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風(fēng)煢子
這一生,她冒失卻恪己,脆弱又堅強,愛過兩個男人,用不一樣的心;也被兩個男人愛過,用不同的感情。還有什么奢求呢?
奚丹60年代初出生于一個小山村。18歲已是亭亭玉立,說媒的人踏平門檻。但奚丹讀過高中,肚里有點墨水,想到大城市去。
80年代初,一個農(nóng)村戶口的姑娘想嫁給吃商品糧的城里人,難于上青天。
奚丹就等。
有一年夏天,鐵路修到她們村。她一襲白裙,騎著自行車穿過繁花似錦的小徑去看。修鐵路的工人都是男人,他們吆喝:“嘿!過來呀!”奚丹大膽地騎過去,男人們又慌了,村兒里怎么有這么好看的姑娘?
那以后奚丹常去他們工地?;焓炝?,不少男孩子向她示好。奚丹相中了一個長相標致的男孩,他叫聶方,臉曬得黑,胳膊伸出來卻是白白凈凈的。奚丹多幾個眼神,多幾句話,兩人心照不宣地偷偷好上了。
奚丹的媽說:“人家是工人,鐵飯碗!你就別想了!怕是把你玩玩就不要了,到時候誰還要你?”
奚丹不信。那夜他們做完愛,衣衫不整地躺在谷垛邊聊天,奚丹問:“等你回城了,你還要我嗎?”
他隨手扯了一朵野花,把花徑盤成一只指環(huán),小小的紫色花骨朵像顆寶石。他鄭重地把它帶在她的無名指上:“今生非你不娶,到時候我們買一個大婚床,你知道什么叫席夢思嗎?那是一個外國人的名字,他發(fā)明的一種床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了。睡在那上面,像睡在天上?!?/p>
這一段鐵路修完,工人們回去了。從此杳無音信。
奚丹成了村里的一個笑話。
第二年,鐵路工程局的領(lǐng)導(dǎo)忽然到奚丹家,說他們單位的廚師殺豬時被鐵鉤子鉤瞎了一只眼睛,他向領(lǐng)導(dǎo)提出,自己還沒有成家,瞎了一只眼睛更不好找對象,希望領(lǐng)導(dǎo)解決他的終生大事。
他點名要奚丹。
廚師?奚丹想起來了,每次她去工地,男人們都圍著她轉(zhuǎn),送小禮物的,拔她氣門芯兒的,教她打籃球的,都有。唯獨那不太吭氣的廚師,有次在吃飯的時間給她端了碗飯來,她扒開上面的米飯一看,下面全是紅燒肉。
那時候奚丹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肉。
當時廚師的工資是每個月40多塊錢,村里全家一年的收入也沒有一百塊。她要到城里去。她要過上好日子。她要到惦記她的人身邊。她要用一生照顧他。她要讓聶方看看自己怎么把糟日子過成好日子。
奚丹坐火車坐客車,千里迢迢地被帶到廚師李進忠面前。他坐在一條深紅色油漆的椅子上,雙手放在膝頭,半天才抬了一下眼睛,吭道:“就是她?!?/p>
領(lǐng)導(dǎo)笑笑,關(guān)上門出去了。
奚丹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受傷的眼睛已經(jīng)裝上義眼,那是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球,很可怕。它是不會轉(zhuǎn)動的,當他抬頭的時候,它夸張、巨大、寒冷,直愣愣不知道在看向哪兒。等奚丹慢慢回過神來再看他沒有受傷的那一只眼睛,才能感到這是一個活人。
除了同情和感激,她心里還有那么一點對自己的憐憫。
“你嫌棄我嗎?”李進忠問:“要是嫌棄,我就讓領(lǐng)導(dǎo)把你送回去?!?/p>
“在家里時都已經(jīng)說好了?!?/p>
“聽的,跟真正見的,感覺肯定不一樣?!?/p>
“沒事兒?!?/p>
兩個人在食堂吃飯,碰到聶方,他避開了目光。李進忠小聲告訴她,聶方已經(jīng)結(jié)婚,對方也是吃商品糧的姑娘。
潦草地談了三個月戀愛,奚丹和李進忠結(jié)婚了。李進忠是個好男人,工資一分不少地交給她,平日她說什么,就是什么,給她極高的地位。作為回報,她把自己收拾得光彩照人,出門的時候永遠挽著他的胳膊,俯首帖耳,照顧周到。特別是在有聶方的地方。
一年后奚丹生了一個女兒,李進忠高興壞了,每天把女兒頂在頭上。
一天局里組織出去玩,聶方的老婆快生了,沒有參加。大家爬山爬到半道兒,李進忠去找茅廁。聶方忽然過來,一把將奚丹拉進草叢里。
“奚丹!不是我不回你的信,是我爸媽不讓!”
