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福

1993年6月7日陽翰笙辭世，新華社在悼詞中稱他是“中國新文化運動先驅者之一、文藝界卓越領導人”。這一評語，陽翰笙是當之無愧的。

因為在中國現(xiàn)代文化人中，還沒有哪個人的生涯會比陽翰笙更富典型性和傳奇性。他的一生就是一部中國現(xiàn)代革命史、文學史的小縮影。1925年他在上海大學入黨，旋即任支部書記、閘北區(qū)委書記，1926年到黃埔軍校擔任政治部秘書兼教官，1927年參加南昌起義任起義軍政治部秘書，1928年初調往上海從事地下工作和黨的文藝工作，是“左聯(lián)”創(chuàng)始人之一，曾任“左聯(lián)”黨團書記?？箲?zhàn)時期，陽翰笙在周恩來直接領導下，從事國統(tǒng)區(qū)文化斗爭和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是他倡議籌組了“劇協(xié)”“文協(xié)”這些抗日文藝統(tǒng)戰(zhàn)組織；是他參與籌建“第三廳”和文化工作委員會并主持日常工作；是他遵照周恩來指示在重慶組織了黨領導的第一個戲劇社團“中華劇藝社”，爭取、團結了大批文化界民主人士為黨的文化事業(yè)而共同戰(zhàn)斗；是他奉令于1946年在上?；I建上海聯(lián)華影藝社、昆侖影業(yè)公司，使之成為黨領導的電影陣地，拍了一些影響深遠的電影。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他與郭沫若、周揚一道籌備召開了第一次文代會，還出任全國電影協(xié)會主席。爾后，他擔任周恩來辦公室副主任和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處長，繼續(xù)做文教界統(tǒng)戰(zhàn)工作。從1953年起，直到“文革”時被打倒，他一直擔任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兼秘書長，1979年復出后又繼續(xù)擔任上述職務直到1984年離休為止。

1985年，我受命研究陽翰笙。那年6月11日，我們一行來到陽府。出現(xiàn)在面前的老人是：濃濃的川南口音，對襟布衫，大筒褲，圓口布鞋，手揮棕葉蒲扇，面帶慈祥笑容，親切、樸實、隨和。真是：鄉(xiāng)音平緩語溫和，慈眉善目笑呵呵。叱咤風云稱鉅子，樸素渾如田家翁。這便是翰老給人的第一印象。翰老坐在一把補了補丁的藤椅上侃侃而談，談黃埔軍校，談南昌起義，談創(chuàng)造社，談左聯(lián)、文協(xié)，談魯迅、周恩來、郭沫若，唯獨少談自己。在翰老的介紹下，我們在北京得以訪問一些翰老知情人，如曹禺、冰心、夏衍、吳光祖等。這些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舉足輕重的老作家，一提起陽翰笙就異常激動，贊美之詞不絕于耳。冰心老人是在家里接見我的，她說陽翰笙是大好人，人緣好，幫助過不少人，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貢獻大?！拔母铩睍r受這么大的罪，出來無怨無悔，仍是過去那條老黃牛。冰心老還欣然提筆為《陽翰笙研究》題書名。曹禺先生在北京醫(yī)院病床上對我們講，抗戰(zhàn)時翰老奉周恩來委托，關心、幫助他，使他離開江安后在重慶有了份固定工作，寫的戲亦得以演出……曹禺激動地把翰老比成“潤物細無聲”的春雨。夏衍老人也是在醫(yī)院接受我們短暫采訪的。他說話雖困難，但也抑制不住激動之情：“翰笙是我的老朋友。他待人真誠，實事求是，是難得的好同志。”吳祖光、新鳳霞夫婦談了被打成右派后翰老對他們充滿人情的關愛。此外，我們還走訪了一大批知情人士和專家學者，較詳細地了解到翰老于“文革”中被打成“四條漢子”之一后，先住秦城監(jiān)獄，后住海軍醫(yī)院，經(jīng)歷一百多次提審、幾十次被拳打腳踢，但始終堅持原則，不按專案人員的口風交代，保護了大批民主人士和黨的中上層干部，而他卻是“幾經(jīng)生死幾安危，贏得今朝半殘身”（陽詩）。翰老身上留下不少傷痕，病變有八處之多，可他從不向人訴說“文革”蒙難事，出獄后即投入緊張的工作。這種“平身百劫千難后，萬象縱橫不系留”的大將風度和寬廣胸懷給我們上了生動一課。我“文革”中也曾遭劫難，監(jiān)禁八年始平反出獄，有時撫摸傷痕還不無怨尤。

