姑并沒有睡,她在等待著,房門被推開,楊年豐走了進來。
“媽。”楊年豐喚道。
“他來了?”
“來了,已經(jīng)送他到房里,現(xiàn)在應該已經(jīng)睡下了?!睏钅曦S站在門口說道。
“他來得好哇……好哇……”老太太點著頭,頓了片刻,說,“明早我再見他吧,別讓他有戒心?!?/p>
“好。”楊年豐應著。
老太太緩緩地躺下身,側臥在床上,失明已久的眼睛溜溜地轉了轉。
天剛亮的時候,村里的公雞開始打鳴了,狗吠此起彼伏。
高河坐起來,他一整夜沒有睡得安穩(wěn)。原本因旅途的勞累而疲憊的身體,現(xiàn)在更加酸軟無力。
高河甩了甩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可是卻頭痛欲裂,只好按著太陽穴,勉強站起身。
穿好衣服后,楊年豐來了。
“睡得還好吧?”楊年豐笑著問道。
“好得很。”高河搪塞著,避開了楊年豐的目光,他知道自己的白眼球上一定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血絲。
楊年豐依舊笑呵呵的:“那就好,出來洗個臉,咱們?nèi)ワ垙d見你姑姑和小表姐。”
高河心里“咯噔”一聲,但嘴上卻笑著:“好的。”
一番整理后,高河跟在楊年豐的身后走向飯廳,手里拿著給姑姑的禮物,心里惴惴不安。
進了飯廳,看到了坐在桌前的老太太,她就是高河的姑姑。
高河立刻大聲喚道:“姑姑!我來了。”
老太太聽到了高河的聲音,面露歡喜,馬上沖著高河的聲音伸手招呼道:“高河呀,你可來了!快來快來?!?/p>
高河走上前,笑著說:“姑,你沒變,還是十年前的樣子?!?/p>
老太太的手有些顫抖,摸到高河的手,拉過來握著:“高河呀,想壞了我了,也不知道你想不想這個當姑姑的。”
“您說哪里話,我怎么不想。”高河把手中的禮品盒放在餐桌上,坐在老太太身邊。他嘴里不停地應著姑姑的話,一面用余光瞥著周圍。
飯廳中,楊年豐站在門口笑看著老太太和高河。
楊年喜不在,似乎還沒有來。廚房里有人在做飯,那一定是……
高河想到這里,廚房里的人端著兩盤菜走出來了。
高河馬上站了起來,看著走出來的人,遲疑了一下,叫了聲:“小表姐?!?/p>
“你小子呀,總算來了?!毙”斫銞顣悦钒褍杀P菜放在餐桌正中間,“你快坐下吧。你們娘倆多親近,我這還有兩個菜,你們先吃著,我就來?!?/p>
高河坐了下來,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二表哥楊年喜已經(jīng)坐在自己對面,正笑著看著他。
“你小表姐變漂亮了吧,哈?!睏钅晗矄柕?。
“嗯,是啊,變漂亮了呢?!备吆哟鹪挼?。
“跟娟兒比,誰漂亮?”沒頭沒腦地,楊年喜問出了這么一句。
高河和楊年豐同時愣住了。 楊年豐狠狠地瞪了楊年喜一眼,楊年喜撇了撇嘴,拿起桌上的筷子,隨手夾起菜填進嘴里嚼了起來。
餐桌上,氣氛陡然有些尷尬,好在老太太沒有聽到楊年喜的話,又拉起了高河的手,絮叨起來。
這頓飯,高河吃得很不踏實,楊曉梅精心安排了滿桌的珍饈,但高河只覺食不知味。席間不斷被老太太和楊曉梅問這問那,但高河卻漸覺,這席間暖融融的親情盡是偽裝來的,直讓他冷得發(fā)顫,特別是小表姐楊曉梅的眼睛,雖然笑意盈盈,但目光卻寒冷徹骨。
飯后,楊曉梅扶著老太太回臥室休息。高河表示要幫忙收拾餐桌,楊年豐搖了搖頭,說:“我看你沒精打采,是不是火車上的疲勞還沒有舒緩過來?你回房休息吧,稍后我去找你,晚上我們大伙一起去江邊玩?!?/p>
楊年豐說著話,又頓了頓,道:“今天,是跑火船的日子?!?/p>
“跑火船……”高河心中暗想。
他記得河遙縣跑火船的民俗。每年這個時候,家家戶戶都用竹竿扎成筏子,上面堆滿稻草,然后將木筏浮在江面上,點燃木筏上的稻草,讓燃燒的木筏順流而下,一眼望去,江上仿佛燃起了無數(shù)火團,天地江水都被染得紅彤彤的,甚是壯觀。
據(jù)說,這是為了帶走一年來的壞運氣,讓大火和江水將厄運燃燒殆盡,付之流逝。
