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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水之涘

      2018-01-11 16:02王棵
      十月 2018年1期
      關鍵詞:日本

      王棵

      這條河真是安穩(wěn)啊,船都不必拴在竹篙上,就可以一動不動地停在河邊。

      跟天氣有一點點關系。夏天里的這一天沒有風,河像是睡著了,從里到外沒有一絲波動。倒是有三兩只蟬,要挨殺了似的,用自己聲音的極限叫喊??赡怯帜茉鯓幽??叫得再大聲,河水也不跟它們一般見識,愣是端住了架子,不愿給出一絲漣漪。就像是,后來的人再用力呼喊,也無法喊回歷史的真相。

      船是老松木做的,分為前、中、后艙,前艙和中艙之間還有一個狹窄的夾艙,四個艙加起來十來米,這就是這種木船的長度。后艙是船主一家的起居室,兩邊用木板固定住,上面搭著拱形的防雨篷?,F(xiàn)在這種船已經(jīng)很少見了,若對它好奇,可以去通城博物館,那兒有一條這種船的標本。

      “過去是銅匠和篾匠等手藝人外出做生意用的”,這是通城博物館對這種木船用途的解釋。在現(xiàn)在的通城正東20公里的王家園,這種船是用來弄魚的。弄魚這種手段,似乎是王家園及周邊幾個自然村落所獨有的。這個“弄”字,聽著有戲弄的意思,但其實是沒有的,僅僅是一個方言而已。大家都那么窮苦,哪來的閑心思去戲弄魚?不過,這個弄魚的手段,跟廣義上的捕魚,還是有些不同。

      到底是種什么樣的手段呢?關于這個,通城博物館并沒有介紹過。換句話說,還沒有人覺得,這種奇特的捕魚手段、這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讓通城東部某些鄉(xiāng)村的百姓得已活下來的生計、這門現(xiàn)在幾將失傳的捕魚技藝,其實是應該盡快進博物館的。

      弄魚這種手段的獨特,首先來自于器材的別具一格。

      簡單說來,這套器材由四個器物構成:一、卡:這是用一種極柔韌的毛竹制成的勺針狀粗細、牙簽形、可以捏成“U”形而絕不會折斷的東西;二、蘆圈:這是一種可以套在“U”的端口的東西,由曬干的蘆葦剪成,大小正好可以使那般大小的“卡”固定成“U”;三、餌:它是用麩面調和了香油烤制而成,再切成正好可以塞滿“U”形體的條狀物;四、線:這線很長,確保可以在其中系上幾百個由“卡”、蘆圈和餌三者構成的釣具,每個釣具之間相隔一米五的距離。

      不用的時候,這根裝滿“U”的、長達數(shù)千米的線就借助于一種十分難以駕馭的技巧,疊放在竹制的卡盤上。要弄魚了,就借助于一種同樣十分難以駕馭的技巧,把卡盤里系滿了“U”的線一小段一小段地放入河中。

      現(xiàn)在是1943年的夏天。這條安靜的河里,停著的是旁金家的船。旁金是個7歲的小男孩。所以,準確講這條船是王萬用家的。王萬用是旁金的父親。

      這是夏天下午兩三點鐘,王萬用不在船上。他上岸已經(jīng)半個時辰了。王萬用每次在這條河上岸,都要花去整整一個時辰,才會回到船上來。就是說,旁金現(xiàn)在還有半個時辰的時間自己一個人在這兒待著。

      旁金此刻并不在船艙里,他站在船頭的淺水里,一動都不動。他的手里拿著個漁叉。前方數(shù)米遠處有一群鯽魚正在水面下歡快地嬉戲,旁金在等待一個時機,好把漁叉擲過去。

      前面的魚群全體朝著一個中心撲了過去。這是因為旁金向那兒扔過去了幾只魚餌。站在這邊的旁金看著已經(jīng)聚集成一團的魚群,握著漁叉的手開始做準備。他就這樣兩只手一前一后的用力地握著漁叉竿,確保漁叉長短不等的五個鐵刺穩(wěn)固、準確地指著魚群的方向。接下來,他要奮力將漁叉向魚群擲過去。

      這條河真是安穩(wěn)啊。魚們被這種安穩(wěn)迷惑了,歡快地撲打在一起。如果它們的身上像人類一樣長有發(fā)聲器官,此刻河面上就會有它們歌唱、大笑和七嘴八舌嗔怪彼此的聲音。

      動物們似乎總是活在一種亢奮的快樂中,越是低等的動物,越容易亢奮和快樂起來。在王家園,夏、秋兩季,旁金還經(jīng)常在竹竿上系一根線,線下面系一條蚯蚓,去那些茂盛的莊稼地和草窩里釣田雞。旁金提著線,使蚯蚓在莊稼地和草窩里抖動,附近的田雞就會跳進來,歡快地咬蚯蚓,直到它們被旁金釣上來。

      魚、田雞,它們都歡快地撲騰著、跳著,單一地亢奮著,即便在最后的一刻,它們離死亡僅有一步之遙了,也不懂得停止它們的亢奮與歡樂。

      其實是因為它們那時并不知道,死亡離它們僅僅一步之遙。

      旁金每次把漁叉對準魚、把蚯蚓用釣竿放進田地,心里都會打一陣子鼓。他會像王家園里的婦女們那樣,悄悄地念一句“阿彌陀佛”,才能松下一口氣,再繼續(xù)他的下一步。阿彌陀佛是什么意思,那些婦女為什么念它,這個旁金并不懂。但并不妨礙他在心里打鼓的時候用心地念它。

      現(xiàn)在旁金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把漁叉擲了出去。漁叉扎在了魚群正中間的水面上,一條魚被鐵刺扎中,其他的魚四散逃開了。一時間,那一片水面上,就只剩下了混亂、驚惶與亂糟糟的撲打。整條河的寧靜都不見了。

      旁金快速地把漁叉收回來。叉到的那條魚在鐵刺間最后掙扎了一下,死了。旁金又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爬上船。在船上,它將魚取下來,又跳到中艙拿到刀具,準備殺魚。殺完魚,他要把它煮到鍋里去,這是他和王萬用今天的晚餐。王萬用回來的時候,魚應該已經(jīng)在鍋里煮好了。

      河岸上有一片高而密的玉米地,沒有風的這一天,玉米稈一直是靜止的,現(xiàn)在,它們中的幾棵,晃動了起來,伴隨著細碎的響聲。旁金一驚,王萬用今天提前回來了。

      旁金連忙把殺到一半的魚扔進河里,迅速收拾了船艙里的魚鱗,將菜刀洗干凈放到原位,把漁叉藏入艙底的隔板下。接著旁金在后艙坐好,看著岸上,等著王萬用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然而旁金眼睛的余光卻看到,那條死魚在河里浮了起來。旁金是不能讓王萬用看到這條死魚的,因為王萬用不讓旁金叉魚。至于王萬用為什么不讓旁金叉魚,這個旁金也想不明白。難道王萬用覺得這河里魚的數(shù)量是恒定的,叉了一條,他就會少卡一條魚?

      旁金挺身跳入河中,握住魚把它塞到腳底下。剛完成這一系列的動作,王萬用已經(jīng)在河岸上了??吹贸鰜恚裉焯貏e滿意,渾身上下一股吃飽喝足的滿意勁兒。遠遠看到旁金站在水里,王萬用就喊:

      “旁金,我跟你講過幾次了,一個人的辰光不允許下水。水鬼最歡喜吃小囡,你想給水鬼吃掉哇?”

      旁金感覺到自己的腳掌已經(jīng)完全被河床里淤積的軟泥裹住了,這說明那條死魚已經(jīng)被他踩進了淤泥中。旁金就放心地把那只腳從淤泥里拔出來,靈巧地爬上了船。

      旁金坐在后艙與中艙之間的木棱上面,身體朝外,晃著兩條腿涮洗著腳,不跟王萬用說話。王萬用像是有輕功一樣,輕身一躍,就來到了前艙,而后他踩著狹窄的船邊來到旁金這兒。

      “看看這兩天頭上有沒起蚤子!”

