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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01-12 09:58鄭國耀
      涼山文學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丈母娘大爺老婆

      鄭國耀

      那天上午,本該是平淡而俗套的一個上午。如果沒有地震或火山爆發(fā)這樣天崩地裂的大事,我和老婆照例要睡到自然醒。就是那個上午,我突然雷鋒附體。我推了推嘴角流著哈喇子的老婆說,我陪媽去買菜吧。今天要買米和油,她一個人肯定提不動。老婆拍了拍我的背,嘴里嘟囔著含糊不清的句子。雖然沒聽清說什么,但從手勢和力度判斷,無疑是對我的贊許和鼓勵。于是,我像一匹受到主人表揚的小馬駒,哼著小曲就朝窗外的背影追了出去。

      我說的媽,其實是我的丈母娘。自從老伴去世后,她就不遠千里從四川搬來忻城與我們同住。起初丈母娘說啥也不肯來。她擔心親朋故舊都在老家,如果到了忻城,連個擺龍門陣的人都沒有,那該多難受。老婆忙說,怎么沒有,樓下李嬸兒和曹嬸兒就是四川人,平素總愛扯個家長里短。你說巧不巧。任妻子一遍又一遍打電話,丈母娘就是不松口。最后老婆冒了火,用四川話說,老漢兒都沒了,你一個人守著幾間破屋有啥子用?你過來嘛,我可以照顧你。這忻城又是個旅游城市,順便也能逛一哈。

      拗不過妻子,丈母娘終究還是來了。她一直住在四川鄉(xiāng)下,這一路北上,竟然創(chuàng)造了許多個生平的第一次:第一次到成都,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看見黃河……

      電話里,老婆信誓旦旦地表示要照顧丈母娘,但丈母娘來了忻城后,情形卻恰恰相反。她幾乎承擔了買菜、做飯、洗碗、洗衣、拖地等全部的家務。有時候我象征性地去搶拖把,丈母娘卻說,你們年輕人要上班,累得很,還是我來吧。

      丈母娘來到忻城后的每個周末,我和老婆都可以美美地睡一個懶覺。在迷迷糊糊之中,我還會聽到廚房里傳來的噼里啪啦的聲響。這平淡而俗套的塵世生活,令我感到無比的踏實和滿足。

      我追上丈母娘說,今天要買米和油,一起去吧。丈母娘的臉上立馬流露出驚訝而欣喜的顏色來,連連說好啊好啊。我突然悲涼起來。當小馬駒意氣風發(fā)的時候,老馬的所有神采,卻被歲月這個壟斷集團的CEO無償收購,找不到講理的地方。

      我左手提米右手提油,兩邊各十斤,剛好達成了行走所需的平衡。丈母娘提了一大包的茄子土豆西葫蘆,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后。初夏的日頭,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我扭頭看時,丈母娘的臉被照得紅撲撲的,豌豆大的汗珠正從額頭的皺紋里淌出來。我說媽,歇一歇再走哇,東西在手里,總是越提越重。丈母娘點點頭,像個聽話的小學生。

      說完,我朝小區(qū)門口的一個長凳走去。丈母娘依然亦步亦趨,跟在我的身后。紅紅的日頭,暖暖的風,出出進進的人群,但是哪里不對勁兒呢?暖暖的風里,有飛起的紙片,有細小的沙粒??裳汩T關(guān)下的忻城,難道不是一直這樣嗎?

      連我自己也感到吃驚。我剛才好像叫了一聲“媽”。結(jié)婚前,我喊丈母娘為阿姨;結(jié)婚后該如何稱呼,我卻犯了難。叫媽吧,實在有點難為情;直呼其名吧,顯然又以下犯上。倒是想到一個轍,但我卻不能用。比如,我媽叫我奶奶,就應該叫媽,但我媽從未叫過。遇到我奶奶時,我媽總是“孩子他奶奶”長“孩子他奶奶”短地叫,聽著也挺順口。按照這個邏輯,我可以稱呼丈母娘為“孩子他外婆”??墒?,我那親愛的孩子,你何時降生?

