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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夜,KingSpa

      2018-01-20 16:42小杜
      山花 2018年1期

      為了忘掉那些忘不掉的,他獨自開車去芝加哥。十二月底,IL74號高速公路,細(xì)雨鋪下一層薄冰。電臺停留在FM90.9古典音樂頻道,他將車速壓到40碼。雨刷來回擺動,漸漸現(xiàn)出一輛重型大卡,大把大把的鹽正從車廂抖落出來。

      路在延伸,雨在結(jié)冰,冰又被鹽消解,電臺里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綿延不斷。鹽和雪的差別在于前者具有無可替代的金屬質(zhì)感——他胡思亂想著。

      直到午夜才開進(jìn)芝加哥市的北郊。他把車子停在朋友家的車道上,站在細(xì)雨中,伸展背部的肌肉,大口吸著濕冷的空氣。

      節(jié)日的彩燈點綴出這棟大房的輪廓,活像一頭黑夜中五彩斑斕的怪獸。據(jù)朋友說這片小區(qū)房價不菲——不菲到“墨西哥人、黑人根本見不著一個”。Well,祝這小子好運。

      他這位朋友還年輕,絕少失眠,正為“三十歲前賺到人生第一筆百萬美金”奮斗。而他卻在為那些不該在他這年齡傷神的事傷神。

      他摁下門鈴,怪獸張開了口,朋友給他一個擁抱,緊接著飛出那條金毛尋回犬。

      滿屋子的人,有男,有女,有吃喝的,有打牌的,有唱卡拉OK的:典型美國華人搞出來的冬日Party。那尋回犬抽動著鼻翼,聞聞裙子,舔舔腳丫子,人前人后忙個不亦樂乎。

      桌子圍坐了一大圈人,說說笑笑,當(dāng)中擺著橫七豎八的食物。尋回犬在人腿之間鉆來鉆去,蹭得他對面那姑娘黑絲襪上全是狗毛。

      狗抬頭看他,擺動著肥大而多毛的尾巴。黑絲襪的姑娘在笑。他用筷子另一端夾起塊排骨,向狗遞了過去。

      他和Jane分手了,秋意初露端倪的時候。

      沐浴露、洗發(fā)香波,寬齒木梳——Jane用過的這些小玩意兒——被他一樣一樣收進(jìn)紙盒。他覺得自己是在拾掇一口小小的棺材。

      可那些無處不在的頭發(fā),他卻不知如何應(yīng)對。沙發(fā),地毯,衛(wèi)生間,客廳,廚房,車子……Jane的頭發(fā)散落在他每天活動的每一寸空間。隨處撿起幾根,擺在臺燈下。他發(fā)現(xiàn)這些頭發(fā)長度出奇的一致。

      沒錯,這就是他們分手時的長度。

      他俯下身,伸手撫摩著長方形的灰色瑜伽墊子。這是Jane在網(wǎng)上挑的。她曾平躺在上面,做過那些在他看來匪夷所思的動作,伴隨著音箱發(fā)出的海浪聲。Jane笑著拉住他的手。他只好俯下身,學(xué)她做那些動作。他還記得自己的身體是如何僵硬,還記得那些動作帶來怎樣的痛感,還記得他和Jane在這上面做愛,伴隨著音箱里的海浪。

      他卷起瑜伽墊子,盤算著把它丟掉,終究不忍,到底還是安置在車庫的一個角落。那角落不偏不倚,在他每天早上打著車子的時候,瑜伽墊子剛好孤零零地立在后視鏡里,

      長度一致的頭發(fā),不無痛感的動作,音箱里翻涌的海浪。每天下班回到房間,他就被這些過去壓在胸口,呼吸不得。他只好早早就躺在床上,打算稀里糊涂睡它一覺??墒哂职橹镆沟南x鳴找上門來。

      不如招個房客吧,他這樣想。

      朋友家的大桌上,眾人不停地在說著笑話。他呷了一小口清酒,也努力地笑著。

      有了酒,眾人都說要去逛逛King Spa,韓國人新開的洗浴中心。他喝得少,便負(fù)責(zé)開那輛超大面包車,能塞十八個人的。打開GPS,打開遠(yuǎn)光燈,陽具般挺進(jìn)雨霧彌散的芝加哥市。黑絲襪的姑娘坐在副駕駛上,嫌熱。他便降下車窗,煙頭轉(zhuǎn)瞬隱沒在雨夜中。