      王萬用扒開旁金頭上的小辮,開始翻找。

      旁金從出生到現(xiàn)在就沒剪過頭發(fā)。他頭上這條小辮拆開了能有一尺長。王家園里只有旁金一個小孩留小辮,這說明他父母太喜愛他了。誰家都不會像王萬用夫妻那樣寵旁金。旁金上面有八個姐姐,到他這兒,才是男孩,王萬用夫妻不喜愛旁金才怪?!霸p子,活到一百歲!”每次,旁金的姆媽在旁金要求剪掉這根小辮時,就這么給他解釋?!暗?0歲就剪!”旁金的姆媽又這么向旁金承諾。

      但是旁金本人厭惡這條小辮?!芭越鹋越穑闶莻€女的。”“旁金旁金,你都9歲了,為啥胎毛都沒有剃哪?”“旁金旁金,男的扎小辮長大了雞雞變成螺螄卷”。王家園的小孩經(jīng)常這樣拿旁金的小辮奚落他。

      現(xiàn)在旁金不情愿地配合著王萬用幫他掏蚤的動作。在此過程中,他聞到了王萬用身上女人的氣味??磥?,王萬用今天在那個女人身上是用了大力氣了。

      王萬用這次跟旁金離開王家園出來弄魚,每隔三四天,就要到這條河里來停一下,上岸去,到那個女人家里,待了一個時辰,再回船上來。那個女人比旁金的姆媽年輕,30來歲,她男人在外地當雇傭兵,一年到頭難得回家一趟,王萬用是上去賣魚的時候跟她勾搭上的。旁金不能想象,如果姆媽知道王萬用跟別的女人胡搞,她會不會尋死??墒峭跞f用每次出來弄魚,都會找到一個合適的女人胡搞,如果因為王萬用胡搞就尋死,旁金的姆媽不得死過好幾次了。

      “這兩天你還蠻干凈的哩!”

      王萬用沒有找到一個蚤子。他放開了旁金,跳到了前艙,提起竹篙。

      竹篙往河床上用力一懟,船就飛了起來。旁金在快速漂移的木船上看到,剛才停船的位置,水面上一陣氣泡翻涌,緊接著那條死魚浮了起來。

      幸虧它這會兒才浮起來,沒有叫王萬用看見。

      旁金看到船兩邊開始有魚歡快地跳躍,有一條魚躍出水面并橫向跳過了船,落到了船另一邊的水里。旁金想起在上海拉黃包車的小舅給他講過的魚躍龍門的故事。河里的這些魚把這條船當成一個龍門了嗎?

      這些魚何以會那么快樂呢?難道快樂真的是這些低級動物唯一的本能?

      王萬用和旁金這次出來弄魚,已經(jīng)有一個月了。在這一個月里,旁金總結出王萬用停船的一個規(guī)律。除開上岸賣魚必須隨機停船之外,王萬用固定會在三個地方停船。

      第一個地方就是剛才那條河。那上面,有一個王萬用要去私會的女人。第二個地方,是一個尼姑庵。當然,那個尼姑庵在另一條河的上面。尼姑庵里住著一個中年尼姑。那個地方,王萬用是每隔一個禮拜會停靠一次。

      王萬用第二次在那個??奎c停船的時候,旁金看著向岸上走過去的王萬用,以及他前方尼姑庵青色的屋頂,心里面又打起鼓來。他去那個尼姑庵干什么呢?

      王萬用在那條河上跟那個女人胡搞的劣跡,讓旁金無法不想到同樣的事情。

      阿彌陀佛啊,想到會是這個事情,旁金連著在心里把“阿彌陀佛”念了三遍。

      說不定哪天,旁金就會跟王萬用干一仗。

      然而這次旁金是錯怪王萬用了。第三次在這條河上停下來的時候,旁金跟著王萬用去了尼姑庵。遠遠地,旁金看到尼姑庵的大門敞得大大的,王萬用拍掉身上的灰進了大門,就在正對大門的一個菩薩像前面跪了下來。

      原來王萬用像任何一個窮苦的人一樣,到這兒是來拜菩薩的。

      這次出來弄魚的第五天,王萬用在尼姑庵附近一個村子里賣魚,聽說了這個尼姑庵,說是這兒的菩薩特別靈,庵里的那位女尼,簡直是神仙下凡,算得到人們的前身后世。對于升官發(fā)財、生老病死這樣的事,女尼掐算起來也是輕車熟路。王萬用在那個村子里聽到這個消息后,萬分激動,后面就每隔一個禮拜就把船停到這兒,過去跪拜一次,順便跟女師父問點事情?!拔疫@趟子出來弄魚,賺得到今天秋冬一家人的糧飯錢哇?”“我婆娘的癆病今年又犯了,我這趟子出來弄魚,她在家里挺尸,半死不活了。她這次能活過來嗎?”“我還想生個男小囡,菩薩答應嗎?”有時候,他也會像很多外面跑回來的男人一樣,關心起時政來?!奥犝f我們的部隊也蠻厲害嘍,日本人打得跑嗎?”

      現(xiàn)在,旁金和王萬用又把船撐到尼姑庵下那條河了。這次旁金說他也想去。

      “你去干啥?”王萬用問。

      “我有事情要問一問菩薩。”

      “一個小囡,曉得啥叫菩薩?”

      旁金不想告訴王萬用他心里的想法。他跟那個女人胡搞的事情,讓旁金對他產(chǎn)生了反感,這種反感在旁金需要對王萬用說不的時候,就會跳到心頭來。

      就這樣,旁金帶著反感,跟隨王萬用來到了尼姑庵。這天庵子里人比平日多。七八個人就蹲在庵子的廊檐下面,聽女尼給他們講事情。女尼比旁金的姆媽年紀略長,四五十歲的樣子,看起來清清瘦瘦,一張白潔的臉,眼睛很亮,用官話說話,一點土音都沒有。旁金覺得這女尼跟他見過的任何婦女都不同。他挨著女尼蹲下來,聽她說話。

      “……上個月,美軍決定攻打馬紹爾群島了,我相信,美軍一定勝券在握。只要中美英三國聯(lián)合起來對日作戰(zhàn),日軍投降就是早晚的事情。我相信,這一天的到來,為時不遠了?!?

      女尼說出來的,都不是平常人能說出來的話,可見絕非凡人。旁金如聽天書。雖然旁金從學會說話的那一年起,就一直會零星聽王家園的人談及日本人,但他真正見到日本人,也只是一次。那是去年冬天,鄉(xiāng)公所一個當官的帶著兩個日本兵騎著三輪摩托去保長家辦什么事情,經(jīng)過了王家園東邊的大土路。較真說,旁金那次連那日本人的長相都沒看清,其實并不算真正見過日本人。還有一兩次,旁金在王家園一棵樹下面聽幾個壯年男子歷數(shù)民國二十七年日本人攻進通城后在這個地區(qū)殺了幾次人、做了多少壞事,但他們說到的那些地方,旁金感覺離自己很遙遠,就沒太有心情聽下去。旁金還好幾次聽說,離王家園有十幾里地的一個鎮(zhèn)上,駐有一支日本人的隊伍,一兩百人的樣子。但那也只是聽說而已。到底這些人是怎么回事,旁金還是一頭霧水??偟膩碚f,7歲的旁金對日本人知道得太少了。那么現(xiàn)在,這女尼說的什么“馬紹爾群島”“美軍”“中美英聯(lián)合”,旁金更加沒有辦法聽明白了。

      相比旁金這種小孩,大人們對日本人還是有興趣的。只不過,他們的興趣要在他們剛好能夠得著的地方。馬紹爾群島他們是夠不著的,但譬如離王家園十幾里地的那個鎮(zhèn)子上的日本人部隊,他們的聯(lián)想能力就夠得著。他們就問女尼附近日本人的動靜。

      “前幾天,日本人在我們旁邊的那個鎮(zhèn)上搞了一次‘清鄉(xiāng),殺掉了幾十個人,有一戶人家,4口人,全都給日本人殺死了呀,里面還有一個女的是有身子的,肚子里的小囡一道捅死了?!薄拔乙猜犝f了啊。嚇死人!”“日本人會到我們這邊來清鄉(xiāng)嗎?”

      大家其實最關心的是最末的那個問題,便紛紛用期待的目光向女尼望去,仿佛這女尼真的就是神仙再世。女尼卻突然不說話了。仿佛這里面藏有日本人的奸細,她說了不中聽的話,會給她帶來禍端似的。蹲在地上的王萬用先識趣地改換了話題:

      “師父,給我看個相吧!”

      “施主這次想看什么?”

      “財運嘛,師父你是上次給我看過的。你說今年我的財運蠻好的,這次出來弄魚,準保賺得到今年秋冬兩季的糧飯錢?!蓖跞f用想了想,突然小聲地說,“今天嘛,給我算個吉兇吧!”

      旁金好奇王萬用為什么要算吉兇。女尼似乎跟旁金有同樣的疑惑,她目光炯炯,對王萬用的臉凝視了頗長時間,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

      “施主,你帶著個孩子漂泊在外,凡事都要小心謹慎。我特別要提醒你的是,不該去的地方,不要去!”