      坐下不到十分鐘,我就后悔了。從悔恨的程度講,僅次于當年高考后把志愿填錯。但在十分鐘前,對于這個生機盎然的環(huán)境,我又能窺破什么?我和丈母娘坐在長凳上。柔軟的柳條隨風輕舞,兩只麻雀在柳條周圍追逐打鬧,練著輕功。我拿出手機、連上網(wǎng),看看有沒有遺漏的微信紅包。接連點開好幾個,都是令人沮喪“手慢了,紅包派完了”。當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情點開最后一個紅包時,屏幕上居然出現(xiàn)了一個大大的“開”字。我馬上戳開,居然還是最佳手氣!正打算發(fā)個“謝謝老板”的小圖,突然感覺手臂上熱乎乎的有東西掉過來。我一抬胳膊,又感覺那東西順勢砸到了右腳背。低頭一看,我發(fā)現(xiàn)這坨拇指搬大小的自由落體物,居然是一坨鳥屎。

      我說媽,咱們回去。我指了指襯衣和皮鞋上的鳥屎,自嘲地笑笑,早點回去,說不定還能擦洗干凈。誰料,丈母娘卻笑著說,回去換身衣服,把襯衣和皮鞋丟了吧。我以為她在開玩笑。是的,我記得很清楚,平日里一本正經(jīng)的丈母娘,跟我開過兩次玩笑。有一次老婆說,媽,你女婿可是個作家哦。丈母娘接過話茬卻說,對頭,難怪女婿總是坐在家里。還有一次,我和老婆討論要是在忻城有塊地就好了,可以種些蔬菜瓜果、花花草草。丈母娘變戲法似的從背后甩出一個包裹,這不是你的快遞?

      我學著丈母娘的口吻說,這不是你的快遞?繼而又說,快別耍笑了,不就一坨鳥屎嘛,洗干凈穿上照樣還像吳亦凡。丈母娘收斂了笑容,像天空集合了烏云一樣,神情瞬間嚴肅起來。她幾乎一字一頓地說,扔了吧,這次聽我的!

      自從來到忻城與我們同住,丈母娘一直小心翼翼,屏著呼吸,拿著心。我和老婆都說,隨意點吧,現(xiàn)在就咱們?nèi)齻€人住,都是至親,不用忸忸怩怩的。不管怎么說,我始終能感覺到丈母娘的拘謹。那種拘謹,是一種寄人籬下的拘謹。然而此時,丈母娘卻讓我扔掉襯衣和皮鞋,語氣是那么的干脆而堅決,揉不進一粒沙子。

      為什么要扔掉?我覺得莫名其妙。而丈母娘一反常態(tài)的強硬,也讓我有些反感。我不高興地說,襯衣是P0lo牌的,七百多塊;皮鞋是花花公子的,五百多塊。我一共也沒穿幾次,就這么丟進垃圾桶,不可陪么?

      丈母娘面不改色,保持著少有的嚴肅。她緩緩地說道,扔就扔了,別心疼,改天再買件新的穿。如果不是親耳聽到,打死我也不會相信,平常一毛不拔、與菜販為兩角錢吵半天的丈母娘,居然會說出如此大方的話來?,F(xiàn)在,我是真的生氣了。我沒好氣地搶白道,說的比唱的還好聽。襯衣和皮鞋,加起來可是我半個月的工資呢。要買,你這個地主老財幫我買好了。

      當時,我的表情一定十分難看。我生氣的時候總是那樣,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墒?,丈母娘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她望著隨風搖曳的柳條說,我買我買,就這么定了!

      就這么定了?哪兒跟哪兒啊。我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努力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將剛才的憤怒驅(qū)散。我說,媽,你一直讓我扔掉鞋和襯衣,這里邊到底有什么講究?或許是聽到“媽”的緣故,我看見丈母娘的嘴角微微地向外咧了咧,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她一拍腦門,顯露出一種頓悟的神情來。

      果然,丈母娘一本正經(jīng)地說,鳥屎掉在身上,會沾染晦氣。把衣服扔掉,晦氣才能隨之丟掉。鬧了半天,竟然是這么一個荒唐的原因?我堂堂一個名牌大學的畢業(yè)生、一個自詡為作家的大才子,會相信這樣的鬼話?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我忍不住揶揄道,這都什么年代了,您還守著這些封建迷信不撒手。按照您的邏輯,鳥屎掉在房子上,是不是也得把房子扔掉:鳥屎掉在汽車上,汽車就會出車禍?

