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喜雨
一
“當!當!當!……”
鐘聲敲了六下。這聲音仿佛在盲人余潔耳邊叮嚀:天亮了,該起來了。她懵懵懂懂坐了起來,怔了一會兒,方下床穿上衣服,接著從門角提起痰盂出了門。——天又一天,一晃,結(jié)婚八年了。也就是說,她在這屋里已轉(zhuǎn)了八年了。這屋里的一切都摸熟了。她熟門熟路,穿過堂軒,打開后門。
涼的風,不,應(yīng)是稍冷的風!
她笑了笑:終于熬過來了!漫漫長夏,從7月到8月,熱了好幾茬,每一茬都在10天左右。高溫!高溫?。「邷兀。。〕壬A警!用電高峰!因為高溫引起的事故天天都從收音機里傳出來:汽車自燃、電表箱起火、中暑、電荒……而對于她及這個家,還有許許多多像她這樣的下等戶都經(jīng)受著一種煎熬。那種煎熬,讓人心慌意亂無所適從。三間平房,結(jié)婚時所建。那時,只要陽光一緊,屋里便有點熏人。后來,她在屋的東西兩邊各種了兩棵白楊樹(父親帶來的)。如今,小樹苗長成了大樹!大樹伸開的枝丫差不多將屋頂蓋了起來。要不是這幾棵樹,高溫時節(jié),屋里會更熱!
誰不怕熱呢?
一位曾經(jīng)多次想死的人還能畏懼什么呢?
是這炎熱讓人無法安生!
她全盲的眼有了一種涼涼的感覺,于是又笑了。
謝謝您啊,雨!是您更換了季節(jié),趕走了蚊蠓帶來了這清涼的風!
此時,柴房雞塒里的雞們在造反,主事的三只公雞一直叫個不休。余潔并不理睬,推開廁所的小門蹬了進去。一會兒,她從洗衣池里舀了幾瓢水將便器沖了沖,接著走幾步,抽開雞塒的小鐵門(設(shè)在外面)?!紤]天熱,本想將雞散放在院子里,可是一到夜里,時不時會聽到雞們驚慌的叫聲。那叫聲是一種呼救!她雖全盲,但耳聰,何況那是在靜寂的夜里。她仿佛看到那只黃鼠狼鬼頭鬼腦從淌水溝里鉆了進來,它聳動著小腦袋,悄悄繞到一只雞后,一伸頭,咬住雞脖便將其往回拖?!@只吃鼠又吃雞的“貨”很鬼!它要將雞拖到外面角落里慢慢吃。家里原本養(yǎng)了一只黑狗:虎兒?;海恢槐M職而忠誠的狗。虎兒在的時候,那些“鬼”像算到一樣。那時,她對這群雞根本不用去操心。雞們出去打野,回家生蛋,夜里歸窩:像一幫聽話的小學生。天熱時,故意將它們散放在院子里。自從虎兒失蹤(被人偷賣)后,雞們便不安生了。每天到了晚上,她不得不將它們一一趕進窩里,臨了抵上小鐵門。
雞們咯咯叫著像一群閑客一個又一個冒了出來。
她進了廚房,拐入里間,用手碰到了臉盆,回轉(zhuǎn)身,伸手挨個去搖案板下的幾個暖水瓶,當搖到一個滿的時便拎了起來。洗了臉之后,伸手擋了擋,碰到了放在案板一角的鋁臉盆;抄起鋁臉盆回到堂軒走進東房?!@本是雜物房。兒子大了,兼考慮來客,便收拾了一下擺上一張從城里舊貨市場買來的舊床。此時,兒子鴻兒還在熟睡著。她將米缸的鐵蓋輕輕放下,抓了一點米,繼而悄悄退了出來。洗米時,她從碗柜里拿出盛滿黑豆的玻璃瓶,向米里加了一小把;搓洗了三次后,潷干水。她給鍋里加了兩瓢水,蓋上鍋蓋,方生火燒鍋?;鹌饋頃r,面前感到了溫熱。憑著臉上的熱,她不時往里添著草把。——這些草把還是在5月時別的人家丟在田里的油菜秸。因為殘疾,她不能種田,也不能興園(菜園),僅僅圍著家打轉(zhuǎn)轉(zhuǎn)。一家三口全靠丈夫許琳那雙手,她心里急!
唉,你是瞎子?
是的,你就是瞎子!
雖然這兩個字難聽,但你就是瞎子!