      王萬用驚惶地躲開女尼的注視,結結巴巴地說:“謝謝師父!謝謝師父!我曉得了,曉得了?!?/p>

      旁金在一旁偷窺著王萬用的驚惶,覺得這女尼真是無所不知。她一定是看到了王萬用跟那個女人胡搞的事情。這樣一來,旁金就把女尼對王萬用的警告,當成她在幫他的姆媽報仇了。旁金感激地望著女尼。女尼注意到了旁金,笑著問:

      “這位小施主,你是想說什么嗎?”

      旁金其實想問問,每次他把漁叉擲向魚群前的那一刻、把蚯蚓用釣竿放到田地上看到田雞歡快地跳過來的那一刻,他心里突然會打起鼓來,有什么辦法可以不讓心里打鼓。這種打鼓的感覺,是不太舒服的。就是,在那一刻,胸口像被一個東西堵住了,很悶,吸氣和呼氣都很困難的難受感覺。旁金想解決這個問題。

      但是旁金突然就不想問了。一來,這一問,會暴露出他背著王萬用叉魚這件事;二來,旁金認為,這無所不知的女尼應該能看出他的心聲,不需要他自行說出口來。于是,旁金就沉默地瞪大了眼睛,盯著女尼。女尼與旁金眼神交互了良久,把頭轉向王萬用。

      “施主,你兒子先天孱弱。他是不是心臟不太好?”

      王萬用點了一下頭,又搖了一下頭,“是打小身子就不太好。不過,心臟好不好,我就不曉得了,沒有查過,到哪里去查都不曉得?!?/p>

      女尼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孩子媽懷他的時候,身體不太好吧?”

      王萬用連連點頭。旁金的姆媽生了第5胎后,就得了癆病,隔年復發(fā)一次。生旁金的時候,她病剛好。這女尼果真神啊,這世上就沒有她不知道的事。旁金敬畏地看著女尼。這時女尼把目光轉向旁金。旁金就聽到了她柔美的建言:

      “孩子,來!你試試像我這樣——”

      女尼正了正上半身,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旁金看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把氣吐了出來。旁金心領神會,跟著她做了一次,果然覺得身體舒暢多了。旁金在跟著女尼做完了一次這個動作后,感激地望著女尼。他無疑認為女尼是跟他心靈相通,她是在教他下次遇到心里面打鼓的情況,他該怎么做。

      對!下次他就這樣:深深吸一口氣,再慢慢把氣吐出來。再這樣吸,再這樣吐。多做幾次,胸口就會停止打鼓。

      在接下來的兩天里,旁金跟著王萬用撐著船從這條河到那條河,從那條河又去了別的一條河,在一條一條的河里,旁金一邊幫著王萬用穿卡、放卡,一邊就一次又一次回想女尼教他的那個動作,吸氣、呼氣,再吸、再呼,在做著這動作的時候,旁金會一遍一遍地覺得,那女尼知道這個世界的一切秘密。

      這么一想,旁金感覺苦悶的卡魚生活有了盼頭。這個盼頭就是,每隔一個禮拜,旁金就可以跟著王萬用去那尼姑庵一次,旁金可以在那問尼姑他所想知道的事情、想解決的問題。

      現(xiàn)在離再次去那尼姑庵還有幾天,旁金要先應付另一個問題。就是這次出來弄魚,王萬用不是固定會在三個地方停船嗎?前面兩個地方有了,那第三個地方呢?這第三個地方又是怎么回事?

      旁金和王萬用,以及他們家的木船現(xiàn)在停靠在這第三個地方了。這是一條看起來特別孤冷的河。這河給人帶來孤冷的感覺,是由四個原因造成的:一個原因是,從這河上看去,河岸上面不見一個房子。也就是說,它好像是遠離人煙的。第二個原因是,它似乎是一條死河。即它有一個端頭,是不與別的河連通的。因為是死河,這河里沒有水流。每次旁金看到它的時候,這河面上只有粼粼的波紋。加上水很清澈。河面上就顯得一片沉寂。第三個原因是,河岸之上,是密密麻麻的玉米地。仲夏時分的玉米稈又高又壯。這些高壯、濃密的玉米稈把這條河遮擋得像是亙古不曾有人來過的樣子。第四個原因是,到這河上,王萬用通常把船停在一個拱橋下,這個橋顯得孤零零的,上面還長有雜草,遠遠看,一副凄苦、衰敗的樣子。

      固定??康娜齻€地方,就這個地方,??康米铑l繁,往往是兩天就過來停一次,然而,每次停在這兒的至少一個時辰的時間里,旁金一個人待在船上,是從來沒有見過有人來這兒的,真是一個孤冷的地方啊。

      王萬用每次到了這兒之后,就迅速把夾艙里的魚抓到一個水桶里,并在水桶里放些水,然后提著水桶上去賣魚去了。是啊,王萬用幾乎每隔兩天來這兒一次,是為了賣魚。仿佛,這上面,有一個最大的買家??墒牵@上面荒無人煙的,看不出有大買家的感覺。王萬用偏偏把這兒選作最為重要的賣魚點,真是難以理喻。

      旁金自然是心里面存著這樣的疑惑的。他甚至想,是不是王萬用在這上面的某個地方,又找了一個女人,而他顯然不想讓旁金知道,所以每次到這兒就說是去賣魚。可是不對啊,明明王萬用每次回來的時候水桶都是空的,還拎著一個鼓鼓的小布袋,布袋里裝滿可能是法幣、江淮幣或其他某種旁金不認識的紙幣,有時候甚至會有銀圓,顯然是賣掉了魚而且是賣了好價的啊。要么,這上面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女人,每次都順便把魚都買下了?

      有一次,旁金在王萬用拎著魚桶上岸兩分鐘后,偷偷跟了上來。但是旁金剛走到橋頭,就被王萬用發(fā)現(xiàn)了。

      “你上來做啥?趕緊到船里去!”王萬用很不高興地呵斥。

      “我想跟你一起去賣魚?!?/p>

      “哪個要你一起去?你在船里穿卡,不然我賣完魚回來,就沒有穿好的卡朝河里下了?!?/p>

      旁金只好強行將好奇壓到心底,回頭往船上走。王萬用這樣說了,旁金仍然要跟過去的話,那就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了,不是嗎?每天往河里下的卡越多,弄上來的魚就越多,他們賣的錢就越多,這趟出來弄魚掙的錢就越多,旁金少穿一次卡,就少賺一份錢。

      但是旁金還是無法真正按捺住心里的好奇。這真的太令人迷惑了,上面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家,或者是說個什么樣的村子,可以每次讓王萬用把魚全賣光,而且絕對賣出一個很好的價?于是,另外的一次,旁金又跟了上去。很不幸,這次又被王萬用發(fā)現(xiàn)了。

      王萬用就站在那茂密的玉米地間的小路上,大聲訓斥旁金。旁金這次是鐵了心要跟過去了。王萬用實在沒有辦法,就拿日本人來嚇唬旁金。從旁金兩歲學會說話開始,他就要不停受到這樣的嚇唬。他幾乎是被這樣的話嚇大的。“日本人來了!”王家園里的人總是這樣嚇旁金這樣的小孩。

      “我去賣魚的那個村子,離那兒沒有多遠,有一個日本人的部隊?!爆F(xiàn)在,王萬用說。

      “你是說你每次在這兒上去賣魚,會碰到日本人?”旁金緊張地問。

      “還真的碰到過?!?/p>

      “他們沒把你怎么樣嗎?”

      “我是大人,跑得快,遠處來了日本人,我就趕緊朝田里跑,躲到莊稼下面去。你一個小囡,跑得哪有大人那么快?你要是跟我一起上去,萬一又碰到日本人,到時候你跑得慢,來不及躲起來,給日本人抓了,怎么辦?”

