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靜
一
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老劉正在氣喘吁吁地為老伴擦身子。老伴72歲了,半年前患了病,如今只能在床上躺著了,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老劉也已經(jīng)78歲了,雖然老伴不是很胖,但對于患有高血壓和心臟病的老劉來說,幫她翻身還是蠻吃力的。這不,才擦了上半身,老劉就滿身大汗、氣喘如牛了。老伴說:“歇一會吧!”敲門聲就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
老劉和老伴對視一眼,老伴嘆了一口氣說:“又是他吧?”
老劉便不想去開門。
這時,敲門聲再次響起來了,還是異常堅(jiān)決的“篤篤”、“篤篤”。
“去吧,躲是躲不過去的?!崩习檎f。
老劉用手撐著膝蓋,緩緩地直起腰來,慢慢走向門邊。
老劉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20世紀(jì)90年代建起的房子,門還是單扇的木門,老劉一拉插銷,門便開了。門外站著一個白襯衣黑褲子的小伙子,胸前吊著一個牌子,果然是房屋中介的小吳。
“爺爺奶奶好!”小吳笑吟吟地開口。
“不是告訴你了嗎?我們還沒找著房子,找到了馬上搬。”老劉臭著一張臉。
小吳臉上勉強(qiáng)掛著的笑收起來:“還有三天租期就到了啊,房主說了,給你們一個星期,不搬他就要采取措施了?!?/p>
“什么措施?怕我們不給錢怎的?你告訴他,我和我老伴都有退休金,少不了他的!”
“是啊,小吳,你就再給我們說說好話吧!我這種情況,你劉爺爺也沒時間去找房子啊,讓你幫忙找呢,你又說找不到?!崩习閼┣蟮乜粗?。
“就是!你們中介都找不到房子,人家一老頭哪那么容易找?小伙子,你這是欺負(fù)老人。”一個大嗓門插進(jìn)來,是樓上的王嬸,她拉著個小輪車,正準(zhǔn)備去買菜呢。
“阿姨,瞧您說的,”小吳沉了臉,“房子是人家的,續(xù)不續(xù)租難道你說了算?”
“你就這態(tài)度?。啃挪恍盼彝对V你?”王嬸氣了。
“阿姨你千萬別!”小吳馬上軟了口氣,“如今工作多難找啊,我兒子的奶粉錢還指望著我呢!你們不知道,房主不好說話,就是這七天,還是我說了一筐好話才勉強(qiáng)同意的呢!”
小吳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家都不說話了。老劉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年輕時,老劉是科研所的工程師,精通四國語言呢!唉!年輕時再風(fēng)光又怎么樣?老了還不是一樣讓人嫌棄?房主不愿意續(xù)租給他們,說白了不就是怕老伴死在這個房子里,讓他以后租不出賣不出。
“小伙子,你總得幫他們想想辦法,你老上門催不是辦法。”王嬸說。
“那個……爺爺,你還是趕快去找房子吧?!毙钦f完慌忙地走了。
“哎!你得幫他們想想辦法!”王嬸揚(yáng)聲喊。
“別喊了,沒用,他老板就是怕我們突然死了惹麻煩。”
“唉!誰還沒個老的時候?!蓖鯆饑@口氣。
“老不中用,老不中用,老了就不中用了!”老劉自嘲。
關(guān)上門,老兩口相對無言,下半截身子也沒心思擦了,老伴催促老劉再出去找找看,不然的話,要被人家扔行李趕出去嗎?
老劉想了想,把一張椅子移近床邊,放上一鍋粥、一碟咸菜,囑咐道:“有事情你就大聲喊,千萬別憋著。”
老伴說:“我會的。你也小心點(diǎn)。”
老劉換了衣服,虛掩著門出去了。老劉租房只租一樓,出去必虛掩木門,他不僅是為了方便,更是為了老伴有事呼救時有人能幫忙。
二
天黑的時候,老劉拖著疲憊的腳步垂頭喪氣地回來了,老伴安慰說:“別急,還有幾天呢!”
第二天一早,老劉又把椅子移近床邊,放上一鍋粥、一碟咸菜,虛掩著門出去了,天黑才回來,同樣一無所獲。
第三天中午的時候,王嬸推門進(jìn)來了,“劉叔又出去了?”
老劉老伴點(diǎn)點(diǎn)頭。
“還沒找到?”