瞎子!瞎子!瞎子!……
以前,每每聽到別人說到這兩個字,她的心總是抖抖的。
怎么辦呢?
唉,我就是人們常說的瞎子!
時間一長,她的心結(jié)了一層殼,于是,急也不急了。不管怎樣,我有手有腳??!所以,她總是在盡著最大的努力多做些事情。那時節(jié),人家在油菜田里就曬就打后,余下的全交給一根火柴。她立在像霧一樣的煙里,感到心痛:這燒去的可全是能收藏的能源啊!于是,央求丈夫就近用板車拉了十幾車。這之后便有事做了:每天換上一套舊衣扎草把。本來,好的人家都燒氣(液化氣)。燒氣,簡便、干凈!可在她眼里,那好是好,但要錢!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比如家里來了客人,天氣熱了……她才燒氣。而燒柴灶,雖然費事,但節(jié)省,而且有開水用?!佉粺?,水鼓爐①的水就開了。
片刻,鍋里直突直突的。她撇下火鉗,掀開鍋蓋,將那盆米倒了下去。一會兒,鍋里又斯文了,而水鼓爐里的水又跟著起哄。她從案板下隨手抄起一個空水瓶,上開水……待續(xù)上一舀冷水,水鼓爐咕咕著打住了。再次往灶膛里添草把。很快,鍋里又有了動靜。等再次直突直突時,她用湯瓢攪了攪,繼而蓋上鍋蓋,接著,往灶膛里送了一截棒柴。這截棒柴仿佛是一個句號。她走進院子里,聽到丈夫舀水洗臉的聲音。她望了望天,眼前有了那么一點白蒙蒙的感覺。
啊,天色更亮了!
一年是一本書,而現(xiàn)在又翻了一頁。
她小心膛了過去,拉開院門。雞們在三只公雞的帶領(lǐng)下魚貫而出?;剞D(zhuǎn)身,用腳碰到盆,便開始蹲下搓洗昨晚就泡了洗衣粉的衣物?!m子,簡單地趕一趕,而上衣要用毛刷刷一下領(lǐng)子、袖子;褲子,主要刷褲腳、膝蓋與臀部。許琳吃稀飯時,兒子已經(jīng)起來了。新的一天開始了,一家三口人,每個人做每個人的事。許琳吃了兩碗稀飯,便戴上頭盔推著摩托車往外走。待出門時,他沖屋里招呼了一聲:
“我走了。”
一會兒,摩托車刺嗵刺嗵響著上了路。
余潔搓完最后幾雙襪子時,仍未聽到兒子的動靜便說話了:“鴻兒!趕快吃飯上學去!”
鴻兒應(yīng)著從房里走了出來。見媽媽拎著桶往外走,嚷了一句:
“媽,你行嗎?還是在家洗吧?!?/p>
“省點電吧。”
對于余潔來說,自己不能掙一分錢,就得能省則省!在家洗,要耗幾池水,而水是要電費的。出門時,隨手抄起竹棍,一路篤篤著向塘邊蹚去。下了坡,用棍子點到了預制板,方小心翼翼放下腳。
“當心!”兒子的聲音從身后冒了出來。
“我沒事,你去吃吧。”
這么說著,心里暖暖的。
啊,這就是我的兒子!在家時,他就是我的眼睛!
她蹲下身,開始一件件清衣物:將衣服抖開,擺幾擺,繼而抓起一揪用棒糙緊趕;之后,反復幾次,感覺清了方將其納入桶里。
“媽,我不在家,你頂好不要獨自到塘邊來!”兒子的聲音再次在身后冒了出來,像是“朕”的語氣。
她笑了。這笑,是從心里發(fā)出來。在許多時候,比如煩惱、慪氣時,只要聽到兒子的聲音便想笑一笑。兒子是她最大的安慰,也是她作為一位殘疾女人有時所感到的一點成就感;因為這個孩子是我生下來的!
“好,媽媽聽你的。那你趕快吃飯上學去吧!”
