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薇譯
1
我從他身邊走過,上了三樓。在病房外,我戴上長方形的藍色纖維素口罩,從下巴到鼻梁遮住我的臉,眼鏡上立刻起了一層霧氣。我推開沉重的門,走了進去。幾乎什么都看不見。我像海底潛水員一樣,沿著藍色的走廊小心翼翼地走著。有兩三個病人在四處溜達,他們口罩上方的眼睛明亮而又警覺。這些人,根據(jù)定性來看,屬于健康患者,病情已得到控制,感覺良好。真正的病人都在自己的房間里,躺在床上,身上的管子連著各種玻璃瓶、塑料袋以及嗡嗡作響的鋼匣,感覺很不好。
約翰不在他的病房里。不過,他沒有走多遠。一本破損的《1996賽馬結(jié)果》在枕頭上攤開放著,床頭柜上的筆記本電腦沒有合上蓋子。同室病友的一大幫西西里家屬都不知道約翰去了哪里,辦公室的護士也不知道。我借了紙和筆,在他的床上留了張便條?!靶瞧谖逑挛缫稽c半來看你了,”我寫道,“但你出去了。爭取明天再來。比爾?!?/p>
在外面,我差點又從他身邊走過去。他坐在長椅上,看著雜志,他旁邊的噴水器正在澆灌草地和玫瑰花叢。我剛才在路上沒認出他來,部分原因是我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他。他應(yīng)該躺在床上,病得那么重,不該像個度假者似的在陽光下閑逛。我沒認出他,還因為醫(yī)院的睡衣、口罩以及閃亮的光頭讓他變得毫無個性。我以前見過癌癥病人,一個和化療保持親密接觸的病人,但我沒有見過我的朋友約翰這副模樣。我就是沒認出他來。
“你好!”我在他旁邊坐下來說,“最近怎么樣?”
他從雜志上抬起頭:“哦,你好,沒想到你會來,見到你真高興?!?/p>
2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自從他生病以來,我們的關(guān)系偶爾會流露出些許拘謹。對此我一籌莫展。“你感覺怎么樣?”我問。
“好極了,”他熱情地說,“真的很好。雖然還是很虛弱,但與上周相比,我覺得自己像人猿泰山。多美好的一天??纯催@天空!如果誰再對我說他很沮喪,我會說,試試在醫(yī)院住兩周,將大量惡心的東西注入你的手臂,然后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走到外邊來。只要坐在長椅上就很好,只要待在這里就絕對是個驚喜,而不會他媽的感覺難受死了?!?/p>
我相信他。他的真誠讓我自感平庸,不懂惜福感恩。此刻,他受到生命的強電流刺激,就像服了迷幻藥或處于自由落體狀態(tài)的人。他把我這種人,一個剛購物回來而一小時后還得去上班的人,遠遠地拋到比地球還沉悶的另一個星球上去了。
“嗯……沒淋到你嗎?”我問。我知道淋到了,因為我就坐在他旁邊,我被淋濕了。我們在噴水器的射程內(nèi),每隔幾秒鐘細細的水霧就會愜意地在我們身上撒上一層輕羽。
“淋到了,”約翰說,“很舒服,不是嗎?不過,這本雜志要完蛋了?!?/p>
沒錯,他手里的雜志慢慢地濕透了?!澳鞘鞘裁??”我問。
“上周的《經(jīng)濟學(xué)人》。我沒有真的在讀它,保守的破刊物?!?/p>
“聽著,護士不知道你在這里,你確定沒事嗎?”
“我問過醫(yī)生的,”約翰說,“護士總是對所有事情都說‘不。他們希望你靜靜地躺在床上,別惹麻煩。所以,我問了羅伯塔醫(yī)生,她說可以,我就閃電般地來到這里。哦,并非閃電般,而是用了二十來分鐘,我如今走路就是這個樣子?!?/p>
3
“哦嗬,”我說,“現(xiàn)在稱羅伯塔醫(yī)生了,是嗎?很漂亮的那一位,我猜?,F(xiàn)在都直呼其名了,是嗎?”
