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紅光

(浙江樹人大學(xué) 人文與外國語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15)

曾玙是明正德嘉靖年間的一位著名詩人，年輕時“與楊用修(楊慎)齊名”*紀(jì)昀等撰：《文淵閣四庫全書·明文海(第1455冊卷二百四十八)》，臺灣商務(wù)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版，第760頁。且有非比尋常的深交，還與呂柟、何景明和鄭善夫等名流為“莫逆之交”*紀(jì)昀等撰：《文淵閣四庫全書·明文海(第1455冊卷二百四十八)》，臺灣商務(wù)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版，第760頁。。楊慎于嘉靖二十三年(1544)因“議大禮”之事被貶云南永昌，其往返于滇蜀之間，數(shù)十次留住于曾玙所居之瀘州。張佳胤《中憲大夫江西建昌府知府少岷曾公墓志銘》云：“楊用修白首戍滇，欲歸蜀為首丘計，乃不歸新都，而卜齋江陽以就公，相與庚酬甚盛。”*紀(jì)昀等撰：《文淵閣四庫全書·明文海(第1458冊卷四百三十六)》，臺灣商務(wù)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版，第296頁。楊用修在瀘州期間與曾玙詩文唱和頗多，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其文集中與曾玙唱和的詩詞有20首以上。可見曾玙在當(dāng)時并非等閑之人。然《少岷先生拾存稿》*本文所見材料系由林家驪先生從美國哈佛大學(xué)燕京圖書館所拍攝的圖片資料，本文所用曾玙詩文均取于此。傳世罕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千傾堂書目》和《明史藝文志附編》中均有存目而未見其稿。

今《美國哈佛大學(xué)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匯刊》影印出版《少岷先生拾存稿》(本四卷，卷四與后所附《司徒大事紀(jì)》今佚)，為研究曾玙其人其詩及與楊慎交游狀況提供了寶貴的資料。該影印本出現(xiàn)后，一些著述中已有提及或研究，但對曾玙其人始末及其詩歌尚語焉未詳，本文試論之。

一、曾玙其人考

曾玙，《明史》無傳，但在卷一百一十七、卷一百九十五和卷二百均曾提及。由張佳胤《中憲大夫江西建昌府知府少岷曾公墓志銘》(以下簡稱“張《墓志銘》”)、郭子章《中憲大夫江西建昌府知府曾少岷先生祠堂碑并序》(以下簡稱“郭《碑并序》”)、董復(fù)亨《少岷先生拾存篇序》和朱尊彝《靜志居詩話》可知，曾玙為四川瀘州合江縣人，生于明憲宗成化庚子十六年(1480)三月三日，卒于嘉靖戊午三十七年(1558)十一月二十九日，無爭議。然其名字號、家世與生平等諸問題卻有抵牾，本文試辯之。

(一)關(guān)于曾玙的名、字、號

曾玙，郭《碑并序》《千傾堂書目》(卷九)和《明史藝文志附編·國史經(jīng)籍志》(卷五)均作“嶼”。由曾玙詩《予與姪子士交幸中省魁第五、今秋長子士弘幸中亞魁、姪孫震同科第四得報志喜》知，曾玙有兄曾璠，按通例，兄弟兩人所用之名應(yīng)同旁，當(dāng)以“玙”為是。曾玙字東石，然《(雍正)江西通志·名宦》《靜志居詩話》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作“東玉”。《明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蓋亦據(jù)此而收錄“東玉”*楊廷福、楊同甫：《明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43頁。。光緒八年《直隸瀘州志·人物志》曰：“曾玙，字東石，舊志誤作東名?！睹髟娋C》亦作‘東玉’?！?華國清、施澤久編，田秀栗等修：《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直隸瀘州志(卷九)》，巴蜀書社1992年版，第621頁?？紡埣沿?、郭子章、董復(fù)亨及曾玙同時代人贈答詩文均稱“東石”而非“東玉”?！皷|玉”乃清代才有之稱，且《直隸瀘州志》中所記亦為暫擺出異說之意，而非言其另字“東玉”?！吨彪`瀘州志》所言之“舊志誤作東名”，“名”與“石”字形相近，蓋舊志中是將“東石”誤抄為“東名”矣。曾玙號“少岷”，亦號“岷野”，其在《與升庵楊太史培庵劉中丞聯(lián)句》《蜀邛都前兵憲方岡胡公政績碑記》等詩文中均自稱“岷野”，為楊慎之父楊廷和《樂府余音》所作序之末亦署“嘉靖癸丑暮春岷野晚學(xué)，曾玙頓首書”*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二)》，第260頁。，楊慎亦有《壽曾岷野年丈》詩。

