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潔
下班高峰,地鐵車廂里塞滿了人,人們滿臉倦怠,漠然而沉默。施小憐的手機鈴聲驟然作響,引得周圍的好幾個人望向她。施小憐把手里提著的幾個袋子慌亂地作了一個合并,騰出一只手摸出包里的手機,一看顯示屏:媽。
母親一直呆在縣城里,對城市里朝九晚五的作息時間向來遲鈍。比如這個時候,如果她知道施小憐正在擁塞的地鐵上,手里提著給一家人搗弄晚飯的食材,善解人意的她是不會在這個點上去電話的。在她心里,這個點,應(yīng)該是一家人吃了晚飯,準備看看新聞或出去走走的時候。其實,母親知道,城市里上班是朝九晚五的,只是遲鈍而已。
這次,施小憐沒有掛斷、回撥。
母親不太主動打電話,她的電話是50元套餐那種,其中有 5元的短信費用,她一直耿耿于懷,說她從來不用那個功能、也不會用,為什么要白白浪費 5元錢。鑒于她連這點碎銀都要計較,當兒女的自然不會給她提供消耗銀兩的機會,基本上是看到她的電話,便掐斷、回撥。
有段時間,施小憐熱衷于給她的手機充值,然后聽她大驚小怪、半信且疑地說收到詐騙信息。不過,就算她的手機被兒女們的充值卡撐到嘔吐,她也不會停止那5元式的抱怨。大家終于繳械投降,有種東西叫骨子里的玩意,改變一個人并不見得比改變整個世界容易。
“哎呀,我又忘了,你現(xiàn)在可能不方便,還在趕車回家吧?我過會兒再打?!?/p>
施小憐更煩了:“林美紅,說事,不會是誰又死了吧?”
母親叫林美紅,施小憐兩種情況下直呼其名——開玩笑或是氣惱時。
“倪叔死了!”
“倪叔死了?”
施小憐的反應(yīng)有點大,林美紅不太習慣,不過,這反應(yīng)又給了她些許底氣——這個點不討巧的電話,至少內(nèi)容是有點價值有點意義的,林美紅的聲音陡然高了起來。
“是的,倪叔死了,剛剛的事?!?/p>
林美紅主動打來電話,多半是說誰誰哪個孃孃阿姨或者叔叔伯伯去世了,這次,也不例外。
施小憐覺得車廂里有些悶?!澳呤濉保@個稱謂,帶著濃黏的時光氣息,一下子把施小憐拖向歲月深淵,一直把她拽回到三十多年前。
家屬院 2棟平房,4號是林美紅家,5號是倪叔家。
從門口往里直走,兩室外加一間廚房,三道門在一條直線上。最里面的廚房很小,三四個平方的樣。這間廚房的一側(cè)多開了一道門,走出去是十多個平米的露臺,看過去,就是倪叔家的廚房門側(cè)門。兩家一合計,就在中線上砌了一道磚墻,上面用牛毛氈搭了棚子,各自砌上水泥炤臺。這樣一來,多出了一間房,春夏秋三季,做飯炒菜都在這里進行,真正的那間廚房只在冬天,家家戶戶燒上鐵爐子的時候,才發(fā)揮作用。
所以,很多時候,兩家炒菜的味道是互串的。大部分人家都是主婦操持,像倪叔這樣什么家務(wù)事都做的男人,確實不多。施小憐問過母親,為什么倪叔家的齊孃孃不做事,母親說齊孃孃身體不好。
施小憐的印象里,齊孃孃永遠臉色蒼白、眉頭微蹙、走路慢,但是,齊孃孃漂亮。
“老倪,你家的菜巴鍋了!”
“小林,你家今天的糟辣椒里肯定放了蒜苗,香!”
……
施小憐的記憶里,母親和倪叔的對話,總是氤氳在油鹽醬醋的凡塵煙火中。
如果沒有那棟新樓的出現(xiàn)呢?
