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格來寧
與君契闊,與子成說
◎米格來寧
01
入夜已深??v有宮燈將滿殿照得通明,仍抵不住夜色寂寥。婢女與侍衛(wèi)皆已得令退下,空蕩蕩的殿上,只他一人向南獨坐,凝眉望著案上半卷攤開的詔書,許久未動。
緊閉的殿門外傳來窸窣聲響,輕而緩慢,是熟悉的足音。門開了,一襲素錦宮衣,罩一層輕薄的紫紗,她向他跪拜:“叩見圣上?!彼乜诤莺菀粶?,怔怔得發(fā)不出聲音。
竟是與兩年前一樣!依舊是深夜,同樣在殿閣,他最后一次見到她,穿著與眼前全然相同的宮衣,蒼白著面容決絕地轉(zhuǎn)身,不曾回頭。而如今,她又出現(xiàn)在他面前,連發(fā)髻都理得絲毫無差。
他心下一晃,皺眉道:“起來吧?!彼齾s仍跪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知道她在等什么,心里明明有所顧忌卻還是不忍,踟躕地走到她身旁,俯下身輕輕扶上她的胳膊。他錯開她冰涼的眸光,壓低聲音:“濯舞,委屈你了。”她鼻息里傳來輕輕的哼聲,仿佛笑意,又如同鄙夷:“子恒對賤妾很好。”她的左手漫不經(jīng)心地?fù)崤l(fā)絲,姿態(tài)輕盈嫵媚,任絲薄錦緞從腕間悄聲滑下,露出半段光潔小臂,蝶形烙印在凝脂般的肌膚上顯得格外突兀。
他的目光似是被定住,他當(dāng)然記得那蝶形的痕跡。她與生俱來的蝶形胎記,在他可以貪戀她美好的短暫日子里,被他摯寶般珍視愛惜。如今竟成了這般突兀的生生烙痕。想到那皮肉焦灼在她手臂上的疼,他亦幾乎被痛抑住呼吸。
她卻笑了,眸光像是極清淡的月光投射在青色石板,望著他隱藏不住的慌亂,笑得那樣意味深長。原來,她可以如此輕易地讓他痛。
02
臨晌,御花園。是極清凈的早春。亭內(nèi)石桌早已擺好酒菜,不多時便聽見錯落的足音,易臣與甘子恒并肩而來,正要躬身跪拜,卻聽見他淡定的聲音:“不必見外,今天這里,只有我們?nèi)??!?/p>
二人稍有遲疑。易臣抬眼望見桌上三副杯盤,便明了他的意思,默然直起腰身。甘子恒卻屈膝于地:“子恒惶恐,不敢僭越?!睅捉z微妙氣息溢出,易臣忙開口:“子恒,圣上是好意。你可還記得4年前,我們?nèi)司褪窃诖颂帪槟沭T行?!币唤z不經(jīng)意的顫動掠過眉心,甘子恒抬頭,杯中已斟滿美酒。他仍以那般持重的笑容望他:“坐?!备首雍憔従徠鹕矶K麄儾辉@樣共桌落座,已有4年了。
4年前,先帝一紙詔書將甘子恒送往邊關(guān)歷練。建朝正初,邊關(guān)尚不安穩(wěn),異族時有來犯,一去便再不得抽身于事外。至他登基時,邊關(guān)戰(zhàn)事仍是心頭大患。直到甘子恒率邊關(guān)重兵同敵人鏖戰(zhàn),幾次三番擊退敵兵,才將邊關(guān)局勢穩(wěn)定下來。
他舉杯向甘子恒,語氣半是戲謔:“邊關(guān)艱苦,這些年你倒不曾辜負(fù),如今這北疆的十萬雄兵可全在你掌握之下?!备首雍闵裆?jǐn)慎凜然:“子恒只是盡己所能,不敢有負(fù)圣恩?!彼直氖衷诎肟找粶@看似悄無聲息的4年,竟已在他們之間生出如此巨大的隔閡。
片刻寧靜。“子恒,這些年邊關(guān)辛勞,朕有愧于你,朕已擬旨,將你調(diào)回京都做……”“陛下好意,子恒萬般感激。只是這些年子恒早已習(xí)慣邊關(guān)生活,于京都倒有些生疏。”甘子恒的面容是他陌生的恭謹(jǐn)堅決,“況且濯舞,她喜歡那大漠才有的凄凄牧笛?!?/p>
