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海勝
風塵仆仆地跋涉在絲綢之路上,人變成一種符號。
駝鈴伴著馬蹄聲闖過玉門關、陽關,一路向西……隘口送別遠去的背影,風塵旋裹馬糞的氣味、沉淀光陰深處的色彩已經成為鋪墊時光的主力。
鳴沙山的東麓,敦煌敞開胸膛,迎接西域至中原紛至沓來的僧侶和商客。宗教和商貿組成的隊伍浩浩蕩蕩穿越朝代,把一路盛開的傳說和故事繡在絹綢上、畫(刻)在堅硬的石壁上,一個歷史就多了柔軟身段和色彩。鼎盛是人心的一種愿望,這種愿望依托絲線和色彩表達,就有了連綿不絕的絲綢,有了豐富絢麗的敦煌壁畫,有了佛法的玄妙和香火的飄逸與沉淀,讓深奧的禪意及墨彩的香味穿透數(shù)千年時光,飄到2017年的夏天。
我能與之邂逅,算是一種幸運。
過大震關,翻越隴山至天水,駝隊在煙塵蔽日的行進中踏進甘肅之境.這里的時光頓時生動起來。黃河滔滔、濁浪排空,何時起,這條凝聚中華民族靈性的大河,把甘肅版圖硬生生分開。大河湯湯,東西兩岸相望,古老的絲綢之路在錯綜復雜的大地上像綢絲般散開,河東段河西段的多條路線,所走的地域雖有不同,方向卻是一致的,直至西端,涉黃河而過,總有一個點交匯重合。必會有路線與敦煌鳴沙山擦肩而過,似有定數(shù)、似有契合。路如何的千頭萬緒,總是一頭系著古都長安,一頭系著中亞西亞的腰身。車轔轔、馬蕭蕭,是從哪一只馬蹄開始踏上的征程?烈烈的朔風從蒙古高原和青藏高原上掠過,吹過漢朝、吹過唐宋、吹過漫長的歷史,把一個個火熱的愿望托舉在高原之上,在這個離天最近的地方跋涉、飛翔和攀升。
東來西往的人(這種說法近于輕佻,對每一個歷史上的時點,人真不算是一個合適的代表)臉上落著漢朝的沙塵,掛著唐宋的汗珠,他們在日夜交錯中不知走了多久,總會在途經敦煌鳴沙山時停一停腳步,也許只是一次無意間的小憩,或是一次人食馬飼的打尖,人們發(fā)現(xiàn)了莫高窟,走了進去。這樣,莫高窟在經火繚繞中瞬間頓悟,認領一種啟智的方式,彩色讓宗教的記憶、生存的記憶、時光的記憶在石壁上層層伸展和遞進。壁畫——假如無神助,這種文藝表現(xiàn)手段真是人類驚世的創(chuàng)意——在莫高窟的石壁上有聲有色地蔓延。直至今日,依然把我們的目光染成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滋味。
畫師的筆一定是顫抖的,雖然他心里裝滿虔誠。筆端的遲疑是對生命的敬畏。一筆落下,一個嶄新空間的門板就會轟然推開,油彩的香味會一寸寸抵近內心。眼前將會出現(xiàn)什么呢?愿望在漫漫絲路上栩栩如生,思想也近如禪境,生活的瑣碎走進畫面后,所有事物的骨骼清晰起來,明朗起來,組成久遠時光里的一幕幕繁榮、一場場盛況……每一筆、每一種色彩在時光的浸泡下慢慢羽化,讓厚厚的時間像天使的翅膀一樣透明,讓凡間的人們清楚地看到了遠古,感受到一種靜極了的美。
天竺傳至中原的佛教,在莫高窟扎下了根。佛法近于哲性,經文的講述在壁畫中生動活潑。佛在畫師虔誠的筆端走進石窟,法相沉靜或展頜微笑。佛的笑像清水一樣在民間流淌、漫開,滋潤草木、滋潤人心、滋潤生息。千佛有千種的慈悲、無限的善意。佛用胖胖如藕的手指,點化愚頑和惡俗,光明一瞬間點亮人的智慧。佛為眾生講法,實際這是人的渴求和熱盼。無論古今,人總難免會遭遇一段迷途,佛法宛若溫厚的大手,拉著人們一步一步走出魔障、走向陽光、走向人間、走向坦途。
莫高窟里,誦經聲不絕于耳,水一樣從石壁上傾瀉。我仿佛看清眾佛唇息蠕動。經文博大精深,有遠古的叮囑,也有近在咫尺的提醒。善惡在一念之間,坦途和沼澤也是在一念之間,人生一世,是多么需要佛法的指引啊!方寸之地,佛用12208種神態(tài)(只限莫高窟之內),闡述生命里最深的奧妙。只需領略一種,人世上就多出一份皈依。
石窟上,我從誦經中聽到絲琴的點拂,是水中之水,叮咚悅耳。西域的天空瓦藍,白云緩緩飄過。琴聲由纖細手指撩撥,分批次從云層里傾瀉,像是一場滋潤眾生的透明雨水,滴落腦門。莫高窟的石壁上,體態(tài)妖嬈的仙女(即飛天)——有一種說法是乾闥婆與緊那羅的復合體,沒有性別,但我更喜歡她們是女性的化身,好在畫師和我的想法一致——臂挽彩帶,翱翔于天空中。她們纖手緊握樂器,譬如琵琶,端于胸前或反持背后(反彈琵琶),像如今的才藝表演。一幅幅飛天連綴在一起,和盧米埃兄弟發(fā)明的電影原理一樣,動了起來,飄(飄比飛還要空靈)了起來,衣袂彩帶紛揚。飛天手中持竽、簫、鼓、琴,組成了仙境的小型樂隊。怪不得冥冥中有樂曲破壁而出。在民間,如果組建一支“飛天樂隊”,應該是個不錯的主意。飛天曼妙的身姿,讓堅硬的石壁上凸顯柔美,妙不可言。