“哪那么容易?”老劉老伴嘆口氣,“電話打過去,人家知道是兩個老人住,馬上就說不租了,也不管你怎么保證身體健康?!?/p>
“老了老了,有錢都租不到房子了,老人哪,就得有自己的房子!”王嬸快言快語,“我兒子要娶媳婦了,嫌這房子破舊,想要我賣了這里換新的,看來我是不能同意了?!?/p>
老劉老伴張了張口,發(fā)現(xiàn)不知道該說什么,又閉上。
第四天,房子還是沒找到。晚上,夫妻倆愁眉相對。老劉說:“附近幾個小區(qū)的信息欄、街角和菜市場的信息墻,甚至電線桿上的小廣告,凡是租房的我都打過電話了……”
老伴說:“要不,咱再求求房主吧?!?/p>
這個小區(qū)是舊小區(qū),年輕人都被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的新樓盤吸引去了,留下的多數(shù)是老人,半年來,鄰里之間相處得很好,要是房主愿意續(xù)租,那是最好不過了。
老劉想著,就撥通了房主的電話,嘟嘟聲響了十幾聲,電話才被接起來。
“誰呀?”一個不耐煩的聲音說。
“我老劉?。±钕壬?,您看您的房子能不能續(xù)租給我們呢?我們可以加租金的?!崩蟿⑴聦Ψ綊鞌?,急忙一口氣把要說的說完。
“你們還沒搬呢?中介怎么做事的?”兇狠的聲音震得老劉的心肝都顫抖了。
“我們……實(shí)在找不到房子?!崩蟿肃榈卣f。
“趕緊搬!不然我?guī)湍惆崃?!”電話掛了?/p>
老伴嘆氣說:“現(xiàn)在的人吶,有房就是大爺。”
“要不,還是去美國跟女兒住吧?”老劉沉吟道。
“不行,我這個身子,去了還不得拖累女兒?那個皮特,雖然客客氣氣,但疏離又冷漠,總讓人覺得寄人籬下。不去!”
“還有三天,我都不知道上哪找房子了?!崩蟿l(fā)愁地說,“要是我們那套房沒賣掉就好了?!?/p>
“后悔了?”老伴問。
八年前得知老兩口要賣房時,熟悉的人沒少勸他們考慮清楚,老伙計胡工甚至說:“你們一定會后悔的!”
“怎么說呢?”老劉沉吟著,“一輩子就一個女兒,她遇到困難,咱不幫她誰幫她?”
“就是啦!那套舊房子賣了120萬,值啦!要不是這120萬,女兒在美國哪能住上自己的房子!難道要她像咱這樣吃盡租房的苦,一年搬幾次家?咱的日子不多了,奔波點(diǎn)沒啥,女兒的路還長著呢!”
“你說,當(dāng)初要不是她一門心思要出國,咱一家人在國內(nèi),房子也不用賣,多好?!?/p>
“你說啥呢?女兒有出息,上的是全額獎學(xué)金的大學(xué),多少人羨慕咱呢!咱能不幫女兒?當(dāng)時你不也洋洋得意,逢人就夸女兒嗎?”
“唉——”老劉嘆口氣,心知也就說說而已,如果時光倒流,讓他重新選擇,他還是會如當(dāng)年一樣拼命地為女兒補(bǔ)英語,然后拼命地找關(guān)系兼職翻譯各種技術(shù)材料,只為女兒能夠順利完成學(xué)業(yè),順利地在美國站穩(wěn)腳跟,順利地安家……
夜深了,萬籟俱寂,皎潔的月光照著一對無眠的老人。
三
第五天一大早,老劉打起精神又出門了。城市的早晨一派忙碌,上班族在公交站排成長長的一排,小車、電動車和自行車在平坦的街道疾駛,大樹下的早餐攤子熱氣騰騰,攤主一邊熱情地招呼著客人一邊手腳麻利地拿早餐、收錢……老劉漫無目的地走著,他已經(jīng)不知道該往哪里找房子了。
一輛公交車開過來了,人群蜂擁而上,老劉仰頭一看,是一輛開往郊區(qū)的公車。附近是找不到房子了,不如去郊區(qū)看看。老劉心一動,也隨人群上了車,馬上有個女孩子起身讓座,老劉道了謝坐下來。位子靠窗,老劉看著街道、高樓、小區(qū)一一閃過,無限惆悵。