      韓國人?洗浴中心?他回頭看一眼這滿車渾身酒氣的年輕人,很好奇他們是如何打聽到這種地方的。

      其實跟國內(nèi)的會館差不多。只是這King Spa前臺大廳擺了一份New York Times(紐約時報)的副版頭條:十年前韓國人在紐約開了第一家分店。十年后剪下來,彩版,放大,祖宗似的供在玻璃框里。前臺服務(wù)的韓國女人,笑容和英語同樣蹩腳。

      一人一雙人字拖,一人一條毛巾,一人一套高溫消毒過的浴服:男賓藍(lán)色,女賓粉色。男賓室門口的遮簾上站著樹葉遮羞的亞當(dāng),女賓室門口則斜倚著袒露雙乳的夏娃。每位賓客手腕上纏了一條五彩的彈性帶,上面綁著鑰匙。整整一面大墻,被上了鎖的寄存箱分割成數(shù)十個小塊,活像他老家縣城殯儀館那面嵌了無數(shù)個骨灰盒的玻璃墻。他將帆布鞋和牛仔褲鎖進(jìn)183號小箱子——那里應(yīng)該藏一把不上子彈的手槍,像是他和Jane最愛看的那種老式黑幫片。

      朋友們都脫光了,他也只好就范。廳堂里站滿了各種各樣赤身露體的男人:老的,少的,黑的,白的,體毛奇重?zé)o比的,無數(shù)條耷拉下來的陽具。在34攝氏度的潮濕中豈有私密可言?

      濕濡,悶熱,一片肉的熱帶雨林。他多年沒在公共場合裸露身體,難免覺得觸目驚心。老人在哆哆嗦嗦地刷牙。禿頂?shù)闹心昴凶影衙泶钤诩缟瞎纹鹆撕?。黑人身軀龐大,俯身躺在一張大床上,一大堆顫抖著的黑煤色的肉。按摩師則是矮小的亞洲人,手臂青筋凸起,胸口刺著青龍,一個落跑天涯的老江湖。他和Jane最愛的老式黑幫片在腦中再次閃過。

      在網(wǎng)上打的租房廣告。很快就有電話打來。一聽是男的,他立刻掛了電話。讓一個雄性的、硬梆梆的存在填滿Jane存在過的空間?眼睜睜看這家伙用Jane用過的爐灶燒飯,坐在Jane坐過的椅子上?

      他重又登上那個倒霉網(wǎng)站,刪掉了2013 Green St的招租廣告。可到了黃昏,透過廚房的百葉窗,他看到一輛不無夸張的SUV停在草坪前面。一個女人走出來,打量他的房子。

      “Hi, what can I do for you?”(嗨,有什么需要幫忙的)雖然一眼就能看出這女人來自中國,他還是用英文打了招呼。

      “您這房子不是往外租么?”直接,干脆,語調(diào)上揚,地地道道的北京腔,和她這一身可稱得上是優(yōu)雅的打扮并不相稱。

      她戴著墨鏡,這更激發(fā)了他對她年齡的猜度。他帶她走進(jìn)屋子,走過Jane走過的那些角落,瞥見她那雙腳踝。

      “我來陪讀,陪兒子,這邊念中學(xué)。小伙子不想我離他太近,那我就搬出來唄?!彼诳蛷d的搖椅上。

      “哦,那挺好的?!?/p>

      “哎呦喂,您自個兒還彈琴?”她摘下墨鏡,撫摸著那架鋼琴。

      Baldwin,北美最常見的鋼琴牌子。當(dāng)時Jane在網(wǎng)上找了好一陣,才在三十英里外的一戶人家搜到這架二手立式鋼琴。Jane給他打電話,照片里看這琴狀態(tài)還不錯,值得跑一趟去看看。他那天剛被系里的老家伙們挨個折磨一遍,便沒好氣地說,要看你就去看嘛!

      你放心讓我一個人去看?賣琴的是個男的!電話里的Jane緊逼不舍。

      他只好和Jane開車去了,在大雨滂沱中。偏又趕上雨刷出了問題,只好停在高速路邊上,苦盼著保險公司派人過來。他一拳砸在方向盤上,Jane默默打開車門,向大雨中走去。他發(fā)了半分鐘的呆,也沖了出去,在雨中吻了Jane,重型大卡呼嘯而過,雨水像簾子般被卷起。天空現(xiàn)出彩虹之前,他們落湯雞也似站在賣琴人家的門口,男主人一臉歉意:“You guys dont have to come in this crazy weather.”(你們沒必要這種鬼天氣來呀?。?/p>

      “我不懂音樂。琴是以前房主的。”他干巴巴地答道,目光停留在琴的金屬踏板上。Jane練琴時總是光腳踩在最右邊的踏板,隨著巴赫的節(jié)拍。他沒法忘記她腳踝一動一動的樣子。

      北京女人對房間表示滿意,盡管他在網(wǎng)上列的租價很高。連租帶押,都是現(xiàn)金,剛從ATM提出來,一股新鮮美鈔的味道。他試著問要不要簽個合同。她笑著搖頭:“就算你跑了,房子跑得了么?”