……
二
余潔用棍子點著,一直點到稻場;往東走了走,伸手碰到了晾衣繩;抖開衣服,一一用晾衣架撐開,繼而掛在繩上扭成的孔里,并給每一個晾衣架夾上竹夾……準備進門時,兒子背起了書包。
“媽媽,我上學去了。”
“嗯,走路走邊兒,小心車子?!?/p>
“好,我曉得?!?/p>
兒子一走,這個家又屬于她了?!赣H懷孕時胡亂服了藥,因此一出生,這一雙眼睛(先天性白內(nèi)障)便注定了女兒一生的命運。自懂事時,她的知識都是憑耳朵聽來的,如聽收音機,聽電視……吃粥時,她照例將收音機扭開。廣播電臺里的節(jié)目很豐富:時事新聞、醫(yī)學講座、科學種田、曲藝戲劇……簡直應(yīng)有盡有。聽長了,便聽多識廣了!倘與人交流,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上過特殊學校。剛吃了一碗稀飯,外面有人隱隱約約喊了一聲:
“下雨了!”
“嚄,又下雨了!”
她忙擱下碗蹚了出來。果然,小的雨點,一點又一點落在臉上。忙收攏衣服,匆匆回屋,將其分了幾處掛在堂軒墻上的掛衣鉤上。再次坐下靜靜地吃粥,面前擺著一碗南瓜、一碗蘿卜角。她用筷子試探了一下,伸手將半碗南瓜倒入碗里攪了攪?!就恋哪プ庸掀焚|(zhì)好:粉而甜。她漫不經(jīng)心地吃著時,門外的響聲突然大了起來。
這么大的雨,他到場了嗎?
許琳同村里許多男人一樣,每天早出晚歸。家離城里有三十里之遙,快的話,也要四十分鐘。還有,如果雨一直這么下著,到了放學時間就該給兒子送傘,可是自己又出不了門——
過了一會兒,雨聲小了些,不緊不慢地下著。她將廚房摸清之后,合上大門,進房靜靜坐在沙發(fā)上聽雨。一閑下來,便感到日子的腳步仿佛停了下來。正默想時,突然聽到了堂軒那邊滴水的聲音?!苍S那一處樓板縫隙大了些,而扎縫時又未過關(guān),所以一到雨天便滴水。她嘆了嘆氣走了出來,隨手抄起腳盆,膛到滴水處,伸開手來回移了移。一會兒,雨點落到手上,便順著雨滴的方向?qū)⒛_盆放了下來。再次靜靜坐在沙發(fā)上時,她不得不開始謀算著何時在上面再建一層:這是兩年前,當她第一次聽到滴水聲時所考慮的一件大事。只有再建一層,一能解決了滴水問題;二能多了三間房;三能夏天隔熱??墒请S著城市開發(fā),拆拆建建,工匠工資節(jié)節(jié)上漲,建筑材料也跟著往上翻。想實現(xiàn)這一宏愿,七七八八算起來,最低要兩萬!丈夫雖然還能吃苦能干,可是好賭?!@是讓她頭痛的事。每個月2000至4000元不等的工資一到手,有時雖然交給了她,可是過不了一陣,又回過頭來要,還賭債。余潔拗著不理,可他不高興了:
“錢是我掙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許琳有一幫狐朋狗友。一有閑,比如下雨,或缺料,或停電……他們便找一家棋牌室,一坐就是一天;反正里面有茶水、酒菜供應(yīng)。當初,當媒人來向余家提親時,余潔看中的是他的老實,雖然他比她大12歲。作為一個盲人,還有人要,作為父親的余三友能說什么呢?只要女婿能保證善待女兒,不要讓她受過多的委屈,這樁婚事就算成了。倘不賭,她不會也不可能與他爭吵。這賭,一直讓她寢食不安?!S琳僅上完小學三年級,文化不高,沒事時,他不知道怎么打發(fā)時間;再則同事們大都好賭,你不玩,你就伙不上了。可是,笨腦筋的他輸多贏少!在那棋牌室,那一幫賭友吃的喝的可全是輸者的血汗錢啊!
許琳說這話時,口氣很沖。余潔的心一噤,只是囁嚅著嘴。
是?。″X是他掙的,你想怎么的?