“嗯,算是吧,”約翰謹慎地說,“不過,他們所有人都很友善?!?/p>
“得了吧。她喜歡你,一眼就能看出來?!?/p>
約翰笑著說:“她確實好像挺喜歡我。”
“哦耶!那么,她多久來檢查一次?”
“不經(jīng)常。總之,他們不怎么做那種檢查。一切只是漫長的血樣采集以及計算細胞數(shù),對我來說就是這樣?!?/p>
“真不走運。不過,她很不錯,對吧,你的羅伯塔醫(yī)生。”
“美極了。”
我們都笑了。這似乎很正常,開開有關(guān)女人的玩笑。不過,那個羅伯塔醫(yī)生,我曾讓她和約翰談?wù)勊麑淼纳龓茁蕟栴}。之前另一個醫(yī)生,一個男醫(yī)生,用他支離破碎的英語捎帶說過這方面的事,約翰并沒有聽明白。于是,當(dāng)羅伯塔醫(yī)生再次經(jīng)過約翰的病房時,我自作主張地跟著她來到走廊,向她打聽他將來的生育機率。她立刻快步回到約翰的床前,讓我做翻譯,告訴他千萬不要在接受治療的時候嘗試造人,但他的生育能力很可能會在幾年內(nèi)恢復(fù)正常。她對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摘下了口罩,或許這樣能讓他感受她令人安心的微笑。但約翰似乎有些困惑,甚至惱怒。就我所知,他沒有打算要孩子,但我認為生育能力是一種有關(guān)男子氣概的東西,告訴他不要為此擔(dān)心,對他來說也許是件好事。但我可能犯了個大錯,在一個不恰當(dāng)?shù)臅r間考慮這個問題。也許約翰想先解決他內(nèi)心的問題,然后再考慮下一代的事情?;蛟S,我,以及羅伯塔醫(yī)生,由于過于樂觀,已經(jīng)違背了私密的撫慰方式。或許,我的做法有些冒失:假裝約翰經(jīng)歷這些事情后能夠很快恢復(fù)正常,仿佛他的長期風(fēng)險就像,怎么說呢,就像闌尾一樣可以切除掉。不管他是怎么想的,他沒有再提這個話題,我也沒有。
4
“來點冰淇淋怎么樣?”我建議道。
“太棒了,”約翰說,“好主意?!?/p>
小吃店在醫(yī)院里的中央大街上,大約二百碼遠。我很樂意替他去買冰淇淋,但約翰想要和我一起去。于是,我倆慢慢悠悠地一起走著。店里有些人一直盯著他看。約翰似乎對此渾然不覺,但當(dāng)我們拿著甜筒離開時,他說:“他們覺得我得了艾滋病。他們覺得和我呼吸同樣的空氣會被傳染?;斓?!”
我什么也沒說。我懷疑約翰可能違反了醫(yī)院的規(guī)定,身著病人的全套裝備——睡衣、口罩、光頭——走進了醫(yī)院小吃店,但我不打算這么說。我記得在我第一次去醫(yī)院看望約翰后,我直接回家,脫下衣服,扔進洗衣機,然后沖了個澡。我很清楚,約翰的病房里沒有任何傳染性疾病,口罩是為了保護病人免受訪客的感染,而不是相反的情況,我對于需要清潔自己的強烈本能感到驚訝。我用人之常情讓自己釋然。在西方,我們認為自己非常理性,能夠抵制迷信和莫名其妙的禁忌,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這樣,但這也許只是因為我們在大部分時間里過著合理、按部就班、無憂無慮的生活。我們其實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未知、災(zāi)難、恐怖或暴力?;蛘?,不知如何應(yīng)對我們自己或其他人的疾病和死亡,直至它們發(fā)生。
我們坐在另一張長椅上吃著冰淇淋。我們談?wù)撝s翰筆記本電腦上的工作。在過去幾年里,他用它對所有的英國賽馬進行統(tǒng)計分析,試圖找出一系列共同因素,使他能夠從投注中獲利。除了他最親密的朋友,這個項目對所有人保密,部分原因是他不希望別人竊取這個想法,部分原因是這個概念往往會引起質(zhì)疑。
5
事實上,我就表示質(zhì)疑,我想到了一個新的反對意見。“賭博公司自己肯定做過這類研究,”我指出,“如果他們知道了任何一種獲勝公式,他們就會改變幾率進行彌補,不是嗎?”