冰冷的氣息從眼底悄然升起。易臣察覺到氣氛的微妙,夾在兩人中間不知如何言語。他卻忽然笑了,將杯中清涼的液體送進喉嚨:“子恒,你似乎忘記了,京畿之地和邊關(guān)并不同?!备首雍憔挂残α耍а弁蛞贿叺幕ㄩg樹叢:“子恒知道,圣上若想在這里要我的命,易如反掌?!眳s又道:“只是北疆示和的盟書在子恒府中,若子恒回不去,只怕北疆又要生出事端?!?/p>
白玉酒壺,一個不留神便從石桌掉落在地上,酒花飛濺,擲地有聲。甘子恒起身叩拜:“時候不早,恕子恒先行告退。”轉(zhuǎn)身行了幾步又回頭,凜然的目光掃過地上的碎片:“圣上要的是天下,而子恒所要,僅是濯舞?!?/p>
03
蝶印。生生烙在手臂上的蝶印,竟似烙進他的眼,一遍一遍翻轉(zhuǎn)。至易臣將他從恍惚中喚醒,日光已漸漸西斜。他望著對面動也未動的酒杯,沉聲對易臣道:“下令,即刻撤出布在別苑的耳目?!币壮紤?yīng)下,猶豫良久,終究忍不住問:“難道圣上果真想要子恒性命?”
目光突然泛起冰涼,眼前恍惚的竟仍是那揮之不去的蝶。他沉默許久,緩慢而似是怔忡般,默默搖頭。竟是一敗涂地。
那些心底抽搐疼痛的深夜,他甚至想,若是從未擁有過她,也許就不會如現(xiàn)在這般疼痛。他與她在一起,本已歷盡艱辛。他是皇儲,她卻是罪臣之女。他初次見她是在刑部大牢,私吞國庫的官吏畏罪自盡,身為獨女的她,眼睜睜地看著獄卒將父親的尸首草草掩蓋抬出,嘴唇咬出血來,臉色白得駭人,眉眼間卻有一種洞悉萬物的澄澈。
也許只是一刻的震動讓他起了好奇之心,卻不想她會令他無法自拔。越是靠近,越不能割舍。
他自小便是先皇的驕傲,向來不忍讓父皇有半點失望,卻是為了她,第一次被父皇怒斥。也曾想過帶她遠(yuǎn)走天涯,卻又在父皇疲憊的嘆息聲中再不忍發(fā)出聲音。
她亦是真心愛他,本已家破人亡,生無可戀,卻終究為他活了下來。將她攬在懷里的時候,他幾乎可以感到她身體的單薄顫抖。更記得她手臂上的蝶形胎記,淡紅色的印記,一如她的人,輕盈單薄而又固執(zhí)得讓人心疼。
直到父皇最終允許他娶她為側(cè)妃,他欣喜若狂。亦是在那一日,他許她此生不離。
怎知一切只是徒增虛妄。可現(xiàn)在,她竟真的前來見他。他不知道她是如何進入這重重宮闈,他亦無心過問,明日便是甘子恒起程去往邊關(guān)的日子,他能見到她,此生,恐怕是最后一次。
04
仍是上次的紫紗宮衣,迷幻般的紫色嫵媚得愈加妖嬈。他低聲喚她:“濯舞。”聲音低且模糊,如同無數(shù)寂寂深夜,獨自醒來時喉嚨里模糊不清的呢喃。她的目光冷得像冰,笑容凄徹得讓人心痛:“我早該明白,你不會讓我留下。”
他發(fā)不出聲音。她恨他,有時候他甚至希望她能更恨他,可偏偏這希望卻成為冰封之下的隱忍,把他的痛映得那么清晰。一切解釋都是多余,他沉默著垂下目光:“濯舞,是我有負(fù)于你?!?/p>
冰涼的手環(huán)上他的脖子,這是從前她喜歡的動作,揚起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絕望的氣息忽地兜頭撲來,他看到她右手攥緊的匕首,冰涼利刃直指他的胸膛。她的唇角漾起決絕的笑容,匕首如一道鋒利白光,凌厲著從眼前劃出殘酷的弧度。
他絕望地閉上眼。然而,寂靜中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和血液滴落的聲音。凝脂一般的手臂上,竟生生地被割掉方寸皮肉,鮮血早模糊了衣衫,還在不斷流淌。
她竟生生剜去那被他視若珍寶的蝶印。他又驚又痛,轉(zhuǎn)頭對門外侍衛(wèi)吼道:“御醫(yī)!快傳御醫(yī)!”她卻推開了他。她不曾見過他這般焦急,連呼吸都是顫抖的。她笑了,蒼涼而無望,步步向后退去,直到被沖進來的侍衛(wèi)用刀抵住喉嚨,失神一般看著他:“你要的,終究是天下?!睗摲谛目诘拟g刀狠狠一沉,他深深望她最后一眼,目光錯落在冰涼的窗欞:“讓她走。”
