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1
冬生把那個八路軍戰(zhàn)士送到大門外,便停住了腳步。八路軍戰(zhàn)士對冬生說,我在這里養(yǎng)過傷的事,千萬不要傳到日本人耳朵里,不然村里人會有危險。
冬生皺起了眉頭,日本人在縣城里,與村子就隔北邊的一座山,如果日本人知道了這件事,那可不是危險,而是要死人的事情。
八路軍戰(zhàn)士以為冬生沒有聽明白,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冬生便點了點頭。
八路軍戰(zhàn)士走了。
冬生望著八路軍戰(zhàn)士的背影,他先是在北邊的山坡上變小,然后在山頂上變成小黑點,最后才沒有了影子。冬生松了口氣,轉(zhuǎn)身進入大門,用門閂把大門插上,但他還是不放心,想把院子里的那個石礅搬過來壓到門板上,這時父親的咳嗽聲從屋子里傳來,他便放棄了想法。他低聲嘀咕,父親的咳嗽怎么還不好?這時妹妹起床了,她看見冬生,叫了一聲哥,冬生沒有反應,扭頭去看北邊的山,山頂上的太陽像火球,冬生只看了一眼,便被陽光刺得一陣眩暈,他揉了揉眼睛轉(zhuǎn)身進了屋。
在給八路軍戰(zhàn)士養(yǎng)傷這件事上,冬生一開始就與父親的意見不一致。春天時,一個背槍的軍人一身血跡走到村口,說了一句“救命”便倒了下去。村里人遠遠看了他半天,都不敢到他跟前去,后來他快不行了,村里人仍不動。村里人聽說,前幾天八路軍在縣城和日本人打了一仗,那么這個人就是八路軍,在那一仗中受了傷。村里人從來沒有見過槍,更沒有見過打仗打成渾身是血的人,他們便說怕槍,也說怕血,還有的人說他們家今年不順,不能沾帶有兇兆的事情。冬生也被嚇壞了,回家把這件事講給父親,父親那時候還沒有咳嗽,他扔下剛點上的旱煙槍對冬生說,人命關(guān)天,救他,你去把他背到咱家里來。冬生說村里人怕惹麻煩,都在躲呢。父親說,日本人在殺什么人?冬生說,日本人在殺中國人。父親說,咱們不救他,眼睜睜地看著他死,不就等于給日本人幫了忙,也殺中國人嗎?冬生害怕,便對父親說,可是我們救他會惹上麻煩,到時候誰來幫我們?父親火了,把旱煙槍甩過去打冬生,冬生一躲,旱煙槍在地上散出幾星火花。冬生便去村口把八路軍戰(zhàn)士背回家,父親給他療傷,嫂子和妹妹給他喂水,他睜開了眼睛。他知道自己被救了,向冬生一家人說了一聲“謝謝”。父親、嫂子和妹妹都松了口氣,只有冬生把臉扭到了一邊。八路軍戰(zhàn)士在冬生家養(yǎng)了一個多月,傷痊愈,在今天早上離開了冬生家。
冬生總覺得八路軍戰(zhàn)士把什么留在了家里,他聽說凡是與八路軍有瓜葛的人,日本人見了就殺,他害怕這件事傳出去,給家人惹上麻煩。這樣一想,他知道八路軍戰(zhàn)士留下的東西好像很清晰,又好像很模糊,在他眼前忽閃一下就不見了。他在屋子里看了看,沒發(fā)現(xiàn)什么,便又到院子里看,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他便只能嘆息一聲。
冬生想給父親說一聲,八路軍戰(zhàn)士走了。這時嫂子做好了早飯,妹妹把父親扶到桌子旁,冬生便坐到飯桌旁吃飯。
冬生看了一眼八路軍戰(zhàn)士坐過的地方,那里空著,每個人都下意識地往那里望,飯便吃得有些恍惚。八路軍戰(zhàn)士吃了一個多月他們家的飯,傷被養(yǎng)好,還壯了一些。八路軍戰(zhàn)士很奇怪,從來槍不離身,吃飯時也放在身邊,冬生只要看一眼槍,筷子就會在碗沿上碰出聲響。八路軍戰(zhàn)士說槍是他的命,什么時候都不能離身。后來冬生終日不安,家里有個八路軍戰(zhàn)士,那就是麻煩。好在現(xiàn)在八路軍戰(zhàn)士終于離去,槍也隨著他走了,冬生便覺得輕松了很多。
冬生因為神情恍惚,喝粥的聲音突然大起來,大家看了一眼他,他笑了笑,便又埋頭吃飯。
吃完飯,冬生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妹妹不解地望著他,他向妹妹擺擺手,妹妹便去忙了。他走到大門跟前,覺得還是應該把大門打開,大白天關(guān)著大門,還把門閂死死插上,反倒顯得不正常。
冬生把大門打開后,發(fā)現(xiàn)鞋子上有塵土,便伸腳過去在石礅上磕鞋子,磕完后坐在石礅子上。這時從屋里傳來父親的咳嗽聲,冬生知道父親又在抽旱煙。很快,院子里便彌漫開旱煙味,父親一直在咳嗽,他只要一抽旱煙就咳嗽,但他不會停,直到煙鍋里的煙絲燃盡了還要抽幾口。
冬生看了一眼父親的屋子,突然覺得父親也為這件事害怕,給八路軍戰(zhàn)士養(yǎng)傷時,誰也沒有想那么多,八路軍戰(zhàn)士走了,大家才覺得麻煩來了,這個麻煩像大雪,能把這個家壓塌。他邊走邊看院子里的角角落落,似乎擔心八路軍戰(zhàn)士留下了影子。陽光照進院子,每個地方都很明亮,藏不住什么。他坦然了,也希望全家人都坦然,那樣才能把日子過下去。
屋子后面的核桃樹上突然有烏鴉“哇”地叫了一聲,讓院子里的人都一震。很多年沒有烏鴉叫了,在這個早晨卻突然有了烏鴉,而且還發(fā)出如此駭人的叫聲,不由得讓人悚然。
冬生對著核桃樹上的烏鴉罵了一聲,核桃樹上靜了下來。
冬生又把鞋子在石礅上磕了磕,心想地里的草該鋤了,今天就把這個活干了。冬生起身后,又看了一眼屋子后面的核桃樹,他懷疑烏鴉沒有被嚇走,但核桃樹上安安靜靜,他這才扭過頭準備出門。但他很快又站住,無可奈何地一笑,嘴里喃喃自語起來,冬生啊,你怎么忘了,地里的草前幾天鋤過了。
接著,他像是自己問自己,是嗎,我怎么不知道?
他笑了一下,便回答自己,前幾天你的心思都在八路軍戰(zhàn)士身上,沒有注意,是妹妹和嫂子鋤了地里的草。
噢……冬生臉上浮出窘迫的神情,無意間又扯到八路軍戰(zhàn)士,冬生便覺得八路軍戰(zhàn)士并沒有離開,還在這個院子里,或者說他雖然離開了,他的影子卻像這個石礅一樣,扎扎實實地留了下來。
冬生的臉色變了。
從核桃樹上飛走的烏鴉在遠處叫了一聲,似乎要飛回核桃樹上,但最終還是沒有了聲響。
冬生莫名地緊張起來,便去關(guān)上大門,等到要插上門閂時,他無奈地苦笑一下,又打開大門。
這時,一陣馬的嘶鳴聲傳入冬生的耳朵。他出了大門,聽見馬的嘶鳴聲是從村子北邊的山坡上傳來的,他便往那里看,有幾個人騎著馬正在下坡,他們在馬背上東倒西歪,像是隨時會被摔下馬背。
村里人都出來了,伸長脖子往山坡上張望,村里人沒見過馬,他們要等著看馬。
冬生詫異,騎馬來的是什么人?
馬的嘶鳴聲更大了,冬生突然想起,縣城里有日本騎兵,會不會是他們來了?
他驚得叫了一聲。
很快,他又想起那個八路軍戰(zhàn)士,不會是他被日本人抓了,問出了在村里養(yǎng)過傷的事,日本人來找麻煩了吧?
騎馬的人下了山坡,穩(wěn)住馬向村子跑來。
冬生盯著越來越近的馬,還有馬背上的人,汗冒了出來。
一陣風刮過來,冬生一陣緊張,以為身邊有人,等轉(zhuǎn)身才發(fā)現(xiàn)是風在響。冬生苦笑一下,卻掩飾不住緊張,那笑僵在了臉上。他看了一眼山坡,好像山坡上還會有人騎馬過來。
少頃,風停了,冬生自言自語說,現(xiàn)在的人窮得連馬都沒有見過,誰還能騎得起馬?縣城的日本騎兵小隊,他們可千萬不要來,不然不光我們家,整個村里的人都會有麻煩。
村里的一戶人也想到了這一點,便躲進院子,“咣”的一聲關(guān)上了大門。
冬生不說話,也無法放松,臉一陣黑一陣白。
那幾個人終于騎著馬進了村子,村里人圍了上去。很快,冬生從人們的議論中知道,那個八路軍戰(zhàn)士的事傳了出去,但他是死是活,是不是已被日本人抓住,是不是已供出在村里養(yǎng)過傷,卻沒有人知道。
冬生轉(zhuǎn)身進了院子。
他本想隨手把大門關(guān)上,但猶豫了一下便徑直向父親屋子走去,事情變成了這樣,還得父親拿主意。
父親在屋子里,隔著窗子扔過來一句話,想關(guān)大門,就把大門閂上。
冬生便轉(zhuǎn)身跑到大門前,把大門關(guān)上,又死死插上門閂。他明白,父親是要把壞消息堵在大門外。
冬生的手顫了一下,事情到了現(xiàn)在,能堵住嗎?
2
冬生的父親靠著墻,嘴里叼著旱煙槍。他咳得很厲害,但他一邊咳一邊抽著旱煙,好像旱煙可以止咳。
屋里一片暗黑,他聽見冬生的腳步在院子里徘徊了一會兒,進了屋子。他又咳嗽幾聲,冬生倒了一碗水遞給他,看著他慢慢喝完,從他手里接過碗說,爸,你忍一忍別抽了,你的咳嗽就是抽煙抽出來的。
他看一眼冬生,又抽了一口,把煙槍放到一邊,問:“冬生,早上你把人送走了?”
冬生回答:“送走了?!?/p>
他本來想知道八路軍戰(zhàn)士走了就行了,但他心里卻突然生出不祥的預感,于是他又問冬生:“你把他送到了什么地方?”
“我……”冬生緊張,說不出話。
“唉!”他嘆了口氣,聲音突然弱下去。他叮囑過冬生,把八路軍戰(zhàn)士送遠一點兒,但他猜得出,冬生害怕被人看見,只把八路軍戰(zhàn)士送到大門外,就再也沒有往前走一步。冬生的這一點兒心思他還看不出來嗎?于是他對冬生發(fā)火了:“我不是讓你送他嗎,你為什么沒有送他? ”
冬生咬了咬嘴唇說:“村子離縣城這么近,萬一被鬼子看見了怎么辦?”
他盯著冬生的眼睛,氣得手開始抖。
冬生又爭辯了一句:“反正他的傷已經(jīng)好了,送不送他都能走。”
他瞪了一眼冬生說:“村里人都知道他在我們家養(yǎng)傷的事情,你這樣顧頭不顧腚地遮掩,能遮住什么?”