      丈母娘大概沒有料到,作為晚輩的我,會如此沒肝沒肺地反駁。因為一時語塞,她的臉漲得更紅了。隔了足足半分鐘,她才終于不甘心地說,這種事情,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好。你覺得呢?她反問我。

      回家的路上,我們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丈母娘提著菜,我提著米和油。進門,換鞋,放下東西。氣息還沒喘勻,丈母娘就講起了剛才的事情。鳥屎掉在衣服上,是不是要把衣服扔掉?當然了,那還用說!不然,“屎到臨頭”的那個家伙就要倒霉嘍!老婆穿著睡衣,臉上敷著從微商處買來的廉價面膜,懶洋洋地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

      聽到老婆的附和,丈母娘頓時又生出不少精神。她像一個勝利者似的望著我說,你看你看,我說的沒錯吧。老婆這才反應過來。那個要倒霉的家伙,原來就是你?她瞅了瞅我襯衣和皮鞋上的污物,居然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臉上的面膜就歪了。

      丈母娘瞟了老婆一眼說,快別取笑小松了。我讓他扔掉衣服,他非說我是封建迷信,硬是不肯呢。你快幫我勸一勸。誰知,老婆卻不疾不徐地說,依我看,扔掉也行,不扔還行。日子過得稀松平常,卻總是窮講究。

      老婆和稀泥的話,令丈母娘很不滿意。你說我是窮講究?你說我是窮講究?你說我是窮講究?丈母娘朝向那張敷著廉價面膜的臉,一連問了好幾遍。

      大概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窮講究,丈母娘繪聲繪色地列舉了兩個例子。例子的主角,照理又是老家的街坊。村里的黃四爺,西裝上掉了鳥屎舍不得扔,結(jié)果新買的電瓶車就被人偷走了。電瓶車失竊后,黃四爺大為惱火,悶聲悶氣地喝下半斤散裝老窖。你說稀奇不稀奇,黃四爺平時能喝一斤白酒,偏偏那天喝了半斤就醉了。路過永寧河時,一個趔趄載進去,差點沒爬上來。

      見我們都在認真地聽著,丈母娘顯得特別高興。不知不覺地,丈母娘加入了手勢;講述的句子,也開始有了抑揚頓挫的腔調(diào)。因為湊得近,我看見丈母娘的嘴里,不時有閃亮的唾沫星子飛出來。我顯然開了小差。唾沫星子飛出的瞬間,我的腦海里居然文雅地掠過兩句古詩。一曰:飛入菜花無處尋;一曰:飛入梅花總不見。

      講到黃四爺狼狽地從河里爬上岸時,丈母娘又是搖頭又是嘆息,仿佛自己就在現(xiàn)場,卻不能施以援手??扇思蚁虼蠼憔屯耆灰粯恿恕U赡改镌掍h一轉(zhuǎn),語氣立馬由惋惜變作欣慰,好像故事里的人物都是她的至親似的。哦對了,小松你不是還在向大姐家里吃過飯嗎?我知道,丈母娘的第二個例子即將開篇。我還知道,這第二個例子的主角,肯定是那個上下嘴唇無論怎樣使勁合攏、依然要露出兩顆大門牙的向大姐。當然,向大姐是丈母娘的向大姐,我得管她叫向阿姨。

      丈母娘的手勢依然強勁有力、語調(diào)依然激昂澎湃,沒有絲毫疲憊的模樣。有那么好幾下,我甚至恍惚間覺得,眼前站立的是一個演奏家而不是斗大的字不識一筐的丈母娘。

      我豎起耳朵,決定專注地聽完這個故事。俗話說,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誰叫我吃過人家一頓飯呢。何況吃飯那天,向阿姨漂亮的大學生女兒對我說,她在雜志上讀到過我的文章,真沒想到竟有機會見到活人。我記得當時,向阿姨的女兒眼睛忽閃忽閃的,一臉天真無邪,漂亮得像個公主。

      也罷,嘴上的虧欠,我用耳朵還債。

      丈母娘說,向大姐的女兒高考那天,她就坐在考場外的黃葛樹下。向大姐焦急等待之際,一坨鳥屎不偏不倚地落在她新買的碎花裙子上。當時可把向大姐嚇壞了。你想嘛,這鳥屎遲不掉早不掉,碰巧這個節(jié)骨眼上掉下來,這不是活該要人倒霉么。

      可向阿姨的女兒還是考上重點大學了。我忍不住插話,所以,向阿姨是把新裙子扔了,對嗎?