      她只有一個紅色的小行李箱。他幫她提進(jìn)房間。這房子總共兩間臥室。他和Jane住的是主臥,附帶淋浴的衛(wèi)生間。順屋廊往外走,便是打到廣告上的這間臥室,向陽,但他和Jane都不喜歡,因為每天清晨街對面的幼兒園吵得厲害。這臥室也帶衛(wèi)生間,盆浴,他和Jane曾泡在里面,一起看侯孝賢的老片子。

      “往左擰是熱水。鍋爐在房子另一頭,所以每次洗澡得先放一小會兒,熱水才會出來?!彼本┡私忉尩?。

      第一次跟Jane這么講,她還笑他是個書呆子,不懂怎么挑房子。

      他告訴新房客,晚飯你可以在廚房準(zhǔn)備。她指著紅色的小行李箱說,這里面只有幾件衣服,大老遠(yuǎn)跑來美國可不是為了燒飯。

      他在廚房煮面,衛(wèi)生間傳來放水的聲音。面潽鍋了,那聲音才停住,然后是關(guān)門。他盛好面,吹了吹熱氣,大口吃了起來。

      臨睡前,他隔著門跟她道了晚安。早晨上班,她的屋門緊閉,SUV還停在草坪前。他鉆進(jìn)車子,看著車庫門緩緩升起,忍不住想:難道她不去送兒子上學(xué)?

      直到搬進(jìn)來第三天,他才有機(jī)會正兒八經(jīng)對視她那雙眼睛。若論其形狀,與整個臉龐的搭配,這雙眼睛可以說令人精神愉悅。但其中釋放出來的東西,他卻看不出和SUV、北京腔或是美國陪讀有什么關(guān)系。唔,是那種時時刻刻準(zhǔn)備逃離其主人的眼睛。

      但這女人不只是房客,她是為了幫他暫時忘掉已經(jīng)把他忘掉了的Jane而存在的。論效果也還不錯:雖然才搬來幾天,他已無法再專心回憶Jane了。

      King Spa,他泡在水池里,閉上眼,感受水流的溫?zé)岷托螤睢:孟袷窃S多只柔軟的手在撫摸他。這是個危險的念頭,因為它會輕易地把他帶回過去。他慌忙睜開眼,發(fā)現(xiàn)身體正隨著水紋蕩漾。不知是燈光還是角度,他的雙腿變成兩條細(xì)長而彎曲的深海怪魚。

      他套上藍(lán)色浴袍,胸前印了一串韓文。大概說的是消過毒之類吧。以前在國內(nèi)去過的會館,也提供類似的袍子,薄,松,垮,衛(wèi)生,一次性消毒。一次性:這時代最好的注解。

      King Spa的休息大廳掛著“UniSex”的牌子。男女混合?他也拿不準(zhǔn)這樣翻譯到底對不對。朋友們都從桑拿室出來了,臉和脖子蒸得紅通通,活像是煮熟的蝦或是胡蘿卜。

      這大廳比國內(nèi)的場子小很多,燈光又亮,各種膚色的女人的乳頭在袍子下面時隱時現(xiàn)。有的躺在男伴腿上,有的在哄小孩吃點心,有的干脆敷了面膜,孤零零地玩兒著手機(jī)。

      薄薄一層、高溫消過毒的浴袍。身體剛剛清洗完畢,臉頰在桑拿室蒸得滾燙。這種成年人打的擦邊球他當(dāng)然心知肚明。讓他費解的是居然會有夫妻會帶上小孩過來。

      穿黑絲襪的姑娘就坐他對面。一藍(lán)一粉浴袍下的兩條腿輕輕擦了一下。那感覺像是煙花,從腿部直飛竄到腦海深處。這是他第一次見這姑娘。沒留下任何聯(lián)系方式,只干巴巴互通了姓名??伤居洸蛔∈裁疵郑皇菨M腦子的胡思亂想:姑娘彎下腰,雙手在腿上輕輕劃過,絲襪就跟著褪下來,鎖進(jìn)了小箱子。他瞄了一眼她手腕上的彩色小牌子:232。所以他打開232號寄存箱,里面沒有不上子彈的手槍,只有一雙沾了狗毛的黑絲襪。