新樓房就建在家屬院內(nèi),它在一排排的平房中鶴立雞群。
施小憐在新樓建成后,被林美紅帶著去看過。
這棟樓共五層,10戶人家設(shè)計。林美紅和丈夫施雷去看房子,選的是晚上,本不想帶上施小憐,施小憐攆得兇,只好把她帶上。
這棟樓從打地基開始,施小憐就一直看著它一天天變樣。無數(shù)個夜晚,她和院子里的伙伴們在里面玩“躲貓貓”,甚至在暑假里,她還和幾個十來歲左右的娃娃,捶過重晶石——把那種拳頭大小的白色晶體石頭,用錘子敲成苞谷粒大小的石子。一個暑假下來,施小憐掙了 6元錢,林美紅獎勵她 1元錢,施小憐為此激動得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覺,1元錢,100個1分錢哪,三分錢一個的饅頭要買多少個啊。
林美紅打著手電筒,用鑰匙打開了二樓的一個房門。
施小憐一直被告誡不允許發(fā)出任何聲音,林美紅的手電筒射向地面時,施小憐看到了平整光滑的地面有點點白色反光,林美紅壓低聲音道:
“這些白石子就是你們捶的重晶石,這個地面是水磨石的?!?/p>
施小憐一聽,心里頗為自豪,本來和父母保持一致的躡手躡腳、彎腰躬背的姿態(tài)立馬抻展了些,等看到那個偌大的陽臺時,施小憐直著嗓子歡呼一聲,嚇得林美紅趕緊捂住她的嘴。
最后,林美紅惡狠狠地對施小憐說:
“不準向任何人提起今天晚上看房的事,要不,打斷手桿!”
“燕飛都不能說???”施小憐和倪燕飛形影不離。
“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八九歲的孩子,保守這樣一個秘密并不難,因為施小憐睡一覺醒來,就把這事給忘了。
有一天,這棟樓前聚集了好些人,大家對著一張圖紙,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一撥人走掉,另一撥又接上。
貼在墻上的圖紙并不大,人要湊近些才看得清。
一張常見的小學生作業(yè)本橫格紙,用鉛筆在上面畫了這棟樓,題名:官樓。
五層樓十戶人家的門上,分別標示著“院長”“副院長”“主任”“書記”等字樣。施小憐很不屑,她覺得橫豎的線條畫得一點不直,她美術(shù)課上的隨意涂鴉,都比這個強千倍萬倍,居然還有那么多人圍觀。
施小憐想喊燕飛玩去,卻發(fā)現(xiàn)燕飛盯著圖紙、滿臉通紅、兩眼放光。
“這個是我爸爸畫的,是,是我爸爸畫的,他他他用我的算術(shù)本子畫的……”
人群里爆發(fā)出哄笑聲,倪燕飛急了,跺著腳大叫:
“我沒哄你們,真的是我爸爸畫的,我看見他畫的!”
人們笑得更歡了。
“啪”,倪燕飛被甩了一個大嘴巴,趔趄一下跌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嚎出聲來。
倪叔陰沉著臉,被人群圍在里面。
倪叔是老資格老員工了,沒有分到新房子,發(fā)泄一下憤怒不滿也情有可原,被女兒燕飛不小心戳穿了事實,干脆連躲閃都省略了,乜斜著眼,看看這個、掃掃那個,一副老子就是不舒服看你要咋個的樣。
當時的施小憐肯定不明白,她鄙棄的這張作品,作為圖畫的藝術(shù)審美在這里是不被待見的,作者的意旨不在于此。
“官樓”事件沒過幾天,倪叔家的門上貼了一張白紙,上面用毛筆寫著兩個大字——“藥奸”!字體娟秀中帶有筋骨。兩個字的上面,還用紅墨水劃上一個大叉,紅墨水過于飽足,有滴答下來的漬印。施小憐看到時,有些駭然,這兩種色彩搭配的字體,讓她極易聯(lián)想起公審大會,那些即將被拖到遠處槍決的犯人,胸前掛的牌子。
但是,“藥奸”事件顯然是復(fù)仇行為,所有人不用動腦筋都曉得,倪叔是因了“官樓”事件遭致報復(fù)。這事兒,“官樓”里的人多半是竊喜的,有人跳出來針尖對麥芒予以還擊,這種于己而言十分安全的報復(fù)快感,是相當愜意的。只是,誰是“藥奸”事件的策劃者,似乎每個人都忘了追問。
當然,有個人不會忘記,那就是倪叔。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還沒有什么迷藥幻奸之類的玩意兒,倪叔被冠以的“藥奸”,意為藥品方面的奸人,倪叔負責這個縣城醫(yī)院的進藥渠道,有傳言說他吃回扣。
有一次,倪燕飛奉父母之命,給施小憐家端來一碗燉狗肉,林美紅熱情地招呼后,把肉騰到自家碗里,抓了幾把炒瓜子塞進倪燕飛的衣兜里,幺兒好幺兒乖地把倪燕飛送到門口,端狗肉的碗已經(jīng)洗干凈,斜倚在倪燕飛的肘彎里。
回過頭,林美紅臉上的笑意仿佛被光線切斷,尋不出半點蹤跡。
林美紅坐下,靠近施雷,一臉神秘的樣:“你注意那個碗沒有,搪瓷印花的,那個碗是裝寶塔糖用的,他們進藥的時候我看見過。”
施雷忙著嚼狗肉,含混一句:“哦,這樣啊?!?/p>
“哼,他們家的碗柜里,不曉得還有好多這類瓶瓶罐罐哦!”