冬生說:“村里人沒有誰看見他和我在一起過,如果在最后讓人看見他和我在一起,那就好像他和我一直在一起一樣。”
他被冬生的話惹惱了,向冬生揮了一下手說:“出去!”他很生氣,揮起的手無以著落,便又抓起旱煙槍,點上火又抽起來。他抽了一口便咳嗽,喉嚨里像塞著一團棉花,任憑他怎樣都吐不出來。
他叼著旱煙槍在咳,冬生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出了屋子。過了一會兒,冬生隔著窗戶對他說:“事情已經(jīng)麻煩了,剛才有人騎馬從坡上下來了,你老人家應該知道,現(xiàn)在縣城里只有日本騎兵有馬,弄不好那個八路軍戰(zhàn)士已經(jīng)被日本人抓了,供出了在我們家養(yǎng)過傷的事情,剛才騎馬來的人,會不會是日本人,很難說。”
他放下旱煙槍,隔著窗戶問冬生:“那現(xiàn)在他們?nèi)四兀俊?/p>
冬生回答:“在村里?!?/p>
然后,冬生便再也沒有了聲響,他一陣生氣,這個不走山不過河的熊玩意兒,躲起來了。
他慢慢出了屋子,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兒媳婦在掃院子,她每天一大早就起來掃院子,手里的掃帚碰到那個石礅上,她也沒有反應。他便默默感嘆,這個家真是苦啊,老伴得病去世后,大兒子又不幸掉下懸崖喪命,兒媳婦從此便每天都起得很早,一起來就掃院子,有時候甚至掃兩三遍,直到他忍不住咳嗽幾聲,她才會愣一下停住。
幾只雞跑進院子,他看見兒媳婦把它們趕了出去,以前她趕雞時會喊叫,還會對雞說幾句話,但現(xiàn)在她只是做出恐嚇狀,一句話也不說。大兒子死后,她再也沒有笑過,連話也很少說,家里的事由他和冬生拿主意,家里的話由他和冬生說,偶爾小女兒也說幾句,她像影子一樣,從來都不出聲。她長得很漂亮,丈夫死后有人打她的主意,但害怕像山一樣的他,也害怕像刀一樣的冬生,便都把口水咽進了肚子里。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那個八路軍戰(zhàn)士看她時目光癡癡的,呼吸也不平靜,她眼里閃過一絲羞意,然后臉就紅了。后來在地里干活時,冬生悄悄問他,爸,嫂子啥時候改嫁?他說,等過上一年吧,一年滿了,我就給她尋個光陰過得好的人家,把她當女兒一樣嫁出去。冬生說,那就好,我就放心了。他用奇怪的目光看冬生,冬生沒有再說什么,他這才知道冬生在當時也看見了那一幕,他穩(wěn)住手中的鋤頭,心想八路軍戰(zhàn)士在我們家絕對待不了一年,他就放心了。八路軍戰(zhàn)士是在昨天晚上決定要走的,他頓時釋然,今天早上他知道兒媳婦起得很早,看見冬生把還在熟睡的八路軍戰(zhàn)士推醒,催他上了路,她才出來掃院子。他覺得她真是不容易,心里便一陣酸楚,又咳嗽起來。他苦笑一下,又沒抽旱煙,咳什么咳?
他想出去走走,剛走到大門口,突然一陣劇烈的聲響貫入他耳朵,他聽出那聲響是從北邊的山坡上傳來的,便往那里看。山坡上像是有什么正往下涌著,樹木被撞得劇烈晃動,一會兒往左晃成一團,一會兒又往右斜成一片。很快,又有塵灰彌漫起來,樹木被淹沒了。
他使勁看,覺得樹下面有馬在奔跑。
壞了,日本人果然來了。他心里一產(chǎn)生這個念頭,便認定一定是日本人來了。他咳嗽了一聲,嗓子像是被刀子刺了一下,一陣疼痛。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喉嚨,才好受了一些。
山坡上的聲響更大了。
他等待著馬從樹林里出來,只要馬出來,騎在馬背上的人就會出來,他就能認出來的是什么人。但樹林里并沒有涌出馬匹,那聲響還是那么大,山坡像是要被掀起,在山腳傾倒成一片亂石灘。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握緊了旱煙槍。
那聲響再次變大,從山坡猛烈沖下來,像巨獸一樣撲進了村莊。他扶住大門,手里的旱煙槍掉了,等他把旱煙槍撿起,才發(fā)現(xiàn)兒媳婦站在他身邊,她對他說,爸,是大風。
他松了口氣,壓著粗喘的呼吸說,這風可真夠大的。
兒媳婦要扶他進屋,他本來要拒絕,但他的身體晃了一下,便讓她扶住慢慢進了屋。
進屋躺下后,他又咳嗽了幾聲,他覺得自己的咳嗽聲像拳頭,在重重地打他自己。兒媳婦給他蓋上被子,他閉上眼睛,她便出去了。
他想讓冬生去打聽一下騎馬進村的人的情況,但冬生半天都沒有露面,不知去了哪里。他嘆息,這個沒用的東西,膽子小得連老鼠都怕。
天黑時,不好的消息像風一樣,從門縫里擠了進來。他終于知道,騎馬來的那幾個人雖然不是日本人,卻與他們家有關(guān),縣城一家大戶聽說他守寡的兒媳婦很漂亮,便派了幾個人騎馬來,想把她娶過去給兒子當媳婦。
3
兒媳婦叫春蘭,名字和人一樣,都很美。
父親讓冬生關(guān)上大門時,春蘭和冬生想的一樣,大門堵不住人的嘴,不管騎馬來的人帶來的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都能像風一樣從細小的門縫里鉆進來。
春蘭很快就知道了,那幾個人是沖著她來的。
春蘭覺得背上被壓了一塊石頭,雙腿軟得要跌坐下去。丈夫不幸喪命時,她有過這種感覺,熬了幾個月,才覺得背上的石頭變輕了,雙腿才有了力氣。她想把背上的石頭卸下,卻發(fā)現(xiàn)做不到,有時候他想起丈夫,心里一酸,背上便就重了。她便知道,有些石頭是一輩子都卸不下的,她抹去眼淚認了命。后來那個八路軍戰(zhàn)士來了,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他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就心里莫名地一動,手腳就亂了。她在心里責怪自己,再也不去看他的眼神,直到他離開都沒有看過一次。于是她又知道,有些石頭不但一輩子都卸不下,而且還要背穩(wěn),如果讓它從背上滑落,會把自己砸得再也爬不起來。
晚上,春蘭在天剛黑就上了炕,很快就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和丈夫在一起做那事,她體會到了久違的快感,但在最美妙的階段卻突然醒了。她渾身是汗,身體里熱得像是有火在燒,她揪開被子想讓自己涼快一些,手無意間碰到乳房,她的身體一抖,便顫抖著彎曲成一團。她抓過一個枕頭抱在懷里,雙腳不停地亂蹬,先是把被子蹬下了炕,后又把褥子蹬得卷了起來。她的身體蘇醒了,卻像是掉進了深淵,她沒有爬出來的力氣。直到父親的咳嗽聲突然傳來,她才渾身一軟癱在了炕上。她爬出了深淵,又被巨大的空虛吞噬了。
第二天一大早,騎馬來的那幾個人就上門來了,他們把大門拍得啪啪響,大聲叫嚷著讓開門。屋后的核桃樹在夜里落了幾只鳥兒,被驚得倉皇飛走。
春蘭趴在窗戶上往外看,只見冬生操起了斧頭,妹妹驚叫起來,但父親喝住冬生,不讓他亂來。
大門一直在啪啪響。
大門是核桃木做的,非常結(jié)實,加上門閂死死插著,外面的人無法把門推開。
過了一會兒,春蘭看見父親讓冬生把大門打開,冬生不愿意,站在那里不動,父親惱了,大叫一聲,去,打開!
冬生便打開大門。
春蘭看見那幾個人進來了,一副耀武揚威的樣子。她想,縣城的有錢人原來就是這樣,走路和村里人不一樣,說話也和村里人不一樣。她又想,村里人都窮,窮人怎么能和有錢人一樣呢?她在昨天傍晚就已經(jīng)知道,他們要把她帶到縣城,去給一個什么少爺當老婆。她在昨天傍晚就作出決定,死都不去。死有啥怕的,兩眼一閉啥事也沒有了,再說還可以把背上的石頭卸下來,她還真想死呢。
那幾個人進了院子,父親喝了一聲,他們便不再往前走。
春蘭看見父親舉著旱煙槍,那架勢就好像舉著一把刀。他責問那幾個人:“你們干啥來了?”
春蘭聽見走在前面的那個人說了一個什么商號的名字,然后他又說:“我是丁管家?!?/p>
父親揚了一下手里的旱煙槍說:“我管你是誰?說,干啥來了?”
“我們來說事情?!?/p>
“有這樣砸門,大叫大嚷說事情的嗎?”
“那老爺子您的意思是?”
“退出大門去,要說事情重新報上來路?!?/p>
那幾個人愣了愣,便退出院子。
春蘭看著他們乖乖退出了院子,忍不住笑了。她知道父親的厲害,在這個院子里他就是天,就是王法,這幾個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她想出去,但一想這時候還是不要露面為好,有父親在,天塌不下來,地陷不下去。
丁管家在大門外鞠了一躬,然后大聲說:“老爺子,我們是縣城祥瑞商號的,受老東家指派來找您說事情,請讓我們進去好嗎?”
冬生想過去關(guān)上大門,父親攔住了他。冬生說:“他們就不是好東西,為啥讓他們進院?”
父親說:“人家有話說,你就讓人家把話說了?!闭f完,父親向丁管家揚了一下手,示意他們可以進來。
丁管家的氣勢被壓了下去,他畢恭畢敬地進來,對父親作揖,把來意仔細說了一遍。
丁管家的話,春蘭聽得清清楚楚,她頓時覺得背上又重了,還好像有一只大手拽住她,要把她拉到她不知道的地方去。她緊張恐懼,但父親看上去一點也不著急,坐在石礅上看著丁管家,好像丁管家的話還沒有說完。
其實,丁管家已經(jīng)說完了,在等待他的回答。
父親一直不說話。
丁管家急了,他知道這個老頭子的意思,那就是不同意。
春蘭明白了,父親雖然沒有說話,但他在觀察丁管家。他看見丁管家掃了一眼院子,就知道丁管家在心里想,多窮啊,連一件像樣的東西也沒有,就連坐也只能坐在石礅上,過這樣的日子,啥時候是個頭?
丁管家又說了一遍祥瑞商號的情況,說東家多有錢,院子有多大,地有多少畝,長工有多少人,騾馬有多少匹,等等。春蘭都聽見了,她沒見過那些東西,想象不出那些東西的樣子,她的腦子里只裝著這個村子。
父親雖然看著丁管家,看上去好像在聽丁管家說話,又好像一句也沒有聽,丁管家說完了,他仍不吭氣。
春蘭看了一眼父親屁股底下的石礅,她覺得父親像那個石礅一樣,是誰也不能輕易想提就提起,想抓在手里就能抓在手里的。
春蘭咬著嘴唇在等待,她盼望父親說話,那樣的話她的命運就在自己人手里,而不會被丁管家一把抓住不放。丁管家等得不耐煩,向前走了一步對父親說,你難道真這么狠心,讓春蘭在這里受苦?
春蘭心里一陣惱怒,我受不受苦關(guān)你什么事?她把目光移到父親身上,她覺得父親這時候應該開口說話了。終于,父親開口了,他對丁管家說,我們在這里習慣了,誰也不覺得苦,春蘭她也一樣。
春蘭聽了這話,心里舒坦,但她聽見丁管家質(zhì)問父親,可是她還很年輕,你忍心讓她守寡?
春蘭看見父親瞪了丁管家一眼,然后說,我說讓她守寡了嗎?
丁管家接住父親的話,你的態(tài)度,難道不是嗎?
春蘭看見父親看都不想看丁管家一眼,他把頭扭到一邊說,我們家的事情,為什么要給你說?
春蘭覺得丁管家很沒面子,應該沒話說了,但是她沒有想到丁管家居然對父親說,你這樣做,會讓別人覺得你把她留在家里,是你要打她的主意。
春蘭的眼淚流了出來,丈夫去世后村里有人說過這樣的話,她哭了整整一夜,現(xiàn)在又有人這樣說,她頓時心如刀絞,眼淚就流了出來。少頃,她聽見父親對丁管家吼叫,你放屁,我告訴你,她在這個家待夠一年,我就給她尋一個好人家,把她像親女兒一樣嫁出去。
丁管家笑了一下說,這就對了。
父親怒氣未消,仍然吼叫,跟你有什么事?