(二)關(guān)于曾玙的家世與經(jīng)歷

張《墓志銘》說曾玙的祖先是從江西經(jīng)河南遷徙到湖北麻城，后入蜀于江陽。曾玙亦有詩曰：“族氏傳遺牒，汝寧徙麻城。入川代序遠(yuǎn)，卜里萃聚更?！?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34頁。(《七十感懷百二十五韻》)此事確實。張《墓志銘》言蜀之始祖為“河西公”，“歷四傳生思虎，思虎生海寬，是為公父……”*紀(jì)昀等撰：《文淵閣四庫全書·明文海(第1458冊卷四百三十六)》，臺灣商務(wù)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版，第296頁。據(jù)張《墓志銘》，曾玙是明武宗正德三年(1508)進(jìn)士，官授戶部江西司主事，后轉(zhuǎn)員外郎中，丙子知建昌府。

綜上考察，對曾玙作如下敘述：曾玙，字東石，號少岷，亦號岷野，四川瀘州合江縣人。其開基祖于元末明初避戰(zhàn)亂，傳六世至曾玙。其父曾海寬，以曾玙之貴封戶部主事，《直隸瀘州志·人物志》言其善詩，家貧不仕，有節(jié)行：“常晚浴渡口，得遺金七百盡還其主，又以學(xué)資給鬻女償官錢者，其人納券授女，海寬焚而遣之?！?華國清、施澤久編，田秀栗等修：《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直隸瀘州志(卷九)》，巴蜀書社1992年版，第621頁。其母鄧恭人。玙生于成化庚子十六年(1480)三月三日，幼即早慧，張《墓志銘》云：“一日侍父，于山陽茅屋見隙光，曰：‘此何故哉？其野馬丈虹耶？’父異而詰之：‘兒能對乎？明透屋山光似玉?！_應(yīng)聲對曰：‘影浮書案氣如龍。’”*紀(jì)昀等撰：《文淵閣四庫全書·明文海(第1458冊卷四百三十六)》，臺灣商務(wù)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版，第296頁。明正德三年進(jìn)士，授戶部江西司主事，以廉明稱，忤逆劉瑾。后轉(zhuǎn)員外郎，以十事上大司徒。正德十二年任江西建昌知府，政績頗著，立禮學(xué)、建書院、滅淫祀、正豪民、伸冤案及察悉民情等。助朝堂平定寧王宸濠叛亂，有收復(fù)南康之功而無賞。次年棄官歸隱瀘州江陽，購茅齋數(shù)楹，以藏書著述為快。與其交游者有大才子楊慎，心學(xué)大師王陽明，理學(xué)大師呂柟，前七子中的何景明、鄭善夫和王廷相，“嘉定四諫”之一的安磬，“嘉靖八才子”之一的熊過，“嘉靖五子”之一的張佳胤等當(dāng)世名流。著有《圣學(xué)會通》《河圖洛書解》《春王正月考》《歷代史評》《新學(xué)論》《樂律論》《數(shù)字論》《召和錄》和《川東志》等。后南京工部主事章懋選定其詩文集《少岷先生拾存稿》四卷。卒于嘉靖戊午三十七年(1558)十一月二十九日。卒后鄉(xiāng)人與弟子私謚“文節(jié)先生”，建昌有其祠。有子六人：士弘、士宗、士林、士登、士彥、士科。高第有四，士弘舉嘉靖壬子鄉(xiāng)試，授洧川知縣；士登為丁丑進(jìn)士；士科為嘉靖辛卯舉人；士彥為萬歷二年甲戌科三甲第四十九名進(jìn)士，任吏部郎中，歷陜西副使、河南參政。其兄曾璠，明弘治十二年(1499)己未科進(jìn)士，生子七：士交、士賢、士傳、士怡、士蒙、士孝、士朝。