      “我跑得不比你慢多少?!?/p>

      “總是要比我慢呀。”王萬用急得要打旁金,“你跑得慢,被日本人抓走的不但是你,連我也會被日本人抓走。”

      王萬用最末的這個話非常有效。旁金可不想做一個連累父親丟了性命的小孩,那樣太蠢了。就這樣,接下來每次王萬用上去賣魚,旁金就一個人乖乖地待在這河上。

      現(xiàn)在旁金又要展示他的秘密絕技了。他把底艙夾板下的漁叉取出來,小心地站到了河上的淺水里。這河水太清澈了,連魚都不敢在這兒出沒。旁金在這樣的河里叉魚,是不會有什么戰(zhàn)績的。旁金就在淺水里站了一會兒,無趣地把漁叉收回到底艙,在船上呆坐。

      突然旁金脖子上一陣疼痛。旁金下意識地伸手去護脖子,手掌卻也疼痛起來。旁金吃驚地打開手掌,看到一個黃綠相間的楊辣子從手掌心里掉了下來。原來是這東西。旁金再抬頭一看,正好在停船的這個位置上面的河岸,有一棵榆樹。楊辣子是從榆樹上掉下來的。

      旁金惱火地看著落在船艙里的楊辣子。這東西此刻怒張著有毒的絨刺,靜靜地躺在那兒,與旁金對峙。旁金沒來由想起那些天性快樂的魚和田雞,這楊辣子與它們迥然不同,一副伺機進攻的惡棍樣子。

      旁金憤怒地拿過來一只草鞋,拍死了它。

      現(xiàn)在王萬用把船停到那第一個固定??奎c了。和那天不同,今天有風。河水搖晃著,水里的金魚藻和細而長的蘊草,隨著水的搖晃在水里多姿地搖曳著。旁金把目光從一棵搖曳的水蘊草上移開,直到把它停落在河岸上一叢玉米稈上。

      幾分鐘前,王萬用剛剛從那兒走過去。當然,他是去幽會那個女人了。

      旁金從后艙里爬起來,像一個雜技高手一樣踩過細窄的船邊,走過中艙、夾艙,一直走到前艙的頂端,再從前艙同樣沿著船邊走到后艙。船下水的搖晃與旁金踩踏船體的動作,使得船劇烈地搖晃起來。旁金差點從船邊上掉下去。后來他鉆進后艙,躺在涼席上想,王萬用會跟那個女人干什么呢?

      這是他特別想不明白的地方。這個不明白令旁金對王萬用如此樂此不疲地去找那個女人幽會這件事,更加的難以理解。他實在不明白王萬用到底有什么必要這么做。

      旁金就是這樣什么也想不明白地躺在后艙里,最終這些無解帶來的郁悶全部變成了對王萬用的抵觸。旁金想,他早晚要跟王萬用干一仗的。

      這時船身發(fā)出一陣震顫。旁金嚇了一跳,一骨碌從涼席上爬了起來,下意識地鉆出了防雨篷。旁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剛才船體的突然震動,是王萬用的原因。是他從岸上跳到前艙的動作。此刻,他站在前艙頂端的踏板上,一只手遠遠地伸出去,而手的盡頭,就在那個岸上,站著一個身段秀挺的女人。無疑就是那個女人了。

      “我哪里敢跳呀!”那個女人嘴上這么說,語氣里全是興奮。

      “你不敢跳,要我抱你上來哇?”

      “你要抱我,我阻擋得了你呀?”

      “你到船里來,我好好抱你。你不來,我就不抱你?!?/p>

      “你這個人!”

      “來嘛!抓我的手,腳輕輕一抬,不就跳上來了嘛?”

      “好的呀!我試試看?!?/p>

      女人的手就抓住了王萬用的手。王萬用順勢一拉,女人尖叫了一聲的同時,不得不使勁往前一躍,就這樣站在了船上。船體因為女人剛才那個笨拙的跳躍動作顛簸起來。眼看著女人就要被這船的力氣甩下船,王萬用一把抱住她,與她一起跌到了船艙里。這突如其來的劫后余生的感覺,令女人高興,她咯咯大笑,停不下來。王萬用跟著女人一起笑了。一男一女就這樣摟抱在船艙里,笑成了一團。旁金冷漠地蹲坐在后艙這兒,看著他們因為快樂而顫動的肩背,有一剎那,旁金覺得這兩個善于給自己找樂子的人跟水里那些只會亂開心的傻魚沒有什么兩樣。

      王萬用和女人同時想到了旁金,動作十分一致地,猛地把頭向后艙轉了過來。就這樣,他二人的目光跟旁金的怒視碰撞在了一起。女人有點不安,趕緊從王萬用懷里掙脫出來。王萬用卻生了旁金的氣。

      “你在那兒干啥?”

      “我一直就在船里?!迸越痦斪?。

      這是旁金此生第一次跟王萬用頂嘴。

      “喔??!”王萬用像是才知道旁金是他兒子、沒有不在船上的理由似的,潦草地看了旁金一眼,把手舉起來,指著玉米地,說,“旁金,過了這塊玉米地,前面一棵梨樹,你不是歡喜吃梨子嗎?你去那兒摘梨子吧。多摘一點,吃好幾天。”

      旁金簡直要被王萬用氣死了。他不用上去就能知道,上面根本沒有梨樹。這兵荒馬亂的年頭,除了河岸邊的玉米地,就沒有幾塊長得好的莊稼地,莊稼都長不好,哪來的梨?王萬用分明就是想把旁金支走,好讓他跟這個女人安心在船上胡搞。旁金對王萬用的憤怒到達了有史以來的最高點,他惡聲惡氣地回應道:

      “你就不怕上面有日本人,把我抓走嗎?”

      王萬用一怔,但是他知道這是旁金的氣話。他笑了起來,指了指船前方的一片水域:

      “看得到哇?那兒有一片菱角,說不定已經(jīng)有菱角長出來了。菱角好吃得不得了,快點去摘菱角?!?/p>

      “我不歡喜吃菱角?!?/p>

      旁金繼續(xù)頂嘴。

      王萬用就沒有辦法了,和女人互相看了一眼。

      女人就有點不高興了,“我回去了?!?/p>

      說著女人就要站起來,她才動了一下,船就晃得厲害,一下子,她就要跌倒下來了,王萬用就趁勢抱住她,溫柔地說,“不要走嘛!”

      女人就假裝賭氣地嘟起嘴,看了一眼旁金,意思是,“他就是不走,怎么辦?”

      王萬用也是沒有辦法了,就這樣和女人淺淺地抱著,坐在前艙里。

      旁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擱在了艙底的隔板上,那下面就藏著他的漁叉。他看著自己的手悄悄地把隔板掀上來一點,漁叉露出了鐵刺的尖頭。旁金垂下眼簾,盯著那尖頭,腦子里想象著漁叉刺中這個女人的畫面。這個畫面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因為旁金被自己的想象嚇到了,胸口以前所未有的強度打起鼓來。旁金暗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突然想起了那女尼說的那個方法,于是閉了眼睛,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呼出來,再來一次。就這樣,胸口那個鼓消失了。旁金決定下船去叉魚,他迅速抓出漁叉跳上了岸。

      船上的王萬用愕然地看著已經(jīng)來到岸上的旁金手里的漁叉。

      這漁叉是什么時候在船上的呢?旁金居然帶了漁叉跟他出來弄魚?王萬用對此居然一無所知。他有點氣憤。但是時間來不及,因為那個女人的男人原本在外地一個軍閥的自衛(wèi)隊當兵,這個月那軍閥迫于某些壓力把自衛(wèi)隊解散了,他只好回家了,這就是王萬用今天沒有跟這個女人在她家里搞的原因?,F(xiàn)在他們只有半個時辰的時間在這船上親熱一下。王萬用沖著旁金沿著河灘走去的身影喊了一句“不要走遠了,旁金!”就把女人拉進了后艙,把防雨篷上面一層的蘆席拉低了,直到遮住了后艙,然后,遠處河灘上的旁金往這邊看的時候,就只能看到船的震晃了。

      旁金的想象力無法告訴他,此刻后艙里的這對成年男女到底在干什么,但是從那里傳出來的他們愉悅的聲音,讓旁金知道他們是快活的。旁金在河灘上坐下來,目光從震晃的船體那兒收過來,落到了近處的水面上。那兒,有三條魚,另有一片漂浮的樹葉,魚們爭奪著樹葉,卻又在眼看著咬住樹葉的時候飛快地逃開,突然,一條魚又奮力游過來,用腦袋往另一條魚身上頂了一下,這另一條魚就開始追趕頂它的這位,于是兩條魚在河里飛快地穿行起來,樹葉旁的第三條魚,想起什么似的,向他們追了過去。

      仿佛對這三條魚來說,整個世界在突然之間只剩下那種純粹而難以理喻的快樂了。旁金對此感到生氣。他抬起頭,看到那兒有兩棵楊樹。楊樹和榆樹上的楊辣子最多了。旁金興奮起來,快步上岸折了一片玉米葉子,再向那楊樹奔去。

      幾分鐘后,旁金手里托著已經(jīng)變成一團的那片玉米葉子,來到了船前?,F(xiàn)在,葉子里面多了一只壯碩的楊辣子。旁金本想多弄幾只,但怕那女人受不了。

      好了,現(xiàn)在旁金要開始用他的方法收拾那個女人了。他站在船頭,高喊:

      “日本人來啦!”

      船體最大幅度地搖晃了起來,緊接著,垂下的蘆席被從里面推開,王萬用和女人一邊穿衣服一邊從后艙里躥出來。

      “日本人在哪里?”

