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欽寧
我的祖父梁漱溟于1893年農(nóng)歷九月初九出生于北京安福胡同,就是現(xiàn)在的新華門馬路對面、中央警衛(wèi)局南側(cè)的胡同。
祖父原名梁煥鼎,家有長兄名為梁煥鼐,下面還有兩位妹妹。曾祖母是大理白族張氏,曾祖父名叫梁濟,是清朝的內(nèi)閣中書。祖父的祖父是山西永寧的知州,祖父的曾祖父也做過知縣。因此,說祖父出生在官宦世家一點也不為過。
關(guān)注民生:“非替社會問題拼命到底不可”
1980年,祖父接受美國漢學家艾愷(Guy S.Alitto)長達一個月的采訪后,整理出版《這個世界會好嗎?》一書,書名源于曾祖父梁濟與祖父的最后一次對話。1918年11月3日,梁濟在家中問了祖父一句話:“世界會好嗎?”祖父一愣,沉吟片刻,答道:“會好的,相信一天天會往好里去的。”梁濟說:“能好就好啊。”六天后,他便投北京靜業(yè)湖(今積水潭)而亡。他在遺書中寫道:“國性不存,國將不國。必自我一人殉之,而后讓國人共知國性乃立國之必要……我之死,非僅眷戀舊也,并將喚起新也?!?/p>
清末民初,社會動蕩,風氣日下,所以梁濟想通過他的死對社會有所警醒。陳獨秀、李大釗、胡適、徐志摩、梁啟超、傅斯年等人都對此事作出了積極中肯的評價。當然,梁濟之死,受影響最大的就是祖父。他說:“父子最末一次說話,還說的是社會問題,自從先父見背之日起,因他給我的印象太深,事實上不容許我放松社會問題,非替社會問題拼命到底不可。”祖父直到93歲最后一次登上講壇時仍說:“我是一個拼命干的人,我一生都在拼命干。干什么?就是中國的社會問題?!?/p>
執(zhí)教北大:“吾曹不出如蒼生何”
1917年1月4日晚,祖父經(jīng)范引薦登門拜訪蔡元培。寒暄過后,祖父拿出自己的舊作《究元決疑論》,想向他請教。沒想到,蔡元培說:此文我已經(jīng)在上??催^,寫得很好。哲學是一門很重要的學科,我想請你出任北大的印度哲學講師。祖父一愣,他并沒有求職的想法,所以回答說一是現(xiàn)在有工作,二是自己是中學學歷,沒有任何的教學經(jīng)驗,恐怕不太適合。蔡元培說,我現(xiàn)在尋不到他人,你來北大可以不把自己當作老師,可以當作學生跟大家共同學習就好。祖父說他還擔任機要秘書,一時脫不開身,蔡元培說:沒關(guān)系,你可以請人代課。見年長自己25歲的前輩竟對自己這么關(guān)愛有加,祖父就答應(yīng)了下來,先找了朋友代課。
當年6月,張勛復辟,辮子兵進京,祖父也回到了家中。他早在上中學時就經(jīng)常在琉璃廠買佛經(jīng)佛典自學,由此產(chǎn)生心向佛法的念頭,故而從報社離職后又一頭鉆進了佛經(jīng)佛典里。直至此時,祖父仍沒有想過前往北大教書,而是準備前往湖南的一個廟里剃度出家。在去往湖南的路上,祖父看到沿途兵禍連連、民不聊生的慘狀,于是放棄了出家之念,寫下《吾曹不出如蒼生何》一文,轉(zhuǎn)身回了北京?;鼐┖蟛痪?,祖父便接到蔡元培再次邀請他擔任北大印度哲學講師的來信,隨即前往北大執(zhí)教。
和而不同:祖父與熊十力的友情
大家都知道祖父的性格是很執(zhí)拗倔強的,但他也有非常包容豁達的一面。這點從他與熊十力之間的友情便可看出。
二人的相識相知頗有幾分戲劇色彩。祖父曾在《究元決疑論》中指名道姓地斥責熊十力“此土凡夫熊升恒……愚昧無知”,因為熊先生在《庸言》雜志上發(fā)表文章,指責佛法讓人流蕩失守,毫無可取之處,而祖父心向佛法,所以熊先生的言行他深不以為然。不料1919年的夏天,祖父接到了熊先生寄來的一張明信片,上面寫道:“此文看過,罵我的話不錯,我暑假準備來北京,可否一晤?”那時熊先生在天津南開中學任國文教師,假期來到北京就住在西四的廣濟寺。祖父隨即登門拜訪,兩人一見如故,從此成為終生好友。