二、曾玙詩歌及其“清脫”的藝術(shù)特征

曾玙著述頗豐，本文主要考察其詩歌創(chuàng)作。曾玙現(xiàn)存詩歌221首，均存于《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中，詩歌體裁四言古體、騷體、五七言古近體和五言排律眾體皆備，內(nèi)容多為山水景物、詠懷寄興和關(guān)心時事之作，其詩歌中呈現(xiàn)“清脫”的藝術(shù)特征。

(一)山水和詠懷詩言其心性

曾玙年輕時開始漫游，入仕后亦是宦游四方，棄官歸鄉(xiāng)后游歷山水近40年之久，山水和詠懷詩居多亦是自然。曾玙喜愛大岷峨眉，并因此自號“少岷”“岷野”，他在詩中多次抒寫大岷峨眉，如《游峨眉歌》《入岷山至青城》和《登峨山》等，其中最突出的是四首獨(dú)立絕句《江上望三峨》《登峨眉絕頂》《經(jīng)八十四盤》和《別峨》*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43頁。，細(xì)體味可發(fā)現(xiàn)，這四首絕句形成一組完整的登峨游記。詩云：

眉宇清寥外，相看意甚投。

三峨賢仲伯，容我少岷游。(《江上望三峨》)

峨眉七重天，云梯直上上。

到頂不呼僧，獨(dú)立觀萬象。(《登峨眉絕頂》)

白云繞盤盤，青霞縈步步。

冷然生羽翰，不是人間路。(《經(jīng)八十四盤》)

登山屐若催，下山步如蹇。

橫道竹枝垂，留人鶯語囀。(《別峨》)

峨眉山山勢雄偉，景色秀麗，素有“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之妙譽(yù)。第一首絕句是未登山而先于江上遠(yuǎn)觀峨眉之秀景，一見而鐘情——“相看意甚投”，深得李白“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彭定求等：《全唐詩(第一百八十二卷)》，中華書局出版社2016年版，第1858 頁。(《獨(dú)坐敬亭山》)之神韻。其二寫峨眉雖高，詩人卻乘興直登山頂，獨(dú)觀萬象，與奇景同醉。其三是詩人沿峨眉八十四盤下山，山路幽曲，古韻生香，儼然仙境，于是直發(fā)出“不是人間路”的感嘆。其四為詩人離別峨眉山時之流連情態(tài)，美景于記憶中縈繞不絕。四首絕句依次為遠(yuǎn)望——上山——下山——離別，序次井然，緊扣峨眉之巍峨與奇景，感受獨(dú)特，簡白流暢，令人神往。

曾玙生性耿介正直，其詩于景中多表達(dá)其高雅超然之意，如《雪山春莫有約游溪南村塢者》*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42頁。詩云：

