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磊
提 要:李斯是秦代興亡的親歷者和見證者。歷代對李斯的認(rèn)識和評價皆本于《史記·李斯列傳》。司馬遷以李斯的五嘆六說為線索,記述了李斯一生際遇,在肯定李斯輔佐秦始皇成就帝業(yè)的同時,也對李斯提出了嚴(yán)苛的批評,否定了李斯忠臣形象。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趙正書》則通過李斯的三次奏言塑造了李斯的忠臣形象。這一形象雖然與《李斯列傳》不符,卻很可能是當(dāng)時社會的普遍看法。
關(guān)鍵詞:《史記》;李斯列傳;《趙正書》;忠臣形象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7.01.008
一
李斯是秦代興亡的親歷者和見證者。他對秦代統(tǒng)一全國有重要貢獻,對專制集權(quán)國家的建設(shè)出力甚巨,對秦代的速亡也負(fù)有一定責(zé)任。李贄《史綱評要》說:“始皇出世,李斯相之,天崩地坼,掀翻一個世界。是圣是魔,未可輕議?!比欢鴮τ谌绱酥匾臍v史人物,兩千余年來各種評論的聲音其實從未停止。李斯的事跡主要記載于《史記·李斯列傳》中。歷代對李斯的認(rèn)識和評價,無論如何筆削褒貶,也皆以此為本。
茅坤《史記鈔》說《李斯列傳》“是太史公極用意文,極得大體處?!毙扈省稌钏箓骱蟆芬晃囊嘁詾椤疤饭鞔硕源菇溆谌f世者,深切著明矣?!迸_\震以為“《李斯傳》載斯佐始皇,并兼吞滅之謀,及其銷鋒焚書之計,及與趙高廢適立庶相二世,阿順茍合,諸事跡條悉詳明,洋洋數(shù)千百言。凡秦興亡并趙高始末具在,似為秦外紀(jì)而并為趙高立傳者。然首尾關(guān)目,仍以李斯為主,無劃剔之跡,而賓主厘然,此所以為大手筆也?!笨梢?,司馬遷對《李斯列傳》的內(nèi)容選取、行文結(jié)構(gòu),都有精心的安排。
司馬遷在《李斯列傳》中以李斯的五嘆六說為線索,記述了李斯一生際遇。李景星《史記評議》:
行文以五嘆為筋節(jié),以六說當(dāng)實敘?!坝谑抢钏鼓藝@曰:‘人之賢不”云云,是其未遇時而嘆,不得富貴也?!袄钏灌叭欢鴩@曰:‘嗟乎云云”,是其志滿時而嘆,物極將衰也?!八鼓搜鎏於鴩@,垂淚太息曰”云云,是已墜趙高計中,不能自主而嘆也?!把鎏於鴩@曰:‘嗟乎,悲夫”云云,是已居囹圄之中,不勝怨悔而嘆也?!邦欀^其中子曰”云云,是臨死時無可奈何,以不嘆為嘆也。以上所謂“五嘆”也。
記說秦王,著李斯入秦之始也;記諫逐客,著斯留秦之故也;記議焚書,著斯佐始皇行惡也;記勸督責(zé),著斯導(dǎo)二世行惡也;記短趙高語,著斯之所以受病,藉其自相攻擊,以示痛快人意也;記獄中上書,著斯之所以結(jié)局,令其自定功罪,以作通篇收拾也。以上所謂六說也。
幾及萬言,似秦外紀(jì),又似斯、高合傳,而其實全為傳李斯作用。文至此酣暢之至,亦刻毒之至,則謂太史公為古今文人中第一辣手可也。
學(xué)者對司馬遷的這一安排評論甚高。吳見思《史記論文》:“李斯凡五嘆,而盛衰貴賤,俱于嘆中關(guān)合照應(yīng),以為文情,令人為之低回?!迸_\震《空山堂史記評注》:“六篇之文,凡李斯功罪起廢,本末具在,此亦一篇之層次節(jié)奏也。而文字古奧峭堅,奇肆酣暢,先秦絕工之文,遂為本傳生色。”
《太史公自序》和《李斯列傳》文末的“太史公曰”,可以看出司馬遷對李斯其人的評價,也可以明白司馬遷如此安排的用意?!短饭孕颉罚骸澳苊髌洚?,因時推秦,遂得意于海內(nèi),斯為謀首。作《李斯列傳》第二十七?!薄独钏沽袀鳌罚?/p>