他倆這對“好朋友”,確實非常與眾不同。好朋友一般都是志同道合,他倆卻恰恰相反,無論在生活習慣、脾氣秉性還是思想理念上,都是大相徑庭。祖父內(nèi)斂深沉,熊先生外向狂放。
由于父輩的緣故,我父親后來認了熊先生做干爹。1948年我父親在清華大學學植物生物學,一次他去看望熊先生,熊先生留他吃飯,問他:“培寬,現(xiàn)在吃什么有營養(yǎng)?”我父親就說,應(yīng)該像西洋人那樣喝牛奶,這樣身體更強??;還要多補充維生素C,紅辣椒里維生素C的含量很高。過了一段時間我父親又去看望熊先生,熊先生又留他吃飯,竟跟太太說:“培寬來了,給他拿牛奶下面條,紅辣椒也給他準備好?!毙芟壬褪沁@樣一個非常簡單的人。
祖父對熊先生的評價是,熊先生才氣橫溢,是不守故常的人。祖父曾建議熊先生去南京支那內(nèi)學院歐陽竟無那里去學唯識學,熊先生答應(yīng)了,一學就是三年。后來祖父在北大也教唯識學,教著教著覺得自己學識不夠,教不下去了,就跟蔡元培建議去請歐陽竟無的大弟子呂徴來教,蔡元培答應(yīng)了。結(jié)果歐陽竟無先生不肯放他的大弟子走,祖父一籌莫展,后來一想,熊先生在這兒也學了三年了,就問他學得怎么樣,熊先生拍拍胸脯說沒問題,祖父就推薦他到北大教了唯識學。但是祖父沒有想到,熊先生登上講壇后,卻是另辟一路,稱作新唯識。
1924年,祖父主動離開北大,想到山東去按照自己的教育理念辦教育。他跟熊先生表達了自己的想法,熊先生說,你走我也走。就這樣他們帶著各自的學生,一同前往山東辦學。當時熊先生的學生管我祖父叫漱師,我祖父的學生管熊先生叫真師(熊十力號子真),后來又叫力師。抗日戰(zhàn)爭期間,祖父還在重慶北碚專門為熊先生辦了一間勉仁書院,里頭只有一個講師就是熊先生,學生們都圍坐在他身邊聽他講。
熊先生每出一書必先印送給祖父。他的觀點祖父都不太贊成,認為他對先賢不恭,狂妄自大,但仍專門寫了《讀熊著各書書后》,一一加以點評,認為只有這樣才對得起朋友。二人的交往,堪稱一段佳話。
家風開明,“君子行不言之教”
祖父回憶說,梁濟給他的教育是非常新式的:讓他自己主動去碰撞、去成長,而不是實時指導他這個該怎么做、那個該怎么做。祖父說,父親給自己的教育無外就三點:第一是帶他去看戲,給他講戲里的故事;第二是帶他上街購買日常的生活用品,了解人情世故;第三是教會他穿衣吃飯等生活基本常識。祖父說:“吾父是一秉性篤實的人,而不是一天資高明的人?!薄八c我母親一樣天生心地忠厚?!薄八畈豢杉疤?,是意趣超俗,不肯隨俗流轉(zhuǎn),而有一腔熱腸,一身俠骨?!薄拔易畛醯乃枷牒妥鋈耍芨赣H影響,亦就是這么一路(尚俠,認真,不超脫)?!?/p>
1988年5月,祖父接受人生最后一次采訪。臺灣《遠見》雜志的記者問他:“您對臺灣青年和大陸青年有什么囑托?”祖父說:“要注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背烈髌毯笥终f道:“要順應(yīng)時代潮流?!?/p>
1985年,西方文化進入中國,對年輕人影響最深的就是迪斯科。這種歡快的節(jié)奏、奔放的舞姿非常吸引我,我花了10塊錢,專門報了舞蹈班去學習。當時我在北大上學,助學金也就18塊錢,那可是足夠生活一個月的。投入這么大,我是上課好好學,回家認真練。有一天,我在家里的客廳正練著,看到祖父正好走來。那時候父輩們對于這類西方資產(chǎn)階級的“靡靡之音”還是有很多非議的,我突發(fā)奇想,攔住祖父問:“爺爺,您剛才看見我跳舞了嗎?”祖父點點頭。我追問:“您喜歡嗎?”祖父扶了扶眼鏡,莞爾一笑說道:“你喜歡就好?!蹦菚r祖父已經(jīng)92歲了,他對新事物的接受能力以及他的寬容、包容,都對我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摘自《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