出門爛漫尋春色，春在溪南第幾村。

村外鳥啼花正落，溪中魚躍水初渾。

坐憐野席鋪松葉，飲愛山杯捧竹根。

偶得浮生如此日，果然欲辯已忘言。

暮春時節(jié)，詩人滿懷興趣出尋春色，鳥啼花落，魚躍水渾。詩人以松葉鋪地，席地而坐，聊自酌以欣賞美景。尾聯(lián)之陶醉由前人詩句化出，前句化用唐李涉詩句：“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彭定求等：《全唐詩(第四百四十七卷)》，中華書局出版社2016年版，第2453 頁。(《題鶴林寺僧舍》)后句化用陶淵明詩：“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逯欽立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出版社1983年版，第998頁。(《飲酒》其二)詩人感悟到先賢所體悟的意境，淡泊悠閑的高雅情懷躍然紙上。又如《晚過西山》*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44頁。詩云：

皓月遲遲度遠(yuǎn)林，素華冉冉浸寒襟。

野僧邀入云邊寺，臥聽流泉響玉琴。

寧靜清新的山林中，明月緩緩從密林枝葉中游過，萬物靜如斯，無限清寒之意讓詩人心靜如水。萬籟俱靜中，有不問俗事的僧人邀請他一起到云邊寺去聽流泉，流泉聲響如玉琴之聲那般美妙，詩人亦隨之進(jìn)入無憂無愁、沒有世事變幻的空靈世界。景色本已幽矣，又與野僧相邀聽泉，幽中更入禪境，詩人高雅心性不言而喻。

(二)時事之作透其心志

曾玙為官十余年，正直清廉，官績頗著，其詩有不少關(guān)心時事之作?！渡籴合壬按娓濉分惺珍浀摹镀藉﹦P歌》《平珎雅》和《鐃歌曲》等，均為反映當(dāng)時或四川當(dāng)?shù)刂卮髴?zhàn)役戰(zhàn)事的詩作?！镀藉﹦P歌》*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15頁。記錄正德十四年己卯(1519)平復(fù)寧王宸濠之亂全過程。曾玙以一介書生提旅，然其與將士奮勇殺敵之豪情如狂風(fēng)涌云般勢不可擋：

仗皇靈兮攸駛，飛鉞斬兮萬級。南風(fēng)焚兮千艤，收潯陽兮掣電，復(fù)南康兮存晷。于中臺兮二史，輟常職兮伸國恥，佐大將兮監(jiān)臨，合諸郡兮進(jìn)止，銅鉦擊兮眾憤，鐵鼓聲兮眾喜。提三尺兮稜稜，儼風(fēng)行兮山峙……

嘉靖十二年癸巳(1533年)蜀羗作亂年余，平亂后曾玙乃作《鐃歌曲》*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19頁。十二首以揚(yáng)軍威，如其三：

□酋要賞，梗我道途，憑危下石，突如紛如，兵威既揚(yáng)，群丑悉遁。千公紅厓，蔚有美蔭，小大溜口，蠻煙靜靜，樹垣復(fù)堡，則莫我敢近。

此曲彰顯官軍的威武與群丑的不堪一擊，大有不吐不快之感。又如《渝州細(xì)雨》*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31頁。：

巴蜀頻年旱，今年旱又新。

三農(nóng)淚欲盡，四月雨初勻。

江雚鳴堪喜，云帆濕不嗔。

亦知秧已老，遲種勝全貪。

四川大旱，本已“頻年”而“旱又新”，真是雪上加霜，一句“淚欲盡”道出農(nóng)夫欲哭無淚的苦痛。繼而，雨水終至，江雚、云帆亦為之喜悅。一個“嗔”字，以擬人手法，將獲雨的感受形象表達(dá)，別有新意。末句說這四月雨雖有些遲，可對于連年干旱的農(nóng)民來說仍是萬喜之事。曾玙為官而不忘民間疾苦，憂民之所憂，展現(xiàn)了一個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心系蒼生的胸懷。