“不會的,除非這個公式讓他們損失了很多錢,”約翰說,“如果全國只有少數(shù)人從中不停地賺錢,他們不會在乎,只要他們的總體利潤沒有受到影響。有時候,他們需要讓別人贏,他們不在乎是同一個人因為一套方法贏錢,還是不同的人純粹靠運氣贏錢。賭博的秘訣就是要保證贏的時候要比輸?shù)臅r候多。如果知道從長遠來說自己一定會贏,你需要把足夠的錢投進去,以便能夠安然度過輸錢的階段。這也正是計算機發(fā)揮作用的時候,因為你永遠無法用紙和鉛筆來計算這些排列。我必須檢查所有可能變量的所有可能組合,包括騎師的體重和年齡、天氣情況、馬匹的成績記錄、觀眾規(guī)模,也就是我能得到的一切信息。計算機需要對這些數(shù)字進行處理,直到它向我顯示某一組變量產(chǎn)生贏家的可能性略高于隨機概率。然后你開始投入資金?!?/p>
“需要多少錢?”
“很多。到了最后,你賺到的錢值得你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否則做這個就沒有意義?!?/p>
“你要做多久?”
“最少五年。也就是幾千場比賽。你必須這么考慮,因為幾百場比賽可能不會顯示出那個模式。這是個大工程?!?/p>
“你到底打算怎么融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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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賣掉我的房子。我可能會組建一個投資團隊,假如我能找到合適的人和我一起干?!彼粗摇?/p>
我搖了搖頭?!澳氵@個瘋子,”我說,“你無法說服我把全部積蓄賭在賽馬上,因為我知道五千次里我至少會輸?shù)魞汕Т??!?/p>
他笑了起來,“如果最終我成了百萬富翁,你就顯得很愚蠢了?!?/p>
“如果模式變了呢?”我反駁道,“如果在接下來的五年里,不知什么原因,碰巧出現(xiàn)了與前五年不同的模式呢?”
約翰聳了聳肩,“當(dāng)然,存在一定風(fēng)險??稍捳f回來,一切事物都是如此。反正當(dāng)我被困在病床上時,它能讓我忙起來?!?/p>
我們吃完冰淇淋,溜達著朝約翰的病房走去。他走得越來越慢。我考慮讓他挽著我的胳膊,但像往常一樣,英國式的含蓄以及害怕冒犯別人的念頭占據(jù)了上風(fēng)。此時診所外的噴水器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
“要知道,這絕對是錯誤的澆水時間,”約翰坐在潮濕的長椅上說,“我的意思是,陽光正足的時候,水滴會起到放大鏡的作用,對樹葉造成危害。這里的人都不會做事。”
我看了看手表。“我得去上班了,”我說,“你想回病房嗎?”
“不,我喜歡這里。謝謝你能來。這些日子,我一定是一個令人沮喪的老家伙,和我聊天真難為你了?!?/p>
“才不是呢,”我有些拘謹?shù)卣f。我想告訴他,我覺得他是多么勇敢,我多么希望他能好起來,但我不確定這樣說是否合適。我不想讓自己聽起來優(yōu)越感十足,或多愁善感,不想又讓他想到自己的疾病。所以,我什么也沒說,又一個表達欽佩、友誼,或別的什么情感的機會失去了?!拔颐魈煸賮?,”我說,“你需要什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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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謝謝!我什么都不缺,除了好的血球指數(shù)。”
在那之后,我又見過他幾次,但從來沒有在戶外的陽光下。到了最后,我沒能再看到他,因為他感覺很不舒服,不想見任何人,除了他的女朋友和家人,他們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天里從英國趕來了。葬禮在英國舉行。我沒去參加。
約翰從一開始就被告知這種治療所涉及的風(fēng)險。百分之一,他們告訴他。一百個人當(dāng)中有一個人會對注入其體內(nèi)的化學(xué)物質(zhì)產(chǎn)生嚴重反應(yīng),而且這個人會死去。作為一個賭徒,他認為那是個不錯的概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