太史公曰:李斯以閭閻歷諸侯,入事秦,因以瑕釁,以輔始皇,卒成帝業(yè),斯為三公,可謂尊用矣。斯知六藝之歸,不務(wù)明政以補主上之缺,持爵祿之重,阿順茍合,嚴(yán)威酷刑,聽高邪說,廢適立庶。諸侯已畔,斯乃欲諫爭,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極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與俗議之異。不然,斯之功且與周、召列矣。
司馬遷認(rèn)為李斯是輔佐秦始皇成就帝業(yè)的“謀首”,自己亦得以位極人臣。但司馬遷也對李斯提出了嚴(yán)苛的批評,說他雖然“知六藝之歸”,卻“不務(wù)明政以補主上之缺,持爵祿之重,阿順茍合,嚴(yán)威酷刑,聽高邪說,廢適立庶”,否定了李斯忠臣形象。在司馬遷的筆下,李斯有兩件事最不忠于其君,一是沙丘之謀,詐立胡亥,在帝國繼承人問題上不忠于秦始皇。二是上督責(zé)之書,阿諛秦二世,為保住自己的爵祿沒有盡到忠臣的責(zé)任。
王子今曾專門討論《荀子》《韓非子》中“忠”觀念的形成和發(fā)展。他認(rèn)為,在《荀子》和《韓非子》中,“忠”的理論得以總結(jié)和完善,而《商君書》和《呂氏春秋》等著作也無不強調(diào)臣子要對君主盡忠。此外,秦代專制政體的形成,也導(dǎo)致了“忠”的政治規(guī)范的定型。李斯是荀子之徒,韓非同學(xué),呂不韋舍人,他的思想當(dāng)深受三者影響,可司馬遷的筆下的李斯陷害同門、背叛先主,所作所為可謂不忠不義?!盾髯印こ嫉馈份d:
有大忠者,有次忠者,有下忠者,有國賊者:以德覆君而化之,大忠也;以德調(diào)君而輔之,次忠也;以是諫非而怒之,下忠也;不恤君之榮辱,不恤國之臧否,偷合茍容,以之持祿養(yǎng)交而已耳,國賊也。若周公之于成王也,可謂大忠矣;若管仲之于桓公,可謂次忠矣;若子胥之于夫差,可謂下忠矣;若曹觸龍之于紂者,可謂國賊矣。
如果按照荀子理論,司馬遷筆下的李斯不但不是“大忠”“次忠”“下忠”,反而與曹觸龍一樣,是“不恤君之榮辱,不恤國之臧否,偷合茍容,以之持祿養(yǎng)交”的“國賊”。可是,在《李斯列傳》中,李斯卻自認(rèn)為是忠臣。他在《諫逐客書》說:“士不產(chǎn)于秦,而愿忠者眾?!奔词窍蚯赝醣碇摇@钏股砭余蜞魰r的“仰天而嘆”,其實亦可視為向秦二世表忠:
昔者桀殺關(guān)龍逢,紂殺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此三臣者,豈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無道過于桀、紂、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豈不亂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殺忠臣而貴賤人,作為阿房之宮,賦斂天下。吾非不諫也,而不吾聽也。凡古圣王,飲食有節(jié),車器有數(shù),宮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費而無益于民利者禁,故能長久治安。今行逆于昆弟,不顧其咎;侵殺忠臣,不思其殃;大為宮室,厚賦天下,不愛其費:三者已行,天下不聽。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趙高為佐,吾必見寇至咸陽,麋鹿游于朝也。endprint
司馬遷筆下的李斯以為秦二世“無道過于桀、紂、夫差”,又指責(zé)秦二世殺害忠臣。他自比關(guān)龍逢、王子比干和伍子胥,自以為“以忠死,宜矣”,卻回避了自己背叛秦始皇之事。