      丈母娘沒有理會滿臉問號的我,也沒有理會還在糾正面膜的老婆。她接著我的話茬說,是啊,你向阿姨二話沒說,趕快去商場買了一件新裙子換上,將掉有鳥屎的花裙子丟進了垃圾桶。為了不影響女兒的心情,你向阿姨直到小娟收到錄取通知書,才把這件事情講出來。小娟知道吧,就是你向阿姨的女兒,現(xiàn)在都快大學畢業(yè)啦。

      頓了頓,丈母娘又說,你向阿姨本來舍不得扔掉裙子,可一想到十年寒窗的女兒,內(nèi)心便堅決起來。其實當時,你向阿姨也想到了另外一個方法。但害怕來不及從而耽誤女兒的前途,只好用了扔裙子這個笨辦法。破財消災,說到底也不算吃虧。

      還有另外一個辦法,那您老為啥不早吭氣?這么說,我的Polo和花花公子保住了?我一面抱怨丈母娘藏著掖著,一面卻想,事情總歸沒有扔衣服那么糟糕。塵世間的事情,大約都是如此。山窮水盡處,同時也有著柳暗花明的轉(zhuǎn)機。

      我發(fā)問的時候,丈母娘的臉上便顯示出委屈的神情來。她說,本來打一開始,就準備給你說那個方法的??墒怯峙履隳樒け?,抹不開面子呢。

      丈母娘的弦外之音,無疑就是只要抹得開面子、豁得出去,就掌握了另一個方法。而只要成功運用這個方法,則無需扔掉衣服,也能破除鳥屎帶來的晦氣。想到這里,我的心中頓時有了底氣。

      大概受了丈母娘的感染,我的話也漸漸多了起來。面子么,你要是看重它,它就重如泰山,壓得你喘不過氣;你要是看輕它,它就輕如鴻毛,根本不值一提。有一年從太原回忻城,買票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差兩塊。當時把我著急的,像極了避雨的螞蟻。最后,還不是我厚著臉皮,向候車室的一位大姐要了兩塊錢。怕我抹不開面子,那是你門縫里看人,把你女婿給看扁了。

      丈母娘撲哧一聲笑了。你不扁,你是圓的,行了吧。我就搞不懂,臉皮厚啥子時候也變成好事了?你要是當真放得開、不嫌麻煩,那你去找七戶人家,問每戶人家討要一小撮大米。接著把要來的生米煮成熟飯,吃到肚子里后,這事就算過去了。

      原來這么簡單?我只恨丈母娘沒有早點說出來,白白害我為心愛的襯衣和皮鞋擔心了一小會兒工夫。我如釋重負地說,那我吃過午飯好好地補一覺,下午精神抖擻去討米。這么說時,我一會兒覺得自己像化緣的高僧,一會兒覺得自己像丐幫的長老,心底竟然莫名地生出一種既好玩又刺激的感覺來。

      這時,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突然想看本書。于是,我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宋人筆記——莊綽的《雞肋編》?;蛟S有三個月了吧,對于這本薄薄的只有一百五十多頁的小書的閱讀,我始終停留目錄附近。想來真是奇怪,我一直在讀這本書,卻一直讀不完。

      手中的書還沒有翻頁,丈母娘就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在書房門口。她像先前一樣拍著腦門說,對了小松,大米必須今天之內(nèi)討到;討到之后,必須一頓把它吃完。記住了嗎?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我不耐煩地向她揮揮手。丈母娘識趣地退了出去。不到五分鐘,我就聽到廚房里傳來炒菜的聲音。與炒菜聲交相輝映的,是客廳里傳來的電視的聲音。光聽臺詞,我就知道老婆看的是《愛情公寓》。我覺得片中的情節(jié)太過俗套,實在沒有追劇的必要。老婆卻不服氣地反駁道,你寫的小說就高雅了?再說了,許你們作家高雅,就不許我們庸人粗俗?果不其然,我一頁還沒有讀完,客廳里的那個庸人,已經(jīng)粗俗地笑了好幾次。