      簡直沒有比北京女人更理想的房客了。除了放水洗澡有點響動,她的臥室完全安靜。貓一般的安靜。廚房她也從來不用。反倒是他在提醒她:廚房包含在租金里,你完全可以用的。

      北京女人拿出一張單子,上面列著本地餐館的名字。她問這里還有沒有值得一試的館子。他笑著說出幾個名字。當(dāng)然,這幾家都是他和Jane以前常去的。

      她鄭重其事地把餐館的名字添了上去。

      “您要帶著兒子一家一家去吃?”他一邊切著胡蘿卜一邊問。

      “小伙子自立能力特強(qiáng),”她在含糊其辭,那雙眼睛在訴說另一碼事。“他自己煮飯吃。”

      購物是許多短期赴美旅行者不可或缺的一項,她也不熱衷此道,沒有打聽過任何商場或打折的消息。她只是問可不可以用他這地址接收郵件。他痛快答應(yīng)下來,于是在自家門口看到從國內(nèi)寄來的快遞。他幫著收了,包裹上方方正正寫著“Beijing,China,100000”,很輕,是幾條長裙。她迫不及待拆開包裹,借了他的熨斗,房間里窸窣一陣,就穿在身上,問他怎么樣。

      “好看??墒堑搅诉@個月份,穿著會有點涼吧?!?/p>

      “再不抓緊穿,就更涼了。”她回房間去試另一件。

      自從有了這幾條長裙,他見到她的次數(shù)更稀少了。他早晨上班,她屋門緊閉。下班回來,她人和車不知去了何處。而他的睡眠也開始規(guī)律起來,每晚十點半,肯定躺在床上,翻開張愛玲翻譯的國語版《海上花》。讀到酣處,窗外隱隱傳來馬達(dá)聲,便撂下書,走到廚房前,看她坐在SUV里講電話。他喝掉半杯水,便回自己臥室了。

      這女人電話打得可是不短。從沈小紅偷姘戲子,到王蓮生怒娶張蕙貞,他也沒聽見她光腳走過客廳,穿過屋廊,推開臥室門,浴缸放水,褪下長裙。他再一次撂下書,按摩脖頸的肌肉。這習(xí)慣連著《海上花》,都是Jane帶給他的。還差一刻鐘十二點,她這電話應(yīng)該是打給國內(nèi)吧?往北京打的?給丈夫打的?依她的年齡,外加一個讀著莫須有中學(xué)的兒子,很難想象每天晚上會給丈夫打這么久。至于他和Jane,打這么久電話是什么時候了?

      他在胡思亂想中睡過去了。第二天醒來,她屋門依舊緊閉,SUV停在草坪前,車窗上一層薄霧。

      送到他門前的郵件中,印著北京女人名姓的日漸多了起來。Jane搬走后差不多兩個星期,印有“Jane W. Lee”的郵件才徹底在他門前消失。他拾起北京女人的郵件,發(fā)現(xiàn)她漢語拼音的名姓居然還是中國人的習(xí)慣:姓在前,名在后?;径际菑V告,有一份是本地汽車行寄來的。他猜她的SUV就是從那兒租的。他在車行的網(wǎng)站輸入那輛SUV的型號,租價是每天七十塊美金。

      七十塊美金,只為了半夜在車?yán)锎螂娫??誠然,這世上不缺有錢的人,但她看起來不像是那種把車子和身份混為一體的人。尤其是她那雙時時刻刻處于逃逸狀態(tài)的眼睛——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和這雙眼睛對視了。

      他關(guān)上電腦,躺在床上,重又翻開《海上花》:王蓮生和張蕙貞大擺喜酒,沈小紅居然來了,帶著精心準(zhǔn)備的禮物。以前Jane讀到這里,會說愛情是那種被人創(chuàng)造出來卻又沒法被人理解的字眼兒。他合上書,心說別說是愛情了,連一部2014年的新款SUV他都理解不了。

      伴著這么一個匪夷所思的室友,他門前的楓葉樹從星星點點的淺紅,漸漸染成了成片成片的深紅。徹底紅透前,室友終于出現(xiàn)在了廚房。那是傍晚,天太涼了,她沒穿長裙,而是一條淺藍(lán)色的牛仔褲,配著細(xì)碎格子的襯衫。她說想來一趟公路旅行,可一個人開車又累又無聊,要不要一起去?