《李斯列傳》所載的沙丘之謀中,李斯也曾向趙高表露過要做忠臣的心跡。他說:“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為丞相,封為通侯,子孫皆至尊位重祿者,故將以存亡安危屬臣也。豈可負(fù)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幾,孝子不勤勞而見危,人臣各守其職而已矣。君其勿復(fù)言,將令斯得罪?!彼抉R貞《索隱》:“斯言忠臣之節(jié),本不避死。言己今日亦庶幾盡忠不避死也?!比欢?,就是這位剛表示完要“庶幾盡忠不避死”的李斯,卻經(jīng)不住趙高三言兩語的誘勸,隨即背叛秦始皇,私立胡亥為太子??梢哉f,李斯對秦二世所謂的“忠”,恰恰是以對秦始皇的“不忠”為前提的。
對這種行為,司馬遷當(dāng)然以為不齒。為了襯托李斯的不忠,他還特意將太子扶蘇和公子高的自殺放入《李斯列傳》中詳述,又借公子高的上書,道出“不忠者無名以立于世”之理,戳中李斯軟肋,以兩位忠臣孝子的決絕赴死與李斯背叛秦始皇時“仰天而嘆,垂淚太息”的表演兩相對比。太史公之筆法,確實可謂“極得大體”,司馬遷確實可謂“為古今文人中第一辣手”。
司馬遷希望通過“察其本”,以給后人展示一個多面、復(fù)雜的李斯。而他對李斯形象的塑造也引導(dǎo)了此后兩千余年對李斯的評價。
二
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趙正書》為我們重新認(rèn)識李斯提供了新的材料?!囤w正書》中記載的秦末歷史與《史記》有極大不同。對于《趙正書》與《史記》記載的抵牾,研究者均認(rèn)為不能輕易彼此否定或強求統(tǒng)一。我們贊同這種審慎的態(tài)度。而即便這些文獻材料對秦代歷史有所演繹,其背后隱藏的作者的歷史觀其實也值得我們重視?!囤w正書》的篇末說:“胡亥所謂不聽閒(諫)者也,立四年而身死國亡?!庇纱丝芍囤w正書》的主旨,在于指出胡亥“不聽諫”,實際是勸導(dǎo)閱讀者聽諫納善。而我們通過研讀《趙正書》的一些細(xì)節(jié)可以發(fā)現(xiàn),《趙正書》中的李斯是十足的忠臣形象。
與司馬遷設(shè)置五嘆六說類似,《趙正書》的作者塑造李斯的忠臣形象是以記錄李斯奏言的方式展開的。這樣的奏言共有3次。第一次是秦始皇“病即大甚,而不能前”時:
病即大甚,而不能前,故復(fù)召丞相斯曰:“吾霸王之(壽)足矣,不奈吾子之孤弱何……其后不勝大臣之分(紛)爭,爭侵主。吾聞之:牛馬(斗),而閩(蚊)?(虻)死其下;大臣爭,齎(齊)民古(苦)。吾衣(哀)令(憐)吾子之孤弱,及吾蒙容之民,死且不忘。其(議)所立。”
秦始皇讓李斯參與商討帝國繼承人問題,可見對李斯的重視。不過,秦始皇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李斯卻并不完全信任。秦始皇的話表面上是哀憐“吾子之孤弱”和“吾蒙容之民”,其實重點在于強調(diào)歷史上屢見不鮮的“其后不勝大臣之分(紛)爭,爭侵主”的現(xiàn)象,有敲山震虎的意味。李斯當(dāng)然聽出了秦始皇的弦外之音,他“昧死頓首言”的回答也十分巧妙:
陛下萬歲之(壽)尚未央也。且斯非秦之產(chǎn)也,去故下秦,右主左親,非有強臣者也。(竊)善陛下高(議),陛下幸以為糞土之臣,使教萬民,臣(竊)幸甚。臣謹(jǐn)奉法令,陰修甲兵,飭正(政)教,官(斗)士,尊大臣,盈其爵祿。使秦并有天下,有其地,臣其王,名立于天下,埶(勢)有周室之義,而王為天子。臣聞不仁者有所盡其財,毋勇者有所盡其死。臣(竊)幸甚,至死及身不足。然而見疑如此,臣等盡當(dāng)僇(戮)死,以佨(報)于天下者也。李斯首先奉承秦始皇“萬歲之壽尚未央”,然后陳說自己并不是秦人,但有幸得到秦始皇賞識,“以為糞土之臣,使教萬民”。接著李斯陳述自己的功勞,表示已經(jīng)鞠躬盡瘁,幫助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如此盡心盡力,卻“見疑如此”,“當(dāng)戮死,以報于天下者也?!鼻厝吮居小皬乃馈钡闹贫葌鹘y(tǒng),但在秦獻公時就已經(jīng)廢止。李斯此時要求“從死”,當(dāng)然只是展示一種盡忠的姿態(tài),然而這一姿態(tài)的展示是十分必要的。