春蘭已止住眼淚,他看見丁管家把頭往前一探,對父親說,你既然要把她嫁出去,我們東家就是最好的人家。
父親輕蔑地笑了一下說,那是你認為的好,我們不一定看得上。
丁管家像是被哽住了,不說話了。
春蘭覺得眼睛有些酸澀,便用手輕揉眼睛。這時候,她聽見丁管家又在對父親說著什么,她知道不管丁管家說什么,父親都不會接,如果父親接一句話,就會把他堵死,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春蘭揉了一會兒眼睛,好受了一些,便又往院子里看。她看見丁管家被父親的一句話嗆得語塞,氣惱地看著父親,臉上的表情很復雜。春蘭很高興,這個丁管家一看就不是好人,說話嘴損,謀事心狠,這樣的人的東家也一定不是好人。春蘭在窗戶上趴了這么長時間,腰酸腿疼,她想坐下歇歇,但她轉(zhuǎn)念一想不行,她的命運正在院子里發(fā)生變化,她不能不管。
春蘭雖然已斷定丁管家不是好人,但她沒想到丁管家的壞遠遠超出她的預料。丁管家盯著父親看了一會兒,父親只顧抽他的旱煙,對他置之不理。丁管家咽了一口唾沫,猛地把手握成拳頭,又猛地放開,然后大聲說,日本騎兵隊的隊長就住在我們東家的東房中。說完,他盯著父親,不再說話。
父親的旱煙槍僵在手里,一團煙圈從嘴里散出來,把臉遮得模糊起來。
冬生叫了一聲,他的聲音像氣球被刀子刺了一樣,只是低啞的一聲。
春蘭用雙手抓緊窗戶,她看不見丁管家的臉,不知道丁管家是什么表情。八路軍戰(zhàn)士在家養(yǎng)傷時,冬生臉上天天是沉重的表情,她便有了不好的預感,昨天早上冬生匆匆把八路軍戰(zhàn)士送走,她的心就懸了起來,她知道人雖然走了,卻把石頭壓在了每個人的背上。唉,這個家的每個人的背上都壓著石頭。
春蘭便去看父親,她相信父親能把背上的石頭卸下,他能卸下,其他人就都能卸下。但父親的旱煙槍落了下去,在腿上彈了一下,差一點摔在地上。春蘭知道父親一定想繼續(xù)抽旱煙,他在這種時候往往都抽煙,抽著抽著就抽出了想法。但父親看上去無力把旱煙槍舉起,今天壓在他背上的石頭太沉太大,他也沒有辦法。
丁管家干咳了一聲,但沒有人理他。
丁管家大聲說,我已經(jīng)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該怎么辦,就不用我教你們了吧?
春蘭緊抓窗戶的手倏然松開,不是因為發(fā)麻,而是突然沒有了力氣。
父親瞪了一眼丁管家,扭頭對冬生說:“把這驢日的打出去。”
冬生卻不動。
“去呀!”父親的聲音高了很多。
春蘭被父親的聲音嚇著了,父親從來不用這么高的聲音對家里人說話,今天這是怎么啦?春蘭正在驚異,就聽見冬生說,打什么打呀,打出麻煩怎么收場?
春蘭的手軟軟地垂下去,碰到腿上,她感覺雙腿也麻了,如果不在心里使勁,就會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院子里出現(xiàn)了讓人難耐的沉寂,這時候誰也不說話,但要說的話都在沉默中,所有人都在說,也都在聽。
過了一會兒,春蘭聽見丁管家又咳了一聲,他這次咳得像模像樣,也很得意。隨后,他用揶揄的口氣對父親說,你兒子說得對,打什么打呀,在這個事情上,你打誰都等于打自己,打你們這個家。
春蘭的呼吸變得緊促起來,好像她站在懸崖邊上,一陣風就能把她吹下去。這時,她看見父親瞪了一眼冬生,大聲說,把這驢日的打出院子去,別讓他在這兒亂晃臭蹄子。
春蘭看見冬生仍不動,他低著頭,看見腳邊有幾只螞蟻,便把腳移開,好像螞蟻會咬他的腳。她坐在炕上捏了捏頭,便莫名地一愣,頭不疼,我捏什么捏?等她把手放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握成了拳頭。
接著,春蘭聽見父親嘆了口氣,像是把什么咽進了肚子里。
丁管家得意地笑了一聲。
“我來打!”春蘭在屋子里吼了一聲,隨即就沖了出來。她吼出一聲后,手不軟了,腿也不麻了,身子一閃就到了院子里。她手里提著一個木棍,丈夫死后她怕人晚上騷擾,便準備了這個木棍,今天派上了用場。
丁管家被春蘭嚇了一跳,他示意兩個跟班去奪春蘭手里的木棍,春蘭反抗,但她沒有那兩個男人力氣大,被他們奪走了木棍。她喘著粗氣,雙眼怒睜,像是要噴出火。
丁管家貪婪地看了一會兒春蘭的臉,又發(fā)現(xiàn)她的胸脯一起一伏,便叫起來,嘖嘖,這姿色,真是山溝溝里的金鳳凰,這要到了縣城洗上一個澡,把頭發(fā)收拾收拾,再穿上旗袍,把大奶子一挺,把大腿一露,那還不迷死人。
旁邊的一個跟班提醒他,丁管家,我們是來給少爺說事情的,你可不敢亂說,不然回去我們跟著你一塊兒倒霉。
丁管家呵斥他一聲,你懂個屁!
跟班便住了嘴。
春蘭用腳去踢丁管家,丁管家躲開,笑著說,哈哈,美人兒發(fā)火也這么好看,真是夠勁。依我看,今天干脆把這個美人兒弄回去,老東家一定會高興地給我們多賞幾塊大洋。
那兩個跟班便要去抓春蘭,春蘭驚叫一聲,躲到了父親身邊。父親甩出旱煙槍,準確地打在丁管家頭上,丁管家慘叫一聲,那兩個跟班愣在了那里。父親起身操起一把木杈,大叫撲過去,你驢日的干喪盡天良的事情,我叉死你。
丁管家抱頭往外跑,那兩個跟班怕了,便也竄出大門。
父親把木杈甩出,沒有叉中丁管家,卻碰到了大門上,門閂“咣”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4
冬生的妹妹叫秋菊,今年十五歲。
這幾天,秋菊總是覺得冷,似乎有一股冷氣彌漫過來,要把這個院子裹入寒冬。
天已經(jīng)熱了,為什么會這樣呢?
秋菊想了一會兒,終于明白這一切都與那個八路軍戰(zhàn)士有關(guān),他在我們家養(yǎng)了一個多月的傷,雖然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不是被日本人抓了,但這件事卻被丁管家抓為把柄,要挾嫂子嫁給一個大戶的兒子。她知道嫂子不愿意,但是她又想,如果丁管家把這件事說給日本人,我們一家人還能活嗎?丁管家被父親打出院子后,狠狠地甩下一句話:“你他媽的給我等著,我讓你有好果子吃?!碑敃r父親氣得發(fā)抖,嫂子一臉煞白,哥哥慌慌張張,他們都沒有聽見丁管家的話,只有她聽見了,她渾身一顫,冷得像是站在雪地里。
天黑后,秋菊擔心大門沒關(guān)好,便悄悄去看,剛走到大門跟前,被一個影子嚇了一跳,她仔細一看,是哥哥,他已經(jīng)把石礅子搬過來,頂在了門板上。
秋菊叫了一聲:“哥!”
冬生小聲說:“亂跑啥哩,回去睡覺?!?/p>
秋菊站著不動,她看見哥哥在黑暗中矮了很多,好像被什么壓彎了腰,又好像要借著黑暗躲避什么,但不管怎樣,黑暗都不能把他完全遮蔽,秋菊覺得他像一塊模糊的石頭。
冬生又催一遍:“回去?!?/p>
秋菊便說:“你也回去?!?/p>
冬生沉默了一會兒說:“一起回?!?/p>
兩個人便各自走向自己的屋子。
秋菊聽見父親在咳,他的咳嗽聲一會兒大,一會兒小,讓秋菊覺得他好像把什么咳了出來,但又咽了下去。秋菊知道父親沒有抽旱煙,他心里難受,便發(fā)出比抽旱煙還厲害的咳嗽聲。秋菊還隱隱聽見嫂子屋里有動靜,她猜想,嫂子用被子蒙著頭在哭,眼淚剛出來就吞進了嘴里。秋菊不知道事情會變成怎樣,如果丁管家到日本人那里告一狀,那就麻煩了,但到底會麻煩到什么程度,她卻不知道。她想,我能做什么呢?她還是不知道,只是心里空空的,又覺得冷。
秋菊的頭一陣疼,她下炕喝了一口水,稍微好受了一些。這時倦意襲上身,她心想,這一天沒有干活,卻比干什么都累。她打了幾個哈欠,便倒頭睡去。
后半夜,村子里一陣喧嘩。秋菊被驚醒,聽見狗的叫聲從村中響起,然后向村外彌漫而去,最后便漸漸小下去。村里的狗平時不怎么叫,不是因為它們是懶狗,而是村里一向都很平靜,沒有什么事情驚擾它們。
難道日本人連夜來了,正騎著馬從山坡上下來?
她害怕得用被子蒙住頭,但一想如果日本人真的來了,一床薄薄的被子又怎能幫她躲過去,于是她決定去叫醒父親,她還沒來得及動,就聽見哥哥和父親的房門響了,然后院子里響起一陣腳步聲,她明白,哥哥和父親已經(jīng)知道外面有動靜,他們出去看了。她覺得自己出去也沒有用,便慢慢把被子從頭上移下,用手擦掉額頭上的汗。她不知道汗是被捂出來的,還是緊張得冒出來的。
過了一會兒,哥哥和父親回來了,然后腳步聲進了屋子,院子里安靜下來。秋菊又想出去看看,但一想到哥哥一定用石礅頂住了大門,她搬不動那個石礅,便就算了。
后來,困意再次襲上身,她又睡著了。
天亮后,秋菊被嫂子掃院子的聲音吵醒,她起來一看,石礅又回到了院子里,她便斷定哥哥起得比嫂子還早,她心里一沉,又覺得冷。
大門外一陣喧嘩,村里的張大利慌里慌張地跑進院子,問秋菊,你爸呢?
秋菊不知出了什么事,但她不理張大利,把頭扭到一邊。秋菊之所以不理張大利,是因為張大利去年在村子里傳言,秋菊在這一兩年就是他的媳婦,秋菊無端受了委屈,便在心里排斥他,有時候在村中碰到他,秋菊會躲開,如果躲不開,她會在經(jīng)過他身旁時吐一口唾沫。
一旁的春蘭看了一眼秋菊,又看一眼張大利,怕氣氛太尷尬,便接住張大利的話說,我爸還沒有起來,你有啥事?
秋菊聽見張大利便對春蘭說,嫂子,你趕緊叫叔起來,我有急事給他說。
秋菊把頭扭過去看嫂子,看見她準備去叫父親。
“不用叫,我早就起來了?!遍T吱呀一聲響,父親開門走了出來。他對張大利打一聲招呼,然后問:“什么事,一大早這么急?”
秋菊本來要進屋去,但她猶豫了一下,便留了下來。她不看張大利,但聽見他對父親說:“叔,昨天晚上有五戶人家搬走了。”
秋菊一驚,便去看父親,父親吃驚地問張大利:“為什么?”
張大利說:“他們害怕日本人來村里。”
秋菊心里一緊,身上又覺得冷。她看見父親本來想說什么,但還是沉默了。他習慣地把手伸向腰間,但他腰上什么也沒有,秋菊便進屋取出旱煙槍,遞到父親手里。父親本能地接過旱煙槍,但是他的火鐮不行了,他擦了幾次都沒有點著火。
秋菊問父親,屋子里有洋火(火柴),我去給你取?