在翰老人格力量的感召、鼓舞下，我們以陽翰笙精神研究陽翰笙，很快就取得豐碩成果，出了三本專著，被四川省教委批準為四川社科重點研究項目。1991年7月中旬，中央舉辦陽翰笙從文63周年紀念會，特邀我們出席。翰老通過秘書寫信，要我一定把妻兒帶去北京作客。記得那趟成都-北京列車誤點6個小時，翰老司機就足足等了6個小時。到北京后，他讓家人陪我妻兒到外面玩耍。和我們在一起時，老人打開的話閘子如流水汩汩流淌，把我們帶到那血與火的斗爭年月。在黃埔軍校，右派叛亂，他躲在國民黨“左”派覃異之（后為民革中央領導）家才免遭劫難。1941年夏，在重慶秘密成立被稱為“小民革”的中國民主革命同盟，由中共人士王炳南、陽翰笙和王昆侖、許寶駒、屈武、鄧初民、高崇民、吳孟蓀、劉仲容等民主人士（后來大部分是民革中央領導）組成領導班子，為團結抗日，爭取民主，反對獨裁而共同戰(zhàn)斗。陽翰笙在抗戰(zhàn)期間的第三廳、文工會里是做實際工作的領導。他們利用這兩個統(tǒng)戰(zhàn)陣地，爭取了大量民主人士靠攏黨，像王昆侖、柳亞子、馬寅初、朱蘊山、譚平山、陳銘樞、高崇民等就是在斗爭中與我黨結成了戰(zhàn)友。這些人爾后成為各民主黨派中央負責人和各部門領導?！芭笮暮狭εf誼殷，同舟共濟戰(zhàn)友情”。半個世紀后，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又在一起共事，像同是政協(xié)常委的屈武、陽翰笙、吳孟蓀、邵力子等，抗戰(zhàn)時期就是在一起共事的。翰老深有感觸地說：“在那腥風血雨、險象環(huán)生的斗爭年月，我們黨如果沒有一批自愿跟黨走、志同道合、富于正義感的黨外朋友一塊兒干，那我們的事業(yè)就寸步難行、很難成功?！甭犃撕怖系慕陶d，作為民主黨派的晚輩，我深為能繼承在中共領導下肝膽相照、榮辱與共的光榮傳統(tǒng)而自豪；為能研究與我們民主黨派第一代領導有過親密合作的著名共產(chǎn)黨員作家而深感榮幸。在京半月，我得到翰老三次接見，暢談十多個小時，一家人得到他無微不至的照顧。臨走，他送了一本新出的詩集給我，扉頁上寫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寸心非美玉，自應求良師?！痹偃龂诟牢遥核淖髌范际歉锩窢幮枰募本驼拢至佑字?，千萬要客觀評價，缺點不能遮蓋。真是虛懷若谷，朗心如月啊！

1992年10月，我赴北京出席民革全國八大會議。一到北京就聽說翰老住院了，我怕打擾他，沒有拜訪的請求，只把我準備寫《陽翰笙和他的戰(zhàn)友朋友》的提綱，特別是與黨外人士交往的一些篇目請翰老秘書轉翰老指教。誰知翰老一聽說我來京，立刻吩咐接我去醫(yī)院晤談。到北京醫(yī)院是個星期天，一進病房，穿著花格子病號衣的翰老想站起來迎接，我立即上去按住他?？粗莨轻揍镜睦先?，我的眼淚不禁奪眶而出。這位九十高齡曾在文化戰(zhàn)線叱咤風云的戰(zhàn)士確實老了，但他神志清醒，拉我坐在他旁邊，叫錄像師、攝影師留下這永久的紀念。而后，他緩慢而認真地說：“寫我與黨外人士交往的書很有意思，讓人看到革命是怎樣過來的。但不要把我們這些當事人寫成先知先覺的事事通。其實，當時武漢、重慶斗爭極為復雜，許多好點子是得力于黨外人士的提醒，斗爭中互相促進，通力合作是主要的。我有一本抗戰(zhàn)日記，還有十多盤講話錄音，你可拿去參考?！逼鋾r，老人氣喘病已很嚴重，短短幾句話就停了幾次。與他臨別時，他深情地望著我說：“我想回故鄉(xiāng)的愿望怕難實現(xiàn)了，請代我向家鄉(xiāng)父老問好。我衷心感謝他們對我的深情厚誼和關愛。”耿耿丹心，悠悠鄉(xiāng)情，殷殷囑托，竟成永訣！

1993年6月，當我的《陽翰笙和他的戰(zhàn)友朋友》完稿付梓時，傳來翰老仙逝的消息。我懷著悲痛心情補充了一節(jié)《陽翰笙與父老鄉(xiāng)親》以寄哀思。不久，陽翰笙的秘書給我寄來一個紀念陽翰笙從文65周年的首日封。上面有翰老蒼勁歪斜的親筆題字：“志福同志：業(yè)精于勤。陽翰笙1993年5月”。一看，這是翰老逝世前一個月寫的，可以想見，這一筆一畫滲透了老人多少情愛啊！面對遺墨，我情不能已，寫下四句以紀懷：“革命文壇久著聞，一代宗師樹儀型。身教言傳傾雨露，華陽氣韻得公新。”

作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