帝王臨終托孤,是關(guān)系國家穩(wěn)定的大事,也是考驗君臣關(guān)系的試金石。歷史上因托孤不慎導(dǎo)致政局動搖、君臣反目的故事舉目皆是。即使是常為后人稱道的白帝城托孤,君臣之間可能也充滿戒備。劉備對諸葛亮所說“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的遺言,有學(xué)者認(rèn)為是對諸葛亮的試探。明人章懋曾感嘆說:“嗚呼!昭烈于是失言矣。吾讀陳壽書至此,未嘗不深為孔明懼也。夫昭烈之為是言,是疑孔明也,是以操、懿待孔明也。吾不意‘魚水君臣而猶以智術(shù)相御有如是者。于托孤寄命之際而置嫌疑于其間,安在其能托孤也!”明末清初人徐世溥《諸葛武侯無成論》也以為:“斯言也,昭烈之疑忌盡見,生平深險畢露。非惟昭烈不知孔明,孔明亦不知昭烈甚矣?!?/p>
所謂“魚水君臣”亦不免“以智術(shù)相御”。在即將病逝的秦始皇面前,李斯必須表現(xiàn)出萬分忠誠,否則后果難料。李斯所謂的“佨(報)于天下”,其實可以理解為“報于陛下”?!囤w正書》下文說:“趙正流涕而謂斯曰:‘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也。其(議)所立。丞相臣斯、御史臣去疾昧死頓首言曰:‘今道遠(yuǎn)而詔期宭,臣恐大臣之有謀,請立子胡亥為代后。王曰:‘可。”我們不知道秦始皇的“流涕”是真的被李斯感動還是刻意的表演,但秦始皇“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之語,無疑給李斯吃了定心丸。對于繼承人的人選,秦始皇以“吾子之孤弱”加以暗示,其實已經(jīng)明了是胡亥。如果我們再從上文分析的秦始皇對李斯不信任的角度考慮,李斯絕對不可能、也絕對不敢對帝國繼承人提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趙正書》所述臨終托孤故事中,秦始皇與李斯的對話機鋒相對,李斯的表現(xiàn)堪稱完美,其忠臣形象已躍然紙上。而《趙正書》也完全回避了胡亥詐立的版本,李斯參與謀立新帝,化身為托孤大臣,這就使《李斯列傳》中所述的李斯最大之不忠在《趙正書》中不再成立。
《趙正書》中李斯的第二次奏言是在秦二世“欲殺丞相斯”時。李斯這段奏言自述“七宗罪”,與《李斯列傳》所載李斯的獄中奏言大致相同,但是一些文句的用語和順序則有所區(qū)別。牛運震以為這段奏言“樸直中自然峭肆,亦借為李斯佐秦事跡一總?!敝芯e德認(rèn)為“唯第七罪,為虛飾非實。”不過,《李斯列傳》說:“書上,趙高使吏棄去不奏,曰:‘囚安得上書!”宮崎市定認(rèn)為,李斯獄中上書不可能被政府的史官保存,這篇上書是后人托名創(chuàng)作的。這樣的說法得到陳侃理的支持,他認(rèn)為李斯的奏言源自《趙正書》的某個抄本或同類的小說家言。不論如何,正如凌稚隆所說,“李斯所謂七宗罪,乃自侈其極忠,反言以激二世耳?!崩钏棺允龅摹捌咦谧铩蓖耆亲躁惼涔Γ纱艘脖砻髁俗约旱闹倚?。endprint
《李斯列傳》中李斯自陳“七宗罪”時已身陷囹圄,是走向人生末途前的最后掙扎,但他仍然“自負(fù)其辯,有功,實無反心,幸得上書自陳,幸二世之寤而赦之”?!囤w正書》則在李斯自述“七宗罪”之后,又安排了更令人嘆惋的第三次奏言。這次奏言是在李斯“且死”之時:
斯且死,故曰:“斯則死矣,見王之今從斯矣。雖然,遂出善言。臣聞之曰:變古亂常,不死必亡。今自夷宗族,壞其社(稷),燔其律令及古(故)世之臧(藏),所謂變古而亂常者也。王見病者乎?酒肉之惡,安能食乎?破國亡家,善言之惡,安能用乎?察(桀)(登)高智(知)其危矣,而不智(知)所以自安者;前據(jù)白刃自智(知)且死,而不智(知)所以自生者。夫逆天道而倍(背)其鬼神之神零福,烕(滅)其先人及自夷宗族,壞其社(稷),燔其律令及中人之功力,而求更始者,王勉之矣。斯見其央(殃)今至矣?!?/p>
李斯的這次奏言自稱為“善言”,但卻一開始就詛咒秦二世會隨他而去,措辭相當(dāng)激烈。他警告秦二世“變古亂常,不死必亡”,歷數(shù)秦二世的種種過失,說他是“變古而亂常者”,雖未明言他會“不死必亡”,其實已暗含其意。所謂“酒肉之惡,安能食乎?破國亡家,善言之惡,安能用乎?”其實是告訴秦二世即使改正錯誤也已經(jīng)為時已晚。李斯最后又重復(fù)強調(diào)了秦二世的過失,以“王勉之矣”的反語發(fā)泄自己的不滿和冤屈,而末尾“斯見其殃今至矣”一句已幾近絕望。
李斯作為臣下,如此詛咒君王,按常理實在不可想象,從中我們可以讀出李斯作為忠臣的憤恨??梢哉f,這是李斯在生死關(guān)頭的最后一搏,他故意用語狠毒,以激二世。《呂氏春秋·至忠》說:“至忠逆于耳,倒于心,非圣賢孰能聽之?故賢主之所說,不肖主之所誅也。”李斯的奏言可謂“忠逆于耳,倒于心”,無奈二世并非賢主,李斯的至忠之言并沒有讓他幡然醒悟,雖然其后子嬰又進諫勸說,仍然沒有改變李斯被處死的命運。
這段陳詞與上引《李斯列傳》中李斯身居囹圄時“仰天而嘆”的文氣十分類似,二者均是發(fā)泄對秦二世的不滿,用語也都十分激烈。“仰天而嘆”中李斯先直指秦二世為“不道之君”,又歷數(shù)秦二世“夷其兄弟而自立”“殺忠臣而貴賤人”“作為阿房之宮,賦斂天下”的過錯,末尾“吾必見寇至咸陽,麋鹿游于朝也”一句與《趙正書》第三次奏言末尾的“斯見其殃今至矣”異曲同工,對秦二世已經(jīng)幾乎不抱什么希望。但是在《李斯列傳》中,司馬遷是在“仰天而嘆”之后,才記錄了李斯自陳“七宗罪”的獄中上書,行文安排與《趙正書》恰好相反。比較來看,李斯的“仰天而嘆”比自陳“七宗罪”的上書措辭更激烈、感情更豐沛,如果單從文章營造的烘托效果來看,《趙正書》將李斯“且死”之語置于自陳“七宗罪”之后的安排無疑更勝一籌。
另外,《李斯列傳》中全文引錄了李斯阿諛秦二世的督責(zé)之書,這也成為李斯“持爵祿之重,阿順茍合”的最有力證據(jù)。而在《趙正書》中此事卻只字未提。此前已有學(xué)者懷疑督責(zé)之書并非李斯之作,而是后人為了貶低法家而偽造的。我們推想《趙正書》作者不采督責(zé)之書的原因有三,一是作者可能沒有見過督責(zé)之書;二是見過督責(zé)之書,但以之為偽,故不取;三是督責(zé)之書為真,但因其與李斯忠臣形象不符,故不取。
由以上論述可見,如果我們拋開對歷史真實的探究,只探討作者的創(chuàng)作用意的話,《趙正書》的作者很顯然是在告誡君主要聽諫,為此而塑造了李斯的忠臣的形象,以李斯的忠心,反襯秦二世的不聽諫。而李斯的忠臣形象雖然與《李斯列傳》不符,卻很可能是當(dāng)時社會的普遍看法。
《李斯列傳》“太史公曰”中,司馬遷已經(jīng)明言“人皆以斯極忠”,可見漢代人對李斯的主流看法也許是“極忠”,但李斯卻以“被五刑死”的悲慘結(jié)局收場,其冤屈不免令人同情。而在其余相關(guān)文獻中,我們確實也可以看到漢代人對李斯忠臣形象的認(rèn)同。