(三)“清脫”的藝術(shù)特征

縱觀曾玙詩作，情高趣雅，與其正直超脫的高潔人格甚是相合。朱彝尊以“清脫無塵氣”*朱彝尊著，姚祖恩編：《靜志居詩話(卷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277頁。相譽(yù)，評之甚當(dāng)。“清”，本意是指水澄澈，自魏晉以來用以指清新自然的文體風(fēng)格，是文人詞客們重要的藝術(shù)追求之一。劉勰言五言詩要以“清麗居宗”*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67頁。，杜甫晚年談作詩的心得：“清詞麗句必為鄰”*彭定求等：《全唐詩(第二百二十七卷)》，中華書局出版社2016年版，第2453 頁。(《戲為六絕句》)，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有“清奇”之品云：“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滿汀，隔溪漁舟?？扇巳缬瘢铰膶び?。載行載止，空碧悠悠，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彭定求等：《全唐詩(第六百三十四卷)》，中華書局出版社2016年版，第7286 頁。可見“清” 盡顯清新、明朗和雅潔之妙境；而“脫”是指脫俗，脫去世俗的功利與繁華，頗具高雅之境?！扒濉北究梢隇楦邼嵵猓扒迕摗北闶怯伞扒濉倍痢懊摗钡木辰?，“清”是“脫”的條件，“脫”是“清”的效果，“清脫”一起構(gòu)成了清新雅致的文體風(fēng)格。曾玙之詩，由“清脫”而致“無塵氣”，清雅脫塵，人品與文品合一，使其詩作頗可玩味。如《游麻源三谷二首》*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40頁；第225頁。其一曰：

秋興撩人出郭行，偶來三谷覺身輕。

清泉色為舟厓變，萬籟聲隨獨(dú)鶴鳴。

錯憶子貞家欲問，空杯康樂句難庚。

數(shù)盅仙醴真消得，一醉云邊無世情。

麻源三谷坐落在江西撫州(即臨川)南城(即建昌)的麻姑山下，風(fēng)景奇絕，群峰如黛，泉清水碧，文人墨客觀游不絕。南朝大詩人謝靈運(yùn)曾作《入華子崗是麻源第三谷》，并鐫刻在麻源三谷的石壁上，中有“銅陵映碧澗，石磴瀉紅泉”*逯欽立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出版社1983年版，第1178頁。之句。詩人饒有興致地記載了這次秋游：秋興撩人，出行三谷，空谷幽靜，鶴在獨(dú)鳴，看到謝靈運(yùn)所題的石磴紅泉，古意頓生。遂與友人飲酒為樂，一醉忘盡世事之煩擾。心淡如水，高雅之調(diào)自出。再如《九日感興柬同年汪子修》*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40頁；第225頁。：

攬衣步中庭，嚴(yán)霜晨下來。木葉黃欲落，菊花黃正開。霜前物色有開落，處士醉酒詞人哀。西山爽氣今何似，與子乘興登高臺。

時值九月，天氣已寒，詩人獨(dú)自徘徊在中庭，物與心同冷寂。木葉已黃，飄然欲落，本已傷之不已，忽見菊花正悄然而開，心境漸朗。木葉與菊花有落有開，世間萬物亦有生有滅、有盛有衰。既然如此，又何必為世事所擾，不如與友人一起登高臺同享西山的爽氣吧。末聯(lián)詩用的是《世說新語·簡傲》里的典故，王子猷用“西山朝來，致有爽氣”*劉義慶編，徐震堮校箋：《世說新語校箋》，中華書局出版社2011年版，第415頁。表明自己不問俗事的心境。詩人用此典，與全篇情調(diào)甚和。詩中有哲思，表達(dá)詩人超然物外的情懷。此二詩皆前敘清新之景，而后歸之以“一醉云邊無世情”“與子乘興登高臺”遠(yuǎn)離世俗的雅逸，突出體現(xiàn)了其人其詩“清脫”的特點(diǎn)。