林美紅夾了一片狗肉放進嘴里,恨恨地嚼著。
沒過多久,施雷在鄉(xiāng)下老家買了一大塊牛板筋回家,燉得整個院子里都香氣彌漫。林美紅用勺子在鍋里攪動半晌,舀出一碗清燉牛板筋,讓施小憐給倪叔家送過去。
施小憐發(fā)現(xiàn),躺臥在湯里最上面的那幾塊牛板筋,比較大大塊;下面的,像殘兵敗將,潰散零星。
施小憐家在“官樓”二樓,屬于倪叔畫中的“主任”級別,母親是“官樓”里級別最低的官——護理部主任。
那個年頭,毛筆字寫得好的人還是不少的,但幾個當官的毛筆字恰恰不行,當然,林美紅除外。當護士多年,她常常用那種“狗屎墨水”在玻璃上寫毛筆字。墨水有股難聞的味道,但是便宜,大家便戲稱此墨水為“狗屎墨水”。住院部的病人名字,是寫在一個玻璃牌匾上的——玻璃下面是畫有格子的白紙,上面寫著床位數(shù)字。床位床號是固定的,病人則是不斷變換著的,自然就把名字寫在玻璃上,出院了轉(zhuǎn)院了或者人死了,濕毛巾輕輕一擦,又是下一個病人。有時,病人的名字上面,會用紅色墨水圈個框,施小憐問林美紅,林美紅說那是重癥標記。她的工作強度,往往取決于紅墨水框子的多少。
去年回家,施小憐就知道倪叔患了肺癌,但是,聽說他死了,仍是心驚。
林美紅的話里,聽不出風吹草動,平靜如一潭死水。
“媽,你不會是——還記恨倪叔吧?”施小憐吞吞吐吐、躲躲閃閃,終于完整表達了疑問。
“人都死了,有什么恨不恨的。”
施小憐不知道,母親說的是不是真話。
去年回母親家,是在夏天,施小憐把女兒送到母親那里過假期。
很多時候,施小憐不是很愿意回來。父母退休多年,住在這個家屬院一直沒挪過窩,當年引以為傲的“官樓”,現(xiàn)在卻成了家屬院里最矮小破敗的建筑,四周都砌了高樓,將它圍住。以前,到了夏天,家里的某幾扇門總是被風吹得乒乓作響,要用凳子頂住才行?,F(xiàn)在像個被關(guān)住的盒子,夏天悶熱無比。但是女兒喜歡回外婆家,特別稀罕外公帶她去河里搬螃蟹、撈小魚。這樣一來,施小憐幾乎每年夏天都要造訪一次。等女兒過完暑假,要么外公外婆把女兒送上飛機,要么兩人坐火車把孫女送過來,順便在施小憐那里玩幾天。
施小憐很愿意父母過來住住,她在這個城市,和老公一起打拼下來,也算有車有房一族,雖說車子很多時候用不上,太堵,施小憐和老公寧愿坐地鐵上下班,但是,這并不妨礙她和老公把生活過得有點品味。家里的各種設(shè)施裝備皆朝精致看齊,家居生活是相當舒服的。不像回父母那里,狹窄簡陋,連洗個澡都有諸多不便,更不用說洗衣服了——老房子沒有預(yù)留多的下水道,連個全自動洗衣機都放不下,每次洗衣服,都要把那個笨重的雙缸洗衣機抬到衛(wèi)生間里,這個時候誰要是內(nèi)急,母親就會拖出床底的痰盂,讓先在那里面解決。施小憐說過:“現(xiàn)在還在用尿罐的,怕只有我們家了吧?!?/p>
父母所在的家屬院以及那房子,常年飄忽著一種氣息:灰蒙、陳腐、濕霉……這些氣息,讓施小憐不舒服。
去年夏天,施小憐腳一踏進家屬院,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倪叔。
烈日灼曬過的水泥地面升騰起燥人的熱氣,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過鐘,院子里仍是空蕩蕩的。倪叔靠著自家的墻根坐在一根小木凳上,身子一半陷入陰影,一半任由陽光恣肆。身邊幾盆指甲花,紅的、紫的花瓣,制造著一個虛幻的春意盎然。倪叔穿著一件白色背心褂,瞇縫著眼,施小憐斷定不了他是否睡著,又怕貿(mào)然經(jīng)過不夠禮貌,便微微俯下身喊了聲:“倪叔”。