自從賣掉屬于自己的那套房,八年租房路的艱苦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他們的預(yù)期。他們遇到過各種各樣奇葩的房主、各種各樣才住不久就出現(xiàn)問題的房子,各種糾紛令他們心力交瘁,搬家?guī)缀醭闪顺B(tài)。重一點(diǎn)的家具陸陸續(xù)續(xù)地扔掉了,最先是沙發(fā)、柜子,最后扔的是結(jié)婚時的那張床。床是哪一次扔掉的?老劉努力地想,卻想不起來了,只記得老伴心疼地流了好久的淚。以后他們的家當(dāng)就越來越簡單了,可即便如此,每次搬家,兩人還是如螞蟻一般,各拿一點(diǎn),坐上公交車,來來回回八九趟才能搬完。那時老伴還能走,自己也還沒那么多病,累點(diǎn)也還搬得動,現(xiàn)在老伴走不了了,自己動不動就頭暈心慌,搬家這種力氣活是真的干不動了。
“夕陽紅養(yǎng)老院站到了……”喇叭報站后不久,車停了。養(yǎng)老院?老劉眼前一亮,急忙下車。站在一幢樓前,“夕陽紅養(yǎng)老院”幾個燙金的大字在朝陽下閃閃發(fā)亮。從鐵柵欄看進(jìn)去,有人在慢走、甩手鍛煉。草綠著,花開著,風(fēng)輕輕吹著,柵欄內(nèi)一派幽雅、安靜。老劉想了想,走了進(jìn)去。
四
老伴看著老劉笑瞇瞇地回來,心知房子的事情有著落了,也笑瞇瞇地看著老劉換鞋子、進(jìn)屋。
“明天,咱就做紅燒獅子頭?!崩蟿⒄f。
“嗯!”老伴輕快地應(yīng)著。
紅燒獅子頭,別名四喜丸子,寓意吉利、喜慶。女兒高考前、女兒出國前、女兒搬新家、老劉獲獎、夫妻倆晉職稱……家里凡有大事,就做一次紅燒獅子頭,已經(jīng)成為這個家的習(xí)慣了。做紅燒獅子頭的流程很復(fù)雜,可老劉幾十年來最愛做的就是這道菜。這八年來,每搬一次家,他們也做一次紅燒獅子頭,他們希望下一所房子住進(jìn)去能夠順順利利,安安然然;搬到新家后,他們又會再做一頓紅燒獅子頭,希望在這個家能夠住得長一點(diǎn)、再長一點(diǎn)……
老劉看著老伴溫婉的笑容,驀然覺得有點(diǎn)心酸。這個女人,跟著他吃了一輩子的苦。年輕時,夫妻倆白手起家,一桌一椅、一碗一筷,都是二人慢慢置辦起來的,好不容易寬裕點(diǎn)了,女兒又出國上大學(xué) ,于是日子一夜之間又回到了原點(diǎn),甚至更加清苦。可是她從沒埋怨過他,她一直站在他的背后默默地支持著他,支撐著這個家。現(xiàn)在老了,走不動了,還得跟著他奔波……
“蓮兒,我沒本事,讓你吃了一輩子苦,你……恨我嗎?”老伴一怔:“說啥呢?咱現(xiàn)在不挺好?”“明天可能是咱家最后一次做紅燒獅子頭了……”老劉緩緩地說。
老伴沒說話,靜靜地看著老劉。多年的相伴,她已深知接下來他有重要的話要說。
“我們……搬去養(yǎng)老院吧!”
老伴一怔,隨即釋然:“好?。○B(yǎng)老院有專人服侍,專人做飯,咱苦了一輩子,也該過過讓人伺候的日子了。以后,你就有空找人下棋,我也有伴聊天了,多好!”
“你也別安慰我了,”老劉苦笑著說,“都怪我沒本事,要是咱能再買一套房子,何至于臨老了連個家都沒有?”
“現(xiàn)在這房價,哪是咱能買得起的?咱們的退休金,夠吃飯吃藥就不錯了?!崩习檩p柔地說,“你也別后悔賣了那套房,女兒過得好,咱就無牽無掛了,哪天走了,也走得安然。多少人想無牽無掛地走,可有幾人有咱這么幸運(yùn)?”
老劉兩行渾濁的淚滾滾而出,喉頭發(fā)緊:“以后,你再想吃我做的紅燒獅子頭就難了。”
“嗨!吃了一輩子,早厭了!”老伴紅著眼,哽咽著說。
五
第六天,老劉默默地打包行李。
其間,小吳來了,看著滿屋凌亂的包裹,臉上訕訕的,很快告辭了。王嬸來了,說未來媳婦家撂話了,不買新房不結(jié)婚,她那套房子也保不住了,一輩子就一個兒子,總不能逼他去借高利貸吧?王嬸最后傷感地說:“也許你們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了?!?/p>
夜幕降臨了,誰家的電視里傳出了歌聲:“我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多大的地方……”一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默默地吃著他們的最后一頓紅燒獅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