父親擺擺手,又用火鐮點火,終于點著了。很快,院子里便彌漫開濃烈的旱煙味,父親也一如既往地咳嗽起來。
秋菊端出一碗水遞給父親,父親喝了后止住了咳嗽,把碗遞給秋菊。秋菊并不回屋去,拿著碗等待父親說話。
張大利一直看著秋菊麻利地出出進進,臉上是一副欣賞和喜悅的神情。秋菊一眼也沒有看他,但他不在乎,好像就這樣看著秋菊已經(jīng)很知足。
父親終于說話了:“大利,你是個好小伙子,叔感謝你一大早就來傳消息?!?/p>
張大利說:“叔,你不用客氣,我去年不是說過秋菊這一兩年就是我的媳婦那句話嗎?不管啥時候,你們家的事就是我的事?!?/p>
秋菊拿著碗進屋去了,雙腳把地踩得像是在顫抖。
父親臉上浮出不高興的神情:“大利,剛夸你一句你就繃不住弦了,這樣不好,再說了,現(xiàn)在不是說那個事情的時候。”
“是,叔,我錯了?!睆埓罄s緊賠不是。
父親說:“你回去吧,把你們家里人照顧好?!?/p>
“叔,這個事情怎么辦?”
“你不用擔心,叔心里有數(shù)兒?!?/p>
“那好,叔,我回去了?!睆埓罄D(zhuǎn)身走時,向秋菊的屋子望了一眼,秋菊躲在屋子里沒有出來,他勉強笑了一下,出了大門。
秋菊在屋子里聽到了父親和張大利的對話,父親其實從頭至尾什么也沒有說,她知道事情到了這一步,誰也不輕易說什么。她想起有一年家里給屋頂換瓦,有一片瓦不黏泥,從房頂往下滑,她當時看著那片瓦,希望它能停住,但那片瓦卻越滑越快,最后掉到院子里摔成了碎片。她覺得現(xiàn)在的這個家就像那片瓦,正在不可阻擋地往下滑著。她起初討厭張大利,但后來覺得人家一片好心來傳消息,便不怎么討厭他了。她透過窗戶去看父親,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背又駝了,拿旱煙槍的手也微微在抖。村里有五戶人家撤走了,雖然他們什么也沒有說,但是誰都明白這件事與咱們家有關(guān)。想到這里她又覺得冷,想從柜子里找一件衣服加在身上,院子里又傳來父親的咳嗽聲,她愣了一下,放棄了想法。
吃過早飯,父親帶著冬生去了村里,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他們不能不聞不問。春蘭和秋菊留在家里,今天照例沒什么活可干,又要閑一天。還干什么活呀,對這個家來說天都要塌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把擺在眼前的麻煩躲過去。
春蘭沒有辦法。
秋菊也沒有辦法。
父親和冬生走后,大門敞開著,秋菊想把大門關(guān)上,但一想過一會兒父親和哥哥會回來,再開一次麻煩,便打消了念頭。
秋菊發(fā)現(xiàn)嫂子的眼睛腫了,便知道她昨天晚上沒有睡好,一定哭了一晚上。秋菊知道嫂子背上又背上了石頭,而且這次的石頭比以往的石頭還大還沉,嫂子能背住嗎?嫂子很漂亮,命卻這么苦,秋菊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嘆息。過了一會兒,她對春蘭說,嫂子,要不你回娘家躲幾天吧?
春蘭臉上沒有表情,只是低聲說,能躲到哪里去呢?
秋菊說,現(xiàn)在你在家里最危險。
春蘭好像嘆了口氣,又好像沒有出聲。少頃,她說,我到哪里,麻煩就會跟到哪里。
秋菊問,那就什么地方也不去了?
“不去?!贝禾m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但秋菊判斷出她說的就是這兩個字。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默默站在院子里等待父親和冬生回來。
屋后的核桃樹上沒有鳥兒,風一吹,枝葉發(fā)出一陣響聲。春蘭和秋菊抬頭往核桃樹上看了看,便又轉(zhuǎn)過頭來。太陽已經(jīng)升起,她們的影子被拉長,像是要延伸到不可知的角落里去。
這時大門突然被推開,丁管家和那兩個跟班拿著繩子沖了進來。原來,他們沒有離開,在村里躲了一晚上,現(xiàn)在父親和冬生不在家,他們便沖進來要把春蘭綁走。
秋菊一陣后悔,如果她把大門關(guān)上,就會把他們堵在外面,任憑他們怎么叫怎么拍打門板,都別想踏進大門一步。
春蘭驚叫,想躲進屋里去,卻被丁管家一把拽住,對那兩個跟班說,綁了,今天必須把她弄到縣城去。
那兩個跟班便開始綁春蘭的手。
秋菊想沖上去和他們拼命,但她的雙腿軟軟的,渾身被一股寒意裹著,一步也動不了。她的眼淚下來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嫂子掙扎,看著那兩個跟班用繩子綁嫂子的手。
秋菊罵丁管家,丁管家卻高興地笑,他頭上裹了一圈布,父親昨天用旱煙槍打了他,看來是被打出了血。秋菊終于明白,怪不得丁管家今天這樣瘋狂,原來他除了要完成東家交給他的任務,他還要報復。
秋菊想往嫂子跟前撲,丁管家用手一攔她,她雙腿一軟倒在地上。她看見嫂子已被按倒在地,雙手被死死地綁住了。她聽見嫂子嘴里有聲音,卻不知她在喊什么。
“嫂子!”秋菊叫一聲,嫂子不應,她又扭頭去看大門,門洞里空空如也,父親和哥哥還沒有回來,淚水便從她臉上往下流淌。
“干什么?”大門的門洞里傳出一聲吼,秋菊掙扎著抬起頭,不是父親和哥哥,她看見張大利提著木棍沖了進來。秋菊覺得身體里面的寒意一下子就散了,她向張大利喊叫,大利哥,救我們!
張大利應了一聲,扭頭對秋菊笑了一下,然后把棍子往丁管家眼前一橫,大聲說,放人!
丁管家斜了一眼張大利,你誰呀?
“你管我是誰?!鼻锞章犚姀埓罄穆曇艉艽螅闳タ此?,但他背對她站著,她看不到他的臉。
“這里有你說話的地方嗎?趕緊把嘴閉上,從哪來的回哪去?!倍」芗也荒蜔埓罄贿呎f一邊扭頭去看那兩個跟班,他們已經(jīng)綁住了春蘭,春蘭在這時候仍然不喊不叫,只是在流眼淚。
張大利把棍子在丁管家一晃說:“我看這話應該對你們說,從哪來的回哪去。”
丁管家嘿嘿一笑:“你是誰家不知道爹的野孩子,敢在這兒撒野?”
這句話激怒了張大利,他發(fā)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叫,然后怒罵,你個驢日的,我看你是活膩了。罵著,他揚起木棍砸在了丁管家頭上。丁管家的頭發(fā)出一聲悶響,裹頭的布帶掉了,然后飛濺出一片血,人倒了下去。
那兩個跟班驚叫一聲,愣在了那兒。
張大利喘著粗重的氣,嘴大張著,好像胸膛里有石頭,要被他吐出來砸人。
秋菊看見丁管家的雙腿在抽搐,但眼睛已經(jīng)睜不開了。她又去看他的頭,他頭上一片模糊,不停地往外冒著血。很快,地上就有了一大攤血,先把他的嘴淹沒,然后又淹沒了他的臉。
秋菊有了力氣,想站起來,但一想到丁管家上午說過的話,又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那兩個跟班看了一眼張大利手中的木棍,轉(zhuǎn)身竄出了大門。
5
父親跨進大門的一瞬,剛巧看見張大利一棍子把丁管家擊倒在地。他驚叫一聲,一屁股跌坐在門檻上。
冬生從他身邊飛一樣竄過去,要看看丁管家是死還是活。
父親抖著手摸出旱煙槍,在嘴里長久叼著,卻不抽,也不咳嗽。
父親在村里威望高,村里的年輕人都把他叫伯,張大利因為去年在村里說了那句話,便稱他為叔,張大利覺得這樣稱呼他更親切。張大利看著他跌坐在門檻上,想過來扶他,他用手制止了張大利。張大利便問他,丁管家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腦袋下的血越來越多,看來是活不過來了,這個事情怎么辦?他沒有應聲,張大利便又叫了一聲叔,他瞪了一眼張大利,怪怨張大利太沖動,把事情弄到了這種地步。
父親不說話,只是看著丁管家的腦袋。張大利下手太重,丁管家的腦袋一團模糊,腦袋下的血已擴散成很大的一攤,像是要把這個院子淹沒。
父親心里一酸,覺得要天塌地陷了,不管怎樣,都不能出人命??!出了人命,咋都說不過去。他看見冬生、春蘭、秋菊和張大利圍在丁管家身邊,看了一會兒,每個人臉上便都浮出緊張的神情。然后,他們便看他,等著他說話。但他能說什么呢?出了這樣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一陣風刮起,大門搖了幾下,發(fā)出一聲響。
父親想,如果風能說話,就讓風說說,風一定知道該怎么辦。
父親看見冬生有些著急,便對他說,你想說什么就說,不要縮著。他很不喜歡冬生的樣子,遇上沙子一樣大的事情,怕得像是一座山壓下來了一樣,這樣的兒子,以后會有什么出息呢!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冬生覺出了他生氣了,便梗了梗脖子問,怎么辦,這個事情?
父親的手抖了一下,放下旱煙槍,對張大利說,你回去吧,這件事和你沒有關(guān)系。他一時也沒有辦法,所以,他不想把別人家的孩子牽扯進來。
但父親沒想到張大利卻不在乎地說,不,事情是我做下的,我承擔。
父親搖搖頭說,這個事情沒辦法承擔,丁管家死了,很快就會傳遍每個地方,日本人怎么能不知道呢?
張大利一臉窘色,把事情弄到這個地步,他怕了,還是難受了?
父親思前想后,這個事情的根子在咱家里,弄不好一扯,就會像扯花生粒一樣把救八路軍戰(zhàn)士的事情扯出來,何必再把張大利搭進來呢?但他沒想到張大利卻很大度,拍著胸脯說,我去縣城,就說八路軍戰(zhàn)士的傷是我養(yǎng)的,丁管家這個王八蛋是我打的,讓日本人沖我來,就是死我也不怕。
父親知道張大利為什么這樣做,這里面有為咱家,也為秋菊分憂的意思。是個好小伙子呢,如果秋菊愿意,他真希望張大利成為他的女婿。冬生急切地望父親,他想說什么,卻忍住了。
父親看見春蘭和秋菊也一臉茫然。
父親被張大利感動了,他比冬生硬氣,在關(guān)鍵時刻不退縮,不像冬生,不但膽小,還自私。他甚至想,如果換了張大利是自己的兒子,該多好。但是感動歸感動,這件事怎么能讓張大利去頂罪呢?他一輩子活得敞亮,在這件事上絕對不能打折扣。他重新把旱煙槍叼在嘴里,用手去摸口袋里的火燫,但口袋里空空的,不知道火燫落在了哪里。
這時秋菊跑進了屋里,他知道她去給自己取那盒“洋火”了,果然,秋菊很快便拿著那盒“洋火”出來,給他點上了旱煙。秋菊把那盒“洋火”盒裝進他的口袋,對他說,爸,你以后就用這“洋火”點煙。
以后,以后……父親在心里想,以后是什么樣子呢,我還能不能抽上旱煙?他抽了一口旱煙,慢慢在嘴里品,然后又慢慢吐出。抽了這一口煙,他的腦子靈活了,便對張大利說:“事情是給八路軍戰(zhàn)士養(yǎng)傷引起的,所以這個事情的根源在我們家,就算是你去承擔,也護不住我們家,所以讓我們來承擔這個事情,還可以把你護住?!?/p>
張大利急了,便問:“叔,那你說這個事情咋整?”
父親抽了一口煙,這次沒有咳嗽。他緩緩說:“我去縣城,就說八路軍戰(zhàn)士的傷是我養(yǎng)的,丁管家也是我打的,我老了,事情讓我來扛,換你們年輕人的活。”說完,他看著張大利,他相信張大利能明白他的話。張大利不知道該說什么,經(jīng)叔這么一說,他覺得即使他去死,也不能把他們?nèi)易o住。
這時,冬生急得跺腳的聲音影響了父親的注意力,他把目光從張大利身上移開,落到了冬生身上。冬生已經(jīng)急不可耐,好像日本人馬上就要從大門里進來了。
父親生氣了,便瞪了一眼冬生說:“跺什么腳,能跺出躲過這件事的路嗎?”