三、曾玙詩歌淵流及其與楊慎詩歌之異同

(一)曾玙的詩歌淵流

曾玙早年學(xué)習(xí)及科考時仍處于“前七子”何景明、王廷相和鄭善夫等倡導(dǎo)學(xué)習(xí)漢魏與盛唐的復(fù)古潮流之中，其詩歌創(chuàng)作與當(dāng)時的復(fù)古潮流相從亦在情理之中。他的詩作很明顯的一點(diǎn)就是師法盛唐的杜甫，其近體詩受杜甫的影響非常大，在現(xiàn)存的律詩中，有五言排律四首《自夔出峽用少陵韻》《七十感懷百二十五韻》《丁卯六月過嘉州游凌云寺》和《武昌謝周憲長》等明顯學(xué)杜；還有不少“和杜”之作，如《月夜泊黃草峽和杜》《長至偶和杜》等。他甚至化用杜甫的詩句，如《山行漫興》中“高林恰恰鶯聲囀，近路依依柳眼明”*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39頁；第242頁；第245頁；第233頁；第221頁；第222頁。，化用杜甫《江畔獨(dú)步尋花》中的“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彭定求等：《全唐詩(第二百二十七卷)》，中華書局出版社2016年版，第2452頁；第2467頁。；《即事次張惟信韻》“情閑試聽三乘法，潦倒誰登百尺臺”*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39頁；第242頁；第245頁；第233頁；第221頁；第222頁。，顯系化用老杜《登高》“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dú)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彭定求等：《全唐詩(第二百二十七卷)》，中華書局出版社2016年版，第2452頁；第2467頁。對于用字，曾玙也受杜甫的影響，用盡煉字的功力，如《南洲歌三疊》“數(shù)聲漁篴落風(fēng)潮”*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39頁；第242頁；第245頁；第233頁；第221頁；第222頁。中的“落”，《巴東偶興》“兒童望眼賒”*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39頁；第242頁；第245頁；第233頁；第221頁；第222頁。中的“賒”。特別是“賒”字，將萬山疊嶂、層云環(huán)繞之景刻畫得非常生動而又境界闊遠(yuǎn)。

由于“前七子”師法漢魏與盛唐的主張，久而久之，在文壇上形成了堆積剽竊的陋習(xí)，在正德嘉靖年間不斷有人反其道而欲革其弊，出現(xiàn)一股學(xué)習(xí)六朝初唐的新潮流，楊慎是領(lǐng)軍人物之一?！昂沃倌矶旁?，不觀余家，其于六朝初唐，未數(shù)數(shù)然也。與余及薛君采言及六朝初唐，始恍然自失?！?楊慎著，王仲鏞箋證：《升庵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03頁。曾玙與楊慎乃至交，不可避免地裹挾其中。其五言古詩學(xué)六朝者如《發(fā)謝家埠宿湖邊》：“撐篙離謝埠，鳴櫓超蔗林。雖無掛席快，幸免逆浪侵。岸草綠玉齊，飛鴻遺好音?！?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39頁；第242頁；第245頁；第233頁；第221頁；第222頁。此詩起首即對仗，且“撐篙”與“鳴櫓”事義相近，明顯是學(xué)南朝以謝靈運(yùn)為代表的山水詩的起首即一串對句及近乎合掌的對仗法。曾玙亦學(xué)初唐詩，將風(fēng)雅興寄與漢魏風(fēng)骨聯(lián)系在一起。在其現(xiàn)存的詩作中比較明顯的如《春日將抵潯陽阻風(fēng)兼雨雪》：“中夜撼北風(fēng)，萬竅號愈急。初疑蒼兕吼，忽聽長蛟泣……驚呼人語亂，閃爍電光熠，黎明亟起視，江水十尺立，河岸崩相續(xù)，風(fēng)雨仍交集。”*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39頁；第242頁；第245頁；第233頁；第221頁；第222頁。風(fēng)雪交加的場景幾乎是驚天動地，表達(dá)了詩人對人生仕途險惡的大無畏正面直對，古樸自然而又不乏寄意，與陳子昂的《感遇》詩有異代相知之感。董復(fù)亨《少岷先生拾存篇序》指其“五言古學(xué)陳伯玉，時出入六朝”*紀(jì)昀等撰：《文淵閣四庫全書·明文海(第1455冊卷二百四十八)》，臺灣商務(wù)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版，第760頁。。惜曾玙集中所存五言古詩僅有幾首。