倪叔應(yīng)該是睡著的,否則他不會一個激靈,才看向施小憐,眼神散亂滯澀?!澳呤?,是我?!蹦呤褰K于回過神來:“三三啊,你回來了!”施小憐突然有點鼻酸,“三三”,這
個稱呼,只有倪叔在用,從小到大,倪叔從來沒有用“三三”之外的稱呼給過施小憐,施小憐甚至懷疑,倪叔根本不知道她的學名叫什么。
晚上,和母親閑聊,施小憐想起下午見到的倪叔?!皨?,我下午看到倪叔了,好像瘦了?!薄鞍Γ冒┝?,肺癌,查出幾個月了?!薄澳呤逵植怀闊?,咋個會得肺癌?是不是搞錯了?”
施小憐對肺癌的誘因成因確實了解不多,在她看來,一個愛家、持家、無煙酒嗜好的男人,和這種兇猛的病是扯不上關(guān)系的。
“他家小勇搬了新房子,接他們倆老去住,也算是孝順的。住了一段時間吧,老倪覺得胸口老是悶得不舒服,一去檢查,就是癌了,好多人都說是新房子鬧的,你曉得現(xiàn)在的裝修材料好多含有有害成分,結(jié)果小勇趕緊帶他老媽去檢查,還好沒事,但是兩個老的不敢住新房子了,又回來住老房子,喊小勇他們一家回來住,小勇不干,說那新房子敞了近一年才住人,沒得事,估計是一大家子人擠老房子擠怕了……”
“媽,我想明天上街買點東西,去看看倪叔?!?/p>
“看哪樣?沒得必要”,母親似乎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
“我是想……”
“想哪樣,哪樣都不要想!他們家的房子空氣流通不好,少去?!?/p>
說這話時,林美紅把一根豇豆掐斷成幾截,施小憐感受到其中的一股怒氣,便不再堅持。
是的,雖然施小憐已為人母、人到中年,但那并不意味著她可以在母親面前我行我素、義正辭嚴……母親,常是那個最不好講理的人。
施小憐和倪燕飛見過一次。
那次,她帶著八歲的女兒和愛人一起,回父母家過年。
倪燕飛高考,考上一所電子??茖W校,畢業(yè)后,和男朋友一起到了深圳發(fā)展。那個男朋友施小憐見過,高高帥帥的,和高挑的倪燕飛很搭。
倪燕飛也是回家過年。
一年前,就聽林美紅提及倪燕飛和那個男朋友鬧離婚的事,那次見著她,施小憐不敢提這茬。
她倆如火如荼的友情只持續(xù)到小學畢業(yè),而且在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就呈茍延殘喘相,施小憐有些模糊,是不是她家搬了新樓以后,和倪燕飛就開始疏遠了,還是……反正,清楚的是,初中她倆就不在一個班了,高中倪燕飛學理科,施小憐學文科,兩人所有的情誼,最終就是在院子里,匆匆見面時的一個點頭外搭一個配套的微笑。這次的見面,好像是熟人對面走來,避不開的寒暄,這樣的情分,于深淺的權(quán)衡中,讓施小憐清醒: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心里明鏡似的。
倪燕飛很少回來,讀大學后,施小憐幾乎沒見過她。
這次見面,是在垃圾堆旁邊。當時的施小憐,圍著圍裙、戴著袖套,端著一滿箱的煤灰去倒,倪燕飛就是在她倒完灰轉(zhuǎn)身那一刻,亮閃閃出現(xiàn)的。
雖然是冬天,倪燕飛卻穿出了春天的桃紅柳綠:淺駝色的毛呢大衣,露出粉色的毛衣高領(lǐng),足蹬一雙高筒靴,大波浪卷發(fā)隨意披散,妝容較濃,眼影用了銀粉,看向施小憐的時候,那閃閃的銀粉讓施小憐自慚形穢地矮了一截下去。
倪燕飛身上的香水味,刺痛了施小憐作為女人那根叫做“自尊”的神經(jīng)。
施小憐穿著母親的黑棉褲、母親的花棉襖,圖方便套上了父親的大皮鞋,那個圍裙和袖套虛張聲勢地保護著那套俗不可耐的家居服,整個一傻婆娘樣。她在高挑亮閃閃的燕飛面前,一下子有些結(jié)巴,還有些惱怒,惱自己為數(shù)有限的、不修邊幅的邋遢樣,怎么就恰好被倪燕飛撞著?