高河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了床上,恍然間,想到了自己離開河遙縣前,最后一次看跑火船的日子。那一年的木筏,比往年都要大,筏上堆起來的稻草,有一人來高。
楊年喜把木筏拖進了江水中,用火把點燃了稻草。當時,熊熊的火光映在高河的臉上,滿眼盡是火紅的顏色。高河始終盯著自家的火船,眼睛一眨不眨。正當那艘火船從自己的視野里消失掉的時候,高河的眼中卻好像出了錯覺。
他好像看到,自家火船上,燃燒的稻草堆里,伸出一只潔白如玉的手……
突然,響起的拉鋸的聲音尖銳刺耳,高河從回憶中醒轉過來,這拉鋸的聲音高河很熟悉:這一定是二表哥在造跑火船的木筏了。
高河記得,從前每一年跑火船,都是楊年喜在做木筏,高河則在一旁好奇地看著。楊年喜會不時抬起頭,笑著問高河:“你也想做火船? ”
年幼的高河則笑嘻嘻地點著頭,于是楊年喜說:“等你長大后教你。”
現(xiàn)今,高河長大了,他又來到了這里。鬼使神差一般,高河竟然走出了屋子,一步一步地走向柴垛,來到了楊年喜的身邊。
楊年喜蹲在地上,仰起頭,擦了擦頭上的汗水,笑著看高河。
高河沒有說話,注視即將完工的木筏,他隱約覺得,這艘木筏,與當年那艘木筏一樣,大得出奇。
“你也想做火船?”一如舊時,楊年喜問出了這句話。
高河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看著楊年喜,楊年喜的笑容越看越假。楊年喜低下頭,繼續(xù)忙著扎木筏,又說:“想做就做吧。”
高河轉身離開了,他本有很多話想問楊年喜,但卻突然無法開口。
“喂,高河?!蓖蝗唬瑮钅晗步凶×烁吆?。高河停下了腳步,只聽楊年喜怪里怪氣地說:“高河,別忘了那天那晚。”
高河覺得身體越來越發(fā)冷。
楊年喜繼續(xù)說道:“我有照片的,你還記得你們倆的照片吧?!?/p>
高河飛快地逃離了柴垛,轉身的一剎那間,他發(fā)現(xiàn)柴垛的邊緣,露出了一個人臉,鐵青的臉,死魚般的眼睛惡毒地盯著高河。
是娟兒的臉。
高河飛奔回屋子里,氣喘如牛。原來,二表哥還不肯忘記那件事,他打算怎么樣,威脅我?高河想到這里,不禁心驚肉跳。
忽然,門外有人敲門,繼而門被推開了,是楊年豐。
楊年豐看了看神經(jīng)質(zhì)一般的高河,微微皺了皺眉:“你怎么了,不要緊吧?臉色這么差?!?/p>
高河搖了搖頭:“沒什么,我沒事?!?/p>
楊年豐疑惑地打量高河一番,走進房間坐在床邊,然后雙眼直勾勾地望著高河。高河擦了擦鬢角上流下來的汗,問道:“大表哥,什么事?”
楊年豐扁了扁嘴唇,從口袋里摸出了兩張照片,“啪”地把照片拍在床上。高河向照片看去,瞬間,他的大腦麻木了,呆住了,猶如血液被抽空般的感覺。
楊年豐淡淡地說:“說實話吧,這照片才是請你來這里的原因,你把一切都告訴我吧。這個事兒,你姑姑知道了?!?/p>
高河的面色如死灰般,腳下酸軟,坐在了地上。
“果然,果然……”高河喃喃道,“果然,姑姑知道了?!?/p>
“都告訴我吧,事情的原委,我相信你。”楊年豐一字一句地說。
高河垂下了頭,他把十年前那場事故,講給了楊年豐。
“十年前,跑火船的前夜。那一夜,天色出奇地黑。我和小表姐都期待著明天的跑火船,所以興奮得睡不著覺。于是我們偷偷起床,打算去柴垛旁看看自家的火船,火船還沒完工,此時二表哥應該在趕工。
“我和小表姐商量:偷偷接近柴垛,然后突然出現(xiàn)在二表哥面前,嚇他一跳。我們踮著腳尖來到柴垛旁,但卻并未見到二表哥,只有一個未完工的木筏和散落在地上的工具。
“小表姐正生氣二表哥偷懶,卻聽見柴垛的后面有響動,然后,居然聽到了女人的喘息聲。小表姐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已經(jīng)是大姑娘的她,知道那是什么聲音,于是奔到柴垛后面一看,呆住了。
“我心中也好奇,跟了過去,發(fā)現(xiàn)柴垛后,二表哥和娟兒,正一絲不掛地交纏在一起,此時二人正一臉驚恐地看著小表姐!