(二)曾玙與楊慎詩歌創(chuàng)作之異同

曾玙與楊慎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呈現(xiàn)出某些相近的特點(diǎn)，實屬情理之中。兩人同為蜀人又是莫逆之交，倔強(qiáng)、清高之秉性甚為相似，楊慎因死諫“議大禮”之事觸怒皇帝，一生貶黜云南而不見用，曾玙平亂有功而不見賞，正值壯年即棄官歸隱，加之兩人交往長達(dá)幾十年，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形成一些共通之處且相互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1.兼習(xí)眾體。楊慎倡導(dǎo)六朝初唐，乃針對文壇上已僵化的漢魏盛唐派而發(fā)，事實上漢魏六朝也是楊慎喜愛并一直學(xué)習(xí)的對象，他廣泛學(xué)習(xí)眾家且眾體兼?zhèn)?。王藩臣《重刻楊升庵先生文集序》云：“時而漢魏，時而六朝，時而四杰，時而李杜，時而歐蘇元晦，其于材無所不構(gòu)，而其于體無所不兼。”*王文才、張厚錫輯：《升庵著述序跋》，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16頁。曾玙雖未達(dá)楊慎之廣博，卻也廣泛學(xué)習(xí)，董復(fù)亨《少岷先生拾存篇序》云：“概先生之大全，古歌在靈均廊廡間，裱習(xí)植傳奕，四言出《常武》《江漢》，五言古學(xué)陳伯玉，時出入六朝，七言古詩祝老杜五，七言律幾奪王孟之座，五七言絕太白以后遂無敵手?！?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39頁；第242頁；第245頁；第233頁；第221頁；第222頁。其評論未免夸大，但也反映出曾玙兼習(xí)眾體的事實。

2.向民歌學(xué)習(xí)。楊慎一生非常注重對民歌的學(xué)習(xí)，編有《風(fēng)雅逸篇》《古今風(fēng)謠》和《古今諺》等古歌謠集，而且作有民歌多首，如《渡黃河》：“河上人家杏子花，河邊人唱浪淘沙。草薰風(fēng)暖春將半，若個行人不憶家!”*王文才等整理：《楊升庵叢書·升庵文集(卷三十六)》，天地出版社2002年版，第562頁。還有《滇海曲》12首、《竹枝詞》9首等。曾玙集中亦有民歌體《南洲歌》3首，其一：“南洲春早江離生，南洲日長沙鳥鳴，郎君莫向東湖去，不似南洲煙水平?！逼涠骸霸坪捷d酒上南洲，一上南洲望卻愁。蓴菜肥時魚膾美，人稱汝是水鄉(xiāng)侯?！逼淙骸笆藓翁幵捒談冢煌现蘼凡贿b。蕬壁藥房清夢熟，數(shù)聲漁篴落風(fēng)潮。”