這個年代久遠的家屬院,住著的都是些老弱病殘或者外來租客。每次回家,一踏進這院子,施小憐就能嗅到那種讓她不舒服的衰腐氣息。不出院子的話,她的家居狀態(tài)相當?shù)《?,薄粉不施、發(fā)型不顧,整個人簡直乏善可陳,她不知道在這樣一個院子里,還有心思會為誰“容”?
如果她曉得倪燕飛也在這個院子里與她同呼吸,她會一絲不茍地對待自己,雖然,她還不是很清楚為什么。
“好久不見了,晚上可以出去走走嗎?”
倪燕飛上樓前,向她發(fā)出了邀請。
施小憐提著空灰箱,想都沒想,使勁地點了幾下頭。
剛轉(zhuǎn)過身,施小憐就開始為自己答應(yīng)太快的樣子生氣。沒照鏡子,她就知道了自己當時的表情,一定是賤兮兮的。
施小憐沒吃晚飯,她要穿那件掐腰的中式襖子,那是她四十歲生日時,老公送給她的禮物:香云紗面料,磚紅的底子綴著淡藍的碎花,有種低調(diào)的奢華在里面,最關(guān)鍵的是,這件襖子把施小憐的腰身襯得玲瓏。
施小憐薄施淡粉,點絳朱唇,柔順的黑發(fā)在頸部一側(cè),綰了一個隨意的髻。一條深駝色羽紗呢褲,順垂的質(zhì)感,一雙小羊皮坡跟短筒靴。施小憐亭亭立于鏡前,左右審視,林美紅由衷感嘆:
“好看、漂亮、美麗!”
她哪里明白,此刻的施小憐在想些什么,如果白天的遭遇是一次萬劫不復(fù)的覆水難收,那今晚的見面,則是她施小憐一次驚心動魄的卷土重來,她要扳回點什么。
兩個女孩曾經(jīng)是院子里長得最好看的,但是倪燕飛的個子比施小憐高,施小憐為此耿耿于懷。
倪燕飛穿的還是白天那套,妝容應(yīng)該也是白天的,最多補了點口紅,因為施小憐發(fā)現(xiàn)她右眼角的眼線有點暈染,妝有點花了。
倪燕飛沒有和施小憐在外面走多久,就進了一間咖啡店。施小憐注意到,倪燕飛穿得偏薄,外面刺骨的風已經(jīng)讓她臉上的粉浮在皮膚表層,整個妝容已讓她顯出老態(tài)。她看到那間咖啡店時,用手碰了一下施小憐,施小憐感覺那手像冰。
說是咖啡店,有人在卡座打撲克牌,聲音時不時炸一下。倪燕飛和施小憐選了個僻靜的角落入座,倪燕飛要了兩杯紅酒。幾口紅酒下去,兩個女人都面若桃花,眼神迷離,兩人聊了自己最近的生活以及孩子,好像就突然沒話了。
時間空白出一截,施小憐正猶豫著要不要問問離婚的事情,倪燕飛卻發(fā)話了。
“施小憐,我有時挺恨你的!”
