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澧華
(上海師范大學 對外漢語學院,上海 200234)
1990年代,我在參與整理出版《曾國藩全集·書信》時,從湖南圖書館典藏的散雜函札中,得見李鴻章、胡林翼與郭嵩燾等人親筆信若干封。其中李鴻章《復歐陽兆熊》一信饒有意味,隱含著他在曾國藩幕府中的某些人事關系,尤其是組建淮軍東征江蘇的某些機緣。當時我曾經(jīng)將其轉致安徽《李鴻章全集》編輯團隊,但2008年出版的《李鴻章全集》限于體例,未做零散函件輯佚,故此件仍為集外佚函。同年,《湖南圖書館藏近現(xiàn)代名人手札》由岳麓書社彩印出版,李鴻章這封信入選其中,但迄今也似乎沒有看到對該信的論述。
李鴻章《復歐陽兆熊》全文標點如下。
曉岑仁兄大人左右:
別來三載,音問疏闊。昨奉手教,乃知旌旆仍依帥幕,更開新例,豁免進場飯,何遭際之盛也!比審籌筆宣勤,道祺協(xié)吉為頌。
鴻章猥以輇庸,謬膺艱巨,每至事勢棘手、困心橫慮之時,深懼貽羞知己,或且怨及良媒,而閣下乃自詡其藻鑒之明,令人益滋悚愧耳。
節(jié)相名位愈高[注]節(jié)相:此處指曾國藩,字伯涵,號滌生,湖南湘鄉(xiāng)人,時為欽差大臣、協(xié)辦大學士、兩江總督,卒謚文正。,窮苦愈甚。自詠公去而饟事無助[注]詠公:胡林翼,字貺生,號潤芝,湖南益陽人,咸豐十一年(1861年)卒于湖北巡撫任內(nèi),謚文忠。饟事:軍餉。,希公病而兵事無補[注]希公:李續(xù)宜,字克讓,號希庵,湖南湘鄉(xiāng)人,同治元年(1862年)在安徽巡撫任內(nèi)病假回籍。,老年孤境,耿耿相望。而鴻章又以獨角戲登臺,自了漢過日,大勛未集,厚恩難報,良用疚心,惟左右能曲亮之。筠仙挈眷赴粵[注]筠仙:郭嵩燾,字伯琛,號筠仙,湖南湘陰人,同治二年(1863年)擢升廣東巡撫。,當能整頓一方,不辜時望。
疊峰先生無為講席[注]疊峰:戴鴻恩,號疊峰,安徽合肥人,以道光十三年(1833年)進士官湖南城步知縣,此時避亂流離。,如有成局,少資困乏,仍希大力吹噓。屬留徐仆,因現(xiàn)駐營中,數(shù)椽之屋,不足以容多人。各局卡員,亦有人滿之患,聶君溫謹可愛,容徐圖之。手此,復頌臺祺。諸維心照,不具。
愚弟李鴻章頓首
九月廿四日
這封信書寫于藍色印花箋,共3頁,每頁7行,系李鴻章親筆。信末落款只有月日,沒有年份,自是當時習慣。據(jù)信中“筠仙挈眷赴粵,當能整頓一方,不辜時望”,可知作于同治二年(1863年),即郭嵩燾從兩淮鹽運使擢升廣東巡撫,攜新婚夫人錢氏從上海航海赴粵之際。檢《郭嵩燾日記》同治二年九月,初二日“開船”,初九日抵“廣州”,初十日“起岸”,十一日“接印”,歷歷可據(jù)。信中又稱“希公病而兵事無補”,李續(xù)宜因病于同治元年在安徽巡撫任內(nèi)回籍養(yǎng)病,二年十一月卒于家。李鴻章于同治元年三月率新建淮軍從安慶赴滬,至二年九月,僅一年半,而此信起筆稱“別來三載”,查歐陽兆熊《榾柮談屑》,稱“克復安慶后,予以九月朔歸家”[注]歐陽兆熊:《榾柮談屑》,光緒二十一年刻本,第二頁。此書曾數(shù)次與金安清《水窗春囈》合編而失其本名。詳見何澤翰:《〈水窗春囈〉與〈榾柮談屑〉》,《湖南師范學院學報》1983年第1期。,湘軍攻克安慶在咸豐十一年(1861年)八月初一日,逾月歐陽兆熊離開安慶回湘,則距李鴻章同治二年九月寫信之時,正好三個年頭。