3.呈現(xiàn)以本身的氣格秉性直承情深意切、流動暢達(dá)的漢魏盛唐詩的藝術(shù)傾向。他們反對文壇上漢魏盛唐派僵化、剽竊的歪風(fēng)，實際上他們才是真正味習(xí)漢魏盛唐詩逞氣流動的真意的。究其原因：一方面他們從小就處于“前七子”時代；另一方面則與他們本身心系蒼生而又熱愛生活、追求自由的本性有很大關(guān)系。張含《南中集序》即指楊慎：“其修辭蕩放流動，沨沨乎入李白。”*王文才、張厚錫輯：《升庵著述序跋》，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28頁。觀曾玙之詩，多以真切自然之氣格而出，如《西浦吟為張憲長》：“西浦在西方，瀠瀠澄且紆。上有九畹蘭，下有明月珠。畹蘭為國香，明珠為世須。”*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22頁；第229頁；第230頁；第239頁。這是一首五古，全用漢魏句式，首句頗似《古詩十九首》“所思在遠(yuǎn)道”*逯欽立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30頁；第331頁；第334頁；第338頁。的句式，第二句頗似《十九首》中“河漢清且淺”*逯欽立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30頁；第331頁；第334頁；第338頁。的句式，第二聯(lián)頗似《古詩》中“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逯欽立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30頁；第331頁；第334頁；第338頁。的句式，第三聯(lián)頗似《李陵錄別詩》中“昔為鴛與鴦，今為參與商”*逯欽立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30頁；第331頁；第334頁；第338頁。的并列句式，全詩顯得古樸自然而又流暢有余韻。再如《赤壁》：“赤壁赤壁，汝何好事不肯休，武人戰(zhàn)罷詞人游。鐵衣森寒勝乃喜，斗酒取適極亦愁。豪華百歲俱塵土，汝色猶赤臨江流。汝不見，滄波漁夫睡正足，不游不戰(zhàn)對汝如浮漚。”*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22頁；第229頁；第230頁；第239頁。這是一首七古，全憑氣勢而下，自由揮灑，不受任何限制。即使是格律詩也不刻意求工，而是以逞意為主，如《石上萬年青》：“石上萬年樹，庭前四季花?；ㄩ_紅碧白，樹隱霧云霞。性與蒲蘆近，香無蜂蝶嘩?？淳缋嫌?，耐可伴生涯?！?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22頁；第229頁；第230頁；第239頁。這是一首五律，其首聯(lián)用漢魏古樸的對仗法，且與第二聯(lián)不避重字，形成頂針而呈現(xiàn)流轉(zhuǎn)之勢。尾聯(lián)將樹視為相伴一生的好友，情深意切。又如《送徐東巖見禮罷歸》：“端笏驚看柱下史，掛冠無愧葛天民。百年禮樂嘉謨在，萬里舟航野服新。錦水春來添浩蕩，峨眉秋入倍嶙峋。楓辰早晚詢遺直，莫向清時夸引淪?！?曾玙：《少岷先生拾存稿(卷一)》，第222頁；第229頁；第230頁；第239頁。此雖為七律，首聯(lián)卻未用轉(zhuǎn)合之式，而是用古樸的對仗法，使自然流暢之勢頓出。友人因堅持正道而被免官，曾玙從心底贊賞友人的高風(fēng)亮節(jié)，表達(dá)了對友人的安慰與情誼。

兩人的不同主要在于：楊慎因為倡導(dǎo)六朝體，其文集中似齊梁的艷情詩頗多，如《玉臺體四首》《小春紅梅效徐庾體》《游女行》《湖艷曲》和《古艷曲》等，陳田《明詩紀(jì)事》云楊慎：“早歲醉心六朝，艷情麗曲，可謂絕世才華?！?陳田：《明詩紀(jì)事(戊簽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399頁。而曾玙雖然有時用六朝詩的某些技巧，但其文集中并沒有艷情詩。前考曾玙死后弟子謚其為“文節(jié)”，蓋曾玙比較注重操守、不涉艷情之事。

綜上，本文得出以下結(jié)論：曾玙乃正德嘉靖年間一位著名的詩人；與其結(jié)交者皆為當(dāng)世名流；其詩歌創(chuàng)作上兼擅眾體，直承漢魏盛唐的古樸自然與流轉(zhuǎn)暢達(dá)，受其好友楊慎在創(chuàng)作上的影響而又不涉艷情詩。概言之：其人也高潔，其游也有方，其詩也無塵。對他的研究，不僅使楊慎的生平交游狀況更為明晰，而且為進(jìn)一步探究明代正德嘉靖年間文壇狀況提供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