明明是那樣從容冷靜指點江山,卻幾乎要耗盡全部力氣才能面對她。
是何其穩(wěn)重自持的君王,忍常人所不能忍,舍常人所不能棄,方才有了今日的虎視天下。那些對他俯首恭謙的臣子,為他關(guān)山赴死的將士永遠(yuǎn)不會知道,自己心中神一樣的君王,也有如此致命的傷。
已至深夜,地上的血跡幾乎干涸,暗紅突兀得刺眼。他頹然坐到地上,手心觸到一截冰涼。匕首上還沾著她的血,不知為何卻是濃烈的黑色,利刃折著燭光,分明映出刀抦上一行小篆。心口本已很深的傷,瞬間被撕裂得血肉模糊。
與君契闊,與子成說。他怎會忘記,這一筆一畫刻上去的痕跡。是那日,父皇終于應(yīng)允她為側(cè)妃,他欣喜若狂,親手將她喜歡的詩句雕刻在匕首上,許她,此生不離。
05
自小,他隨父親戎馬長大。父親雄心萬丈,又是中年得子,故而對他期望極高。他亦從不令父親失望,從文習(xí)武,自小便不落人后。至父親率領(lǐng)金戈鐵馬踏平前任王朝,第一件事便是立他為儲君。
也并非孤獨桀驁,年紀(jì)相仿的易臣與甘子恒,同是將帥之后,自幼便與他形影不離。世人所渴望的一切榮耀他幾乎與生俱來,卻不知為何心底總有一塊空洞,自幼時就未曾填平。只有她懂得他。
他曾發(fā)誓,縱然粉身碎骨也要保全她,他甚至奏請父皇將甘子恒遠(yuǎn)調(diào)邊關(guān)。之后許多年,他也總記得三人最后一次在花園為甘子恒飲酒踐行,甘子恒充滿深意的目光,似是嘲諷,又仿佛滿是失望。
他將昔日兄弟遠(yuǎn)調(diào)邊關(guān),卻不想就此種下禍根。至兩年前邊疆動亂,異族攻勢洶洶,甘子恒持十萬雄兵以邊關(guān)安危相脅,他已別無退路。望著臣子所擬將她送去邊關(guān)的詔書,腦子像是震觸般麻木,莫非,這便是報應(yīng)。
知曉甘子恒對她用情,也知曉甘子恒的倔強為人,是才冒著終生愧憾將其調(diào)往邊關(guān)。又怎想到頭來,竟還是不得不將她拱手奉送。他是王,便要以天下為重。粉身碎骨亦不能皺一皺眉,此刻卻是這樣痛。她的面容蒼白得讓人恐懼:“你要的,畢竟是天下?!?/p>
天下。讓他何其驚痛的一句天下。當(dāng)年父皇病重,他急急從別郡趕回時,父皇用盡最后力氣,只吐出兩個字:“天下……”那個征戰(zhàn)四方的男人一生志在天下,于是自他出生,便注定要以天下為命。
仍記得4歲那年,父親率大軍攻打別郡中了埋伏,數(shù)千人被圍困于城郊山谷。父親拼死帶他殺出一條血路,迎面卻是一支利箭直逼胸口。電光火石之間,是父親橫身將他攔進懷里。他總記得那一日,利箭洞穿父親肩膀,鮮血滴落在他臉上,而父親摟緊他的手絲毫不曾松勁。那一日,父親說,我的天下,是為你而戰(zhàn)。天下與她,他本就無從選擇。
06
那一刀讓她傷得不輕。送甘子恒出宮城時,隱約還聽得見女眷馬車?yán)锼秀辈磺宓哪剜?。甘子恒顯然已知道昨夜經(jīng)過,一雙眼凜冽如鷹,藏不住的疼惜與恨意。大隊人馬至宮城門口,甘子恒生硬著面孔向他行禮拜別:“回到邊關(guān),子恒立刻遣人將北疆和書送至宮城?!?/p>
他默然望向馬車的方向,晨暉稀薄,雙眼酸澀,聲音似乎平靜如常:“朕會等?!?/p>
怎知等來的,卻是一月后甘子恒起兵叛亂的消息。他起初是震驚,等探子從北疆趕回稟報經(jīng)過,易臣十萬火急趕回宮城,他卻只是苦笑。
示和奏書被毀,甘子恒失信于北疆異族,惱羞成怒。甘子恒不會明白,曾經(jīng)親若兄弟的他,竟要這樣陷他于不義,他高高在上,親手摧毀他的一切,他又豈會無動于衷任由宰割!甘子恒不會相信,一切皆非他所為。
他卻明白,一切都是她的報復(fù)。他為了天下將她拱手送人,她便要他失去整個天下!
