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正康
回老家過節(jié),常年生活在城里的孩子們樓上樓下地跑,那種快樂的勁頭,就像進入迪士尼樂園一樣新鮮,翻完樓下?lián)v鼓樓上,我不讓他們亂翻,可父親說沒事,只要他們高興就成,父親就是這樣寵著他的孫子們。
正當我們坐在廊檐下聊著家常,大侄兒樂顛著坐火箭似的沖下樓來,緊接著小侄子從樓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著下來,走到三弟跟前,爸爸,我要哥哥那個。在小侄子的哭訴里我們才發(fā)現(xiàn)兩個孩子不知什么時候翻出兩根落滿灰塵的挽手。挽手是老家人犁地的一種必備物,即由犁鏟、鞭桿、鞭繩、鞭鞘組成,小侄子手中的挽手卻少了犁鏟。
在我的記憶里,閑暇時的父親總愛做挽手。找來一根食指粗、頂端有個小丫杈、長度在一米到一米二的小棍(一般紅果樹的最佳),將另一端削尖,去皮、曬干后,用麻線搓一根比小指還要細的麻繩,繩的末端留有未搓的更細小的鞭鞘,然后拴套在小棍的丫杈上,再上街買個跟巴掌大小的小鏟子,我們叫它犁鏟,將小棍削尖的那頭插進犁鏟的柄部,為防掉落,再用一顆釘子固定。只要父親一揚挽手,空中便嘎然作響。只要聽到這清脆的響聲,拉犁的牲口奮蹄往前,即便是掙得眼冒金星,也不會停歇,生怕那根挽手會落到身上。
用挽手驅(qū)趕牲口,主要是利用揚挽手的動作以及挽手在空中產(chǎn)生的聲音效果,好些時候挽手并不會真正落到牛的身上,特別是像父親這種愛牲口的人。盡管這樣,時間一長,牲口還是形成了條件反射,一聽到挽手的聲響,腳步嗖嗖的快得起風。兒時,只要布谷鳥一叫,田間地頭都能聽到一聲比一聲還急的挽手聲。
其實,挽手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作用,那就是用犁鏟除去附在犁鏵和犁板上的泥土。犁地時,在泥土里穿梭的犁鏵開墾荒地或是犁濕度較大的地塊時,犁上半個回合,總會有泥土附在犁鏵和犁板上,為了減輕重量或在下一溝翻犁更深更好,在掉頭時得清除犁鏵和犁板上的泥土。在犁白泥土地塊時,因土質(zhì)較黏,好些時候不等一犁溝到頭,在半道就得將犁從泥土里抽出來用挽手清理一到兩次,不然牲口根本就拉不動犁。
在我八歲那年,父親一氣做了五根挽手,并把挽手上的一把把犁鏟磨得無比鋒利。那天放學回來,父親不在家,瞧著齊刷刷擺在墻跟腳晾曬的挽手,我和幾個小伙伴熱血沸騰,一人拿著一根就到荷塘邊戲耍。抽打路旁的刺窠、野草,抽打荷塘里的荷葉和荷花,還用抽打的響聲驅(qū)趕荷塘里的魚,那是我們異想天開,還不等挽手落到水面,魚兒早游到安全的深水區(qū)或是其它水域了。抽打不到魚,我又想出一個新法子,用挽手上的犁鏟撬田埂找泥鰍,鋒利的犁鏟開疆辟土,泥鰍沒找到,卻讓我們的玩興到了極致。傍晚,收回小伙伴們手中的挽手,帶著一天的興致回到家,遭到父親劈頭蓋臉的一頓打,等傷心過后看看,父親氣生的沒錯,他精心制作的一根根挽手就像地里的莊稼遭受冰雹的摧殘般萎靡,鞭桿雖說沒事兒,但有的鞭繩已被我們抽打得齜牙咧嘴,特別是那一把把犁鏟,鋒利的口早鈍得沒了形。從那以后,再好聽的話,再甜的糖塊,也騙不了我去動父親挽手的決心。
聽說挽手是用來犁地和驅(qū)趕牲口的,大侄兒啪啪將挽手甩得賊響,還像模像樣用挽手上那把銹跡斑斑的犁鏟,假模假樣地清理著他腳上的泥土。他這一動作,誘得小侄子傷心得不成,哭鬧著也要有把犁鏟。三弟帶著他到父親的農(nóng)耕機旁,說玩這個,比你哥的要大還先進。小侄子不干,必須要一根帶犁鏟的挽手。三弟生氣了,這早就沒有的東西你叫我上哪兒找?