      我午睡醒來,老婆仍舊半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電視。見我正要出門,老婆朝我做個鬼臉道,九袋長老,加油哦!對于我鐘愛的文學創(chuàng)作,老婆從來都是冷嘲熱諷的,如今前去討米,老婆倒一反常態(tài)、鼓勵有加。我忙說,八袋長老,陪我一起去?老婆努努嘴,表示推脫。

      記得談戀愛那陣子老婆說過,你贏,我陪你君臨天下;你輸,我陪你東山再起。我曾打趣她,問她從哪本雞湯雜志上看到的。當時我還說,君臨天下太抽象,應該翻譯成白話文。老婆幸福地蜷縮在我臂彎里,輕輕地說,你要是個有錢人,我陪你住大房子;你要是個窮光蛋,我就陪你沿街乞討。老婆的話猶在耳邊,可是她卻毅然決然地拒絕了我!唉,還是周傳雄老師唱得好,當記憶的線纏繞過往,真叫一個支離破碎啊。

      抽水馬桶的嘩啦聲還沒有結(jié)束,丈母娘已從衛(wèi)生間走了出來。她瞟了一眼電視畫面,沒頭沒腦地問老婆,小松的汽車又得加油啦?老婆嚼在嘴里的一瓣橘子,頓時噴到了茶幾上。老婆忍住不笑,卻說媽呀,你的耳朵可真好使。丈母娘看我一副雄赳赳氣昂昂、即將出征的樣子,才總算明白過來。于是,她學著老婆的腔調(diào)說,女婿加油!

      跨出樓門我才意識到,找七戶人家討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作為一名資深宅男和膚淺寫手,我的人際關(guān)系糟糕極了。在這個名叫忻城國際的小區(qū)里,我數(shù)過來又數(shù)過去,也僅僅認識棋友大胖和老何、文友小滿,外加老婆的四川老鄉(xiāng)李嬸兒和曹嬸兒。

      這天氣可真熱。我使勁抹了一把額頭滲出的汗水,心底突然生出幾分慌亂。此情此景,就好像小時候吃一種薯片,說好集齊梁山八大水軍頭領(lǐng)的卡片就可以兌換一個足球,但我總也吃不到童威和童猛。

      我依次敲開大胖、老何、小滿、李嬸兒、曹嬸兒的門,從每戶要到一小把大米。聽說我要討米,老何和小滿眼神怪怪的;大胖打著呵欠問我,今天這么早就去下棋?李嬸兒和曹嬸兒則壓低聲音說,怎么,地主家里也沒有余糧啦。我忙解釋說不是。她們立刻會意,從廚房舀出一小蓋大米拿給我。曹嬸兒笑著說,鳥屎掉在身上了吧?沒關(guān)系,回去煮著吃了就好。千萬記得,要一次性把它吃完嘍。

      從曹嬸兒家走出來,我還需要兩戶人家的米。但放眼偌大的小區(qū),我已再無相識之人。為了實現(xiàn)打小就種在心底的那個虛無縹緲的文學夢,我將所有的業(yè)余時間用來看書寫字,誰料眼下竟會如此無助。百無一用是書生。做一道數(shù)學題,或許有三種方法;而生活,卻總是無解。

      接下來該怎么辦?

      揣著要到的大米,我在小區(qū)里不停地踱來踱去。手機響了,幾乎嚇我一跳:老子明天不上班,爽翻,巴適的板。老子明天不上班,想咋懶我就咋懶……鈴聲逗樂了路過的兩個美女,我卻心事重重。老婆問,九袋長老,情況怎樣?我沒好氣地說,八袋長老,接著看你的電視吧。太陽白白亮亮地照耀著大地也照耀著樓房。我不耐煩地合上手機,屏幕上的時間顯示,此刻已是下午五點。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必須在晚飯之前湊齊七戶人家的大米!我住的那棟樓,剛好是一梯三戶,不如去兩戶鄰居家試一試。這樣想時,我便硬著頭皮往回走。雖然此一役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但我連一點信心都沒有。