……
最后,余潔不得不打開柜子,任他從那小皮包里抽去幾張大票。拿了錢,這個男人換回臉,還是那個和顏悅色的孩子爸。他打了包票,風風火火出了門。當他再次回家時,若是說說笑笑的,那肯定贏了點;若悶著不吱聲,那八成又輸了?!驗橘€,去年一年下來,她緊了又緊才只存了3000元。那是去年冬天的一個晴好日子,父親帶著她將那筆錢鄭重存進了信用社。當她拿到存折時,心里有那么一點小小的激動?!@是她第一次存錢,也是為實現(xiàn)建樓心愿所存的第一筆錢!若再接著存上五筆這么多的錢就可以動工了。今年僅剩三個月了,而小皮包里僅剩20張票子了。這還是她緊了又緊余下的。她想:等攢到30張時,就可以去信用社存第二筆錢了。
雨聲依舊,空寂下來的村莊顯得有點清冷。這點清冷,似乎讓日子顯得有點慘白。余潔調(diào)了幾個臺,聽到的都是推銷藥物的節(jié)目便果斷地閉了?!@些銷售各種藥物的節(jié)目,大多都有忽悠聽眾的嫌疑。大多由主持人與某主任合作,說某某藥如何有效,接著熱線不斷;打熱線的有一些是熱情反饋,說藥效如何如何好……開始時,當回事兒。但聽多了,賊精的耳朵會立馬判斷那是同一個人在演戲。所以,平生最痛恨虛假的余潔,一聽到那聲音便關(guān)機。
“騙子!都是騙子!可是你們騙不了我!”
是的,在仙界村,許琳的盲妻可是一位知名人物。當外村人提起她時,村里人都說:
“你別小看她是一個瞎子,可她比我們亮子還厲害!”
當余潔聽到這話時,心里有點得意:瞎子怎么了?瞎子不就是沒有眼睛嗎?沒有眼睛,不是還有耳朵嗎?何況心中還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呢!
那,一個盲人能有什么厲害呢?
去肉案剁肉時,主人不敢耍小花招;因為她手一拎,便能掂出分量來;去商店買東西時,摸摸聞聞便能說出什么牌子來……再者,她痛恨村里三家開棋牌室的人,更痛恨那幾個經(jīng)常邀賭的牌友。當他們到她家時,她沒有好臉色?!龔碾娨暽显缫崖牫鲑€場上各種出老千的把戲。當她一一數(shù)落給許琳聽時,他不相信,只怨自己手氣不好……聽他這么說,余潔頓時啞著。
這就是我男人嗎?
我怎么攤上這么笨的男人?
……
母親已走了十一年了,但她留下話:女人命,菜籽命,撒到哪兒就算哪兒!
唉,誰讓你今生是一個盲人呢?
……
三
從堂軒那邊傳來的雨滴聲越來越響。這聲音令余潔坐不住了。
唉,我是何等人?我對生活沒何要求,只要有飯吃有衣穿就可以了。如果房子問題得到解決該多好?。∧菚r,我余潔就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于是,下意識地從枕頭下面摸到床頭柜鑰匙,打開柜子,從那小皮包里摸出那一疊票子。她一張張地捏,再次溫習著真幣的特點:一甩,有一種脆響;手摸有凹凸感。
20張,她——過了一遍。
唉,若有200張這樣精致的紙該有多好??!
過這些票子時,她心里感到踏實。——人活在這世上,沒有它不行??!所以時不時把玩一下,感覺便是一種樂趣了。
“當!當!當!……”鐘聲敲了十下。
這鐘聲,無疑是一種提醒。她將錢放回原處蹚了出來。
該要做午餐了。
按照老習慣:兩碗米、三碗水。將這些加入電飯煲內(nèi)鍋,蓋上鍋蓋,繼而準確地將插頭插入插座,并“啪嗒”一下按下開關(guān)。這在明眼人眼里看似簡單的一個動作,其實是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練習練成的。
你必須學著去做,否則你事事求人!
在家時,她就能做很多力所能及的家務(wù);而結(jié)婚之后,有了新的身份不得不更加勤勉。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向別人證明:你是殘疾人,但不是廢人!
