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辰
“爺爺走了……”
好多年過去了,父親電話那頭沙啞的聲音還會經(jīng)?;仨懺谖叶?。每每此時,我的心依然會倏然收緊,思緒沉入記憶的谷底……
那天清晨,一場不期而至的風(fēng)雨狂亂地?fù)浯蛑皯?,我怔怔地站在窗前,面向南方家鄉(xiāng)的方向凝望,在蒼白天際的映襯下,黑絲絨般的雨絲隨風(fēng)扭轉(zhuǎn)著,密密匝匝地從茫茫蒼穹飄灑下來,鉛灰色的重重云霧仿佛正在不斷碾壓、吞噬著整個城市。撥不開的雨霧,流不盡的淚水遮擋了家鄉(xiāng)的模樣,也模糊了爺爺?shù)男θ?,我默默重?fù)著那條錐心的消息:“爺爺——走了?!笔堑?,我至親至愛的爺爺走了。
印象中,爺爺身體硬朗,走路干凈利落,爽朗的笑聲里包含著慈愛和關(guān)切,如春風(fēng),似驕陽,有他的地方就是心中的故鄉(xiāng)。
我依稀記得幼年無瑕的時光里,春光綺麗,樹影斑駁,奶奶牽著我的手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彎曲的小路連接著幼兒園和家,也連接著爺爺對我的疼愛和等待。無論何時回家,我總能在路的盡頭遠(yuǎn)遠(yuǎn)看見在陽臺上站著等我的爺爺。爺爺?shù)囊暳Σ缓?,只有走近了,他才能看清楚我。待他看清我時,焦急的臉就會一下子舒展開來,激動地向我揮手。爺爺那慈愛的笑容就像冬夜里的燈,照亮了我回家的路。
爺爺是個外科醫(yī)生,雖然已經(jīng)退休在家,但是時不時還會有病人慕名上門問診,平和安寧的生活時常被病人緊張、焦慮、愧疚、沮喪的氣氛打亂,可爺爺從來沒有一絲絲厭煩,對待病人就像多年的好友,詳細(xì)分析病情,講解治療方案。爺爺那從容自信的笑容,就像一縷燦爛的陽光,總能驅(qū)散病人心頭的陰霾,讓病人的眼中慢慢呈現(xiàn)出希望和感激的神情。
一天深夜,我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是鄰居家的年輕夫婦抱著年幼的小女兒找爺爺看病,孩子正在大聲哭泣,額頭已經(jīng)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年輕夫婦眉頭緊鎖,一個勁地賠不是,說著:“實在抱歉了,周醫(yī)生,孩子說胳膊疼,急死我們了,麻煩您給看看。”小女孩聲嘶力竭地哭喊聲沖擊著我耳膜,驚醒后突突的心跳,如鐘擺似的撞擊著我的胸膛,我厭惡地堵上了耳朵,嘟著嘴,恨恨地站在旁邊,心里一百個不高興。爺爺慈愛地看著小女孩,那笑容就像他每每看到我回家時那樣,充滿著深深的關(guān)愛。原來,小女孩胳膊脫臼了,爺爺輕柔地拉起小女孩的手臂,緩緩擺動拉伸,不一會兒,小女孩胳膊就復(fù)位了。爺爺又隨手拿起我的玩具,慈祥地哄著小女孩,小女孩掛滿淚水的小臉一下就綻放出了笑容。送走千恩萬謝的年輕夫婦,爺爺看見不高興的我,伸出手指刮著我的鼻子問我為什么不高興,我賭氣地說:“不許他們再來了?!睜敔敱鹞?,寬厚地笑著,安慰我道:“寶寶乖,這叫醫(yī)者仁心啊,以后你就懂啦!”
上小學(xué)后,我便隨著父母去了北京,遠(yuǎn)離了家鄉(xiāng),遠(yuǎn)離了留在家鄉(xiāng)的爺爺奶奶。
每次回老家,我都能收到爺爺給我買的一大包禮物,里面的東西年年都一樣,本子、橡皮、鉛筆、牙膏、牙刷,足夠我用上好幾年。奶奶說,爺爺每次去超市就會買一些,最后越積越多,匯集成一大袋子。這些東西大部分在我上高年級后就用不上了,比如印著卡通圖案的作業(yè)本、兒童牙膏和牙刷等??墒?,每次爺爺都用期盼的眼神看著我,希望我能開心地收下他的禮物,每當(dāng)我高興地收下時,爺爺就會露出開心的笑臉……原來,爺爺患了老年癡呆癥。慢慢地,爺爺不再識字了,也忘記了爸爸媽媽的名字,他經(jīng)常默默地坐著,眼神越發(fā)空洞,歲月殘忍地偷走了爺爺?shù)撵`魂。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從奶奶那里得知,在我走后的許多年,爺爺總是習(xí)慣每天傍晚站在陽臺上遠(yuǎn)望,在暮色四沉的黃昏中等我回家,他會長時間拿著我的照片,喊著我的乳名,即便離世之前,爺爺都一直記掛著我,那一份沉沉的等待包含了怎樣的期望和希冀?
掛了電話后,我乘坐當(dāng)晚的飛機趕回了老家。
一切是那么的熟悉,熟悉的老樓、熟悉的小路……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當(dāng)我踏上那條小路時,我極目眺望家的方向,陽臺上再也沒有那似乎定格了的身影。那扇熟悉老舊的木門我無力推開,多希望門后迎接我的還是爺爺?shù)男θ莅?。門開了,只是一屋的慘白和冰冷的黑白相框……
冰冷的現(xiàn)實摧毀了我的一切心理防御與自我催眠。爺爺何在?爺爺?shù)男θ莺卧??曾?jīng)被爺爺醫(yī)治過的很多人都自發(fā)趕來了,其中有個似曾相識的女孩在爺爺?shù)倪z像前默默地放下了一束白花。剎那間,我突然感到,那深嵌在白沙黑幕里的照片,爺爺正在望著我慈愛地微笑著……
(作者系北京市第十四中學(xué)高一4班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