“小表姐沖我喊了一句‘不許看,然后把我推出柴垛后。
“之后,我只聽到小表姐大發(fā)雷霆,罵了好多難聽的話,我只記得小表姐最后一句話是:‘蕩婦,不要臉的女人,跟我去見我媽,讓我媽看看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突然間,叫罵的聲音戛然而止,又‘撲通一聲,好像有人倒地。我心中不安起來,回到柴垛后偷偷望去,驚恐地發(fā)現(xiàn),小表姐躺在地上,滿臉鮮血,她的頭上,太陽穴上,有好多血窟窿,血不斷流出,她身體抽搐著,卻發(fā)不出聲音,不久后,一動不動了。
“二表哥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把手中的耙子扔在地上,娟兒尖叫了一聲。我嚇傻了,想跑,但二表哥發(fā)現(xiàn)了我,我嚇得汗毛都豎了起來。二表哥跑過來,把我拉進柴垛后,我以為他想把我也殺死,但他只是讓我脫衣服,我害怕得要死,只好聽他的話。
“脫掉衣服后,二表哥一腳把我踹倒在娟兒的身上,拿起手上的相機,對我倆拍了好多照片,他邊拍邊笑,好像瘋了一般。
“當晚,他威脅我說,如果我泄露了今晚的事,他就會把這些照片滿村張貼。然后又對娟兒說,從今天開始,娟兒就是小表姐,在瞎眼耳背的老太太面前,扮演她女兒的角色,只說娟兒因為捕魚淹死在江中了。
“二表哥說,因為老太太最疼小女兒,如果讓老太太知道小女兒死了,她一定會難過死。又說,他會向大表哥說明一切,大表哥是個孝子,知道出了這種事后該怎么做,最主要的是不驚動老人。
“第二天,二表哥把小表姐的尸體捆綁在跑火船的木筏上,用稻草蓋得嚴嚴實實,為了能載起尸體的重量,二表哥把木筏改得很大。
“晚上,小表姐的尸體乘著火船,被推進了江中……”
高河說到這里,停住了,抬頭看著楊年豐。 楊年豐始終一言不發(fā),聽著高河的講述。
高河又說道:“跑火船后的第二天,我便離開了村子,去J市上學了,之后的十年,再也沒回來過。我知道這次姑姑喊我回來一定有事,所以我在你們面前,假裝忘記了那件事,沒想到……”
楊年豐沉著聲音道:“你走后,年喜給我講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但是……”
楊年豐說著,微微向前探過身子,逼視著坐在地上的高河:“年喜說的,跟你講述的不一樣啊。”說著,楊年豐再次用手指點了點床上的兩張照片。
高河瞪圓了雙眼,用力搖著頭:“不、不是,不是這樣,他說謊。我知道,他一定會把自己做的事都推在我的頭上……”
楊年豐擺了擺手:“算了,剛剛我說過了,我相信你,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的品行我自然了解,年喜是我的兄弟,他是什么樣的人,我心里更有數(shù)?!?/p>
楊年豐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原本我以為,就這么相安無事地過下去,就讓娟兒頂替曉梅生活著,但沒想到,今年年初的一天,老太太的眼睛突然能看到東西了,可惜,她復明了僅僅幾分鐘的時間。不巧的是,當時娟兒正在老太太的身邊扮演小女兒,于是老太太不動聲色地把我單獨叫來,責問我事情的真相。我無法隱瞞,只好把當年你二表哥告訴我的事情經(jīng)過講給了老太太。”
高河聽到這里倒抽一口涼氣,問道:“姑姑相信二表哥的話了?”
楊年豐搖了搖頭,說道:“你姑姑也知道你的為人,說你決計不是那種喪心病狂的惡棍,但以防萬一,還是把你叫來對質(zhì),昨天你累了,所以今天才開口問你。這下好了,疑問總算解開了,我本以為會帶著這個疑問進棺材呢……”
高河苦笑著,按著心口噓了一口氣,喃喃道:“你們相信我就好?!?/p>
楊年豐收起了炕上的照片,站起身,對高河說:“中飯的時候,老太太跟你們有話說,別怕,有我在?!?/p>
高河聽到楊年豐這樣說,反倒覺得渾身不是滋味。
午飯時候,又是滿桌的美味佳肴。楊年喜一頓風卷殘云,絲毫不管別人面沉如水。
老太太一聲不吭地坐著,楊年豐端著飯碗默默地吃飯。高河則垂著頭,心中惶恐不安,他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只有“楊曉梅”還有說有笑:“高河,吃這個,這是當年你最愛吃的啊;媽,你嘗嘗這個,高河帶來的醬鴨子,味道很好?!?/p>
老太太沒答話,對楊年豐說道:“年豐啊,你們幾個孩子倒酒,高河來了,不喝點酒怎么行?”
