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芳
家鄉(xiāng)人說,去“挑”苦菜——“挑”字讀陰平,感覺那么氣定神閑,優(yōu)游有余。仿佛大地是一個集市,早已準(zhǔn)備了萬千風(fēng)物,等你來挑。
一些樹蔭轉(zhuǎn)折處,便藏了一個村莊,繁茂而寧謐。有來去的車,運送泥土的氣息和生機(jī)。一處舊門樓的左右門墩,各坐一個不辨年齡的老人,衣衫整潔,面目慈祥。在村子最莊嚴(yán)的地方必然茂盛著一株老樹,北方最常見的楊,蓬勃肅然,意蘊無限。風(fēng)來時,便搖搖滿身的葉子,風(fēng)停了就舉目遙望。我與雨后的清風(fēng)一同路過,老樹便殷殷注目。我問:是人在守護(hù)你,還是你在守護(hù)村莊?樹問:你來此處,是遇見,還是錯過?
彎彎折折,三兩村莊之后,一片充滿寓意的土地,主人栽下了宿根的萱草,那些根系連通了一些燦爛的思念,在《詩經(jīng)》里頻頻回望。萱草逢春返青,仿佛是把母親種植于熱土,種下最古老的思緒。寬闊的壟苗之間,一切生長皆被恩澤,豬草青堿甜草苗,車前狗舌蒲公英——我們來“挑”苦菜,爬滿地皮的苦菜潤澤迎人,等我們來“收割”,全是無需挑選的鮮嫩活潑。鋸齒的細(xì)長葉上,細(xì)密的邊緣絨毛上,珠露晶瑩,夕光粲然。抬起一只腳,無處可落,哪一棵生命是可以被踐踏的呢?然而,我還是決心帶苦菜回家。
一柄鐵鏟深入土地,是一種試探性的索取。金土相向,遇見根的阻擋,輕輕一挑,“嘣”的一聲輕響,黑暗之中,苦菜被切斷了與大地的血脈相連。當(dāng)我捉住這苦澀的靈物,抖落一切挽留牽絆,它的根潔白潮濕,汁液涌動從末端斷裂處洇乳成滴,濃稠依戀。破裂的葉尖溢出同質(zhì)黏液??嗖巳~青上泛白,必是因為這母乳般的顏色,觸到舌尖,卻是針刺一樣銳利的苦,入心入腸。
《爾雅》曰:荼,苦菜也?!对姟吩唬赫l謂荼苦,其甘如薺。又曰:堇荼如飴。荼毒之苦,綿綿密密,然荼之甘飴,如何記???
母親說,挑苦菜,就要那一段白白的根芽,雨后佳時,青黃未接,那時糧與菜皆是珍稀??嗖四芴钛a一個春夏的空白。細(xì)細(xì)洗擇,黑鐵鍋煮開了水,整株的苦菜撒落入鍋,煮沸,翻焯,再煮,即可漏水出鍋,涼水盆里泡著,將根葉里的苦一遍一遍稀釋。母親說,那時候可真是苦啊——碧綠的苦菜泊在水中,有玉一般的清脆,盛入深盤,調(diào)了油鹽醬醋,湯水清澈,小蔥青白,野蒜嫩白,星星的麻油花兒漂著——深愛了這幾經(jīng)淘洗的苦,以及苦后的回甘。
我們因了苦菜,有了更加頑強(qiáng)的生命力。陶弘景《桐君錄》云:“苦菜三月生,扶疏,六月花從葉出,莖直花黃,八月實黑,實落根復(fù)生,冬不枯。”被摘了葉,折了莖,斷了根,苦菜還是生生不息。
我們挑苦菜,不過挑回一些適宜的心情。帶苦菜回家,有人品出媽媽的味道,有人感懷生活的恩賜,有人深深嵌入大地,格律韻腳,儼然是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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