“旌旆仍依帥幕,更開新例,豁免進場飯,何遭際之盛也”,何為“進場飯”?“豁免進場飯”何足以稱“遭際之盛”?歐陽兆熊于光緒二年(1876年)春去世,光緒二十一年,遺稿《榾柮談屑》經(jīng)其孫歐陽述發(fā)刻付印,其中“進場飯”一條便是歐陽兆熊作為當事人的現(xiàn)身說法:
文正守其王父星岡先生之教,未明求衣,明炮一響即布席早餐矣。在東流,與予及李肅毅、程尚齋都轉、李申甫方伯共飯[注]李肅毅:即李鴻章,因參與平定太平天國受封一等肅毅伯。程尚齋:即程桓生,字尚齋,安徽歙縣人,曾國藩幕僚,出幕后委辦江西督銷局、歷任江西鹽法道、兩淮鹽運使。都轉:即鹽運使。李申甫:即李榕,字申甫,四川劍州人,由禮部主事奏調(diào)入幕,曾國藩委辦湘軍營務處,官至湖南布政使。方伯:清代對布政使的尊稱。,群以為苦。文正亦知之,嘗笑曰:“此似進場飯。”克復安慶后,予以九月朔歸家,置酒為餞,席間從容言:“此間人非不能早起,但食不下咽耳。吾今歸矣,欲為諸人求免進場飯,何如?”文正笑頷之。故予以書調(diào)肅毅云:“從此諸君眠食大佳,何以報我?古人食時必祭先為飲食之人,君等得不每飯一祝我乎?”肅毅復書:“進場飯承已豁免,感荷,感荷!惟尚齋、申甫皆須自起爐灶,恐不免向先生索錢耳?!贝穗m一時戲謔之言,當時情事,亦可想見。[注]歐陽兆熊:《榾柮談屑》,清光緒二十一年刻本,第21、22頁。
進場飯是科舉考生黎明進考場之前的早飯,不僅太早無食欲,而且匆忙催迫。曾國藩帶兵之初,“營中起太晏(按:“晏”在湘方言念àn,與“晚”、“遲”同義),吃飯?zhí)獭?,其父曾麟?號竹亭)特意寫信告誡,“營中吃飯宜早”。曾國藩回信,說太平軍“行軍亦系四更吃飯,五更起行”。從此曾國藩“每日于放明炮(按:軍營起床號炮)時起來(按:湘方言“起床”之意),黎明看各營操演”[注]《曾國藩全集·家書》(一),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247頁。,既防敵軍偷襲,又能振作士氣。但幕府李鴻章等年輕人貪睡,不愿起早,李鴻章甚至有過裝病而被曾國藩當眾教訓的事例。[注]薛福成:《庸庵筆記》卷一“李傅相入曾文正公幕府”條,稱曾國藩“每日黎明,必召幕僚會食,而江南北風氣與湖南不同,日食稍晏,傅相欲遂不往。一日以頭痛辭,頃之差弁絡繹而來,頃之巡捕又來,曰:‘必待幕僚到齊乃食?!迪嗯迈咱劧?。文正終食無言,食畢,舍箸正色謂傅相曰:‘少荃,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處所尚,惟一誠字而已?!鞜o他言而散?!睔W陽兆熊臨行求情,得曾國藩破例允準,對此歐陽兆熊頗為得意,一再給李鴻章寫信提及。此處引錄的“肅毅復書‘進場飯承已豁免,感荷,感荷,惟尚齋、申甫皆須自起爐灶,恐不免向先生索錢耳’”,顯然是初次答復,即此時歐陽兆熊已經(jīng)返湘;而同治元年九月的回信,稱歐陽兆熊“仍依帥幕”,則是回到安慶曾國藩大營了。