      他停下攪雞蛋的筷子,笑說工作脫不開身,謝謝了。

      那是他和她唯一一次在這廚房燒飯。雞蛋炒西紅柿,一紅一黃兩樣顏色,簡單,明快。攪蛋時往里放鹽,他一直喜歡這么干,卻總被Jane抱怨鹽放得太多。“那我來個竹筍燒茄子吧,”北京女人掃了一眼他保鮮柜里的存貨,卷起襯衫袖口,露出恰到好處的小臂。

      飯桌上,她談起她的公路旅行,去哪些哪些城市,去哪些哪些公園。他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和她的人不那般貌合神離了。他也發(fā)現(xiàn)自己和這女人吃飯居然沒有任何不妥。她正坐在Jane坐過的椅子上。Jane是不會那樣用筷子的,Jane肯定像美國女人那樣把雙腿盤在椅子上,Jane肯定會把袖口挽得更高。Jane肯定會這么樣,Jane肯定會那么樣,可現(xiàn)實卻是Jane已經(jīng)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最后一站是芝加哥,玩兒一整天,就直飛北京回去?!彼Z氣如此堅定,好像這是個了不起的決定。

      “兒子不跟你去?”

      “他要上課。”

      “車子怎么辦?”

      “車行在芝加哥有分店,直接交過去就好了?!?/p>

      那天夜里,她往他和Jane泡過的浴缸放水,泡了很長時間的澡。一邊泡,一邊還講電話。他聽不清她講什么,只能在床上讀《海上花》。第二天他剛起床,她已出發(fā)了。房子又空了,他竟悵然若失。

      他推開她衛(wèi)生間的門,空空如也。他不甘心,蹲下身仔細(xì)看,倒是在浴盆里發(fā)現(xiàn)一兩根頭發(fā)。單憑長度他就知道那頭發(fā)不是Jane的。一陣痛感掠過。他走進(jìn)臥室,一張青色床單。是她留下的?還是匆忙間忘了?這床單是配單人床的,比他屋里這張雙人床小很多,只能鋪在中間。泡過澡的她就躺在上面,舒展她的身體。

      他坐在床沿,手掌輕輕撫過床單。對面是壁內(nèi)式衣櫥,曾經(jīng)掛滿Jane的外套,也掛過這女人的漂亮長裙。而Jane的貼身衣物,都放在他們主臥的柜子。早上臨出門,Jane要花上幾分鐘,在這間空臥室,挑選當(dāng)天要穿的外套。最有殺傷力的幾分鐘,他禁不住熱烈擁吻Jane。別鬧,Jane推開了他。

      北京女人走后,他空落了幾天。躊躇要不要再打租房廣告,卻在傍晚發(fā)現(xiàn)一個中年男人在他草坪前探頭探腦。

      “Is this house still for rent?”(這房子還往外租么?)那男人對他笑道。

      論模樣和口音這家伙肯定是中國人,但一開口卻講英語。是要刻意掩蓋什么?

      “不租?!彼脻h語回道。

      男人鉆進(jìn)黑色凌志,迅速離開了。這家伙會不會和北京女人有什么關(guān)系?她夜里那些電話是打給他的?到底什么關(guān)系?他的情緒不可挽回地糟糕起來。

      吃過晚飯,他在猶豫要不要去酒吧喝它幾杯。電話卻響了,國內(nèi)的號碼,是北京女人,邀他去芝加哥,和她玩兒上一整天。

      “您就來唄!坐大巴來也成,再開我這SUV回去。租金咱都交了,怎么著也不能便宜這幫老美是吧!”

      一股子地道的北京味兒,她在電話里聽起來越發(fā)親切。

      King Spa休息大廳,所有肉體都包裹在浴袍里,濕熱,黏黏糊糊,一股令人作嘔的韓式烤章魚味道無處不在。

      姑娘們要了冰果之類的甜點拼盤,小伙子們則是冰鎮(zhèn)啤酒。他的那位朋友開玩笑說,泡完澡一蒸就餓,吃點東西,再泡,再蒸,再吃,舒服著呢。

      Jane說她有段時間很喜歡看宮崎駿的片子。沒錯,就是那座神隱的洗浴中心。影影綽綽奇形怪狀的鬼神脫個精光,泡在添了草藥的浴湯里,深呼一口氣,dumping all their shits(排掉所有廢物),擦干身子,繼續(xù)山吃海喝。別人都對千尋和白龍的愛情念念不忘,Jane卻記住了那個用面具遮臉的黑怪:樹枝般的黑手伸進(jìn)口袋,掏出一枚金幣,直勾勾地盯著你,若接了那金幣,就會被它一口吞進(jìn)肚里。

      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還能搞出什么花樣?韓國人顯然是用心準(zhǔn)備過的:除了鹽浴、冰浴、石火浴,還有小游戲室和小影院。