      我深深吸一口氣,按響了右手邊鄰居的門鈴。等了足足有兩分鐘,里面才傳來慢吞吞的腳步聲。我的心跳不爭氣地加快了。門只打開一個縫隙,一個金黃色的腦袋順勢鉆出來。皮膚黝黑、系著圍裙的女主人雙眼滴溜溜地把我掃了一遍,仿佛警察打量小偷似的。我雖不是賊,但底氣明顯不足。還沒等我開口,她便警惕地擺手說,我家可不買什么保險。我尷尬地笑笑,也擺了擺手說,我不是賣保險的。誰料,她還是厭煩地揮揮手,就像驅(qū)趕蒼蠅一樣。她似乎已經(jīng)生氣了。她提高嗓門道,我既不買保險,也不買蜂蜜,就這樣!OK?我正想說我也不是賣蜂蜜的,門已經(jīng)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隱隱約約地,我聽到里面?zhèn)鱽聿粷M的抱怨:現(xiàn)在這些推銷員真是離譜,死纏爛打叫別人買蜂蜜,開口就要兩百多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混進小區(qū)的……

      我站立在原地,呆如木雞。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蒼蠅,被那個皮膚黝黑的女人給趕跑了。

      緩了緩神,我才終于按響另一戶鄰居的門鈴。大約十幾秒鐘過后,一個穿著對襟白褂的大爺推門出來。小區(qū)里常有老年人結(jié)伴練太極,這大爺莫非就是其中之一?不等大爺張嘴,我便搶著說大爺你好,我不是賣保險的,也不推銷蜂蜜。大爺愣了一下,一臉的茫然。大爺?shù)拿碱^擰成難解的疙瘩問,那么,你有什么事嗎?我一時慌亂,竟然答非所問。我說大爺,我也住在這一層,咱們是鄰居呢。

      聽我這么說,大爺?shù)拿碱^才鋪展開來。他舒了一口氣道,難怪看你挺面熟呢,肯定在樓道里照過面。我說是呢大爺,您老平時喜歡健身吧。大爺?shù)哪樕贤蝗涣髀冻鲵湴恋纳裆?。他說是啊是啊,小區(qū)里的太極隊,還是我一手組建起來的嘞。說完,大爺好像意識到了什么,重新?lián)Q上迷惑的表情。那么,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呢?

      聽到有戲,我忙不迭地說大爺你好,家里的大米能不能給我一小把。為了說明我要的很少,我還特意攤開手掌比劃了兩下。大爺似乎徹底蒙圈了。好在,大爺沒有刨根究底。不然的話,我是不是要給大爺講一遍作家與鳥屎的故事?

      大爺嘆了口氣說小伙子,真是不好意思,我和老伴兒平素都愛吃面食,家里都大半年沒有買過大米啦。我立馬失落起來。大爺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在安慰我。他關(guān)切地問,家里沒米下鍋了?繼而又說,廚房里有白面和軟面,要不,先給你舀一些應急?我連聲說謝謝大爺,心底卻像死灰一樣。

      在忻城,人們管面粉叫白面;而軟面,則是指黃米面。黍子去皮后稱之為黃米,黃米再磨成粉,便成了大爺口中的軟面。軟面似乎很小眾,但忻城人卻誰也離不開它。因為忻城人過生日,家里照例要吃油炸糕,寓意步步高、節(jié)節(jié)高。這個油炸糕的原料不是別的,正是其他地方十分罕見的黃米面。

      我乘興而出,驕傲得仿佛元帥;卻又敗興而歸,蔫得仿佛深秋的茄子。

      我推門而入,丈母娘正往餐桌上端菜,老婆則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視,好像長在了沙發(fā)里。見我一臉不快,丈母娘試探著問,怎么啦,沒有討到米?老婆這才將臉側(cè)過來,跟著問我,九袋長老,戰(zhàn)況如何?我沒精打采地坐到沙發(fā)上說,甭提啦,還差兩戶。你也知道,在這個小區(qū)里,我本來就不認識幾個人。