李鴻章佚函后半段,托付一事,答復二事。戴鴻恩是李鴻章的合肥同鄉(xiāng)前輩,且與李家有姻親關系,李鴻章希望歐陽兆熊為戴鴻恩期待的無為縣書院講席“大力吹噓”,當是請其關照于時駐安慶的兩江總督曾國藩之前。而對于歐陽兆熊將一名仆人推薦前來,李鴻章直接以“因現(xiàn)駐營中,數(shù)椽之屋,不足以容多人”一語謝絕;對聶某則先表示“各局卡員,亦有人滿之患”,然后再說“溫謹可愛”,但也只能是“容徐圖之”。
同治四年(1865年)六月二十八日,署理兩江總督李鴻章給北征剿捻的曾國藩寫信,商談鹽務招商章程,特意請示一件棘手事:“歐陽曉岑求招商局差,其人似有辣味,而共事未久,操守何如,祈核示?!盵注]《李鴻章全集·信函》(一),《致曾中堂》,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07頁。招商局:全名楚鹽招商局,在揚州,掌管淮鹽行銷湖南、湖北兩省的招商引資。曾國藩復信,只談章程利弊,對“操守何如”緘口不言。檢《李鴻章全集》,收有同治四年九月初八日《復楚鹽招商局歐陽》一信,所言均為整頓鹽務招商事項。由此看來,他還是顧及情義與情面,將楚鹽招商局這一美差交付給了歐陽兆熊。兩年后,因財務賬目手續(xù)涉于含混,歐陽兆熊抽身退出。
這封信中最重要的內(nèi)容,在于“鴻章猥以輇庸,謬膺艱巨,每至事勢棘手、困心橫慮之時,深懼貽羞知幾,或且怨及良媒,而閣下乃自詡其藻鑒之明,令人益滋悚愧”一段,細察文意,這顯然是對收信人歐陽兆熊而言。
李鴻章于同治元年三月署理江蘇巡撫,當年十月便以松江、嘉定等戰(zhàn)之捷,得以實授。“猥以輇庸,謬膺艱巨”、“貽羞知己”等句,當然是自謙之詞,而“怨及良媒”則因為歐陽兆熊來信“自詡其藻鑒之明”。由此可見,對于李鴻章此番仕途升騰,歐陽兆熊自詡有吹噓鼓蕩的一臂之力,李鴻章也明確承認對方為自己的“良媒”。
歐陽兆熊不僅在給李鴻章去信中“自詡藻鑒之明”,在他的《骨柮談屑》對此還有更詳細的記述:
辛酉,祁門軍中,賊氛日逼,勢甚危。時李肅毅已回江西寓所,幕府僅一程尚齋,奄奄無氣,時對予曰:“死在一堆,如何?”眾委員亦將行李置舟中,為逃避計。文正一日忽傳令曰:“賊勢如此,有欲暫歸者,支給三月薪水,事平仍來營,吾不介意?!北娐勚?,感且愧,人心遂固。后在東流,欲保一蘇撫而難其人,予謂“李廣才氣無雙,堪勝此任”。文正嘆曰:“此君難共患難耳!”蓋猶不免芥蒂于其中也。卒之幕中人無出肅毅右者,用其朝氣,竟克蘇城。[注]歐陽兆熊:《榾柮談屑》,第2、3頁。
“辛酉”為咸豐十一年。曾國藩于上年接任兩江總督,匆忙之際,率領湘軍進駐皖南祁門。此后半年,太平軍輪番圍攻,曾國藩家書中一再寫下遺囑,而李鴻章卻借機離開曾幕,遠走江西南昌。此處“李廣”則代指李鴻章,取其李姓。而“予謂‘李廣才氣無雙,堪勝此任’”,與李鴻章信中“藻鑒之明”與“良媒”之說,可以兩相證明。