冬生說:“養(yǎng)傷這個事情,弄來弄去是一個禍端,終究也沒有躲過去??!父親一聽冬生說這樣的話便生氣,狠狠瞪了冬生一眼,冬生老實了?!?/p>
這時,一直趴在血泊中的丁管家發(fā)出了哼哼聲。大家扭頭一看,他沒有死,眼睛已經(jīng)睜開,正努力要爬起來。
父親從大門的門檻上一躍而起,撲到丁管家跟前,拉住他的手,看見他眼睛里面有求生的渴望。父親對他說,你的頭在流血,你不要動,一動血就會流得更多。我這就想辦法救你,放心,我一定把你救活。
丁管家便不動了。
父親指揮大家把丁管家抬進屋,用熱水洗去他臉上的血,然后用熱毛巾擦他的頭。他頭上的口子并不大,血已經(jīng)不流了。張大利的那一棍用力太猛,把他打昏了過去,但他沒有死。父親讓春蘭拿來一塊布,纏在丁管家頭上,這樣既可以止血,也可以防風。
大家懸著的心踏實了一些。
父親讓冬生去請村里的王大夫來給丁管家治療,冬生像風一樣出了門。丁管家在閻王爺跟前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了,他這一回來,這家人就有了希望,所以,冬生跑起來便腳下生風。
丁管家看見張大利,臉色驟變,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嗚嗚聲。
父親示意張大利回避,張大利愣怔著不動,一旁的秋菊便拉住張大利的手,把他往屋外拉,張大利像是渾身一下子輕得像一張紙,被秋菊拉著出去了。
父親對丁管家說,年輕人魯莽,把你傷成了這樣,還請你多擔待。
丁管家咧了咧嘴,想說什么卻沒說,只是無奈地看著父親。
春蘭端來一碗水,父親抱著丁管家,慢慢給他喂。喝完水,丁管家看著春蘭,無奈地苦笑了一下,然后又無奈地搖了搖頭。
父親覺得丁管家被這一棍子打醒了。
冬生回來了,王大夫已經(jīng)聽說了所有的事情,他怕惹麻煩,不肯出診。
丁管家掙扎著說,不要把我扔了,也不要再打我,讓我在你們家養(yǎng)傷,我保證不把這件事說出去。
父親說,你放心,哪怕我挨打,也不能讓你再挨打;哪怕我活不了,也要讓你活。說完,他讓春蘭拿來一包治跌打的草藥,包在丁管家頭上。
丁管家疼得叫起來,父親便裝了一煙鍋旱煙,讓丁管家抽,丁管家抽了幾口,臉上的神情好了一些,父親示意他接著抽,丁管家便一口一口地抽,再未喊疼。
父親對丁管家說,這個旱煙槍就放在這兒,你頭疼了就抽,可以止疼呢。
丁管家臉上浮出欣慰的神情,閉上眼睛養(yǎng)神。
父親向冬生擺擺手說,你去把張大利送回去,不到家不準你回來,我的意思你明白嗎?冬生點點頭,便出去了。
屋子里靜了下來,窗戶紙上有一個洞,陽光從中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個光圈,顯得格外醒目。屋子里長年光線不足,顯得頗為暗黑,而地上的光圈在慢慢移動,也在慢慢變大,似乎要把這個屋子照亮。
這時,村里傳來一陣亂叫聲。
丁管家被驚著,想爬起來,但頭上的傷口讓他一陣劇痛,他叫了一聲。
父親讓丁管家躺著別動,他知道一定又出事了,但對他來說,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讓丁管家活著,其他的都顧不了。
秋菊出去打聽了一番,回來后對父親說:“北邊的山坡上又有人騎馬來了?!?/p>
“有幾個人?”
“五個?!?/p>
“穿的啥衣服?”
“看不清楚,人和馬都是黑乎乎的一團?!?/p>
這時丁管家開口了,不是日本人,日本人穿的是清一色的黃衣服,而且一出動就在前面打一面旗。
秋菊忙說,這個我看清楚了,倒沒有旗。
父親松了一口氣。少頃,他問丁管家,老哥你估計來的是什么人?
丁管家聽見他被稱為老哥,臉上浮出欣慰的神情。他想了想說,有可能是東家派人來找我了。
父親、春蘭和秋菊都覺得有這種可能,那兩個跟班逃了回去,丁管家卻被張大利一棍子敲倒在這里,東家能不管嗎?不過,只要來的不是日本人,哪怕東家咋怪罪,咋懲罰,父親都認了。
很快,村子里傳出喧嘩聲。
不用問,騎馬的人已經(jīng)到了村里。
父親沒有動,這件事就像牽在別人手里的繩子,他們怎么使勁都不管用,只能等到最后,才能知道牽出的是兇惡的狼,還是善良的狗。
很快,院子里響起嘈雜的叫嚷聲,有一個人的聲音又粗又大,把所有喊叫聲都壓了下去。他在喊叫,都出來,我來接我的老婆來了。
馬上有一個聲音說,少爺,我們還是先找丁管家吧,還不知他是死是活呢?
少爺?shù)穆曇粲执钟中U橫,我管他是死是活,我就想見到我的老婆,你們都說她長得漂亮,她在哪里?我看不見,讓她出來。
父親知道,他預料中的人來了。父親扶丁管家躺好,然后吩咐春蘭和秋菊留下照看丁管家,他出去應付。
丁管家用微弱的聲音說,少爺并不是瘋瘋癲癲的人,而是狂妄之人,你小心。
父親感激地看了一眼丁管家,握了握他的手。然后,他看了一眼春蘭,示意她躲起來,千萬不要出去。
春蘭在給丁管家做帽子,父親考慮到丁管家頭部受傷,便想讓他戴著帽子,那樣會好得快一些。春蘭看見父親在示意她,她面無表情,只是把手里的活兒停了,躲到了屋子一角。
父親走到院子里,先認出了那兩個跟班,后又判斷出那個站不直,歪著腦袋,斜著眼看人的家伙是少爺。他心里一陣不舒服,心想,春蘭怎么能嫁給這樣的人呢?不行,打死都不能讓春蘭掉進火坑里去。這樣想著,他走到他們跟前,不說話,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少爺用手指了一下父親說,你是這家的什么人?
父親仍不說話。
少爺便用手指了好幾下父親,氣呼呼地說,你是聾子嗎?
父親覺得,這個少爺并不是有智障的那種傻子,而是暴躁、無賴和蠻橫之人,他心里反而踏實了,這樣的暴虐之徒,不難對付。
少爺不耐煩父親的態(tài)度,手一揮讓跟班上前推開他,父親用手攔住他們說,你們干什么來了?
那兩個跟班陰陽怪氣地說,我們來干什么,你難道不知道嗎?
父親說,知道。
少爺不耐煩了,說什么沒用的呢?我們來,是要帶我的老婆回去,你聽好,聽明白,然后照我們說的辦,我們會給你賞錢的。
父親搖了搖頭。
少爺叫起來,你不想活了嗎?
父親眼睛里浮出一股輕視的神情。
少爺一指那兩個跟班說,他們一回去就告訴我,你們家私藏八路軍戰(zhàn)士,現(xiàn)在啥年月,日本人把縣城都占了,這件事要是讓他們知道,你們家的天就塌了,地就陷了,你知不知道?
父親從他的話中聽出,目前日本人還不知道他家為八路軍戰(zhàn)士養(yǎng)傷的事情,他心里踏實了。他對少爺說,你想怎么樣?
少爺?shù)男U橫超出了父親的想象,他是一塊硬石頭,被父親這塊更硬的石頭一碰,便被碰疼了,他上下晃著手指頭對父親說,你也不想想,你們不答應我,我中午就讓日本人知道這件事,后晌日本人就能到這里來。
父親眉頭皺了一下,這小子渾,他能說出來,就一定能做到,對于這樣的渾人,可得小心對付。沉默了一會兒,他對少爺說,我們家春蘭喪夫不到一年,不嫁。
“那一年后呢?”少爺?shù)那榫w好了一些。
“一年后再說?!备赣H淡淡地說。他想,一年后日本人也許早走了,那時候哪怕你是誰家的少爺,誰還會怕你?
少爺想了一下說:“不行,我說現(xiàn)在讓她嫁,她就得現(xiàn)在嫁,我等不了?!?/p>
父親把頭扭向一邊,不看少爺一眼。
少爺又火了:“好,你連一個屁都不放,你等著,我讓你過不了晌午就見到日本人。”說著,他向跟班們一揮手,要帶著他們出院子。
這時,父親看見春蘭從屋里走了出來,她朝著少爺大聲說:“等一下,我愿意,我嫁?!?/p>
父親一驚,伸手去攔春蘭,但他慢了一步,春蘭已經(jīng)走到了少爺跟前。少爺看著春蘭,眼睛就直了,他沒有想到春蘭這么漂亮,簡直像是一朵花突然開在了眼前,而且還是只為他一人開的,他頓時就暈了。
父親一把拉住春蘭的胳膊,春蘭,聽話,進屋去。
春蘭轉(zhuǎn)身給父親跪下,磕了一個頭,等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面。她對父親說,爸,現(xiàn)在只有我能救咱們家,讓我救吧!
父親要拉春蘭起來,春蘭卻像長在地上一樣,他死活拉不起來。
少爺在一旁說,老頭兒,想想吧,她嫁了我,你們家就是我的丈人家,我就是你們的女婿,那就跟一家人一樣了,我還會把你們家為八路軍戰(zhàn)士養(yǎng)傷的事情說給日本人嗎?我如果說出去,那不是給我自己惹麻煩嗎?我不但不會說出去,但凡有人想說,我都會用錢把他們的嘴堵上,我們家有的是錢,全縣城人每人嘴上堵一塊大洋都沒問題。
父親愣了一下,去看春蘭,春蘭抹去眼淚,點了點頭。他艱難地把目光從春蘭身上移開,卻不知去看哪里。少爺這小子雖然渾,但剛才說的一番話卻有道理,像一只手一樣拽住了他的心,讓他覺得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
春蘭仍跪著對他說,爸,你好好想想。
少爺也趕緊補上一句,如果春蘭嫁給我,那我們家與你們家就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我能把八路軍戰(zhàn)士養(yǎng)傷的事情爛在肚子里。
父親沉默了。
春蘭的眼淚又下來了,她沒有抬頭,卻好像看著父親一樣說,爸,沒有別的辦法了。
父親又沉默了一會兒,對少爺說,讓我想一下,明天早上給你回話。
“好,那我就在村里住一晚,一晚時間我能等?!闭f完,他向跟班們揮一下手,帶著他們走了。
父親把春蘭扶起,進入屋內(nèi)。丁管家在昏睡,秋菊守在他身邊,用毛巾擦他額頭上的汗。剛才,父親讓她和嫂子守在屋里,嫂子突然沖了出去,她不敢離開,便一直守著丁管家??匆姼赣H和嫂子進來,她知道暫時沒事了。
父親看著春蘭,春蘭也看著父親,父親覺得春蘭在等他說話。他心里一陣酸楚,春蘭一直面無表情,但自從剛才作出那個決定后,她的頭抬起來了,說話的聲音也大了。他知道是什么讓她變了,變成了一個有膽子的女人。他多么希望她不要變,還是以前的那個她,那樣的話她就不會被牽扯進這件可怕的事情中。
春蘭不想讓父親擔憂,便說,爸,我不怕。
“可是我不忍心呀!”
“爸,你咬咬牙,事情就過去了?!?/p>
父親忍不住想掉淚。
秋菊拉住嫂子的手說,嫂子,不嫁。
春蘭對秋菊笑了一下,然后說:“你也咬咬牙,事情就過去了。”
父親和秋菊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天很快就黑了。
6
冬生把張大利送到他家大門口,便要急匆匆地返回。天很黑,冬生有些害怕,便想趕快回去。冬生已經(jīng)走出很遠了,聽見張大利追了過來。冬生讓張大利回去睡覺,張大利說他回去也睡不著,不如跟冬生回去,萬一有什么事他還可以搭把手。冬生一聽張大利這樣的話就頭疼,馬上阻止了張大利的想法。張大利又說,你不讓我回去也可以,但是我有話要說。冬生便只好對張大利說,你就站在那兒說。張大利說太遠了,我看不見你,你也看不見我。冬生說,你說吧,我是用耳朵聽,又不是用眼睛聽。張大利憋了一會兒,問冬生,叔會怎么處理這件事?