奚丹揚手給了他一耳光。
他還在后面拉她:“你恨我,恨我就是還愛我?!?/p>
“別抬舉你自個兒了!”
他說:“我心里一直有你!”
奚丹頭也不回地跑出草叢。
家屬院有兩個大圓池子,大家洗衣服都在那池子里洗。池子是錐形的,壁上有棱子,算是搓衣板。
聶方的老婆生了,他拿著一堆小孩的衣服過來洗,一群婦女看到里面有尿片子,吆喝他:“片子怎么能在這兒洗,拿到下水去洗!”聶方只好蹲到下水去沖尿片子,剩下的衣服堆在奚丹旁邊。她洗得心猿意馬,洗著洗著竟然把他拿過來的衣服也給洗了。等反應(yīng)過來,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看她。她沒好氣地把衣服往池子里一甩,濺得大家一身水。
奚丹到食堂吃飯,在門口碰到聶方。她往左避,他也往左避,她往右避,他也往右避。直到后面的人推搡才把他倆錯開。
風(fēng)言風(fēng)語開始蔓延。
“李進忠怎么非要她?明知道她跟聶方有過一腿。都一個單位的,他也不覺得尷尬?沒準兒哪天又攪到一起去了?!?/p>
奚丹聽著,只能裝聾。
她是害怕的,不是怕流言,是怕自己。她的心那么痛,這一生怎么能守住自己不跨出那一步?
一天晚上局里放露天電影,李進忠和聶方的老婆都沒來,聶方坐在奚丹后面。
看到一半,他往前挪了挪小凳子:“跟我走?!?/p>
奚丹裝沒聽到。
他又捅了捅她的腰:“我先走,在工廠后面的小門等你?!?/p>
不一會兒下起了雨,大家四散了。奚丹腳步踉蹌地回家,她端一盆水去衛(wèi)生間洗澡,這潔白如玉的身子,而今皮膚已有些松垮。她撫摸著它,感到凄涼。
回到宿舍,奚丹摟著李進忠的胳膊睡下。她的睡眠變得很淺,真實的電閃雷鳴和虛幻的夢境重合了。她夢見聶方在那里等了一夜,下著那么大的雨,他在閃電中若隱若現(xiàn)。
第二天奚丹聽說聶方得了重感冒,在醫(yī)務(wù)室打針。她的腳不由自主邁進去,說李進忠牙疼,拿點消炎藥。
醫(yī)生把幾顆小藥片兒用方形黃皮紙包好給她。她幾乎沒有聽到服用方法,她的身子站在這里,她剩余的一切都在感受聶方的存在。
臨走時,聶方叫住她:“老李牙疼嚴重嗎?”
“有點厲害。”
“我一會兒去看看他?!?/p>
李進忠在上班,她聽懂了他的意思,他會到她家里來。
奚丹逃也似地離開了醫(yī)務(wù)室。
果然不一會兒,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奚丹心亂如麻,去鏡子前慌亂整理一下自己,開門。
“沒人看到?!彼f。
她緊張地放他進來,是真怕他在門口糾纏,被人看到。
兩個人坐著,要說的話太多,竟一時間相對無言。
奚丹受不住這沉默,先站起來:“你走吧,你這是干什么?!?/p>
“我昨晚等了你一夜?!?/p>
“你要說什么?”
“我們兩口子脾氣不對付。我心里惦記著你?!?/p>
“你走吧?!?/p>
“奚丹……”
“你走?!?/p>
聶方一把抱住奚丹:“我忘不掉你怎么辦?”
熟悉的體味撲面而來,奚丹奮力推開他:“走!你把老李當什么了?把我當什么了?”