      王萬用看著面無表情的旁金問。

      旁金趁著他們慌亂躥出來的時間,已經(jīng)把那楊辣子放進了女人的衣服里?,F(xiàn)在,他懶得回答王萬用,只想等著看到女人穿上衣服后跳來跳去、大喊大叫的樣子。就像那些傻瓜鯽魚一樣。沒需要旁金等太久,剛把衣服套到身上的女人按照旁金為她設置的劇本跳了起來、叫了起來。

      “哎呀!哎呀!”

      王萬用趕緊幫女人查找衣服里的東西。他看到了那只已經(jīng)被女人的身體擠出漿汁的半死楊辣子。王萬用手上老繭多,他不怕楊辣子。他抓起它來,扔到河岸上。他又跳到那兒,抬腳一下一下地踩踏它。很快,楊辣子化成一攤漿汁,融進了濕軟的土里。旁金就站在河灘上,冷眼看著王萬用和女人跳來跳去,胡亂發(fā)出聲音。

      算起來,他們這次在外面漂泊了已經(jīng)有41天了。按著王萬用的計劃,他們滿60天,就帶著賺得差不多的錢,回到王家園。旁金有一個姐姐今年到出嫁的年紀了,他們這趟出來之所以不是慣常的一個月,而是60天,是因為王萬用必須為旁金的大姐多掙一筆嫁妝錢。雖然是兵荒馬亂的年代,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就像雖然窮苦,但出來弄魚該找女人尋歡作樂,還是要找。若想體面地嫁出女兒,就多少是要置辦些嫁妝的,那些都是錢。這是王萬用的心理世界。

      41天到60天,按王萬用來找這個女人的頻率,他們還要到這條河上停靠5至6次。不知道后面旁金還有沒有可能像今天這樣整治到這個女人。

      “說!為啥帶漁叉出來?”

      王萬用開始了對旁金長達兩天的審問。之所以要那么長時間,是因為旁金拒絕開口。但是王萬用這次一定要審出個所以然來。

      “你是從啥時候開始學會叉魚的?”“哪個教你學的叉魚?”“你曉不曉得,我不在的時候,你一個小囡在河里叉魚,腳一滑,就到深水里去了,你給水鬼吃掉了,我和你姆媽怎么辦?我和你姆媽生了八個丫頭才生到你這么一個男小囡。”“你見過我叉魚嗎?沒見過不是嗎?我為啥不叉魚?因為叉魚在我這兒是不被允許的,我一再告訴你不要學叉魚,你為啥要背地里偷偷摸摸學?”王萬用的諸多問題,旁金一概不回答。對于一個跟野女人胡搞的父親,他失去了得到兒子敬重的必然性,他的權威地位在旁金心里早就不存在了。

      “為啥不能叉魚?”旁金反問王萬用。

      這個問題困擾他好幾年了,從他的手拿得動漁叉,這個問題就在困擾他了。

      王萬用忽然頹唐起來,仿佛這個問題讓他受到了打擊。他不再審問旁金了。過了一天,他們停在了那固定??康牡诙€地點。接下來王萬用跪在尼姑庵里,說了一通怪話,旁金在旁邊聽,這之后,旁金依稀弄明白王萬用,以及王家園的大多數(shù)的成年男人,為什么排斥叉魚了。

      他們覺得,他們的這輩子,經(jīng)他們的手而死的魚,太多太多了??墒牵麄兂鋈シ趴?,把魚一條一條地卡上來,再賣給河岸上的人,那真是沒有辦法。就這么一個能賺錢的本事啊,如果不這樣,一家人都得餓死吧?這樣的殺生,真的是沒有辦法才做的。

      但是叉魚就不一樣,他們既然有卡魚的技能,叉魚就是不必要的殺生。所以王萬用他們堅決不叉魚。仿佛,不叉魚是為了讓心里的懺悔減少一點。

      “你今天是來懺悔的!”那女尼最后端起神龕上的一杯水,用指尖蘸了點水,在王萬用額頭上點了一下?!爸灰缿曰?,就沒事了。所以,施主你莫要想太多了。”

      什么叫懺悔呢?旁金對這個不太懂。但是他想起每次叉魚、釣田雞時胸口打鼓的感覺,就有點明白懺悔是種什么感覺了。

      旁金跟著王萬用離開尼姑庵,回到船上。王萬用從岸上抓了一把干草來,用火柴點著了,嘴上說:“河神,船上沒有香,我回到家那天就補回來給你多燒幾炷香?!币贿呎f,一邊就跪下來,向燒著的干草磕了一個頭,“河神,原諒我小囡不懂規(guī)矩啊!”他自己磕完了,就拉旁金過來也磕了一個,旁金不情不愿地磕了,他心里面不能原諒王萬用。

      一想到王萬用三四天要私會一次那個女人,旁金心里就憤懣不已。

      旁金要跟蹤王萬用了。他一定要弄清楚,在那個兩天一去的停靠點,王萬用上岸后,到底去了哪兒。離這段漂泊的弄魚時光結束,就只剩下十幾天了,如果旁金再不想辦法弄清楚王萬用的這個秘密,他怕是沒有機會知道它了。

      旁金正處于什么都想知道的年紀。這個世界那么多的秘密,它們吊著旁金的胃口,旁金常常感覺到它們對他的強烈吸引。

      現(xiàn)在旁金躲躲閃閃地跟著王萬用離開了河岸上面的那片玉米地。大概先前那么多次,旁金沒有跟過來,這讓王萬用對旁金徹底失去了警惕,所以這次王萬用完全沒有往后看,根本不知道旁金跟在后面。

      走過玉米地,是一大片荒地?;牡厣隙鄶?shù)地方雜草叢生,只有零星幾個地方,種了花生、洋芋之類的東西。過了這片荒地,前面是一片桑樹林。如果站在荒地這兒往桑樹林那個方向看,是看不到林子后面的房子的。旁金等王萬用走過荒地進入林子好幾分鐘后,才從這邊的玉米地里竄出來,狂奔過這片荒地,進入了林子。進入林子后,旁金沒有如他擔心的那樣看到王萬用在那兒等著他,這說明他在荒地上狂奔的那五六分鐘時間里,王萬用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到來。

      林子里真靜啊。一顆桑葚掉下來,那聲音那么清晰。旁金撿起那顆桑葚,又爬到樹上摘了幾顆桑葚吃掉,接著奔跑在林子里,尋找王萬用。旁金跑到這兒,跑到那兒,都不見王萬用。他有點急了,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來到了這樹林的一端。林子背后有房子。

      那應該是個村子,可現(xiàn)在似乎不是正常的村子了,因為,有好多穿土黃色軍裝的日本兵在房子前后活動。旁金之所以能認出他們是日本兵,是因為他們和旁金在王家園遠遠看到的摩托上的日本兵一樣。除了日本兵,就只有王萬用一個人了。旁金躲在這邊的林子里看到,王萬用正把水桶里的魚一條一條地抓到一個日本兵手上的袋子里。

      原來這兒是日本兵的駐地。王萬用是來賣魚給日本人的。

      旁金終于弄清楚了王萬用每隔兩天固定到這兒來賣魚的原因,也弄清楚了王萬用為什么那么害怕旁金知道他把魚賣給日本兵。那么,王萬用那天跟那女尼問吉兇的原因,也很明白了。跟日本兵打交道,能不怕嗎?但是這些個秘密的揭開,給旁金帶來的不是釋放,而是心慌。

      “賣魚給日本兵,這總歸是不好的?!迸越鹇牭叫睦镌谶@樣說。他自然不知道不好在哪里。

      旁金在樹林里狂奔起來。他奔過樹林,奔過空曠的荒地,奔過玉米地,奔過河岸,跑到了船上,鉆進了后艙的防雨篷里。他就這樣躲在防雨篷里,等王萬用賣完魚回來。那一天,旁金發(fā)現(xiàn)自己特別驚恐。

      至于為什么驚恐,他并不能說得明白。

      后來,王萬用回來了。他并不高興?,F(xiàn)在,旁金大體能明白為什么王萬用每次在這個地方賣完魚回來不高興了,一定是,他自己也并不喜歡把魚賣給日本兵。只是,日本兵更喜歡買魚吃,把魚賣給他們,就很容易。而這河岸上面的人家,都窮苦得飯也吃不飽,一個人家最多十天半月買一次魚吃,王萬用如果只是指望賣給這河岸上的人家,那樣去賣魚,太沒指望了。