“不知道?!倍鸁o可奈何地說,扭頭往家的方向看了一眼,黑夜淹沒了整個村莊,他找不到他們家的燈火。
“那丁管家咋整?”張大利又問。
“現(xiàn)在他躺著呢,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起來,等他起來了再說吧?!倍脑捾涇浀?,像是舌頭變成了棉花。
“這個事情,是我的錯?!睆埓罄芾⒕?,他在黑暗中用拳頭砸了一下自己。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jīng)分不出誰對誰錯了?!倍聊艘粫?,才說了一句話。他聽到張大利用拳頭砸了一下他自己,他心里不由得也一陣疼,但他看不清張大利在黑暗中是怎樣砸自己的,夜太黑,不要說別人,就是自己做了什么也看不清。
“那你說,這個事情到最后會是什么結(jié)果?”張大利又問。黑夜淹沒了張大利,但他像是緊緊抓住夜色,要爬到有火的地方去。
“不敢想?!倍淖炖锔袷怯忻藁?。
張大利不好再問,沉默了。
冬生起身要走,張大利隔了很遠,天又這么黑,但他像是把冬生看得很清楚似的,馬上叫了幾聲,讓冬生不得不停住腳步。然后,他又對冬生說,有一件事我想給你說,但一直沒有來得及說。
“啥事?”
“昨天有五戶人怕日本人會來,躲到了山里,晚上風大,他們躲到山洞里,到了天亮出來一看,他們的一頭牛不見了,他們找遍所有的地方都沒找到,更奇怪的是,地上連一個牛蹄印都沒有,他們懷疑是有人偷了。這樣的事,比日本人要來的事大多了,他們顧不了再害怕日本人,今天回到了村里。”
夜似乎一下子更黑了。
冬生沒說話,眼下讓他頭疼的事,比丟牛的事大多了,他顧不了那么多。
張大利又說,今天在村里傳開了,好多人都說,這件事是你們家引起的,要找你們賠牛呢。
冬生一愣,問張大利,怎么沒看見他們找到我們家去說?
張大利說,他們考慮來考慮去,覺得你們家因為八路軍戰(zhàn)士的事,和日本人牽扯在一起,就害怕了,但他們準備去報官,畢竟丟一頭牛是大事,不能就這樣算了。
冬生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沉默了。
張大利看不見冬生,但他知道冬生臉上的顏色變了,便試探著問,你想一想,這件事如果一報官,是不是就會鬧得更大,就算沒有人去給日本人說,他們是不是也會知道?
冬生再也待不住了,他起身對張大利模糊不清的身影說,這件事你多留點兒神,有什么動靜馬上告訴我,我先回去了。說著便急匆匆地返回。
張大利看著冬生變成一團黑影,在不遠處消失了,才關(guān)上了大門。
冬生走到家門口時,感到背上有些涼,便脫下衣服一摸,才知道身上出了不少汗。他把衣服甩了甩,好像把汗珠甩進了黑暗中。今天出了這么多讓人緊張的事情,不流汗才怪呢,但一想到丁管家被打成那樣,他才意識到張大利太魯莽了,給他們家惹了麻煩,但讓他慶幸的是,丁管家并沒有死,這件事還有挽回的余地。
冬生的頭也疼起來。天很熱,一股熱浪壓到他身上,好像要往他身體里鉆。他關(guān)上大門,然后靠在大門板上,讓自己涼快一會兒。他看見房子模糊起來,然后整個院子,院子上面的夜空,夜空下面的山,都一一模糊了起來。他想揉揉眼睛,眼睛卻越來越沉重,他便睡了過去。
冬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做了一個夢,在夢中他被人追著跑,他回頭看了一眼,追他的人拿著槍,他這才知道是日本人在追他,他想看看日本人到底長什么樣子,但他不敢停,便又往前跑。正跑著,響起了敲門聲,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應了一聲便醒了。等徹底清醒,他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半夜。
外面的人還在叫他的名字。
他聽出是張大利,便起身打開大門。天雖然黑,但他還是看見張大利牽著一頭牛,再一看,張大利牽的是他自己家的牛。他問張大利,你把你們家的牛牽來干什么?
“給丟牛的那家人送去。”張大利說。
“這……”冬生愣了一下,明白了。
張大利牽著牛,向丟牛的那戶人家走去。
張大利是擅自做主,把家里的牛牽出來的。他覺得有一塊比天還大的石頭懸在冬生家上空,稍有不慎就會把那個家砸碎。他把家里的牛賠給那戶人,他們就不會去報官,冬生家的事就不會擴散開,日本人就不會到村里來,這比一頭牛重要得多。
冬生把大門關(guān)好,才發(fā)現(xiàn)父親屋里的燈亮著,他知道家里人都沒有睡,但他們因為沒有一人出來過,所以不知道他靠在大門板上睡了半夜。他低聲說,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白天和黑夜已沒有什么兩樣,哪怕再瞌睡,恐怕都睡不著了。他抬頭望了一眼夜空,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難道它們也因為害怕躲起來了嗎?
冬生進入父親的屋里后,才知道又發(fā)生了可怕的事情。父親愁眉苦臉,嫂子一句話也不說。冬生把秋菊叫到一旁,秋菊便把少爺來了,嫂子被逼得要嫁的經(jīng)過告訴了他。
冬生僵在了那里。
他本以為張大利打傷丁管家是天快塌的事情,不料現(xiàn)在少爺把這個家逼成這樣,嫂子不嫁也得嫁,這就像眼睜睜地看著別人用刀剁你,你還得承認自己該剁。
沉默了一會兒,冬生對父親說,爸,拿個主意吧!
父親生氣了,離天亮不是還早著哩嗎?
冬生說,天亮就什么都來不及了!
父親惱了,你什么意思?
冬生慌了,忙說,我沒有什么意思,就怕事情越鬧越大,到最后是自己把自己綁住,往冰窟窿里扔。
父親仍很生氣,那你說,有什么辦法能把這個事情化解了?
冬生梗了梗脖子說,嫂子不是愿意嫁嗎?
父親又惱了,把旱煙槍往炕上一磕說,你個混蛋玩意兒,說的是人話嗎?你給我滾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冬生在猶豫,父親又揚起了旱煙槍,冬生便不得不出去。外面一片漆黑,偶爾有鳥兒叫一聲,但很快像是被黑夜吞沒了似的,不再有聲響。冬生去看村北邊的山坡,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黑乎乎的輪廓。但他感覺整座山向他壓了過來,如果他不躲開,就會被壓倒。他本能地往后退,被那個石礅一擋,差一點兒摔倒。他清醒過來,坐在石礅上,又去看著村北邊的山坡,看著看著,便一聲嘆息。自從那個八路軍戰(zhàn)士在山頂上變成小黑點消失后,巨大的黑暗便慢慢升起,先把整座山吞沒,然后又向這個院子彌漫過來,把他們一家都吞了進去。
父親又發(fā)出咳嗽聲,冬生想進屋去,卻邁不動腳步。他想,我不敢面對這件事,我在躲,但是我躲了,家里的其他人能躲嗎?
一陣風從大門洞刮進來,冬生覺出熱意,這才發(fā)現(xiàn)大門沒有關(guān),他想到村子里走走,便起身出了大門。風又迎面刮來,他想,這天氣也變得怪了,都后半夜了,風咋還這么熱呢?他出了大門沒走多遠,看見路邊有模模糊糊的人影,發(fā)現(xiàn)他后想躲開,但很快又改變了主意,迎著他站了起來。
是少爺和那幾個跟班。天雖然黑,冬生雖然沒見過少爺,但他猜得出是他們。他于是問:“你們在這兒干啥呢?”
“守老婆。”少爺說。
冬生看不見少爺在黑暗中說話的嘴,但他猜得出那一定是一張可惡至極的嘴。他想對少爺罵一聲滾,但他忍住了,而是壓著怒火對少爺說:“你們怕人跑了咋的,真是小瞧人,我爸說話那是唾沫星子能變成釘子,跑人那樣丟人的事情,不會出在我們家?!?/p>
“那可說不好?!鄙贍旓@得很小心,也很認真。
冬生煩少爺,不想和少爺說話,便轉(zhuǎn)過身去,他和少爺之間便被黑夜隔開,誰也看不見誰。
少爺像是突然想明白了,笑了一聲對冬生說:“不過,我倒也不怕你們家跑人,你們家的事情在我這兒就是一句話,就看我說不說給日本人?!?/p>
冬生更煩他了,便轉(zhuǎn)身往回走。
少爺問冬生:“你知不知道,你倔得像把嘴伸進槽卻不吃料的驢一樣?”
冬生看不清少爺說話的嘴,但他能感覺到少爺?shù)脑捪褚粔K塊石頭,從黑暗中向他砸了過來。他沒有回頭,只是往身后甩出一句話:“我要回去了,你們愛等就在這兒等,誰管你們呢?!?/p>
少爺幾步趕上來,一團黑影一晃,冬生知道少爺是在用雙手攔他,他猶豫了一下停了下來。少爺說:“不行,我們不進你家,但也不回去,我們就坐在這兒等,說不定還能看見春蘭那可心的美人兒呢。”
冬生揚起拳頭,看準了在黑暗中像一團影子一樣的少爺,準備打他。
少爺在黑暗中把手一橫說:“你最好想清楚,你是打你自己,打你們?nèi)??!?/p>
冬生愣了,掄起的拳頭沒有往少爺臉上打,而是軟軟地落下去。然后,他整個人就木了,站在那兒不知在想什么。
少爺向那幾個跟班揮了一下手,他們便一擁而上抓住了冬生。已經(jīng)到后半夜了,誰也看不清誰,但那幾個跟班像幾團飄過來的黑影,很快就撲到了冬生身上。
冬生卻沒有清醒過來,像是魂魄飛到了天外一樣,任由那幾個跟班綁他。
少爺走到冬生跟前便罵:“不知軟硬的東西,還想打我,你打啊?我要不是看上了春蘭,來你們這個破地方還嫌臟了我的皮鞋呢!我今天就叫你嘗嘗什么是挨打的滋味?!闭f著,他一拳頭打到冬生臉上。
冬生被打醒了,開始掙扎。
那幾個跟班抓著冬生的胳膊,冬生便動不了。一個跟班握著一把刀,在冬生眼前晃了晃說:“昨天給你面子,沒動真格的,不要以為我們這么遠跑過來是白來的,你要是不老實,就先想想自己能挨幾刀子?”夜太黑,他為了讓冬生知道他手里有刀子,便把刀子在冬生臉上抹了抹。
冬生不動了。
很快,冬生被綁了起來,嘴里還塞上了布,他急得亂叫,卻只傳出嗚嗚聲,家里的父親和秋菊聽不見,村里人更聽不見。村里的一只狗叫了一聲,但它好像很疲憊似的,再也沒有發(fā)出叫聲。夜又黑又靜,好像讓一切都睡了過去。
少爺也從腰間抽出刀子,指著冬生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再不老實,我讓刀子跟你說話?!?/p>
冬生渾身軟了。
少爺看見冬生的腰彎了下去,好像還在發(fā)抖,便又說,你挨了刀子,哪怕死了事情也不會完,我們還得再說你們家的那件事,所以你好好想想,不聽我的話,你們家會是什么下場。
冬生倒在地上。
7
春蘭用了一晚上給丁管家做好了帽子,天亮后,她發(fā)現(xiàn)土炕有些涼,便到大門外的柴火垛上去抱柴火。她想把炕燒熱,好讓丁管家睡在熱炕上好得快一些。
她萬萬沒有想到,一出大門,便看見大門外有一堆人。她一下子就愣住了,大門外有人,她居然一點兒也沒有發(fā)覺。
少爺一眼就認出了春蘭,而且還笑出了聲,我的老婆呀,就是與我有緣分,我一念叨你就出現(xiàn)了。
春蘭想轉(zhuǎn)身返回,但她被躺在地上的一個人差一點兒絆倒,仔細一看,是冬生躺在地上,她便不跑了。
少爺笑著對春蘭說,你讓人看都看不夠,真是漂亮呀!