走近莫高窟,導游的職能就算終止了。壁畫開始向我們講述一切。連綿的畫面,是時光的走向,也是宗教和歷史的走向。畫面牽引著我們,步入縱深,走進遠古多維的空間,這是現(xiàn)實版的穿越。佛教圣事、佛教經典(佛教術語稱之為“經變”)、 剃度、禮佛等等;宮廷、出行、宴會、游獵、農耕、捕魚、制陶、冶鐵……人間百態(tài)囊括其中。色彩的迷陣里悄悄跑出了藏羚羊、牦牛、野豬、白唇鹿、狼……還有人類用以代步的馬匹和駱駝。動物是莫高窟壁畫里的一部分,它們的出現(xiàn)說明當時人類的精神領域豐腴飽滿,與萬物的融洽已致達觀和包容。我們從壁畫里看到動物奔跑、跳躍和掙脫的力量,像是隨時都可以從石壁跳出來,去尋找曠野和草場。很多壁畫的背景,儼然源自絲綢之路上發(fā)生的事情。像浩蕩的商隊、交易、市場等等,壁畫說出了當時的情形和色調。
張騫一路風塵,從西域歸來。茫茫戈壁上,他握使節(jié)的手心出汗了。這是他第二次西行,不同于第一次,他探明一條中原與西域通商的路徑。張騫興奮得腳下生風,恨不得一步就跨回長安。他不知道自己將推開一扇革新歷史的大門,為民間的生活引來一渠活水。或許他深悉這條路線的意義,否則,是什么力量支撐他翻越重重關隘,深入大漠草原、荒涼之地?張騫打開這道門后,他的名字注定要彪炳千古。張騫第二次西行成功后,這條新開辟的路徑上便生機勃勃、商機無限。從2000多年前開始,這條路上衍生的故事不失傳奇、不失濃墨重彩。爾后,中原和西域的經濟文化交流頻繁。張騫從西域帶回了葡萄、核桃、苜蓿、石榴、胡蘿卜和皮革、地毯,首次實現(xiàn)了跨地域物資的交流。兩地互通有無,絲綢之路始于此時。這條極具生命力的路線,豐富了中原的生活,同樣也繁榮了西域的經濟。中原的鑄鐵、開渠、鑿井等技術和絲織品、金屬工具等,源源不斷地傳到了西域,西域的特產同樣運回中原,雙方的經濟走向一種全新的繁盛。張騫被現(xiàn)代譽為“第一位睜開眼睛看世界的中國人?!蹦軗闷疬@種榮耀的,舍他其誰?時至今日,這條路將被重新叩醒?!耙粠б宦贰钡奶柦且呀浽诙叴淀?,這條路將在重生中再次鼎盛。
壁畫的功能已經超越了語言和文字,色彩的變幻中,我們看到了本不屬于我們的時空,觸覺到文化傳承的細膩和精美。
繽紛的色彩中潛藏著一個低調的身影,寥寥數(shù)筆,卻傳神地表露出內心的喜悅。后人推測,這就是畫師自己。他用驚人的膽略把自己加入禮佛、廷宴、狩獵或農耕的隊伍里。這樣盛大的儀式里,怎么能把自己丟下呢?當畫師落筆時,心一定會怦怦直跳,激動和緊張都有。畫師也許想不到數(shù)千年以后的事情,但知道要把眼前的事情做好。輕輕幾筆讓自己悄悄地躋身盛典,使自己有了一世的榮耀。在當時,畫師是一種多么幸運的職業(yè),竟然有這么好的機會,在自己筆端行走數(shù)千年,被身后數(shù)代人識別辨認。畫師也許就是民間一位平凡的藝人,不知不覺間,慢慢走向一座藝術的峰頂,成為萬人仰慕的巨匠。
祖先的聰慧,不僅是開創(chuàng)出絲綢之路,用商貿的線條,連接起中原和西域;還有他們發(fā)現(xiàn)了油彩,像發(fā)現(xiàn)了一種能融會所有生靈內心的一種語言。在敦煌的莫高窟,一個朝代就會用一種或多種顏色,延伸到時間深處,在那里扎下了根,繁衍文化的枝枝葉葉,茁壯成一棵大樹。民族文化之林就這樣巧妙地移植到敦煌的石窟中、石壁上,組成一片片森林。我的目光追隨時光的葉片,感覺遠古的風吹過樹梢、吹過草地和大漠、吹過舞者衣帶,最后落到我的身上。這是一股能浸透骨骼的清涼,來自西域,來自陽關;也許是來自天山南北或青藏高原,吹散了2017年夏天的暑氣。
一種清冷就這樣在衣帶飄飛的壁畫里逼近骨頭,讓人間酷熱的盛夏多出一個清爽的洞天。
如果沒有絲綢之路,沒有這些壁畫,今人誰會感知歲月深處,有那么多詮釋靈魂、洗滌內心的佛光閃爍?有那么多鮮活的生命,在飽滿而神采飛揚的精神世界里翱翔?
壁畫上,蕓蕓眾生相,包括佛,像是進行一次回歸。掀開時間帷幕,走進了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