      王萬用把布兜里的錢掏出來,那些不同的紙幣,他把它們攤到后艙的涼席上,一張一張地數(shù)。數(shù)完后,王萬用才露出一點笑顏,今天賺到的錢比計劃中的要多一點。

      弄魚真是一樁奇特的技能啊,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奇特,卻又充滿了美感。

      穿卡過程中,穿卡人的兩只手靈巧地配合,將一段段穿好的卡線準確地投送到新卡盤時,卡線在卡盤上落下時,形成一個自然優(yōu)美的弧線,后期落到卡盤上的卡線,落在卡線上。這就像用線在卡盤上畫一幅素描畫,精細,線條清晰。

      把卡下到河里去,是最考驗卡魚人技巧的兩件事情之一。另一件事自然是收卡線。往河里放卡,和把卡從河里收回到卡盤上,并且在卡線上有魚咬著的時候,要有一種游刃有余與魚周旋的本事,這樣才能確保最終用網(wǎng)兜把魚捉上來。

      還要在撐船的過程中,完成這些動作。通常情況下,放卡和收卡,需要兩個成年人合作完成,一個撐船,另一個下卡和收卡。撐船的力度和幅度,要依順下卡和收卡人的動作,力度和幅度稍不合適,就可能把卡下偏,或者使收卡人手里的魚跑掉。最適合的合作人,是夫妻二人。往往,夫妻二人出來弄魚的,最后賺回去的錢最多。但是旁金和王萬用這一家,他們此次出來,下卡和收卡,都只能是王萬用一個人。旁金太小了,竹篙都提不動呢,別提撐船了。下卡和放卡,旁金更難掌控。

      王萬用卻賺到了不輸于別的人家的錢。有幾次,他們在河上與同時期出來弄魚的王家園的人,互相聊了聊賣魚的收入,最后發(fā)現(xiàn),王萬用賣出來的錢比這家還要多一點點。可見,王萬用是一個多么技術高超的弄魚人。

      弄魚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看起來那么優(yōu)美,自然免不了被人圍觀。經(jīng)常性地,河岸上就有過路的人停下來,看著河面上操作的王萬用和旁金,發(fā)出驚嘆。

      有時候,旁金坐在中艙穿卡。一個姑娘大聲喊她身邊的人看:

      “快點來看快點來看!這個小囡好有本事啊。我這么大的人,干他這種事,都干不了。”

      的確,穿卡這樣的活計,沒有一段時間的練習,是無法掌握的。旁金從5歲開始就學習穿卡了呢。更別提放卡和收卡這樣更高難度的活計了。

      旁金聽到岸上的姑娘由衷的贊嘆,就忍不住心里樂開了花。他的手就興奮起來,穿卡的動作立即有了一種刻意的美感,而一段一段撒到卡盤上的卡線,也有了一種行云流水的感覺。這個時候旁金想起河里輕易就能快活起來的魚們,他覺得他的手,和飛舞在他面前又落下的卡線,就是那些快活的魚。

      快活是萬物的本能嗎?當然,小小的旁金是沒有能力說得出這樣的話的。

      但是這一天旁金穿卡的手突然就不利索了。它們生硬地在空中揮舞,多次使得卡線落到了卡盤外。這次是在他們固定??康牡诙€地方不遠的一條河上。這個地方,離他們固定停靠的第三個地方,就是那個上面有日本兵的地方,有二三十里地的樣子。當時,他們向一戶人家賣出幾條魚,收錢的時候,就聽到那戶人家的女人說,日本人要來清鄉(xiāng)了。

      日本人攻入通城已經(jīng)6年了,但到這個位置來清鄉(xiāng),那還是第一次。為什么日本人突然關注到了這個位置呢?那戶人家的女人是這樣說的,“不曉得是啥人向日本人舉報,說我們這幾個村子里,有新四軍?!薄跋蛉毡救伺e報的那個人,不得好死!”那戶人家的男人說?!皾h奸!要是讓我認出這個漢奸,我掐死他!”女人憤憤地罵。

      男主人突然就盯住了王萬用?!澳銈冞@些弄魚的,成天在河里頭竄來竄去的,從這條河到那條河,你們應該到過日本人待著的那個村子吧?”

      王萬用忽然有點緊張,趕緊搖頭?!皼]有!沒有到過!”

      旁金望著說謊的王萬用,對他頗失望。

      “有人說,最有可能舉報的,是你們這些在河里頭竄來竄去的弄魚人。只有你們才有可能到過日本人待著的那個村子。我們嘛,自從日本人來了之后,都是不怎么出村子的?!?/p>

      王萬用抓緊時間把船撐走了。

      “啥叫清鄉(xiāng)?”旁金擔心地問王萬用。

      王萬用把竹篙放矮了,用竹梢指了指夾艙?!澳憧吹侥抢镱^的魚了嗎?日本人就像我們抓魚一樣,把人困在村子里,不讓出,也不讓進,然后挨家挨戶搜查他們要找的人?!?/p>

      “哦。那找到了呢?”

      “殺掉!”

      “找不到呢?”

      “聽說,要是找不到,他們就會氣得不得了,看到村子里哪個讓他們來氣,就一把抓過來殺掉。除了殺人,還會放火燒房子。還會做……做那個不要臉的事。”

      “啥叫不要臉的事?”

      王萬用想說的是強奸,但是旁金怎么聽得懂呢。于是王萬用只做了一個奇怪的表情,不再說話了,就只是一臉憂愁地撐他的船。

      “日本人要清鄉(xiāng)了,我們不回家去嗎?”

      王萬用想了想,說:“錢還沒賺夠。這樣回去,家里的糧飯吃不到過年,會把你和你姐姐們餓死的呀?!?/p>

      “你在這里不怕的嗎?日本人會殺掉我們?!?/p>

      王萬用想了想,說:“我不怕的!我有啥好怕的?”

      他大概想說,他比這周邊村子里的任何村民,都更多地接觸過日本人,他比較有經(jīng)驗與日本人周旋,所以他不是那么怕的。但是旁金誤解了王萬用,他想起那女人說到“漢奸”這兩個字時憤憤的表情。

      “你是他們說的漢奸嗎?”旁金問。

      王萬用訝異地望著旁金,突然就變了臉。他舉起竹篙,向旁金抽過來。眼看著要抽到旁金身上的時候,他及時將竹篙收了回去。

      “哪個教你這么說的?”王萬用的聲音異常激憤,“哪個讓你說這種混賬話的?你個小囡,越來越不像話了。我怎么養(yǎng)了你這種小囡?你再這樣說,我把你扔到河里去,河里的水鬼也餓,他們巴不得我把你扔下去?!?/p>

      旁金嚇得再不敢說話了。有一點可以確定,旁金聽到日本人要在這一帶清鄉(xiāng)的事時,沒有岸上的人那么恐懼。究其原因,是因為他親眼看到過王萬用跟日本兵在一起的。要清鄉(xiāng),除了這一隊日本兵,不會是別的吧。聽說,最近的日本兵,就是他們。既然王萬用認識他們中的人,到時候,他們應該不會把王萬用和旁金怎么樣。但是如果王萬用真的是漢奸的話,就算到最后日本兵不會把他們怎么樣,旁金也沒臉回家去見姆媽了。

      旁金要再跟蹤王萬用一次。他要去好好看看,王萬用除了賣給日本兵魚,到底還有沒有做了別的什么。

      有一點確實很奇怪,王萬用每次賣魚都很順利,并且拿回來的錢一分都沒少過。日本兵有那么好說話嗎?賣給他魚,就一定給錢?而且每次都給?每一次都給得那么充足?