冬生瞪了少爺一眼。
少爺不管,只顧看著春蘭,嘴里發(fā)出一串嘖嘖聲。
冬生看了一眼嫂子,意思是讓她回屋去,這些人是一群狼,不要和他們待在一起。
春蘭轉(zhuǎn)身往回走。
少爺卻一步搶先攔住她,笑嘻嘻地說,好不容易見上了面,說一會兒話唄,你回去不也是一個人嗎?急著回去干啥?
春蘭叫了一聲,往回跑,她要把這里發(fā)生的事情告訴父親。但她剛跑出幾步,就被抓住了。少爺走到她跟前,上上下下看了她一會兒,才說,你想干什么?
春蘭不說話,只是瞪他。
“你昨天下午不是已經(jīng)答應嫁給我了嗎?”
春蘭還是瞪他。
“你就算跑到天邊去,你們家的事情也能跟著跑嗎?”
扭著春蘭的兩個跟班感覺到,春蘭的雙手軟了。
少爺走到春蘭跟前,摸了一下春蘭的臉。他本以春蘭會躲,但春蘭沒有躲,春蘭已經(jīng)沒有了躲的力氣。
冬生癱倒在地上,看見少爺在摸春蘭的臉,他想掙扎起來,但他被綁著,一點兒勁都用不上。他嗚嗚嗚地叫了幾聲,便像被痛擊了似的,徹底癱倒在地。
少爺把春蘭沒有力氣當成了順從,于是他說:“聽話多好,你只要聽話,我不但可以放了你,還可以給你們家?guī)兔?,把你們家的麻煩處理掉?!?/p>
“你說話算數(shù)?”春蘭突然問他,并看著他。
春蘭這是第一次和少爺說話,并且還看著他,讓他受驚若寵,他忙不迭地點頭說:“我肯定說話算數(shù),不然我在這兒待一晚上干什么呢?”
“我答應你。”春蘭顫著聲說。
“好,你不但漂亮,而且還聰明,我喜歡?!鄙贍敻吲d得手舞足蹈。
“把冬生放了?!贝禾m的聲音不顫了,有一股倔勁。
少爺搖搖頭說:“不能放,他是倔得能踢死人的驢,一放了他,他就鬧事,到時候就把你,還有你們?nèi)叶紟У綔侠锶チ??!?/p>
春蘭看了一眼冬生,他癱倒在那里一動不動,似乎再也起不來了。
春蘭的眼淚就下來了。
抓著春蘭胳膊的跟班要給她擦眼淚,她扭過頭去,不讓他們碰她。
少爺忙說:“放開,讓我老婆自己擦?!?/p>
兩個跟班便放開春蘭,她慢慢用手擦著眼淚,似乎她流出了很多眼淚,她要一一擦干凈,也好像要把還沒有流出的眼淚也擦掉。過了一會兒,她的手終于從臉上垂了下去。她看著少爺說:“你如果說話不算數(shù),我會殺了你!”
少爺趕緊承諾:“我說到做到,我如果做不到,甘愿死在你刀下,我現(xiàn)在就把刀給你,到時候你就用這把刀殺我?!闭f著,他把刀子遞給了春蘭。
春蘭接過刀子,卻手一軟,刀子掉到了地上。
冬生隱隱發(fā)出一聲叫,但他癱倒在地,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叫。他是一個高大壯實的小伙子,平時走動能把路踩得咣咣響,但癱倒后便好像縮成了一團,如果這時走過來一個不知情的人,一定看不出他是一個人。
春蘭本想把刀子撿起來,但撿起來有什么用呢?少爺這時候雖然兩手空空,但他手里握著比刀子更厲害的東西,他要想殺你,會讓你一滴血也不流地死去。
少爺把刀子撿起,對春蘭說:“也好,女人家拿著刀子不好看,這把刀子我替你保管,你什么時候用,只管找我要,哪怕是殺我?!?/p>
春蘭的眼淚又要出來了,她忍了忍,把眼淚壓了回去。然后,她對少爺說:“你只要說到做到,這把刀子就永遠不會插到你心臟里去?!?/p>
“好,講究!”少爺拍了一下雙手,接著說,“我用一把刀子賭我的命,那你呢,也能說到做到嗎?”
“我能!”春蘭的聲音顫了一下。
“好,講究!”少爺又稱贊一次春蘭,然后走到春蘭跟前說,“我現(xiàn)在就想抱你,我等不及了?!闭f著,他抓住了春蘭的雙手。春蘭渾身一顫,想把手抽離,但少爺?shù)牧夂艽?,她掙扎了幾次都無濟于事。
春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少爺在撫摸春蘭的手,她雖然生在小山村,但她天生麗質(zhì),尤其是雙手柔軟細嫩,讓少爺愛不釋手,邊撫摸邊發(fā)出嘖嘖聲。
過了一會兒,春蘭的雙手由酸麻變得舒服了,少爺?shù)膰K嘖聲也停了。她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少爺已放開她的手,要抱她。她去推少爺,少爺看著她,不怒也不慍,只是在嘴里哼出一聲:“你剛才說啥玩意兒了?”
春蘭的雙手便又軟了。
少爺抱住春蘭,他的雙手從她肩上滑下,撫過她的背,落到她腰上,停了一會兒,又滑向她的臀部。他一邊動著,一邊發(fā)出嘖嘖聲,幸福地閉上眼睛。
春蘭心里涌起一股酸楚,終于忍不住流出了眼淚。她已無力反抗少爺,她只想哭。她不忍了,心一顫,淚水便一涌而出,從眼角流到嘴邊,她感覺淚水是咸的,便伸出舌頭把淚水卷進嘴里。
少爺?shù)牧髅派蟻砹?,他松開春蘭說:“我喜歡看女人的腰,你把衣服脫了讓我看?!?/p>
春蘭不動。
少爺以為春蘭害羞,便對幾個跟班一揮手說:“去去去,一邊去,沒眼色的貨?!?/p>
跟班們都躲開了,癱倒在地的冬生又發(fā)出一陣嗚嗚嗚聲,少爺走到春蘭跟前,用后背擋住冬生,然后對春蘭說:“聽話,你這是在救你們家?!?/p>
春蘭再次用舌頭把嘴邊的眼淚卷進去,手便伸向衣扣。
“好,講究!”少爺一高興,只會這樣說。
春蘭流著淚一顆一顆地解扣子,手不停地抖著,似乎每一個扣子都是死結(jié)。
少爺叫起來:“你轉(zhuǎn)過身去脫,前面的是肚子,后面的才是腰。”
春蘭便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少爺接著解扣子。她的身體在發(fā)抖,每解開一顆扣子,肩頭便一沉。但她沒有停,這個家處在危難關(guān)頭,她要救家,就必須這樣做。
終于,所有的扣子都解開了。
少爺睜大眼睛,張大了嘴。
春蘭要背對少爺脫下上衣,讓他看她的腰。
突然,春蘭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大吼:“住手!”她迅速拉住衣服,把身體裹緊,然后慌亂地扣扣子,等扣好扣子,她轉(zhuǎn)過身,看見那個八路軍戰(zhàn)士用槍頂著少爺?shù)念^,少爺跪在地上,頭都抬不起來了。她往旁邊一看,秋菊正在解冬生手上的繩子。
春蘭驚得不知說什么。
秋菊解開冬生手上的繩子,朝少爺“呸”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對春蘭說:“八路軍哥哥并沒有去縣城,縣城這幾天在打仗,他餓得受不了就又回來了,他悄悄翻墻進了咱們家院子,剛好碰到我,我正要給他弄吃的,聽見外面有動靜,我們就出來了,剛好看見這個狗東西要對嫂子使壞,就把槍口頂在他腦袋上,他就變得像驢一樣老實?!?/p>
那幾個跟班發(fā)現(xiàn)這邊不對勁,便趕了過來,八路軍戰(zhàn)士把槍口對著他們,他們便也老老實實地不再動一下。冬生的腰還拘著,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八路軍戰(zhàn)士問他:“冬生哥,他們欺負你了嗎?”
“沒有。”冬生回答的間隙,身體晃了一下。
八路軍戰(zhàn)士想對春蘭打招呼,但靦腆了一下,把話咽了下去。
春蘭一直用手抓著衣服,扣子早就全部扣好了,但她卻一直抓著。她感覺嘴角還有眼淚,用舌頭舔了一下,還是咸的。
8
丁管家茫然地望著屋頂,長久都不動一下。屋頂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見,但丁管家卻一直在望,好像黑暗中藏著一條路,有人正在那兒走著。
丁管家似乎睡著了,在恍惚中聽見外面?zhèn)鱽眈R的嘶鳴聲,他一驚,日本人真的來了?他想爬起來,但頭一陣劇痛,他又昏了過去。他沒有完全昏過去,恍恍惚惚聽見馬的嘶鳴聲近了,過了一會兒又遠了,他知道自己起不來,但他想掙扎著爬起來,他擔心院子里的人沒有反應,如果日本人真的來了,那就壞事了。他似乎動了一下,似乎又沒有動。他清醒時沒力氣,半昏迷就更沒力氣。他側(cè)耳聽外面的動靜,馬的嘶鳴聲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但卻越來越近,看樣子已經(jīng)進了村子。他急得叫,嘴張開卻叫不出聲,他便使勁,一使勁頭便劇痛起來,他被疼醒了。屋子里一片漆黑,他摸了摸頭,覺得頭不怎么疼了,他便側(cè)耳聽外面的動靜,但外面寂靜無聲,似乎從未出現(xiàn)過馬的嘶鳴聲。他松了口氣,是我頭疼出現(xiàn)了幻覺,根本就沒有馬的嘶鳴聲。這樣一想,他心里踏實了,便閉上眼睛養(yǎng)神。
院子里一陣喧鬧,秋菊的聲音傳了過來,剛才北邊的山坡上又響起了馬的叫聲,村里人都嚇壞了,以為是日本人來了。
丁管家猛地睜開眼睛,沒有聽錯,真的有馬的嘶鳴聲。
院子里傳來冬生急切的聲音:“現(xiàn)在呢,到底啥動靜? ”
秋菊說:“響了一會兒,又不見了?!?/p>
“也許是附近的人騎馬經(jīng)過呢?!倍穆曇衾镉芯o張,但他好像在努力壓著。
“咱們這一帶的人,誰家里有馬?丁管家不是說了嗎?現(xiàn)在就日本人有馬,他們有一個騎兵小分隊,說不定正缺馬呢,就算這一帶的人有馬,誰還敢牽出來?”是秋菊的聲音,她問得頭頭是道。
丁管家聽見一個人說,這幾個人怎么處理?這個聲音雖然陌生,但丁管家斷定是那個八路軍戰(zhàn)士。
院子里沒有聲音,丁管家猜想他們一定在考慮,發(fā)生在這個院子里的事情,如果不傳出去,就什么事也沒有,一旦傳出去,這里就變成了一個戰(zhàn)場,日本人騎著馬舉著槍沖進院里,這一家人拿什么應對?丁管家心里一顫,如果真到了那一天,這一家人就真的沒有路可走了。
丁管家覺得自己也沒有路可走,他在這里被打了,回去一定會被東家趕出大門,更可怕的是,這件事會牽扯出八路軍戰(zhàn)士養(yǎng)傷的事,日本人知道后,他同樣也會被卷進去。
丁管家的頭疼起來,這次不是傷口疼,而是心里難受,這種難受從心里到了頭里面,就變成了疼痛。
秋菊給丁管家端來一碗粥,要給他喂,他掙扎著坐起來,自己端著碗吃。吃著吃著,他的眼淚流了出來,掉進了碗里,他遮掩一下,迅速把粥吃完。
秋菊拿著碗出去了,丁管家看著秋菊的背影,在心里感嘆,多么好的姑娘?。”緛砦沂莵碚疫@個家的麻煩的,起初她看我的眼神像錐子,但現(xiàn)在變得這么好,這樣細心地照顧我,我該怎么回報她呢?