      可他的朋友,還有朋友的朋友,這一大桌子放假放到不知該干嘛的中國人,到底還是選擇了打牌。那種好幾副撲克混在一起的鬧哄哄玩法。

      這種不見輸贏的牌,他是不會打的。中學(xué)時代,他?;煊螒驈d。從縣城的混混那里,他學(xué)會了用三張牌打拖拉機(jī),不折不扣的賭博。他至今還記得一小堆一小堆的幣子在眼前挪來挪去,在煙霧繚繞的游戲廳,簡直是一座座移動的金屬墳?zāi)埂?/p>

      但這里是美國,芝加哥,韓國人開的King Spa。他這種三張牌的拖拉機(jī)式玩法顯得十分古怪,壓根兒就沒姑娘聽說過這個。

      他獨自起身走了。黑絲襪姑娘正專心摸牌,沒多看他一眼。他也沒看那姑娘。他在想,該不該忘掉腿上剛才那煙花般的一擦?

      他和Jane來過好多次芝加哥。密歇根湖倒也一碧萬頃,趕上陽光晴好的話。可惜每次他們來,除了大雨滂沱就是陰風(fēng)呼號。最近的那次——也是分手前的那次——他開了句玩笑,說芝加哥不怎么待見咱們倆。Jane沒有笑。愚蠢透頂?shù)耐嫘?,他想。橫掃了整個中西部平原的大風(fēng),正毫不客氣地掃過Jane的頭發(fā)和臉。他注意到Jane一整天都沒怎么笑。我們倆真的是要完蛋了么?往回開的高速上,他不停地胡思亂想。Jane則雙臂抱肩,一言不發(fā)。

      那是他第一次想到或許該領(lǐng)養(yǎng)一條狗,或是一只貓。反正得養(yǎng)點兒什么,給這感情再押一點籌碼??墒荍ane會同意么?她打算再加籌碼么?她是要放棄了么?

      說來說去,他和Jane每次去芝加哥,也只是逛逛市中心的美術(shù)館罷了。幸好這美術(shù)館夠大,館藏也夠豐富,狠狠逛上一天,也沒空去想這感情是不是快要完蛋了。Jane最喜歡梵高的那幅《臥室》:一張桌,兩只椅,藍(lán)色墻壁上掛著兩幅肖像,橘色的床上安息過一個孤獨而永不安分的靈魂。

      “這小屋是梵高在法國時住的。同一間臥室,連畫了三幅。這是第二幅。有人說梵高是為迎接另一位大畫家高更的造訪,也有人說他是為了和當(dāng)時法國的畫家圈子聯(lián)系。但當(dāng)時這小屋里肯定有那么一刻,那么一瞬,打動了梵高,攪動了他內(nèi)心深處那支畫筆?!闭驹凇杜P室》旁,他對北京女人侃侃而談。

      這些話他和Jane之前也聊過。他已分不清哪句是他自己的,哪句是Jane的了。他一股腦兒全倒給了正涂著唇膏的北京女人。那一打動梵高的瞬間,他和Jane也有過,可它們又都在哪兒呢?它們確確乎乎存在過么?

      “這一幅叫作《巴黎街道,雨天》,線條明晰,色彩也飽滿,但你還是能感覺到水汽蒙蒙。算是印象派中的一個異數(shù)吧?!彼^續(xù)講道。這女人不會讓我跑來芝加哥只是當(dāng)導(dǎo)游吧?

      整個美術(shù)館,他最喜歡的就是這幅了。他相信他感受到了畫家在雨霧中的巴黎街頭所感受到的。Jane雖笑他這是門外漢的自信,還是買了柄雨傘送他作禮物,在美術(shù)館一樓的紀(jì)念品商店。傘面是黑色的,縮印著這幅畫。那是他們戀愛后第一次逛芝加哥。

      “趕上下雨,你只要一撐開這傘,就看見雨天里的巴黎了?!?/p>

      他還記得Jane說這話的表情,那個讓他當(dāng)時就擁吻她的表情。

      北京女人又穿了那條長裙,脖頸上圍著絲巾。他是迷彩式牛仔褲和短夾克。兩人站一起,站在《巴黎街道,雨天》下,無論如何都是一對不搭邊的組合。她把iPad遞給他,掛著一成不變的表情,站在每一幅名畫旁,從拉斐爾到畢加索,一路合影下去,咔嗒咔嗒的,讓他頗為尷尬。他和Jane從來沒在這館里照過一張相。有什么好照的呢?我們不是要來逛好多次么?我們不有的是時間么?