她將打濕的抹布鋪在電飯煲鍋蓋上,接著洗鍋準備燒蘿卜?!绻麕推牌艅兠藁ǎ牌艜S手給她一點菜。這蘿卜,還是前天由兒子拎進家的。蘿卜本來洗干凈了,但她不放心,還是用水清了一次,并用刷子挨個刷了刷;之后,一個個地切。她切蘿卜時很熟練:一邊切,一邊隨手將切好的蘿卜塊撥入砧板下方的塑料籮里。切畢,放上小鍋,打著了液化氣;憑著旋扭的角度,自由調(diào)控著火勢。鍋熱了,她一手執(zhí)油瓶,一手執(zhí)鍋鏟;油準確地淋在鍋鏟上,接著鍋鏟一旋,油頓時吵鬧起來,乘機傾入蘿卜塊并加了一點水,用鍋鏟翻動幾下,繼而蓋上鍋蓋。燒了片刻,她從灶門口端來土罐——這是昨天煨的一罐肉。將一罐肉倒了下去,鍋里頓時斯文下來。她隨即將火調(diào)小了些,文火微突。乘此空當,隨手拿起掃把掃了掃,繼而摸到拖把來回拖了拖。當她將拖把放回原處時,大門“吱呀”一響。那輕輕的腳步聲告訴她:兒子回來了。
“媽,我家來了?!兵檭悍畔聲吡诉^來。
“去,將這拖把墩一墩?!?/p>
聽到兒子的聲音,她心里很舒服。這種舒服會通過微笑來表達出來。所以,兒子會天天著至」母親的微笑。
鴻兒雙手捉著拖把出去了。當他回來時,一碗熱氣騰騰的蘿卜肉湯正放在桌子上。一會兒,母子倆吃飯。往往在這時,兒子會一點點報告在學校里發(fā)生的事,比如誰罰站了,誰僅僅考了幾十分,誰跟誰吵嘴了,今天學了什么……余潔會有滋有味地聽著,自己的魂兒仿佛隨著兒子去了學校并想象著那里的樣子。可是今天,兒子光顧著吃飯。她有點納悶了:
“鴻兒,今朝怎么了?”
“??!——,,鴻兒頓了一下。
“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你可別生氣!”
“好,媽媽不生氣?!?/p>
“真的不生氣?”
“不生氣!”她笑出聲來。
“爸爸今朝沒去上班。”
“難道他又去了棋牌室?”
四
整整一下午,余潔惶惶不安。
幾次拿起電話,但還是放下了?!S琳在興頭上時,不太喜歡接聽電話。
又輸了怎么辦?
人家輸?shù)闷?,而我們家輸?shù)闷饐幔?/p>
一輸就是一兩百。這一兩百元,能繳兩個月的電費、電話費。生活就是繳費;繳得錢越多,有時便說明你生活質(zhì)量越高。
一個當家男人怎么會是這樣呢?
余潔越來越感到他缺少男人魄力,因為老是光顧棋牌室的人大多是游手好閑之徒。如果自己有一雙眼睛,斷斷不會輕許給這樣的男人!反過來說,作為鄉(xiāng)村里的大齡青年,情感上屢屢受挫,也只能低就像她這樣的殘疾人。也許,許琳因為娶了這樣的一個盲妻而在人前顯得低三下四。
標標致致一個男人,干嗎要娶一個瞎子呢?
……
每當聽到這種話,她總要怔很長一段時間。那是一種心靈地震;級別雖低,但持續(xù)時間很長。夜深人靜時,心中的悲涼如霧一般彌漫開來:
老天?。∧銥槭裁催@么不公平?
……
閑話聽多了,心里再次結(jié)了一層殼。這殼是防御層,恍若中過某種病毒的人體內(nèi)有了強大的抗體。所以,雖然是一個盲人,但她不輕易搭理人,或者說一直保持著一點孤傲。她有時也為丈夫抱屈:作為一個健全的男人,因為娶了一個盲妻而讓自己承擔了別人所未有的東西,雖然那個人長得還可以。也因為這一點,在許多時候,余潔由著他。
不由著他,行嗎?
那錢,是我掙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你是我老婆,而我是聯(lián)!是吾皇萬歲萬萬歲!
……
久而久之,這讓他形成一種習慣: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都在發(fā)出指示。
雨停了,外面涼涼的。她抱出衣服,再次將其一一掛入孔里?!煲殃幜巳?,昨晚的天氣預報說明天天晴,并要晴一段日子。她一聽晴天便思念起太陽,雖然與太陽僅僅分別了三天,但在她眼里,太陽永遠是人類共有的一個大寶貝。作為一個盲人,很早很早開始就自視為一莖小草,而小草的生長是離不開陽光的光合作用。只有有了太陽,才有溫暖!才有熱情!才有希望!
片刻,她再次靜靜坐在房間的沙發(fā)上。
唉,倘不嗜賭,自家這位也算得上是一個好男人。首先,他吃苦能干。建這三間平房時,正值盛夏。打腳,砌墻,上板,抹灰,倒地坪……一樣一樣,都靠他一雙手!再者,他不嫖。聽人說,現(xiàn)在城里做那個事的很猖狂。他從未開過口子,這一點讓人欣慰。
唉,倘不賭,這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就是平穩(wěn)的日子??!