曙光初露。他終于對守候一夜的易臣開口:“擬旨,親征。”第一次親率大軍,卻是揮戈向手足。甘子恒在外統(tǒng)兵多年,北疆寸寸土地了如指掌,攻守都完備得無懈可擊。而他畢竟是君王,是戎馬四疆的先王一手栽培的繼承人。甘子恒連手北疆異族同他僵持多日,竟終究被他迂回取勝,至此勢如破竹,大軍一路北上,無往不勝。
三月后,剩下的便只有被甘子恒守得固若金湯的邊城。勝利明明近在咫尺,他卻覺得格外惶然,每一次刀鋒箭雨淡去聲勢,他總是仿佛看到遠(yuǎn)處她的影子。
易臣在馬前肅然跪拜:“圣上,攻城之器盡已備好。”他拔劍向天,一聲令下,千軍萬馬如洪水般向前奔涌。邊城上下狼煙四起,他亦翻身上馬,準(zhǔn)備帶領(lǐng)精銳做最后決戰(zhàn)。忽地,城下一隅躍出一匹白馬,馬上之人白紗蒙面,遠(yuǎn)遠(yuǎn)向他看了一眼,便策馬向西北而去。
他胸口驟然一滯,縱使隔了那樣遠(yuǎn),他又怎會忘記她那雙洞悉萬物般清冽的眸。明知會是陷阱,他還是毫不猶豫地策馬狂追。她是在山谷中停下的,背對著他,動也不動,寬大的白衣看不清輪廓。
“我要的是天下,”他緊緊盯著她的背影,連呼吸都不敢粗重,唯恐喪失了對她開口的機會:“可我要的,是有你的天下?!彼纳眢w猛然一顫。他幾乎不敢呼吸:“濯舞……”她慢慢轉(zhuǎn)過身。來不及眨眼的瞬間,暗器銀亮的白光已逼至胸膛!?!邢嘧驳募怃J鳴響,他終于回過神,眼前易臣正將劍鋒抵在她的咽喉!
“不要殺她!”他疾聲呼喊。易臣揭開她的面紗,是一張陌生的容顏?!澳阋詾槭撬龁幔俊迸永淅淇粗?,如出一轍的雙瞳充滿恨意?!罢f出一切,否則立刻要了你的命。”易臣將劍鋒遞進半寸。女子連眉頭也未皺一下:“子恒派我來這里,我便沒想過要活著回去。為他死,我心甘情愿?!?/p>
他疾步上前,死死盯著女子雙眼:“她在哪里?”女子眼中竟?jié)B出怨毒:“從京城回來的途中便死了,聽說是中了見血封喉的劇毒。這樣薄情寡義的女子,卻讓子恒失魂落魄,險些丟了性命?!?/p>
見血封喉。他猛然想起匕首上濃黑的血,何其異樣的顏色,他竟未能察覺。與君契闊,與子成說。死在匕首下的,本該是他。
疾風(fēng)貫穿山谷,如同哀哭。他惶然抬起頭,夕陽殘燒,遍空盡是血色。和著遠(yuǎn)處邊城殺聲,生生地浸染了天地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