另檢楊鈞《草堂之靈》卷十四“記李文忠”條,對此事更有渲染:
吾邑歐陽小晴,為曾文正公老友,故禮以上賓。曾之僚屬,多借以通消息。李文忠固在曾幕,然不甘閑散。一日,入小晴室,謂曰:“久陷于此,如何辦法?先生其為我一言?!贝巴庥新穆?,知文正公至,乃急避之,橫臥小晴榻后從者榻上。文正公入,與小晴閑話,嘆曰:“人才難得!江蘇紳士都來請兵,何人可去?”小晴曰:“李廣天下無雙?!蔽恼淮?,久之乃曰:“君未知其人耶?饑則為用,飽則飏去?!毖杂櫠觥N闹蚁蛐∏绲乐x,小晴曰:“必用閣下,可以預賀?!睌?shù)日之后,果使治軍上海。一生勛業(yè),發(fā)端如此,然世人不知為小晴力也。[注]楊鈞:《草堂之靈》,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270—271頁。
此處“歐陽小晴”即歐陽兆熊,“晴”“岑”在部分湖南方言中讀音相近。楊鈞為楊度之弟,兄弟同為王闿運弟子,此說大約得之師長輩口耳傳聞。其中虛實幾分,如“窗外有履聲,知文正公至,乃急避之,橫臥小晴榻后從者榻上”之說,后人不得而知,稱李鴻章謚號,是當事人都無對證了。不過,歐陽兆熊向曾國藩推薦過李鴻章,則是確有其事的,李鴻章這件佚函就是證明。
歐陽兆熊之所以能成為李鴻章仕宦發(fā)跡的“良媒”,原因在于他是時任兩江總督曾國藩的早年舊友。咸豐元年(1850年)曾國藩《答歐陽兆熊》寫道:“言念往昔箴規(guī)深至之論,疾痛拯救之德,極不忘也”。《(光緒)湖南通志·人物志》于歐陽兆熊傳內(nèi)稱“曾國藩會試下第時,道病,勢甚危。兆熊知醫(yī),為留逆旅月余診治之。初不相識,遂為布衣交”。此說流行廣而有待考實,因為曾國藩會試下第南歸為道光十六年(1836年),歐陽兆熊十七年中鄉(xiāng)舉,二人相逢于途的可能性不大,而《曾文正公年譜》記作道光二十年六月“移寓果子巷萬順客店,病熱,危劇,幾不救。同寓湘潭歐陽小岑先生兆熊經(jīng)理護持,六安吳公廷棟為之診治理。八月初,病漸減,始能食粥,九月乃大愈”。[注]此處“歐陽小岑先生”,原稿為“歐陽小岑孝廉”,“先生”二字為曾國藩親信幕僚李鴻裔親筆刪改,用以表示對患難之交應有的尊崇情感。另,該譜舊署黎庶昌編,我據(jù)湖南圖書館藏曾紀澤批改稿本,考定編者為實際主持《曾文正公全集》編刊的曹耀湘(長沙舉人,曾國藩后期賓客),詳見《〈曾文正公年譜〉作者考辨》,載《歷史研究》1996年第4期。現(xiàn)存曾國藩日記始于道光十九年,次年六月下旬患病,日記逐日記載,從“人漸有病”到“見病勢恐加,移寓果子巷萬順店,與湘潭歐陽小岑同住”,直至“九月內(nèi),與小岑同住店內(nèi)”,“同居歐陽小岑時時診視,醫(yī)藥一切,皆小岑經(jīng)理護持”。此外,日記明確記載診斷開藥者為吳廷棟(字竹如),“診視知為疫癥”,“同年、同鄉(xiāng)諸公來看者都以為難治,而吳竹如以為萬無一失,多服犀角地黃湯”,所以“勢甚危急,甚賴服藥不差”。[注]《曾國藩全集·日記》(一),第45—46頁。曾、歐二人何時初識有待詳考,但病中救護而為布衣交,卻是確有其事。