余潔舒了一口氣,打開收音機過節(jié)目;過了一遍便關(guān)了。
父親余三友是她的保護神。當初定親時,老丈人便與新女婿約法三章,所以,許琳即便怒形于色,但從未動過手。
他不敢動手!
此時,她很想父親過來教導一下,于是伸手拿起電話。
當摁了前六個數(shù)字時,手卻停住了。
父親來了,又會怎樣呢?
父親外號“大炮”。他可能會在一怒之下將女婿衫1l一頓……而結(jié)果呢?許琳受了難堪,會立即宣布新的一輪冷戰(zhàn)開始。
此時,電話機嘟嘟著并發(fā)出尖叫。她不得不擱下話筒。
冷戰(zhàn)是什么呢?
同在屋檐下,本是最熟悉而又最親密的人卻像陌生人一樣,你不理我,我不理你。那氣氛能把人憋死!這冷戰(zhàn)時間長短與所爭執(zhí)事件的大小成正比。作為一個性格開朗、對生活有著無比熱情的人,冷戰(zhàn)會讓她像生了病一樣。
父親隔三岔五來一個電話,表面上,只是說些閑話,其實是一種監(jiān)督、一種刺探,比如說想外孫,說著說著便問:爸爸與媽媽爭吵了嗎?比如許琳在家,他會問誰在燒鍋做飯?……作為一個聰慧的女人,她會當著男人的面說一些假話。許琳聽罷,會在一餐飯之后通過一陣笑聲來宣告冷戰(zhàn)結(jié)束。那時,余潔感覺又等來了溫暖的太陽。
日子,溫暖而甜蜜的日子再次像溪水一樣流了回來。
五
心火一起,頭便隱隱作痛,若雞啄米。她忙用手指按壓頭心的百會穴及后頸的風池穴;按壓了片刻,感覺輕了些。正欲落座時,一只母雞在院子里咯咯叫個不休,仿佛在說:我生蛋了!我生蛋了!……這種叫是一種自炫。叫聲引導她走到院子里。她攆走了雞,伸手在雞窩里摸了摸。
一只蛋,暖暖的。
她將蛋送進廚房碗柜下層的缽里。——村落里近期來了一只流浪的麻貓,它餓極了,會用前爪將蛋弄破吸那蛋汁,所以,一聽雞叫,她便將蛋拾起。
再次立在院子里,定了定,感到面前陰陰的。她明白:等會兒,又是夜了。
18點多時,熟悉的摩托車聲在門外戛然而止。
“爸爸家來了!”
隨著一聲歡呼,鴻兒迎上前。當許琳推車進門時,兒子在后面推了一把。
“忍耐!一定要忍耐!”余潔暗自叮囑道。
“是的,作為我——一個盲人,我的生活就是忍耐!”
她將鍋里蒸格上的四個菜碗一一放入托盤,繼而端著向堂軒蹚去。許琳像是累了一天悶悶坐著。余潔將菜碗——擺好,鴻兒隨后端來了兩碗稀飯。
“忍耐!一定要忍耐!”當余潔端起碗時,再次暗自叮囑。
本來,一家人吃飯時間是彼此交流的時候,可今天,三個人誰也不說什么。
“他X的!這天——”許琳冒出一句。
“明天就轉(zhuǎn)晴了?!彼脑捪褚唤鼐I帶落在地上。
“天晴就好。”許琳說。
同以往一樣,父子倆先后放下碗便各忙各的了。作為一家主婦,丈夫有時已經(jīng)上床了,她還在“摸”著廚房?!懊鼻辶耍⒀?、洗臉、洗下身、泡腳……當她蹬進房里時,許琳穿著內(nèi)衣正坐在床沿上,仿佛一直等著她。她靠近床,輕輕坐了下來。許琳回了一眼,清了清喉嚨,筒著鞋散散漫漫踱了出去。當他進來時,反手合上門并摁了保險。這些微小的聲響都在一一告訴她,“朕”要發(fā)話了。
余潔木木解下五粒圓扣,繼而準確地將外衣丟在沙發(fā)上。
“喂,不是還有兩千嗎?”
余潔抬起頭,兩只手頓住了。
“拿五百給我!”
余潔的氣勻了,輕輕地說:“你手上,不是還有五百嗎?”