忽然看到聶方眼底有盈盈的淚光。她心痛得刀剜一樣,原來他不是在撒謊。她指著他,一字一頓地說:“你別再妄想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她大大地拉開門,站在門旁邊等著。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臉,一大步邁了出去。
在當時,離婚是驚天動地的事,那以后無論奚丹走到哪里,聶方的目光都在追隨,像那年那月在工地上。
李進忠不高興。奚丹說:“我既然嫁給了你,就一輩子也不會背叛你。”李進忠說:“我相信你?!甭曇粜〉盟约憾悸牪磺?。
奚丹是農(nóng)村戶口,頭胎是女兒的,滿6歲后她還可以再生一個。第二個女兒出生了,局里開始建新宿舍。分房要論資排輩,李進忠的職稱沒有聶方高,聶方說:“我?guī)б粋€孩子,你家倆,我的房子大點,讓給你?!?/p>
李進忠回來跟奚丹商量,奚丹說不要。
可嘴上硬,家里確實住不下。
最后兩口子還是接受了聶方的好意。
兩個原本不怎么說話的男人,也漸漸開始放下芥蒂。人們在慢慢老去,稚嫩的孩子眼睛像星辰,在家屬院兒里奔跑歡笑,小楊樹一天天長高,日子流逝得真快。
李進忠因為眼睛不好辦了內(nèi)退,剛辦完手續(xù),就查出得了胰腺癌。
五雷轟頂。
奚丹天天往醫(yī)院跑,眼淚都哭干了。到后期,李進忠腹水很嚴重,四肢細腳伶仃,肚子大得嚇人。
聶方也來看他,什么都沒買,塞了五百塊錢在他枕頭底下。
聶方走后,李進忠艱難地拉著奚丹的手說:“等我走了,你就跟他,他是誠心對你好?!?/p>
奚丹猛地把手抽回來:“你胡說什么。”
“你不知道當年他為了你,跟他家人鬧得多兇。他給你寫信,他爸到單位來,把信箱砸了?!?/p>
奚丹低下頭,哭:“你眼睛受傷,單位就把我賠給你。你身體不好,又叫我去跟他。我是物件嗎?我能主宰自己嗎?年輕的時候都不能,既然這一輩子跟著你平平和和的過了,我現(xiàn)在也不想主宰了?!?/p>
李進忠的手捏著她,眼淚慢慢浸出來。
奚丹說:“我跟著你,一點不覺得委屈,也從來沒有背叛過你。”
“我知道。”
兩個人抱著哭了一場,李進忠到底沒熬過那年冬天。
辦完喪事,聶方開始正式追求奚丹。
但奚丹的父親癱了需要照顧,她大女兒已經(jīng)參加工作,小女兒在讀大學(xué),她想回老家去照顧老人。
聶方?jīng)]辦法,只好說:“走之前咱們吃一頓飯?!?/p>
他們?nèi)チ艘患壹页P〔损^,聶方說還愛她。她說她懂,但就像當年他敵不過現(xiàn)實一樣,她現(xiàn)在也敵不過。聶方要她把老人接到城里來,兩人一起照顧,她告訴他,哥哥嫂子不會同意,他們自己對老人照顧不周,也不允許她接走,怕村里人說他們不孝順。而且這次回去,她還要拿回屬于自己的宅基地。將來村子拆遷,她也有個養(yǎng)老的錢。
聶方還想繼續(xù)說他養(yǎng)她老,奚丹制止了他:“萬一你先走了怎么辦?誰手里有錢也不如自己手里有?,F(xiàn)實問題太多太多,我們就這樣隨波逐流一輩子,也挺好的?!?/p>
聶方“ ”一口把酒干了,最后問:“那我能送你件東西嗎?”
奚丹請了輛小貨車回老家,貨車駝著她的衣裳被褥,車頂上還頂著個床墊子,后面有“席夢思”大大的標志。貨車在高速上飛馳,有一種滑稽的土氣。
可是陽光多好啊,高速公路的綠化帶上開滿紫色的小花,公路深灰,伸向遠方再遠方。新修的鐵路從天橋上過去,火車快得像風(fēng),無聲地呼嘯著。三十多年前,他們坐在他修的鐵軌上,他說鐵路會越修越遠,他說火車會越來越快,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他說將來結(jié)婚了要和她一起睡在席夢思上,睡在上面就像睡在天上。
想著想著她就笑了。這一生,她冒失卻恪己,脆弱又堅強,愛過兩個男人,用不一樣的心;也被兩個男人愛過,用不同的感情。還有什么奢求呢?老了,放下了,尋找舊地,投身進去,朝朝暮暮,看一草一蔬一茬一茬地輪回,唯愿心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