高河看著老太太,推辭道:“姑,我不會……”
楊年豐一聲不吭,拿起酒瓶,給每個人都滿上了一杯。
“這是當年你姑父留下來的,陳年好酒?!崩咸哪槍χ吆诱f道。一時間,整個飯廳里酒味飄香,果然是好酒。楊年喜根本不打算碰杯,仰起頭就喝了一口。
“那……”高河也猶豫地舉起杯子,“那我就先感謝姑姑和哥哥姐姐們的招待?!睏钅曦S和“楊曉梅”也舉杯,與高河碰了一下。 楊年豐卻沒有喝酒,又把酒杯放回到桌上。高河本不會喝酒,烈酒入口,只覺辛辣無比?!皸顣悦贰眹L了一口,嗆得伸出了舌頭。
老太太突然“哼哼”地冷笑了一聲:“你們好會做戲?!崩咸渎曊f道,突然又面目猙獰,厲聲吼道,“若不是我那天眼睛短暫復明,只怕要被你們這對畜生欺騙一輩子了!”
“楊曉梅”——或者應該叫做“娟兒”——面如死灰。楊年喜一口菜填進嘴里,卻再也無法下咽,他瞪圓了眼睛,看著老太太。
高河則默默無語,低垂著頭。
老太太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咬著牙凄聲道:“年喜你從小騙我騙到大,我真后悔寵壞了你,讓你干出這喪盡天良、違背常倫的事,楊家有你這個逆子,簡直敗了祖上的陰功!”
楊年喜嘴唇顫抖著,惡狠狠地注視著高河。
“還有你!”老太太一雙杏仁般的瞎眼仿佛能看透娟兒的全身,厲聲罵道,“勾引我的兒子,冒充我的女兒,我們楊家的清譽,怎能毀在你這個沒羞恥的女人身上!”
娟兒心知事已敗露,便不再打算辯解,只是狠狠地看著高河,目光毒辣。接著,老太太又是一聲冷哼:“算了,為了楊家的名節(jié),你們兩人,以死謝罪吧。”
娟兒倒抽了一口冷氣,難以置信地看著老太太。楊年喜終于顫聲道:“媽,這怎么可以……”
老太太一揚手,淡然道“:剛剛的酒里,是劇毒,你們這對畜生,現(xiàn)在就可以上路了?!?/p>
聽到這句話,楊年喜仿佛丟了魂兒一般,瞬時跌倒在地。娟兒的身子抽搐起來,然后大聲尖叫起來,向高河撲了過去,但只跨出一步便倒在地上。
“媽!”楊年豐面色痛苦地說,“這兩人該死,但高河是無辜的……”
高河一語不發(fā),動也不動,看著老太太發(fā)呆。
“高河,你把手指伸進嗓子里,把酒吐出來……”
“高河,姑姑這輩子對不起你了?!崩咸f著,聲音里有幾分不忍,“可你知道了楊家這傷風敗俗的丑事,為了讓這個秘密不被泄露,姑姑只有這一個辦法!”
高河沒有答話,他始終閉著嘴,耳邊楊年豐還在大叫:“快,高河,吐出來……”
然而,“撲騰”一聲,死尸倒地。飯廳里,三具尸體,和滿桌的狼藉。
這一年的跑火船,楊家出了三艘,都是大木筏,據(jù)說是楊家找工匠來幫忙扎的木筏,結實又美觀,厚厚的稻草堆了很高。村民們紛紛贊賞,但奇怪的是,楊家只來了兩個人看跑火船。
跑火船開始了,楊家的三艘大火船上,烈火熊熊燃燒,劈啪聲劇烈地響動,每個人都在叫好,岸邊,熱鬧了起來。
“咱家那三艘火船,漂亮吧?!崩咸谳喴紊?,面對著江水問道。
“嗯,漂亮極了?!?/p>
“它們漂遠了嗎?”
“嗯,遠了。”
“燒去了厄運,我們楊家,真正清凈了……我們回家吧?!?/p>
推著輪椅,走在回家的路上。
“您沒有吃那些醬鴨子啊,很好吃的。”
老太太沒有聽清,側過耳朵,問道:“年豐啊,你是不是說話了,說什么,大點聲?!?/p>
“那是我特意準備的醬鴨子,如果您也吃了,我還要再多準備一艘木筏?!?/p>
“???你說什么?。〈簏c聲,我聽不見!”老太太有些著急了。
“說起來,讓我來到這里,并不是要問我什么,而從一開始就打算殺死我吧?!?/p>
“年豐啊,你是不是在跟別人說話,是誰呀?”
“我早已猜到您想殺人滅口,才含住那口酒沒有下咽,所以一直沒有說話,想起來真后怕?!?/p>
老太太有些坐不住了,回過頭,杏仁般的眼睛對著身后的人:“年豐啊,你到底在念叨什么呀……”
“不說了不說了,回家了,我還為您準備了好多醬鴨子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