許琳縮回身,咕噥了一聲:“已經(jīng)用掉了。”
“怎么用掉了?為家里買什么了?”
許琳一噎,有點惱了:“輸?shù)袅耍 ?/p>
兩只死眼靜靜盯著。屋里的空氣凍住了。許琳順下頭。
過了片刻,終于有人說話了:“你不覺得心痛?”
“哥們邀著打牌,不是輸就是贏,反正那桌子不會出錢!”
“你自己掙的都是血汗錢。這錢來得多么不容易!就這么讓它輸?shù)袅???/p>
“那怎么辦?”
“誰不想贏呢?”
“你還想著這個家嗎?”
“怪我是一個盲人……什么也干不了……我要是好好的,我不會待在家里……”余潔越說越傷心。
“我又不是天天賭,朋友們邀我去坐一坐,我不好推辭……”
“可是你跟人家一樣嗎?”
許琳有點煩了,說:“我的錢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怎么這么啰唆?”
余潔的雙腿哆嗦了一下,忙將墊布一抖蓋下;定了定,默默拉開被搭拉鏈掏出鑰匙。
六
第二天,整整一天,余潔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在期待著什么。臨晚,準備燒晚飯鍋時,靈光一閃;噢,今天沒有太陽。
正自怨自艾時,從堂軒傳來父親與兒子的說話聲?!嗳验e時也做掮客,聽說老汪家的牛要出手便趕了過來。因為價錢未談攏,便順便來看看女兒。余潔聞聲而起,如一陣風,像小女孩一般將父親邀了邀,繼而忙著沏茶。余三友奪過茶杯,自己動起手。余潔進房拿起電話。——昨夜,夫婦倆誰也不碰誰,可現(xiàn)在顧不上了。
“許琳,爸爸來了。”
“正在路上……好,剁一斤鴨子。”
……
半小時后,熟悉的摩托車聲在門前剎住了。鴻兒照例迎了出去。
“家公來了!”
許琳用腳一掃支架停好車,一手拎著東西,轉(zhuǎn)回身向里面的人招呼了一聲。稍稍寒暄,許琳進進出出幫著料理。很快,菜碗上桌,四個人一人一方。借著酒,余三友的話多了起來。
“許琳,我今朝路過張立家(開棋牌室),人家說你也玩?”
“哪里,有時朋友們邀,沒辦法?!?/p>
“聽人說——”余三友的頭仰了仰,打起調(diào)子。
許琳支支吾吾著,忙用腳放在妻子的右腳上。
“聽人說你的癮還不小嗎?”
“哪里哪里,偶爾玩玩?!痹S琳說著立起身給他續(xù)滿酒。
“是嗎?”余三友并不顧這份殷勤,突地沉下臉。
“還有人說你老是輸!打一次,輸一次!”
“誰說的?”許琳說。
“我打牌從未輸過,不信,你問小潔一一”許琳又說。
余潔強作笑臉,認認真真地說:“是沒輸過,不過一,,
許琳的腳碾了她一下。
“不過,不管贏,還是輸,頂好不去為好!”
許琳聽罷,松開腳。
“小琳,你有老婆、孩子,可不同那些閑人?。 ?/p>
“我曉得。”
“爸爸,我曉得?!?/p>
“曉得就好?!?/p>
……
吃完晚飯,家長里短說了一些。響鼓不用輕敲!余三友交代了幾句,話里有話,這才騎著電動車走了。
……
不久,余潔摸索著上了床;同昨晚一樣:側(cè)身向里。許琳看了一會兒電視,便不斷地跳臺,見無好的節(jié)目便摁了一下紅鍵(開關(guān)鍵)。一忽兒,電視機“咔噠”一下,黑了臉。他脫下皮夾克時頓了頓,便從袋里摸出那五張票子,借著出門小解之機,輕輕將那錢塞在妻子枕頭底下。
一會兒,許琳上床拉了一下開關(guān),屋里頓時陷人夢的世界。
很快,那頭的男人拉起了“風箱”。余潔翻轉(zhuǎn)身,將手偷偷伸到枕頭底下捏了捏。
一張,兩張,三張,四張,五張。
謝天謝地!還是昨晚的五張!于是輕輕舒了一口氣。這時,男人曲著的腿一伸將腳露了出來。余潔感覺到了,忙將那腳挪到自家懷里并掖好被子。
唉,賭是深淵,不賭就好!
不管怎樣,他是孩子的爸爸、自家的男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