《史記·蕭相國世家》記載蕭何自污入獄,劉邦將蕭何與李斯對比,說:“吾聞李斯相秦皇帝,有善歸主,有惡自與。今相國多受賈豎金而為民請吾苑,以自媚于民,故系治之?!薄坝猩茪w主,有惡自與”的李斯,確實是忠臣模樣。《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又有“李斯竭忠,胡亥極刑”之句。類似記載又見《法言·重黎》:“或問:‘李斯盡忠,胡亥極刑,忠乎?曰:‘斯以留客至作相,用狂人之言,從浮大海,立趙高之邪說,廢沙丘之正,阿意督責(zé),焉用忠?”梁玉繩《史記志疑》:“《法言·重黎篇》有答或人李斯盡忠之問,當(dāng)時蓋有以為忠者,故鄒陽曰‘李斯竭忠?!绷河窭K亦以為漢代有人認(rèn)為李斯是忠臣,而揚雄的說法應(yīng)是受到了司馬遷的影響,才以為李斯不忠。又《說苑·雜言》載:“太公一合于周,而侯七百歲。孫叔敖一合于楚,而封十世。大夫種存亡越而霸句踐,賜死于前;李斯積功于秦,而卒被五刑。盡忠憂君,危身安國,其功一也,或以封侯而不絕,或以賜死而被刑,所慕所由異也?!薄墩f苑》將李斯與太公望、孫叔敖、大夫種并列,認(rèn)為他們皆為忠臣。
《李斯列傳》中,趙高雖然希望找出“斯與子由謀反狀”,但從《李斯列傳》所述李斯事跡來看,李斯并無謀反之心。李斯由一個上蔡布衣,憑借自己多年的努力,終于官居丞相,并協(xié)助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人生可謂成功。而30余年間,李斯家族亦在李斯經(jīng)營之下權(quán)勢顯赫、枝葉碩茂?!独钏沽袀鳌氛f:“斯長男由為三川守,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李斯家族與秦始皇家族有緊密的聯(lián)姻,李由又在秦的重郡任職。李由告歸咸陽時,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長皆前為壽,門廷車騎以千數(shù)?!奔易迓晞葸_到極盛。
李斯若不忠心,何必在秦國逐客時上書自陳?李斯若有謀反之心,沙丘之時可謂千載難逢的良機,李斯又何必與趙高合謀詐立胡亥?胡亥殘殺自己的同胞公子和公主時,“相連坐者不可勝數(shù)”,李斯的兒女必然會受到牽連,而李斯選擇隱忍不發(fā),其中或有其忠君觀念的影響。而李斯入獄之時,李由仍身兼三川守之要職,處于鎮(zhèn)壓反秦義軍的前線。若得知自己老父被囚,自己又受到無端審查,李由是否還會為保秦而力戰(zhàn)也要打一個問號。通過李由抵抗至被反秦義軍所殺一事來看,李由也沒有謀反之心。
真實的李斯也許永遠(yuǎn)無法找回,但通過《趙正書》的記載,我們或許可以勾勒出與《李斯列傳》大不相同的李斯臉譜。邢義田在《立體的歷史——從圖像看古代中國與域外文化》自序中說:“所謂立體的歷史,是三度空間整體的歷史畫面,由(1)文字和非文字的材料、經(jīng)(2)歷史研究和寫作者的手,傳遞給(3)讀者,三者互動而后產(chǎn)生。歷史研究和寫作者生產(chǎn)并傳遞畫面。讀者心中能有怎樣的歷史畫面,是否生動立體,一方面取決于讀者自己,一方面也取決于生產(chǎn)和傳遞者的喜好、能力、訓(xùn)練、眼光以及據(jù)以建構(gòu)的畫面?!睙o論《李斯列傳》還是《趙正書》,它們的作者對李斯的描繪可謂“生動立體”,而對這“生動立體”的畫面背后的歷史事實的判定,當(dāng)然要持審慎的態(tài)度。面對不同的歷史記載,除了盡最大可能地還原歷史真相外,我們還可以通過考察作者對歷史素材的選取、編排,通過考察作者的觀念和態(tài)度,來研究他們的歷史觀念。兩千余年來,受司馬遷的影響,李斯的忠臣形象日漸模糊在歷史深處,而《趙正書》的出土為我們重新評判李斯,重新認(rèn)識司馬遷的筆法,重新思考漢代人的歷史觀念,提供了契機和可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