施小憐嚇了一跳,之前,倪燕飛都叫她“小憐”,這陡然的發(fā)聲及稱謂,都令她一下子轉(zhuǎn)不過彎來。
“不,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恨你們家。”
施小憐瞪大眼睛,一副無辜樣。
“我爸爸媽媽有段時間經(jīng)常吵架,我聽出來了,都和你媽有關(guān)?!?/p>
施小憐這下已是目瞪口呆,她已經(jīng)完全忘記自己先前想好的,如何在倪燕飛面前,表現(xiàn)出最大限度的優(yōu)雅。
“現(xiàn)在,我離婚了,我爸爸媽媽嫌我丟人,叫我不要說出去。嘁,不就是離個婚嗎,至于嗎?”
施小憐沒想到倪燕飛那么快就談及離婚這事,不過,她也覺得真沒什么大不了的。
“現(xiàn)在,我爸爸媽媽一提起我離婚的事,動不動就搬出你來,說看看人家三三過得多好多好,好像我過的就他媽不是日子……”
倪燕飛冒粗話時開始帶哭腔,接著就伏在桌上啜泣。
施小憐心里,稍微平靜了點,如果是因為這個原因,那真沒什么。施小憐坐到倪燕飛那邊去,遞給她一張又一張紙巾,輕輕拍著她的背。
“我和我媽,好像是為了證明兩個女人的失敗而存在!”
哭夠了的倪燕飛,冒出的第一句話,就把施小憐震暈了。
“什么兩個女人,你、你亂說些什么?!?/p>
“就是我和我媽,你裝什么傻?”倪燕飛幾乎是在吼了。
回到家后,施小憐終于找到一個機會,和母親林美紅談起這件事。
林美紅神色黯然,長嘆口氣:“其實什么事情都沒有,都是你爸搞出來的事。”
“你還記得不,以前那個平房,到了了夏天,大家午睡都不關(guān)門,通風涼快嘛。那天我下夜班,給你和你哥弄了中午飯,我就睡了。也是那天,老倪找他家的貓。其實,他家的貓已經(jīng)有幾天沒見到了,他基本上是挨家挨戶地找,一進人家屋子,就喊貓咪還看床腳,到我們家的時候,他正在往床腳下張望的時候,你爸爸剛好從外面回來……”
這些事,施小憐確實是第一次聽到。她只隱約記得,有段時間,父親總在枕頭下放一把斧頭,時不時爆出一聲:老子砍了他!
“事情沒什么,你爸爸那個暴脾氣你不是不曉得,一下子就驚動了院子里的人?!?/p>
施小憐回想起一些事情來了,有段時間,母親和倪叔隔著一道墻炒菜,只聽得見鍋鏟碰鍋的聲音,聞得到炒菜的味道,卻不太聽得見兩人說話的聲音了。
而且,兩家后來再也沒有往對方家里,端過好菜了。
這一切,施小憐在母親那里,一一獲得驗證。
“媽,那兩個字真的是你寫的?”施小憐第一次想到,問這個問題。
“是我寫的,但不是我做的?!蹦赣H依然波瀾不驚。
“你還記得伍院長吧?”
施小憐點點頭,伍院長家原來在“官樓”四樓,他戴著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退休后到省城居住了。
“有一次我值班,伍院長到各科室走走看看,到了我這個科室,他夸我毛筆字寫得好,讓我教教他。我以為他隨便說著玩的,結(jié)果沒想到他真拿出一沓病歷紙,就在桌上擺開了架勢。當時他先在報紙上練習,寫了好些個字,讓我在病歷紙背面寫這些字給他看,我也不知道自己寫了好多個字。后來他推說時間晚了,要把我寫在病歷紙上的字帶回家學習學習……”
施小憐倒吸一口氣:“那兩個字,是用你寫的字,拼起來的?所以,倪叔一直
以為是你?”
母親不置可否,只是嘆了一口氣。
“媽,你跟倪叔說過嗎?”
