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周太公是我的老鄰居,從香港回來前,他千方百計聯(lián)系到我,讓我回去陪他走走。太公回來的原因,是因他的“莼鱸之思”。
我熟悉太公的生活。他吃毛豆,是帶殼一起煮的,加點鹽,花生也是如此。他吃山芋,是削了皮,切成小方塊,煮稀飯時搭進去,摻點糯米,慢慢熬制。他吃茄子,卻極其簡單,切成四條,等飯熟時,放在飯頭上蒸,蒸軟乎了,放在盤子里,加香油和拍碎的蒜子,攪拌均勻,就香氣撲鼻了……
太公的侄孫開車從機場接回太公,他顫巍巍地開門下地。頭發(fā)全白了,他抖抖索索地仔細打量著門前的條石,枇杷樹、桑樹、桃李杏皆高大了。老宅正炊煙裊裊,孫媳婦們正在做飯。
桌子上擺滿了時令菜。豆角、水煮毛豆、莧菜、油炸小魚、泥鰍、黃鱔、香辣蟾蜍、水煮肉、蒸茄子、肉燒干馬齒莧、肉燒蕨菜等,滿滿當當?shù)?。大伙都看著太公,太公沒有舉箸,悠悠說道:“活的年歲多了,走的路遠了,許多事許多人都忘記了。有時候吃一道菜,就想起很多事。”他頓一下,說:“那一年在九龍,我看到一棵桑樹上的青果子,叫孫子向主人討來幾粒吃,也是那么酸澀,就想起你們猴子一樣爬到我家的桑樹上,吃得牙齒酸軟,也想起我的母親站在樹底下,搖著頭嘆息:‘就不能再等等??!可我哪里等得及?!蔽覀兌疾徽f話,屋外的桑,沉靜地綠著。
大伙勸他趕緊趁熱嘗嘗,太公夾起一塊茄子,大伙都拿著筷子,緊張地看著他。太公閉眼咀嚼,沒有說話;再夾起一條小魚,也是如此。如此者五六次,大伙都等著他說點什么,他放下筷子,說道:“好吃。難為你們了?!睂O媳婦們松了一口氣。
晚飯后,晚輩們都散了,我和蔡叔陪太公到田野里走走。天空深遠如昔,田地里依然滿是莊稼,依然草木清芬,螢火蟲依然攜著燈籠飛行,蟲鳴稀疏,蛙聲幾不可聞。蔡叔說:“先生,我們回吧!”太公說:“到處都一樣,都用化肥農(nóng)藥了,菜都一個味了。”我說:“太公,明天我做給你吃?!碧珨[擺手,說:“心領了。食材變了,即使做法不變,味道也找不回來了?!?/p>
太公要回香港了。那天中午,我們坐在前院說話。前村九十五歲的施老太拄著棍,挎著菜籃子蹣跚路過。她是個孤寡老人,無兒無女,太公忙過去招呼,老太太已經(jīng)不認識他了,耳朵全聾了。她的籃子里,一把參差不齊的莧菜,一大捧蟲洞處處的蠶豆。他湊近老太的耳朵,大聲問:“怎么現(xiàn)在還有蠶豆?。 崩咸鸱撬鶈枺骸澳愣家?,那就給你吧!”挪進院子,倒在桌子上,笑瞇瞇地走了。
太公剝開蠶豆,手顫抖起來,我要幫他剝,蔡叔說:“給他自己剝吧。”太公一粒粒地剝著,很快剝好了,他要蔡叔找來針線,一粒粒地穿起來,打個結(jié),成了念珠一般的一個圈。小時候,我也這樣做過。套在脖子上,招搖過市。
我燒開了水,蠶豆串扔進去,煮一會兒撈起來遞給他。他坐在圍椅里,一粒粒扯著吃,吃著吃著就流淚了。他伏在桌子上,叫了一聲“姆媽”——我和蔡叔都聽見了。
(摘自《羊城晚報》 圖/黃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