歐陽兆熊(1808年—1876年),湖南湘潭人,道光十七年(1837年)中舉,四次會試皆未得中,落落回鄉(xiāng),與科舉順遂、躍居二品的曾國藩判若云泥。幾年后曾國藩丁憂回籍,整頓湖南團練,歐陽兆熊則為之奔走勸捐。曾國藩祁門被圍,歐陽兆熊也曾輾轉相依。湖北巡撫胡林翼病危,歐陽兆熊受曾國藩“效則功在天下,不效決不歸咎”的重托[注]《曾國藩全集·書信》(三),《致胡林翼》,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2218頁。,趕赴武昌診治,因大風阻隔,行期一再耽擱,啟程次日即得訃音,轉而回湘。湖北之行雖遭變故,但“曉老”(歐陽兆熊須發(fā)斑白,且年長于曾國藩,故曾幕年輕人皆尊稱“曉老”)為李鴻章等后生輩“豁免進場飯”,卻藉由熱鬧的餞行宴得以提出與獲準。同治二年,歐陽兆熊為籌資刊刻王夫之遺著,再赴安慶督署,曾國藩派往官書局,掛名領薪,此即李鴻章佚函所稱“旌旆仍依帥幕”的緣由。
歐陽兆熊生性豪爽,樂于結識俊杰,善于經(jīng)營家產(chǎn),同時也勇于發(fā)謀任事,集資修城防,捐款設藥局,尤以刊成《船山全書》有功于學術文化傳承。早年結交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以及江忠源、劉長佑等封疆大吏于其名位不顯、仕宦不暢之時,可是因為他的落拓不羈、不恤人言而受到不同程度的疏離。但曾國藩至少兩次將歐陽兆熊列入保舉名單,借機咸豐十一年十一月收復徽州、同治三年攻克金陵,奏請由候選知縣以知州盡先選用并給予五品封典、由候選員外郎加四品銜并賞戴花翎。不過這些都是虛銜,歐陽兆熊僅有的一次實權,大概就是在曾國藩北上剿捻而趁機向署理兩江總督李鴻章討取的楚鹽招商局總辦。
歐陽兆熊晚年自號匏叟,年過六十,作《匏道人自傳》,稱“吾亦自居于材不材之間,以自適其適而已”[注]歐陽兆熊:《榾柮談屑》,第1頁。,以示牢落不得志之慨。其子歐陽勛,力學能文,又得父執(zhí)曾國藩、吳敏樹、郭嵩燾與江西古文名家陳學受、陳敷教導,不幸英年早逝。歐陽兆熊編刊遺集為《秋聲館遺稿》,曾國藩特意寫下《歐陽生文集序》,暢論桐城文派,將歐陽勛視作姚鼐文風的最新傳人,且稱“余之不聞桐城諸老之謦欬也久矣,觀生之為,則豈直足音而已。故為之序,以塞小岑之悲,亦以見文章與世變相因,俾后人得以考覽焉”。歐陽述即歐陽勛之子(以捐輸?shù)名}課大使,曾國藩奏請分發(fā)兩淮試用,后升江蘇候補道),在刊刻《榾柮談屑》后,又搜輯其祖詩文45篇,成《寥天一齋遺稿》一卷,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刊行。
曾國藩啟用李鴻章救援上海,不可能僅憑歐陽兆熊一人之力,其中客觀形勢是曾國藩擔任兩江總督將近三年,未能抽拔一兵一卒前赴江蘇,清廷諭旨疊催,江蘇紳民吁求,而湘軍嫡系將帥曾國荃、陳士杰等人不愿孤軍深入,尤其是出于內(nèi)地儒生的局限,對上海的崛起缺乏敏銳與遠見,甚至置“諭曾國荃統(tǒng)帶老勇八千名赴滬”的廷旨于不顧。[注]《曾國藩全集·奏稿》(四),岳麓書社1987年版,第2018頁。此時能夠獨當一面的唯有李鴻章,而鼎力舉薦者更有人在,其人便是湖北巡撫胡林翼。