煤油燈忽閃了一下,像是要滅,但又亮了起來。
丁管家又在心里感嘆,我是變不好了,能從這件事中脫離出去,能活著就不錯了。他這樣想著,感覺煤油燈突然暗了,扭頭一看,燈還是那么亮,他便凄然一笑。
已經(jīng)后半夜了,今晚這么多事情,冬生一家人都沒有睡,他們在另一個屋子里嘀嘀咕咕說話。丁管家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他想過去勸他們?nèi)叶氵M山里去,哪怕日本人來了也沒有危險,但是他很快又想起冬生的父親說過,他們一家人躲了,日本人來了就會在全村人身上發(fā)泄,即使全村人都躲了,日本人就會把全村的房子燒掉,他們早就聽說日本人對中國人實行“燒光搶光殺光”的三光政策,村里哪一家人的房子不是幾代人的基業(yè),如果被燒了還怎么活?他斷定冬生一家人不會躲,他聽冬生說有五戶人昨天躲進了山里,結(jié)果丟了一頭牛,他們都回來了。所以,他又斷定全村人也不會躲。不躲,最后會是什么結(jié)果呢?他的頭又疼起來,這次好像不僅僅是傷口疼,而且心里也疼,他眼睛一酸差一點兒涌出淚。
過了一會兒,丁管家又聽見那個陌生的聲音說:“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們家?!?/p>
然后沒有人說話,一陣沉默。
丁管家想,那個八路軍戰(zhàn)士一回來,這家人又亂套了,接下來事情會咋變,誰也不知道。
過了一會兒,冬生的父親說話了:“不能怪你,當初救你的命,是人之常情,誰也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這個事情,就是一個奇怪的車轱轆,它轉(zhuǎn)起來,你想把它扳住那是不可能的。”
有人嘆氣,丁管家聽出是冬生的聲音。
之后,屋內(nèi)又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丁管家聽見了秋菊的聲音。她說:“天亮后,你還是走吧?!?/p>
八路軍戰(zhàn)士的聲音低低地傳了過來:“我的部隊被日本人圍了,我回不去。”
秋菊的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你走吧,求你了,你不回你的部隊,去別的地方躲一躲也行,你待在這兒,我們保護不了你,反而讓事情變得像惹貓的老鼠一樣,會越來越糟糕?!?/p>
“好吧,我走,對不起!”八路軍戰(zhàn)士的聲音很無奈。
秋菊的聲音又傳了過來:“走了就再也別回來,你腳下有路,往哪里走都可以,可我們這一家人就不一樣了,往哪都不敢邁一步,你應該知道我們的難處?!卑寺奋姂?zhàn)士嘆息一聲,沒有再說話。
丁管家無奈地搖了搖頭。
院子里響起一陣嘈雜聲,丁管家知道那個八路軍戰(zhàn)士要走了。但是院子里很快又安靜了下來,好像所有人都停住了腳步。丁管家有些著急,可不能反悔呀,不然這個事情就變成了更加奇怪的車轱轆,真的就沒有辦法把它扳住了。他用手拉住炕沿想爬起來,去給冬生他父親說幾句話,也勸勸那個八路軍戰(zhàn)士,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把事情鬧大,只要日本人不知道這個事情,一切都還來得及改變。但是他的手卻慢慢松開了,他們會聽我的嗎?我也是來找他們的麻煩的,他們一定在心里很恨我,我說什么能管用嗎?
過了一會兒,那個八路軍戰(zhàn)士的聲音又傳了過來,你們幾個跟我走,老實一點兒,不然我用槍跟你們說話。
丁管家心里輕松了一些,眼下能收拾少爺?shù)闹挥羞@個八路軍戰(zhàn)士,只要少爺不鬧事,事情就不至于變得那么糟。但這時院子里卻傳來一陣嘈雜聲,少爺?shù)暮敖新晜髁诉^來:“我殺了你!”接著便是一片沖撞、撕扯和扭打的聲音。丁管家痛苦地搖了搖頭,少爺?shù)臏唲庞稚蟻砹耍寺奋姂?zhàn)士手里有槍,少爺再渾又能渾到哪里去?他這樣想著,就聽見八路軍戰(zhàn)士喝令一聲:“放下刀子!”少爺大聲叫:“我放下刀子聽你的嗎?我今天哪怕死了,也要殺你?!倍」芗抑郎贍斢玫蹲尤ゴ贪寺奋姂?zhàn)士了,但緊接著他聽見秋菊慘叫了一聲,然后又聽見冬生怒吼:“王八蛋,你敢用刀子刺我妹妹,我砸死你!”丁管家知道,少爺沒有刺中八路軍戰(zhàn)士,在慌亂中刺中了秋菊,冬生急紅了眼,要搬起院子里的那個石礅砸少爺。丁管家一陣緊張,他覺得所有人都站在懸崖邊,一不小心就會一起掉下去。丁管家正在著急,就聽見秋菊的聲音傳了過來:“哥,別砸他,砸了他也就等于砸了你,砸了爸,砸了這個家里的每一個人?!贝禾m也說了一聲:“別砸?!边^了一會兒,冬生說:“要這個門閂有什么用,我砸了它?!倍」芗衣犚姸捯魟偮?,院子里傳來一聲響,丁管家便知道冬生用石礅砸了門閂。院子里寂靜,誰也不說話。丁管家知道冬生總以為用門閂別住大門,就可以把別人堵在大門外,但是誰也沒有被堵住,那個門閂插上也等于沒插。過了一會兒,秋菊說話了:“少爺,只要你不把我們的事情說出去,我就不追究你的這一刀子,你走吧?!比缓笥謧鱽硭龑Π寺奋姂?zhàn)士說話的聲音:“你把槍收起來吧,讓他們走,只要他們從這里像什么事沒發(fā)生一樣走出去,我這一刀子就沒白挨?!鼻锞盏穆曇粲袣鉄o力,好像說了上一句,隨時會沒有下一句,但她在掙扎,很快又傳來她對父親說話的聲音:“爸,讓他們走吧。”說著,她咳嗽了一聲,丁管家便知道她挨的那一刀子不輕。少頃,傳來父親顫抖的聲音:“都走吧!”
“讓我走,我能去哪里?”傳來一個顫抖的聲音。
丁管家聽出是少爺?shù)穆曇?,他嘆息一聲,少爺平時多么蠻橫啊,但現(xiàn)在說話的聲音像一堆碎骨頭在碰撞。他猜想少爺也不敢回去,日本騎兵的小隊長就住在家里,少爺一回去,這件事就會像風一樣傳開,他照樣會被牽扯進去。少爺也是來找這家人的麻煩的,結(jié)果像是掉進了大坑一樣,被一個大麻煩裹了進去。他暗自祈求少爺這次不要犯渾,千萬不要把大家都帶到溝里去。
不出丁管家所料,少爺果然不敢回去。很快,就傳來少爺對八路軍戰(zhàn)士說話的聲音:“我不敢回去,我在這里見到了你,一回去就會被傳開,日本人不找我的麻煩才怪呢!日本人太可怕了,我親眼看見他們殺人像切蘿卜一樣,我可不想死在他們手里?!?/p>
冬生的父親“呸”了一聲,丁管家知道他一定是在呸少爺。
八路軍戰(zhàn)士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那你想想,你還能到哪里去?”
“我到離縣城一百多里地的我舅舅家去。”丁管家從少爺?shù)穆曇袈牫?,他快哭了。丁管家欣慰地出了口氣,這是最好的辦法,這個渾小子在關(guān)鍵時刻腦子還是清醒的。
八路軍戰(zhàn)士說:“好吧,你明白就好?!?/p>
少爺?shù)穆曇粲謧鬟^來:“都不要哭喪著臉了,咱們走?!比缓?,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出了院子。丁管家知道,少爺帶著他的那幾個跟班走了。
八路軍戰(zhàn)士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叔,我也要走了。”
冬生父親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楚:“走吧,不要怪罪叔,為了不讓村子遭日本人禍害,我們只能這樣?!?/p>
八路軍戰(zhàn)士的聲音陡然大了起來:“叔,你們一家了不起,你們這也是在抗日,我給你們敬一個軍禮!”
丁管家便聽見一個脆響的動作聲。
冬生父親的聲音有些驚訝:“我們這也是在抗日?”
八路軍戰(zhàn)士的聲音像石頭在砸石頭:“是,這就是抗日?!?/p>
冬生父親“噢”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然后,有腳步聲出了院子,丁管家知道那個八路軍戰(zhàn)士也走了。
丁管家松了口氣,用手摸了摸傷口,有一點兒疼,但可以忍受,于是他知道自己的傷已無大礙,也該走了。他爬起來戴上春蘭給他縫的帽子,欣慰地笑了。春蘭不僅人長得漂亮,還心靈手巧,她只是看了一眼他的頭,就知道他戴多大的帽子,真是一個難得的好女人??!但愿老天爺開眼,讓這家人躲過這一劫,然后讓春蘭嫁一個好男人。
丁管家出了屋子,沿著墻根往大門口走去,他不想再打擾這家人,只想悄悄走。
但丁管家感覺他們在看著他,他沒有猶豫,加快步子往外走。迎面有風吹來,他頭上戴著帽子,一點兒也不疼。
他覺得腰上有東西,一摸才知道是旱煙槍,不知什么時候,冬生的父親把旱煙槍悄悄插到了他腰帶上。他明白了,冬生的父親是擔心他的頭會再疼,讓他以備頭疼時抽煙止疼。
他笑了一下,把旱煙槍在腰帶上插結(jié)實,向大門走去。
到了大門口,丁管家聽見誰在他身后說了一句什么。可能是冬生的父親,也有可能是冬生,甚至還有可能是春蘭或秋菊。丁管家沒有回頭,只說了一句:“我回鄉(xiāng)下老家去?!?/p>
9
天快亮時,父親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走到村子北邊的山坡下,然后,望著高高的坡頂,坡頂太高了,他看不見什么。他想,離坡頂這么近,反而什么也看不見,還不如回到村子里去,那樣會看得清楚一些。
他準備往回走,突然坡頂上傳出劇烈聲響,像是整個山坡塌了,要壓到他身上。他驚恐地轉(zhuǎn)身向上張望,是一群穿黃衣服的人正騎著馬向山下馳來。
他想起丁管家說過,日本人穿黃衣服。
日本人終于來了。
他想轉(zhuǎn)身跑,但雙腳沒有一點兒力氣,任憑他怎樣努力都沒有用。他想向村子里喊叫,讓大家知道日本人來了,但任憑他怎樣喊,嘴張得多大,卻發(fā)不出聲音。他絕望了,雙腿一軟便跌坐在地上。
這時候,山坡上的聲響小了,他抬頭一看,山坡上什么也沒有,好像日本人只是晃了一下就消失了。很快,山坡上刮起了風,樹在擺動,塵土在飛,整個山坡一片模糊。這是怎么回事?他想不明白,便在心里使勁,又繼續(xù)想。
這一使勁,他便醒了,才知道剛才的一切都是夢。
他渾身是汗,拿起搭在炕頭上的毛巾擦了汗,發(fā)現(xiàn)窗戶泛白,天已經(jīng)亮了。這時,院子里傳來聲響,他仔細一聽,是春蘭在掃院子。這孩子,每天總是早早地起來掃院子,不過他又想,春蘭心里苦啊,大兒子出事后,不知道她每天晚上是怎樣熬到天亮的,心里苦的人,總得找點兒事干才能好受一些。
春蘭掃院子的聲音越來越響,他突然覺得剛才在夢中的聲響,其實是她掃院子的聲音。
這樣一想,他釋然了,披上衣服走出屋子。
院子里一片寂靜,所有來過這個院子里的人都走了,他們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好像從來沒有來過似的。
冬生的屋子沒有動靜,他一定還在睡覺。
春蘭看見他,把手中的掃帚抓緊,少頃之后愣了一下,放到了一邊。她又變得像前幾天一樣,不管是看人還是干活,都面無表情。
他看見大門敞開著,被冬生砸斷的門閂不知去了哪里,那個石礅還在大門一邊。他想,等冬生起來后,讓他把石礅搬回原來的地方,他還要坐呢。
他想出去走走,剛走到大門口,春蘭在他身后發(fā)出一聲驚叫。
村子北邊的山坡上,又傳來馬的嘶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