“說什么,有什么好說的?你爸爸說我不敢得罪院長,他要那么說,我也沒辦法。那件事的第二天,黃孃孃就給你送來一件紅毛衣,還記得不?胸口上有個小熊貓,你睡覺都舍不得脫。”
黃孃孃是伍院長的夫人,和母親的關(guān)系一向很好。
“黃孃孃讓你別說出去的?”施小憐喜歡的黃阿姨,在心里嘩啦了一下。
“黃孃孃什么都沒說,硬把毛衣放下,沒坐多久就走了。其實,她送不送毛衣,我都不會說。你想想啊,大家左鄰右舍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人家就那么看了,說也說不清楚的。反正,我就求個問心無愧?!?/p>
施小憐的性格一點都不像母親,她沒有母親的隱忍和模糊,她屬于非此即彼的烈性子。
地鐵到站,施小憐的身體,像被三十多年前的日子掏了一把,有了個缺口,導(dǎo)致她走得有些偏偏斜斜。
晚上,洗漱完畢,施小憐給家里去了個電話,后來又撥通母親的手機。
母親那邊很吵,后來,稍微好點,母親邊走邊找了個相對安靜的地方。
“哎,我現(xiàn)在在院子里。靈堂就設(shè)在院子里,現(xiàn)在人還多,估計 12點以后,人就少了?!?/p>
“爸爸呢?我打座機,沒人接?!?/p>
“你爸爸啊,他是押禮先生,在敬香處收禮呢!我陪你齊孃孃坐坐,就不和你多說了?!?/p>
施小憐窩在沙發(fā)里,想象著父母那邊的情景。她想起父親枕頭下的那把斧子,想起父親幾十年和倪叔幾乎沒說過話,卻在這樣一個日子,以這樣一種方式,與逝去的人講和;母親也奇怪,平素里與齊孃孃毫無往來,兩人之間,甚至還有些盤根錯節(jié)的幽怨,現(xiàn)在倒好,“我陪你齊孃孃坐坐”!
死亡,真的就能化解一切,風輕云淡、國泰民安?
施小憐發(fā)現(xiàn),當事人都握手言歡了,她作為一個旁觀者,卻還在小雞肚腸。
施小憐忍了四天,到第五天的時候,她覺得倪叔的后事應(yīng)該已經(jīng)完畢得很徹底了。
接到施小憐的電話,倪燕飛的聲音不冷不熱。施小憐本想先安慰幾句的,倪燕飛沒給她機會,倪燕飛一來就說,有什么事趕緊說,她很累,想休息。
施小憐有點猶豫,她給倪燕飛去的這個電話,是要花點時間才行的,倪燕飛的語氣,讓她不舒服,但是她不想忍了,她想為母親要一個公道、還一個清白。
她無法忍受,倪叔把對母親的誤會一直帶到墳?zāi)?,其實已?jīng)這樣了,但是,她還是要做點什么。
施小憐對著電話一瀉千里,母親林美紅的身影,在她的滔滔不絕中,柔弱而圣潔!
將近半個小時,施小憐沒有停止過表述,她在屋里走來走去,不停地變換著各種手勢,那么多年了,就在今天,把一切結(jié)束吧。
施小憐停住了,聽筒里沒有任何回音,施小憐“喂”了兩聲,絕望地準備摁下結(jié)束鍵。
“施——小——憐,你好好聽著!”
倪燕飛的聲音終于出現(xiàn)。
“首先,我爸爸從來就沒認為那件事是你媽媽做的。他和我媽吵架的時候說的,說字是你媽媽的字,但絕不會是你媽媽干的!那種時候,他都不愿意說一句你媽媽的壞話,來哄哄我媽;其次,至于你說的,我爸爸和你媽媽是一個誤會,那請你回去問問林美紅,她吃了多少我爸爸悄悄送給她的東西?給我媽熬紅糖棗子水,都要悄悄給你媽弄一碗去,就在搭棚子的廚房那里,敲幾下碗,遞過去就有人接了。我想想都惡心,還他媽玩暗號!”
“別在我面前把你媽說得圣女似的 ……”
施小憐靠在耳邊的手機,“嘟”聲好久了,都沒放下。
林美紅七十歲那年,施小憐的哥哥買了個新手機給她,作生日禮物。
大哥教母親玩微信,母親興致很高,那段時間,頻繁地轉(zhuǎn)發(fā)各類視頻、圖片、心靈雞湯、防騙信息等等。有一天,母親給施小憐的微信里發(fā)了幾張老照片,其中一張引起施小憐的關(guān)注。
照片上,倪叔、齊孃孃、母親站成一排,上面寫著:參加工作照,日期落款:1962.6。照片上的三個人都那么年輕,是那種仿佛沒有歲月可以奪去的年輕。齊孃孃面容清秀,微微笑著;母親林美紅顯然要活躍一些,歪著頭、叉著腰,笑容里有兩個好看的酒窩。
施小憐有點走神,她盯著母親的樣子,心想:如果倪叔叔真是喜歡著母親的話,一定也愛著這兩個酒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