咸豐十年(1860年)四月,曾國藩臨危受命,接任兩江總督之職,奉旨救援江蘇、上海。胡林翼接連數(shù)日,在與曾國藩的往返書信中,力薦李鴻章作為帶兵人選,且明言奏請實缺要職:
少荃可為揚州之督否?[注]少荃:李鴻章之自號(或作少泉)。奏請實缺,或可募兵。
應以知兵任戰(zhàn)之李少荃、劉霞仙等募各路步兵一萬五六千人[注]霞仙:劉蓉,字孟容,號霞仙,湖南湘鄉(xiāng)人,此時在湖南巡撫幕中,次年擢升四川布政使,又明年任陜西巡撫。,開募于清江浦……少荃、小泉可奏江寧、江蘇實缺。[注]小泉:李鴻章之兄李瀚章之自號,由曾國藩幕府歷廣東督糧道、按察使、布政使、湖南巡撫、浙江巡撫,官至兩廣總督,謚勤恪。
少荃可治淮上之師……少荃如許骨法,必大闊,才力又宏遠,擇福將而使之,亦大勛之助也。[注]《胡林翼集·書牘》,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493、494、557頁。
胡林翼與曾國藩往來密信留存者不到一半,劉體智《異辭錄》卷一轉引一函,即不見于《胡林翼集》,其事正涉及李鴻章出處:
祁門之役……文忠辭曾營而就其兄勤恪公于江西某知縣任所,途過益陽胡文忠公軍,見之,且告之故。益陽曰:“君必貴,然愿勿離滌生。君非滌生,曷以進身?”對曰:“吾始以公為豪杰之士,不待人而興者,今乃知非也。”拂衣起,歸寓,束裝將行,益陽之使至,挽之回,不許,強而后可。留飲數(shù)日,絕口不談前事,盡歡而別……未幾,文正薦文忠為蘇撫,飛黃騰達,盛極一時,勛業(yè)幾加文正之上。天津教案,繼文正督直,新舊交替,同居督署中,一日,談笑極樂,文正謂文忠曰:“我遇困境,咸賴汝繼承。汝才勝我,我聊以自解者,汝究為我所薦也。祁門之別,益陽來書,云‘李某終有以自見,不若引之前進,猶足以張吾軍?!袼计溲则炓??!盵注]劉體智:《異辭錄》,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20—21頁。
劉體智是李鴻章淮軍舊部劉秉璋之子,習聞前輩口傳逸聞。此處所舉“益陽來書”,出自曾國藩本人之口,再證以上引“少荃如許骨法,必大闊,才力又宏遠,(若)擇福將而使之,亦大勛之助也”,更見胡林翼足為李鴻章的知音與伯樂。在胡林翼的鼎力推舉之后兩個月,曾國藩上奏《遵旨興辦淮揚水師擬派李鴻章先往籌辦并請簡授實缺摺》,盛稱“該員勁氣內(nèi)斂,才大心細”,“堪膺封疆之寄”,奏請將其“破格擢授兩淮鹽運使”[注]《曾國藩全集·奏稿》(二),第1188—1189頁。。稍后,江蘇紳士錢鼎銘等吁請曾國藩派兵赴滬,隨即江蘇巡撫薛煥又被檢舉審查,清廷命曾國藩查核覆奏,曾國藩趁機奏派李鴻章率軍東征。清廷署理江蘇巡撫的諭旨,比李鴻章淮軍抵達上海還早三天發(fā)出。從此,李鴻章如同蛟龍入海,戰(zhàn)上海,克蘇州,上海成為他一生軍政功勛的發(fā)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