      丈母娘一邊解下圍裙一邊說,你們忻城也是奇怪,還有不吃大米的人家。我說媽,這不是忻城奇怪,而是南北差異;你們南方人愛吃米飯,我們北方人就愛吃個面食么。丈母娘又說,在這城市里討米,確實有點難度。你說要討米,人家總會問你為啥子,還得費口舌解釋半天。既然湊不齊七戶人家的米,不如分別找七個人,向每人要一塊錢。再用這七塊錢買些吃食,一次吃光好像也成。頓了頓,丈母娘再說,這還是前幾天擺閑話時,你李嬸兒講的。她有個遠方侄子身上掉了鳥屎,就曾用過這一招。

      說實話,我本來是不信這些狗屁忌諱的。但如今我已騎虎難下,又怎能半途而廢。于是,我心中重新燃起了跳躍的火苗。我說那好,吃過晚飯后,我到廣場上要錢去!

      臨出門時,我的眼前無端地浮現(xiàn)出多年前看過的一個老電影:任賢齊和鄭秀文在一家高檔飯店海吃了一頓,結(jié)賬之際才發(fā)現(xiàn)對方都是冒牌大款。為了付清餐費,任賢齊讓鄭秀文在飯店等待,自己則跑到街頭想辦法。他本想問路人要錢,卻擔心由于自己太帥而不被同情。萬般無奈之下,任賢齊只好脫掉衣服,以此表示自己真的很可憐。這時,路邊突然閃出兩個警察,不由分說地將其帶走了……

      我覺得我也挺帥,肯定屬于不被憐憫、反而叫人痛恨的那種。但我斷然不能像任賢齊一樣,靠脫掉衣服來博取廉價的同情。何況那是電影里的橋段,遠遠不如現(xiàn)實來得突兀和殘酷。

      到底該如何是好?

      我想,我總不至于滿大街嚷嚷,好心的大爺們啊,可憐可憐我這個小乞丐呀。那是《武狀元蘇乞兒》里,人家星爺?shù)呐_詞。即便不用那么無厘頭,我也不便像祥林嫂一樣,逢人就講述自己的悲慘遭遇。然后可憐巴巴地求助:我的身上掉了一坨鳥屎,勞駕您給我一塊錢沖沖晦氣。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我突然看到了書柜上的那把紅棉吉他。緊接著,一道幸福的閃電倏地流遍全身。對,我確定是幸福的閃電。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我興奮地喊媽喊老婆,我去歐尚那邊的廣場上要錢去啦!

      因為在大學里寫小說、玩樂隊,我?guī)缀趸膹U了學業(yè)。作為中文系的學生,我雖然搞不懂詩詞格律,但卻把音樂玩得風生水起。在那個名叫小木的樂隊里,我先是鼓手又當主唱,留下了滿滿的青春的回憶。走在從小區(qū)到廣場的路上,我甚至忍不住想要贊美一下那段不務正業(yè)的歲月。想來真是令人感慨,有心插柳,或許會大失所望;歪打正著,卻可能讓生活更美好。

      夜幕即將來臨的廣場上,熱鬧得像一支交響曲。我在兩株紫葉李之間擺開架勢,先唱了一首許巍的《藍蓮花》熱場。路過的人流,有的瞥我一眼有的駐足片刻,更多的則視我為無物。第二首本來準備唱鄭鈞的《灰姑娘》,但為了表示對抗,我特意換成了汪峰的《存在》。記得上個月聚會,有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詩人激動地說,詩人就是要對抗。要對抗生活,還要對抗太陽!狗日的。那現(xiàn)在,我就對抗一下你們這些散步和購物的俗人。

      進入角色以后,我竟然唱得忘乎所以?;秀敝g,我又變成了那個時而勃發(fā)時而頹廢的小木樂隊的主唱。在人聲鼎沸的廣場上,我的歌聲孤獨地飄揚著:誰知道我們該去向何處,誰明白生命已變?yōu)楹挝铩J欠裾覀€借口繼續(xù)茍活,或是展翅高飛保持憤怒……

      叮的一聲,我的面前飛來一枚明晃晃的硬幣。硬幣在我腳下毫無規(guī)律地旋轉(zhuǎn)了好幾圈,終于在“憤怒”處停下來。我抬頭看時,一個十多歲的男孩正從面前走過。他身后的校服上,印有“忻城二中”的字樣。我將目光收回,發(fā)現(xiàn)四周已經(jīng)圍觀了十幾個不明真相的聽眾。盡管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在聊天、嬉笑,但我卻莫名地信心大增。