      旁金跟著王萬用,直到進入了那片桑樹林。這是在旁金第一次聽到“漢奸”這兩個字之后的第三天。旁金來到上一次遠遠觀望王萬用給日本兵賣魚的林子邊,實際上,這也是最好觀望那邊情況的一個地方。為了看得更清楚,旁金爬到了一棵桑樹上,扒開枝杈往那邊看。

      王萬用此刻正站在一個房子前。這個房子是這支日軍隊伍用來做飯的屋子。王萬用在等一個姓忍成的日本兵,忍成的軍銜是下士,別的日本兵都叫他忍成伍長,王萬用也這樣跟著叫他忍成伍長。他好像是負責這支部隊每天伙食采購的,因為他買王萬用的魚,給多少錢,甚至給不給錢,都是他自己說了算,沒見他跟比他軍銜高的日本兵請示。像王萬用這種窮苦慣了的人,忍成伍長對伙食說了算的這點門道,他是有能力看得出來的。

      王萬用第一次來這兒賣魚,是由于不小心,是撞過來的。上岸后,穿過林子,看到這兒有房子,以為是個正常的村子,就過來了。沒想到這個村子現(xiàn)在是日本兵的駐扎地。但是王萬用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日本兵已經(jīng)看到他了。王萬用就等著日本兵像傳說中的那樣過來搶走他手里的東西。事實也正是如此,一個日本兵看到提著魚桶的王萬用,就“咿咿呀呀”說著王萬用聽不懂的日語,很兇地搶走了王萬用手里的魚桶,然后沖他用力地揮手。王萬用理解他的意思可能是,“你可以走了,滾!”但是王萬用有點不甘心,就試著問這兵要錢。這兵當然是聽不懂的,還有點憤怒,他沖進房子拿出一把菜刀來,朝著王萬用揮舞。王萬用讀懂了他的動作,大概是,“趕緊滾!再不滾我就劈死你”。王萬用嚇得向桑樹林奔去。就在這個時候,忍成伍長出現(xiàn)了。

      總之,那一天,忍成伍長力排眾議,給了王萬用魚錢。他之所以能夠力排眾議,是因為他有一個意思很能服眾。忍成伍長告訴大家他的意思:我們不給他魚錢,下次他就不過來送魚了,而大家都喜歡吃魚。這支日本兵隊伍中有很多兵,來自北海道的一個縣,那兒靠近海,人們喜歡吃魚。這些來自北海道某縣的日本兵一想到以后可以一兩天吃一次魚,一下子很激動。就這樣,忍成伍長說服了眾人。會說簡單中國話的忍成伍長還答應給王萬用比市場價略高的魚錢,只要王萬用同意隔兩天過來送一次魚。王萬用當然求之不得。

      但是有一個長得賤賤的上等兵覺得就這樣放過王萬用好像損失了什么,于是他提議讓王萬用表演個節(jié)目。王萬用這樣一個在這些日本兵眼里什么都不是的中國農(nóng)民,能表演什么節(jié)目呢?當然只能是不上路子的節(jié)目。他們讓王萬用在地上爬,學狗叫、雞叫、鴨叫、貓叫、田雞叫,學林子里驚飛上天空的鳥叫,學婦女難產(chǎn)時的哀號,學小孩子的啼哭。他們還讓王萬用像蛇一樣扭曲地在地上扭動,像窯子里的女人那樣手叉在腰上妖嬈地走來走去,像一頭笨象那樣,鼻孔里插兩棵蔥搖頭晃腦地走路,像被閃電擊中后那樣倒地抽搐。反正他們有的是想象力,而王萬用只需執(zhí)行。他們還拿來一個瓢,讓王萬用張大了嘴,給他往肚子里灌水,然后強迫王萬用撒尿,如果不能馬上撒出來,撒得不夠多,就要割掉他的命根子,當然這是嚇唬王萬用的,這一次他們的路子是戲耍王萬用,他們被這種純粹是由戲耍帶來的樂趣迷住了,陷在這種戲耍的興奮里出不來。總而言之,王萬用最后被他們戲耍夠了,拿著魚錢走了。接下來,這樣的事情,過兩天重復一次。

      現(xiàn)在,王萬用終于等來了忍成伍長了。和往常一樣,王萬用在交接完魚之后,開始向幾個日本兵表演夸張的動作。這一天的王萬用對這種表演,已經(jīng)輕車熟路了。所以,他的表演堪稱精彩,引得兩個日本兵鼓掌叫好。王萬用在某一瞬間居然也被自己的表演帶動得興奮了起來,當然,馬上他就覺察到了羞恥,這種興奮讓他羞恥。就是這樣,王萬用在那個房子前面的空地上,賣力地表演著。

      他覺得王萬用此刻像一只犯了傻的田雞,還有那些魚。對的,那些魚,在旁金丟過去一片餌的時候,就是這樣歡快地撲來撲去的。

      旁金的目光忽然俯視到了桑樹下的魚叉。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帶魚叉過來,也許僅僅是出于對日本兵的警惕?,F(xiàn)在,旁金想起,每當魚叉就要刺向魚群的時候,對此一無所知的魚,總是那么歡騰著的。旁金心里一凜,他們要殺王萬用。殺他前,先讓他樂一樂。

      他們要殺王萬用。他們最后要殺掉王萬用。旁金心里面重復著這個聲音。他們一定會殺掉王萬用的。

      旁金得趕緊去救王萬用,趕緊啊。旁金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呼出去,這樣過后他一點都不緊張地爬下桑樹,撿了魚叉,高叫著向著王萬用和日本兵們沖了過去。

      在離他們不到10米的時候,旁金作勢要擲出手里的魚叉。

      旁金是一個使用魚叉的高手。只要他順利把魚叉擲出去,最靠近他的那個日本兵,一定臉上開花。但是王萬用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旁金。王萬用急切地大喊起來:

      “旁金,把魚叉放下來,放下來呀!哎呀!快點放下來呀!”

      旁金沒有放下魚叉,繼續(xù)快步跑過來。魚叉已經(jīng)被舉到了旁金的頭頂。

      王萬用有點知道旁金的心理了,他趕緊制止,“他們是跟我鬧著玩兒的?!?/p>

      旁金怔住了。魚叉掉到了地上。旁金就這樣站在那兒,一動都不敢動,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日本兵們看到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小孩,都有點驚喜。一個日本兵快步走過來,一把將旁金拎起來,放到肩上旋轉。全世界的壞人都是這么嚇小孩的。旁金嚇得叫都不敢叫,頭被轉得暈眩。

      暈眩中的旁金看到另一個日本兵把他搶了過去,接下來的一陣子,這個日本兵和第三個日本兵開始把旁金當成一個籃球或者一個什么東西,擲過去,接過來,擲過來,接過去。被他們不斷擲向空中的旁金胃中翻騰,很快他就吐了起來。最后接住旁金的那個日本兵看到這個孩子吐了,就把他放到地上,像撫慰一只小奶貓或小奶狗一樣,撫摸著旁金頭上的小辮子,用一種擠出來的嗓音安撫旁金說話。

      他當然說的是日本話,而且是日本北海道某縣的土話,旁金根本就聽不懂,他只是覺得這個日本兵的笑非常古怪。旁金想起那些在水面上翻騰的魚,感覺這個日本兵想殺他,殺他之前先向他笑一笑。旁金驚恐地從地上爬起來,奔向王萬用。王萬用趕緊抱緊了旁金。旁金把頭埋進王萬用懷里。這樣,旁金頭上的小辮,就成為日本兵關注的焦點了。

      他們“嘰里呱啦”地討論起旁金的小辮,有點辯論的意思,大概他們都不明白為什么這個小孩頭上要留辮子,但是他們又特別想弄明白。最后,有一個兵不想辯論了,他有點不耐煩,走過來抓住了旁金的小辮。他就這樣抓住辮子把旁金用力一拉。旁金疼得立馬要脫離王萬用的懷抱。王萬用趕緊向這兵求情。

      “長官!他是我的小囡。不要玩他了,玩我好了。我比小囡好玩的呀?!?/p>

      這個兵大概在剛才的辯論輸了口才,此刻陷入一種氣惱中,哪有心思玩人。他突然拽著旁金的小辮,直到把旁金拎到了半空中。旁金疼得大叫起來。

      “爹??!”

      王萬用猛地跪到了地上,哭著說:“放了我小囡,放了我小囡吧,長官,求你放了我小囡呀?!?/p>

      那個兵就當聽不見,繼續(xù)拎著旁金轉。旁金感覺再這么轉下去,那小辮就要連根拔起了。

      王萬用突然看到忍成伍長回來了,趕緊跪著撲向忍成伍長。

      “忍成長官,你讓他放了我小囡吧。他是我小囡呀。我養(yǎng)了8個丫頭,以為我絕后了,老天爺開眼,給了我這小囡,我這才沒有絕后啊。他是我的寶啊?!?/p>

      忍成伍長本質上跟這些兵并沒有任何區(qū)別。不一樣的是,他只是會覺得大家每天能吃魚特別好,如果得罪了這個中國農(nóng)民,他不再送魚,他們就有損失。于是忍成伍長立即對那兵好言相勸,那兵就把旁金放下來了。

      這個時候,玩興才從那個兵心里升騰起來。他看著地上的旁金,微笑著蹲了下來,要求旁金像王萬用經(jīng)常做過的那樣,給他來一個表演。他說的不是中國話,旁邊有會幾句中國話的兵給旁金做了翻譯。旁金剛聽明白,就聽到王萬用在嚴詞拒絕。

      “長官,不能這樣呀,不能這樣的呀?!?/p>

      那個兵哪里會理會王萬用的拒絕。

      王萬用就換一種委婉的方法拒絕,“長官,他小,太小啦!不會那個,我會,我做給你看!你看,長官,你看我,我會,看我做給你看呀?!?/p>

      王萬用在地上表演著,像先前旁金在桑樹上遠遠看到的那樣,像他此次漫長的弄魚時光后他隔兩天在這兒不斷表演的那樣。他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賣力。但是,那個兵眼下的興趣全在旁金身上,王萬用的表演再生動,也打動不了他。他盯著旁金,說:

      “快來!不然我剪掉你的小辮?!?/p>

      那可是長命辮啊,旁金姆媽是這么說的。長命辮怎么能隨便剪掉?旁金可是忍著同齡小孩的羞辱把它從出生留到了7歲。然而,王萬用想都沒想就說,“剪!長官!可以剪!”