      “要是從這些畫兒里挑一地兒,你最想去哪兒?”北京女人照累了,坐在長椅上問他。

      “巴黎,要是趕上下雨的話?!?/p>

      “來美國前我也去過巴黎。沒什么意思。那鐵塔要我說還不如咱鼓樓呢?!北本┡四坏?。

      一樓紀(jì)念品商店,他又看見那幾柄印著《巴黎街道,雨天》的黑傘。是同一批傘么?是生意不好賣不出去,還是生意太好早就換過許多柄了?Jane送給他的那柄呢?他有用過么?他可曾在雨天里把它撐開,去看什么巴黎的雨天么?

      他問北京女人要不要買紀(jì)念品帶回國。她笑說:“來都來過了,有什么好紀(jì)念的。真有那錢,干脆咱買一畫兒,夠大的,搬里頭住才叫一好呢!”

      他開始告訴自己:這女人挺有意思的。

      傍晚七點,她住的酒店,大堂餐廳。她回房間補(bǔ)妝,他坐椅子上盯著杯里的啤酒沫,腦海中不斷劃過他和Jane的瞬間:瑜伽,《海上花》,老式黑幫片,《巴黎街道,雨天》的黑傘。他惱恨起來,想抓住一個一個瞬間,像照片那樣一張一張撕掉??梢磺卸际峭絼?。一切都是捕風(fēng)捉影。

      現(xiàn)在就走,還來得及。他一邊催促自己,一邊大口喝著啤酒。可直到換了條絲巾的北京女人坐在對面,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沒有挪動的意思。上次和Jane喝酒,是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來著?

      其實他這人記性很差。第一次和Jane做愛,在他心中只是一幅虛焦了的畫面。時間,地點,親吻,都被抽象掉了。唯一記得的,竟然是避孕套的牌子:Durex Performax。還有無數(shù)個細(xì)節(jié)——比如Jane最喜歡的裙子的顏色,一部小說明明是Jane告訴他的他又昏頭昏腦地推薦給Jane——他都一塌糊涂。原來我跟你說過的,你根本記不住,Jane說。原來跟一個記性好的女人談戀愛,真是如履薄冰,他想。

      去他媽的吧!Leave me alone(離我遠(yuǎn)點吧)!分手就是分手!他狠下心和北京女人調(diào)情,喝酒,將八分熟的牛排一塊一塊吞掉,電梯里扯下絲巾,把摻混了肉腥和酒精的氣息注入到對方的嘴和耳朵里。十二樓的客房里,長裙像無頭尸一樣軟綿綿橫在地毯上。

      第二天早上,她留下SUV的鑰匙,獨自去了機(jī)場。他打開酒店的百葉窗,密密麻麻的烏云排布在芝加哥上空,好似遮天蔽日的轟炸機(jī)群。

      他駕著坦克般的SUV,上了高速。儀表盤發(fā)出陌生的熒光。車內(nèi)的味道他也是昨夜才認(rèn)識的。野獸般的一夜。疲憊,頭痛,惡心,悔恨,輪番沖擊著他。和Jane的那些瞬間,那些被他的記憶抽象過扭曲過的瞬間,一幀一幀襲來。

      他和Jane的那輛車子,在他腦海中也被抽象成了一部儀表盤:油量表上熒光小格是清冷的藍(lán)色,速度盤上的數(shù)字是頗為刺激的紅色,廣播差不多總是FM90.9——Jane最喜歡的古典音樂頻道。車身不大,但跑起來感覺很沉,Jane卻說像開船。他們在這車?yán)锝游?,在這里喝咖啡,在這里吵架,冬天用紅色塑料小鏟子給它清雪,夏天用它的音響看露天電影。分手后第一件事就是賣車。把這輛載滿兩個人味道的車子賣給一個什么狗屁陌生人。如果這車子也有感情,它一定比他和Jane加起來還要悲傷。

      他失魂落魄地把SUV的鑰匙交給車行。Are you okay(你沒事兒吧)?滿臉雀斑的白人姑娘打著哈欠問道。

      周一,他不得不請假。周三,身體才完全恢復(fù)過來。周四,門前又是一封印著北京女人名姓的郵件。本該直接扔掉,可信封上是本地醫(yī)院的名字,他沒法視而不見。他拆開那信,花了十五分鐘,才確信自己沒有讀錯:北京女人是一名乳腺癌患者,本地醫(yī)院嚴(yán)肅建議她把雙乳切掉。

      他不敢回想那野獸般的一夜。疤痕般堅硬的腫塊?他觸碰過么?親吻過么?他更不敢看她曾住過的臥室。他相信在那臥室——那間他和Jane曾熱烈擁吻的臥室——正漂浮著一雙被癌細(xì)胞填滿的乳房。