      我正打算唱下一曲,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叫好。緊跟著,一股濃烈的酒氣躥了過來。只見一個脖子上戴著金鏈子的壯漢推開眾人,將一張鈔票拍在我腳下,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好兄弟,給哥來個《小蘋果》!我低頭一看,居然是二十元的大鈔。奶奶的,管他三七二十一,小爺我照單全收。所謂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不論給多少錢,到時候只花一元便是了。反正,只要有七個熱心人肯給錢,我就可以收攤走人了。

      我的《小蘋果》還沒有唱完,果然又陸續(xù)有人扔錢進來。數(shù)到第七個人,恰好一曲終了。完美——收官。我興奮地跳起來,頭頂碰到了紫葉李的樹枝。

      正盤算著用七塊錢買蛋糕還是買冰淇淋的時候,我聽見一個粗暴的怒吼聲和一堆雜亂的腳步聲。隨著腳步聲的越來越近,怒吼聲便準確無誤地鉆進我的耳朵里。別唱了!聽見沒!最近城區(qū)禁噪你不知道嗎?誰叫你在這里唱的?

      我定睛一看,面前已經(jīng)站立了四五個身著城管制服的男子。他們來勢洶洶,似乎還帶著風。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我努力擠出一個笑臉說,不唱了不唱了,這不馬上就要走了么。不料,一個肥頭肥腦的城管剜了我一眼說,那可不行。要是我們走了,你又返回來怎么辦?我忙說不會的肯定不會的,我向天發(fā)誓。肥頭肥腦用鼻腔冷笑了兩聲,不耐煩地說,拉倒吧。相信你們這些街頭賣唱的,不如相信股市會漲、大象會飛。

      我不再搭理肥頭肥腦的冷嘲熱諷,開始兀自收拾東西。我準備起身離開時,肥頭肥腦就像一面結(jié)實的墻體,擋在了我的面前。我說,我真的要走了。肥頭肥腦卻并不理會。我又朝向其他城管說,我真的要走了,絕對不回來??善渌麕讉€城管根本沒有解圍的意思,一副很想看熱鬧的樣子。

      肥頭肥腦冷冰冰地說,地上的錢你撿起來,但吉他我得收走!說著說著,他便伸手搶我的紅棉。我使勁拽著不給,兩個人像拔河一樣開始角力。肥頭肥頭扭頭喊,愣著作甚,快來幫忙啊。我手上滑了一下,再抓,已是兩手空空。肥頭肥腦雖然搶到了,但由于強大的慣性使然,他竟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氣急敗壞地站起身,拿起吉他猛地朝我身后的花壇砸去。我只聽得咔擦一聲,毫無防備地看著心愛的紅棉在自己眼前折斷。

      我覺得吉他也是通靈的。遙想當年,我們時常相伴,幾乎達到了人琴合一的境界。可是現(xiàn)在,這個穿著執(zhí)法者制服的肥頭肥腦的死胖子,居然砸斷了我的吉他!

      賠我吉他!我不管不顧地朝他吼道。肥頭肥腦先是愣了一下,繼而用厚實的巴掌推開我。他悻悻地揮手,示意收隊。我的憤怒還在發(fā)酵,他們已經(jīng)從燈光閃爍的廣場,走到了遙遠的夜幕深處。

      我怔怔地俯下身子,數(shù)夠七塊錢,將多余的錢留在原地。

      還去買蛋糕嗎?還去買冰淇淋嗎?我有滿肚子的怒火,卻不知道該燒向何處。一道閃電劃過,大概要下大雨了。那么,我也該回家了吧。

      我想,鳥屎或許真能帶來厄運,因為我的吉他爛了。我想,鳥屎又無法真正帶來厄運,因為我若置之不理,就不會有此遭遇。

      自己與自己辯論不成體統(tǒng),左手與右手較勁確實很累。

      抱著那把折斷的紅棉,我艱難地朝家的方向走去。同樣的路程,出來時我覺得距離很近,現(xiàn)在卻覺得十分遙遠。我踽踽獨行著,頭頂是轟隆隆的響雷。

      很可能,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責任編輯: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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