      “真的可以剪?哈哈!”

      王萬用說,“可以剪!可以剪!”

      旁金被王萬用的堅決迷惑了。

      那個兵就進了房子,一分鐘后拿著一把菜刀出來了。旁金還沒明白過來呢,他拎起旁金的辮子,像割一棵蘿卜白菜那樣,瞬間發(fā)力,一割,那辮子就離開旁金的頭頂,孤零零地被他抓在手上了。

      旁金“啊”地大叫了一聲,捂著頭蹲到了地上,大哭。仿佛命被剪掉了一半,疼死他了。王萬用卻劫后余生般地一把將旁金拉到懷里。

      “沒事了,沒事了。辮子剪了,他們就放你回去了?!?/p>

      王萬用忽然發(fā)現(xiàn)情況并沒有如他期望的那樣,發(fā)生任何的好轉。那個兵把手里的辮子扔到地上,用腳踩了一下,然而拎著菜刀目光直直地看著旁金的頭。

      他開始說話了。還是先前一樣的要求。他要旁金表演給他看。王萬用又哀求,但依然沒有用。怎么辦呢?王萬用沒有辦法了。他就流著眼淚,上牙齒用力地咬住下牙齒,就這么用力地咬,仿佛如果不夠用力,心里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會從齒縫里迸濺出來。突然,王萬用聽到了旁金的聲音。

      “我做給你看!”

      旁金深吸氣、呼氣,迅速做好了準備,而后,他腦海中閃著先前所看到的王萬用匍匐在地的畫面,趴到地上學起狗叫來。叫了兩聲,就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叫。

      王萬用閉上了眼睛,不想看下去。接下來的時間變得特別漫長,王萬用聽到耳中傳來日本兵動物般歡騰的笑聲、叫聲,還有旁金屈辱的哭泣聲。后來,這些聲音停了,王萬用睜開流淚的雙眼,看到一切停止了,一個日本兵居然從房子里拿出一個烤土豆,居然是,他很仔細地剝了皮,讓旁金吃啊,太可怕了,他居然這樣做,他想干什么呀?旁金不得已緊張地接過土豆,一邊哭泣,一邊吃了起來。兵們看著旁金的樣子,又嬉笑了起來。有個兵甚至過來親了親旁金的小臉。王萬用突然走到忍成伍長面前,裝作最恭敬的樣子,說:

      “忍成伍長,讓我小囡回去吧!”

      忍成伍長痛快地答應了王萬用,那些兵大概也已經(jīng)玩得盡了興,也同樣痛快地答應了忍成伍長。于是,旁金就在王萬用的眼色下,飛快地奔向了桑樹林。在奔跑之前,他聽王萬用說:

      “一直跑,不要停!”

      “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嗎?”

      “你先回去!趕緊回去!”

      旁金就這樣按照王萬用的意思一直跑,不停地跑,跑過林子,跑過那片荒地,跑向玉米地。到玉米地的時候,旁金聽到了一聲槍響。他的身體一下子就僵住了。玉米葉隨風搖擺,有一片葉子在旁金貧瘠的小腦袋上撫動。旁金站在那兒,不敢呼吸,不敢有任何動作,慢慢地,他感到一陣涼意。突然,又傳來一聲槍響。這一聲之后,連著一迭聲的槍響?!啊h處來了日本人,我就趕緊朝田里跑,躲到莊稼下面去?!迸越鹣肫鹜跞f用曾經(jīng)說過的話,他趕緊趴下來,跪爬著在玉米地里尋找躲藏的地方。

      就在那個房子前,王萬用身上帶著好幾個槍眼,躺在地上。世界此刻變得特別的靜,但王萬用已經(jīng)與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無關了。王萬用的身旁,躺著那個眼睛部位深深地插著魚叉的日本兵。就在剛才,王萬用琢磨著旁金已經(jīng)跑到了玉米地了,就撿起魚叉,往那個羞辱旁金的日本兵頭上奮力來了那么一下。

      旁金本來想回去看看那槍響是怎么回事的,但是突然荒地上出現(xiàn)的日本兵,以及他們搜找著什么的樣子,讓他知道王萬用肯定有事了,他們此刻搜找的,無疑就是旁金。

      旁金就從玉米地里爬起身,開始繼續(xù)奔跑。跑過了玉米地,來到了船上。拿起竹篙,他開始撐船。太可氣了,他居然從來沒有學過撐船。他太小了,船那么大,加起來有兩噸重,竹篙都有好幾斤呢,他提起它來都會吃力呢,他怎么可能被王萬用安排學撐船呢?現(xiàn)在怎么辦呢?旁金不會撐船,就沒有辦法帶著船離開這條河,這條已經(jīng)危機四伏的河。船對王家園任何一戶人家來講,是最大的財產(chǎn)啊,如果旁金不把船撐出這條河,就有可能失去這條船。但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撐走這條船、與它一起遠離這條危險的河。除非他想和船一起被日本兵逮住。要么不要船,要么就不要自己的命。沒有第三個選擇。

      但已經(jīng)容不得旁金選擇了。

      日本兵已經(jīng)追過了玉米地,來到了河岸上。旁金把竹篙扔到了河里,自己也往河里跳去,在日本兵還沒有真正出現(xiàn)在視野中的時候,他深吸一口氣,鉆進了船底下面的水里。

      接下來的一切是旁金根據(jù)船的搖晃,而產(chǎn)生的一段想象:幾個日本兵跑過河岸,來到船上,他們迅速因為缺乏控制船的能力,在搖晃中站立不穩(wěn),要掉到河里去。船上沒有旁金。再說了,就一個小孩而已,找不到,就算了,回去吧。日本兵最終用打火機點著了一團草,扔到了后艙里,涼席和床褥瞬間被燒著了。日本兵在岸上看了一小會兒,離開了。

      旁金拿著一把卡線,失魂落魄地游走在一條大河的河岸上??ň€是旁金最后從失火的船上搶救出來的。卡線也是弄魚人家的財產(chǎn)啊,一家子的人都要靠著它來養(yǎng)活。但是現(xiàn)在旁金手里的卡線是廢物了,它們被燒得稍微一用力就能斷掉。旁金在河岸上站住了,哭泣地望著波浪起伏的河面。他已經(jīng)走了整整一天了,從這條河,走到那條河,他不知道該去哪里。

      他不認識回王家園的路,來的時候,他只顧在船里睡覺,不知道王萬用到底撐過了哪些河、多少條河,才到了這樣一個地方。這地方離王家園,有兩三百里地呢,旁金根本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可以走到王家園。他在路上遇到的人,也說不清,他們敢于指出方向的,只能是一二十里地遠的那些個地方。誰知道哪里有日本兵啊,旁金可是不能隨便去兩三百里外的地方的。

      旁金就這樣在河岸上走啊走,他覺得自己就這樣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了,身邊的河啊樹啊莊稼啊在他眼里,都變成了他的親人,他向它們索求關心和溫暖,于是有時候他就躺到一片玉米地或花生地里發(fā)呆,有時候他就跑到河里去,寄希望于有魚從他身體上滑過去。動物和莊稼們都很配合旁金,但是旁金最終還是覺得它們不是真正的親人。在這個世界上,他要多孤獨有多孤獨。怎么突然就變成了孤身一人了呢?旁金還處于恍惚中。

      在1943年夏末的某一天,駐扎在旁金和王萬用弄魚所經(jīng)過的某個村子里的那支日本隊伍,開始向周邊十公里的所有村子,發(fā)動了一次清鄉(xiāng)行動。這一次,他們在兩個村子里有殺人、焚燒和強奸行為。旁金也是在游蕩的路上,聽到路人以驚恐的語氣談論起日本兵這次行動的。甚至于,有一天,旁金正趴在一個草叢里找蟲子吃,他親眼看到了十幾個日本兵坐在幾輛摩托上,去往一個地方。旁金一邊害怕著,一邊恨著,一邊想著王萬用和他們家燒掉的船,大哭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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