      入夜,枕邊是Jane留下的那本《海上花》。

      “張愛玲五詳紅樓夢,看官們?nèi)龡墶逗I匣ā贰薄砟戟毦用绹膹垚哿崛缡菍懙馈?/p>

      他不得不鉆進(jìn)他的車子,在十二月底的霏霏細(xì)雨中,再一次開去了芝加哥。

      他斜躺在King Spa小影院的靠椅上:《殺死比爾》,長腿長臂的烏瑪瑟曼正從停尸房里爬出來。他和Jane看過這片子,用車子的音響,把廣播從FM90.9調(diào)到露天影院的頻道。在華氏七十五度的夏夜,在北美螢火蟲們此起彼伏的閃爍中,伴著夸張無比的電影配樂,Jane往腿上涂好蚊霜,依偎著他說,昆汀的片子總有一種出人意料的娛樂性。如果再有一條狗什么的,就是所謂的美國生活吧,他心里嘆道。Jane撫摸著他的頭發(fā),親吻他。

      烏瑪瑟曼穿上李小龍的行頭,狂舞東洋武士刀,銀幕里人頭橫飛血光四濺。他在King Spa的靠椅上昏昏欲睡。那個夏夜,他和Jane對昆汀那種“出人意料的娛樂性”失掉了興趣,片子放一半,就開車走了,廣播又被調(diào)回到FM90.9。Jane說起她過去讀大學(xué)時的好友,常在Facebook上打招呼,但確乎是好多年沒見過面了。不知是Facebook成全了她們,抑或只是把Facebook當(dāng)成擋箭牌不用千里迢迢見上一面罷了。他卻把車子停在高速邊上的休息區(qū)。他滿腦子都是做愛。他們還沒在這車?yán)镒鲞^愛呢!Jane一臉驚愕:這么晚了,休息區(qū)安全么?為什么要停在這里?他只好臨時改口,說要上廁所。難道不能找個大一點亮一點的加油站?他興致全無,一言不發(fā)地把車子開回高速。Jane渾然不知,繼續(xù)她的話匣子,說她曾被朋友帶去足底按摩,一個年輕的越南女孩半蹲半跪,把她的腳放在懷里,用手來回揉著。那女孩的頭發(fā)垂下來,輕輕掃過Jane的腳腕。而Jane的腳趾不經(jīng)意觸到對方的乳房,一片松軟,一片羞恥。為什么羞恥?他反問。為你們男人羞恥!你們要是碰到那么年輕的乳房,即使是腳趾,即使隔著衣服和胸罩,也會興奮吧!Jane降下車窗,在夏夜的風(fēng)中大聲反擊。這是他們大吵三天的開始,一小塊石子就能搗碎整片湖面。他們的感情就是無數(shù)塊這樣的小石子和無數(shù)片支離破碎的湖面。

      在King Spa的小影院,回憶又被他抽象成一對乳房。周圍影影綽綽斜躺著不少女賓客,只穿單層的高溫消毒浴袍,蓋著無數(shù)對乳房。有癌細(xì)胞么?男人的羞恥呢?男人的興奮呢?腫瘤是她們?nèi)榉績?nèi)的小石塊么?

      鬼怪般的烏瑪瑟曼從墳?zāi)估锱莱鰜?,他一陣惡心,跑去廁所,卻吐不出來。只好掀開站著用樹葉遮羞的亞當(dāng)?shù)暮熥?,打開男賓室玻璃墻第183號寄存箱,掏出帆布鞋和牛仔褲。如果里面藏了一把老式黑幫片的那種手槍,他倒想往自己腦袋上轟一下。

      他坐在超大面包車的駕駛座,打開車燈,對面現(xiàn)出一堆殘雪,被細(xì)雨淋得殘敗不堪。后半夜的芝加哥如此清冷,King Spa的停車場越發(fā)熱鬧:車位全部停滿,還有好幾輛在來回游蕩,活像尋覓肉縫的蒼蠅。

      大家都上車了。一股洗發(fā)香波和沐浴露的混合味道。他的朋友說King Spa在全美很有名,二十四小時爆滿,紐約、洛杉磯和芝加哥都有分店。

      這種場子居然不是咱中國人開的?有人問。

      朋友搖頭說得了吧,國內(nèi)能開這種場子的人都不來美國。

      全車人都笑了。左邊那輛吉普等得不耐煩,狠狠閃了幾下燈。他擰著火,看了眼后視鏡:穿黑絲襪的姑娘也在笑,頭發(fā)正濕著,和這雨夜一樣。

      作者簡介:

      小杜,1981年生于黑龍江省蘿北縣,現(xiàn)居美國密歇根州安娜堡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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