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請客半日忙。大包小袋地從街上買著東西回來了,就操心自己的手藝,能否把一桌飯菜烹飪得有形有色有味,再是操心要請的客人會不會到來。一切都按心愿進行了,送走客人,滿屋狼藉,身心仍是不累的,立在房門口要給鄰居家訴說:“他是某某某呀!”某某某總是有權(quán)有勢或者有名的人。
如果是男娶女嫁,孩子滿月,老人過壽,以及分到了房子,評上了職稱,請客是熟人來,把一個歡樂擴大成十個歡樂。可某某某是何等人物,席好擺,客難請的。于是,請過了客的夫婦在這個晚上吃殘湯剩水時,一個在說:“我真怕他不來的。”一個在說:“他總算是吃過咱們的了!”拿上等的飯菜給人家吃了,似乎那飯菜是多余的,像門口的垃圾,垃圾車來拉走了,就得感謝呀的。
在這個世界上,有人請吃,有人吃請。請吃和吃請,都是一個吃字,人活著當(dāng)然不是為了吃,但吃是活著的一個過程,人樂趣于所有事情的過程。在西方,社會靠金錢和法律維系,中國有時候講究權(quán)勢和人情,一切又都表現(xiàn)在吃。在普遍沒有吃的時候,你冒著生命危險捕獲到食物讓我吃,這豈能不讓我感動?當(dāng)我們看見母雞辛辛苦苦啄死了一條蜈蚣,銳聲叫喚著小雞來吃,就想到最初請客也就是這樣吧。
最初的請客是一種撫養(yǎng)或貢獻,而現(xiàn)在的請客有些則淪落為一種公關(guān)。請客就請吧,帖子越來越精美,言語越說越誠懇。請客者大多是有求于別人,或者在求人前,或者在求人后,深謀的還有個早些滲渠,短見的只要個立竿見影,吃一次飯當(dāng)然是送蠅頭以圖牛頭。
我們常常會看到有不得不請客的人家請過客了,仍一臉無聲的笑,拉拉扯扯的,一邊送客走,一邊要說:哎呀,天還早的,多坐會兒嘛!心里想的是“客走主人安,跳蚤蹦了狗喜歡”。若請吃了事未辦成,吃過這一次再不會有第二次,這一次也是“權(quán)當(dāng)喂了狗啦!”吃請的呢,有幫了你的,就等著你有什么表示,連一頓飯也不請嗎?或許也知道君子不吃嗟來之食,他家里并不缺一頓吃的,吃請是一種身份和榮譽呀。
有的人卻是吃請吃煩了,飯菜是人家的,腸胃是自己的,花時間,窮應(yīng)酬,說免了免了,會給幫忙的。但不吃人家不相信,這飯是一種憑證,吃吧,實在是把自己做了人質(zhì),把肚子做了墳?zāi)?,一股腦兒地埋葬那些雞魚豬羊的尸體了。
可請吃的和吃請的哪里又會明白,人是離不得吃的,吃食的不同卻要改變?nèi)说钠贩N的。禿隼之所以形容惡丑、性情暴戾,禿隼的食物是腐肉;鳳凰吃的是潔蓮之果,清竹之實,鳳凰才氣質(zhì)高貴,美麗絕倫。湖南人吃辣多革命,山西人吃醋少鋪張,請吃者什么都讓你吃,吃請者有什么吃什么,凡是胃囊什么食物都能盛的,少悟性,乏技藝,去干一般的官兒,只能肥頭大耳。
說請客,社會上相當(dāng)多的聰明能干之人其實是善請客而已,而被請者又有哪一個是討婦乞兒?為請客如何費盡心機,赴吃請又怎樣丑態(tài)百出,這其中生動的例子,隨便在任何地方稍加留意,就能看到和聽到,令人捧腹一笑。我們每一個人,或許沒有被吃請過,卻誰是沒有請吃過呢?笑別人就笑自己吧,罵別人就罵自己吧。
(摘自《自在獨行》長江文藝出版社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