突然,父親想到了什么,起身拉著傷心的小侄子上了樓,從二樓上取下一個敷滿厚厚灰塵的小竹框,吹了吹灰塵,寶貝似的打開,里面裝著的全是犁鏟,約莫二三十把,有磨損得差不多近柄的,有斷了一只角的,有缺了一個大口子的,有左右歪斜不對稱的,有中間通了一個洞的……
瞧著這一框形狀各異的犁鏟,讓我解開了藏匿心中多年的一個謎。遭受父親的一頓打后,長了記性的我不再動父親新制作的犁鏟,只奢盼著能擁有一把被父親淘汰下來的舊犁鏟,那時自己也可以像父親一樣制作出一把真正屬于自己的挽手。左等右盼,父親買了一把又一把新的犁鏟,舊的犁鏟卻悄悄的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曾帶著兩個弟弟翻找過,院前院后,豬圈牛廄,樓上樓下,堂屋房間,箱子柜子,唯獨漏了二樓。二樓除了放玉米棒子外一般是不會放其它雜物的,這可是父母多年的習慣。想不到父親竟破了此習慣,將我尋找多時的舊犁鏟藏到了二樓里,難怪找不到。圍著這一框舊犁鏟,不光我驚訝,就連兩個弟弟也吃驚不小,說父親為哪樣要藏得那樣隱秘?父親說要不是藏得好,怕早被我們哥仨拿去換糖吃了。
父親說得沒錯,在那個年代,走街串巷的叮叮糖像魔怔一樣纏繞著每一個孩子,那時換叮叮糖條件也寬范,涼鞋、鐵塊、破鍋爛銅都可以,為了能吃塊叮叮糖,孩子們背著大人,總會從家里翻找出一些能換叮叮糖的東西去解饞。村里的一個伙伴,為了能吃塊叮叮糖,到家里找不到能置換的東西,干脆脫下腳上的膠鞋去換了吃。要是見到父親的這些舊犁鏟,叮叮糖的換賣聲響起,我們哪還顧得上玩,怕早早就換了叮叮糖。
在父親的講述里我們才知道,他收藏起這些用舊的犁鏟,是想著哪天有了閑暇,拿出來修修補補,或是兩把并一把,總能頂上一陣。制作一把小小的犁鏟,只要有鐵,是難不倒父親的,哪知一直沒有空閑的時間,這才被擱置到現(xiàn)在,要不是小侄子如今嚷嚷著要,怕父親早想不起來他還藏有這樣一些犁鏟。
挑撿出最好的一把,父親將它釘?shù)叫≈蹲幽歉鶜埲钡耐焓稚?,握著修整好的挽手,小侄子高興了,與哥哥一起用挽手抽樹打地板,撬土挖糞堆,那樂呵勁不減我們當年。
瞧著開心的孩子們,我不禁慨嘆,這一根小小的挽手,在父輩們的手中曾一次次的吆喝出多少個日頭,伴隨有多少個鄉(xiāng)村故事,凝聚著父輩們多少的田園情愫。但在近幾十年的發(fā)展里,村里那種牛拉犁、犁鋤地、人在后的原始農(nóng)耕模式已被新型的智能化農(nóng)耕機取代,每家一臺或是兩臺的新型農(nóng)耕機,適用于上坡、丘陵、蔬菜大棚等大中型農(nóng)業(yè)機械難以作業(yè)的地塊,特別適合我們村這種田塊地塊不大的作業(yè)環(huán)境?,F(xiàn)如今,耕種秋忙時節(jié),你只要到田野上隨便走上一遭,那嘚嘚丫丫的犁田犁地聲,那根啪啪甩得脆響的挽手聲再也聽不到,只有噠噠噠的新型農(nóng)耕機在直耕、旋耕,開溝培土,營造苗床,鋪膜,收割,精密的操作著。以前父親要一天才能犁完的地塊,現(xiàn)如今只要一個多小時,真可謂是科技改變了生活,科技讓農(nóng)耕變得簡單而且高效。
這一切,都是改革開放帶來的好結(jié)果呀!在這一聲感嘆里,父親笑了,我們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