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慧
雨下了一整天,滴滴答答,節(jié)奏穩(wěn)如墻上的鐘。我在床邊收拾著行李,媽推門進來。門開的一剎那,冷風卷動起褲腳,濕氣裹攜進涼寒,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明天就走了,不去看看你姥姥?”媽說。姥姥家就在街西,與我家相距不過半條街,然而我這次回來,適逢家中變故,并不想見任何人,姥姥這邊,也只是叫小妹送些錢去,略表心意。
“不想去。”我抬起頭,沖我媽一笑,“姥姥還是那樣嗎?”
媽說:“現(xiàn)在已經不認識人了,也不會說話了,你不在的時候,我每天晚上過去坐一會兒。”
“她現(xiàn)在還認識你嗎?”我問。
“不認識?!?/p>
“也不能說話,也不認識你了,那你去了干什么呀?”
“什么也不干,就是坐在那里陪陪她呀。”
我有點愣怔,媽站起來,說:“走吧,去看看,再回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等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舉著燈過去,天已經全黑了。姥姥家是平房,門廊并沒有亮燈。小妹叫著“姥爺姥爺”,好一會兒,才聽見“吱呀”一聲門板響,姥爺開了門。
他們正在吃飯,為了省電,偌大的堂屋只有角落里掛了只燈泡,周遭的光明十分有限。姥姥坐在門后的竹椅上,左手托著一只搪瓷大碗,右手笨拙地拿著筷子,正費力往嘴邊送著什么。見我們進來,并不應聲,只津津有味地咂摸著嘴,我仔細一看,那筷子一端什么都沒有。
小妹走過去,喊:“姥姥,姥姥?!彼痤^,看了我們一眼,便又迅速低下頭去。小妹說:“姥姥,姥姥,我大姐來看你啦?!彼樦∶玫闹敢涯抗廪D向我,臉上慢慢起了笑,一邊笑,一邊點頭,嘴里咿咿呀呀吐著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口水溢出嘴角,像個牙牙學語的孩子。
我與姥姥之間,本無深刻的感情。她重男輕女,兒女五個,又是四女一子,她將全部的愛與心意都放在兒子、孫子身上,對于其他女兒、外孫女們,都不甚關心。
幼年我常聽媽講姥姥的故事,講那些艱難的年月里,四個姐妹勞作不休,卻要把那最好的飯菜讓給舅舅;講她早早輟學補貼家用,好不容易做工攢下一點積蓄,卻被姥姥悄悄拿去送給舅舅結婚。
時隔多年,媽講起這些來,像是在講別人的事情,目光平靜。而我的記憶里,姥姥從此便形如一個兇悍可惡的女人,重男輕女,暴躁易怒,會站在街口舉著把菜刀把鄰居罵得雞飛狗跳,僅僅因為對方拔了她三棵蒜苗。
我實在沒想到,回來了,見她,胖胖的身體坐在竹椅里,面目慈祥,笑著看我,“回來啦!”她說。跟我想象的久別重逢實在不同。
姥姥家有很多竹椅,我們回鄉(xiāng)定居這些年,記憶中的姥姥,一直是坐在那把竹椅上的。她身材寬闊,坐下去,便如一座山丘,輕易不挪動。逢年過節(jié),我們去看她,開始她還站起來,笑意盈盈,吃飯時胃口也好,滿滿一大碗飯,不聲不響便吃下去大半。吃罷飯,媽帶著一眾姐妹刷鍋洗碗,男人們在院子里簇擁著姥爺喝茶聊天,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遠處,像是在打盹兒,又像是在走神。
要一直走到她面前,搖著她的胳膊,喊“姥姥,姥姥”,她才反應過來,好像突然從夢里驚醒,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人,然后笑了,說:“坐呀,坐?!卑崃酥褚畏旁谂赃?,她卻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問她最近好不好,她說:“好,好?!痹俣鄦杻删?,便不作聲了,只是和氣地沖著你笑,說:“好,好?!?/p>
她不喜歡出門,也沒有什么愛好,姥爺喜歡出去打牌,她長日一個人留在家里,洗洗涮涮,完了,就坐在門廊旁的竹椅上,呆呆地看著前方,一坐便是一整天。
漫長的時光里,她一個人活在自己的宇宙中,我們卻都不以為意。我們都以為她的安靜是源于孤獨,而孤獨是她這個年紀的人生活的常態(tài)。兒女大了,像鳥兒一樣一只只飛出去,銜草含泥,筑起了自己的巢穴。而她守在舊日的門廊里,一坐便是春秋四季。
很多年后我常常會想起,那樣一個個晝夜輪轉的日子,姥姥一個人就那么沉默地坐在時間的轉盤中。她孤獨嗎?她寂寞嗎?她的腦海里會像過電影一樣一幕幕閃回著往事的鏡頭嗎?她的血液里還有熱度嗎?她的內心還有感情嗎?她還能感受到我們對她的愛嗎?還是說其實她早已經放棄了這些,只是單純地在時間的靜寂中享受著日復一日的空白和安寧?我不知道。
年少的我一直對她充滿好奇。她兒孫眾多,我們曾是被邊緣化的一支,多年來只有血緣上的聯(lián)系,甚少情感上的交流。
“姥姥”兩個字對我們來說,更像是對長輩的一種尊重,而非發(fā)自內心的稱呼。我甚至懷疑,出了大門,她未必認得我的身影。
誰也想不到,小妹出生的時候,她突然來我家。
不知道她從哪兒得來的消息,一個人顫顫巍巍地邁著小腳,走了幾里的路,挎著個竹筐來了??鹱永锓胖恍【砘ú己桶肟鸺t皮雞蛋,循著鎮(zhèn)上的習俗。我們都很驚訝,尤其是媽。
媽叫她:“媽,你來啦?!薄拔襾砜纯葱∶輧??!彼f。那時她的病還不嚴重,人也只是不愛說話,她坐在床邊,看著小妹的臉,溫柔一笑,那個瞬間,像個真正的姥姥一樣。
媽媽生完小妹,得了一種怪病,求醫(yī)問藥,怎么都不好。病不大,卻很折磨人。家里聚會的時候說起,大家討論了各種偏方,最終無果。我們說的時候,她就在旁邊,一如既往安安靜靜地坐著,并無言語。
然而當天夜里,姥爺焦急地來到我家,說是姥姥不見了。我們四下尋找,那是夏天,星河低垂,蛙聲明亮,找到她的時候,她正一個人跪在村外的荒野上燒紙,口中還念念有詞。帶她回去,她神情嚴肅地看著媽媽,說:“我已經問過了,你明天就能好?!?/p>
從那以后,姥姥再沒出過家門。越來越長的沉默,越來越長的睡眠,越來越笨拙緩慢的舉動。有時候她站起來,想要做點什么,然而站起來的那一瞬間,就忘記了,只好搖搖頭,再重新坐回去。剛洗了一半的碗就丟在水池子邊,她嗚嗚地哭,要找舅舅。
我們去看她,推開虛掩的門,走進去,看見她一個人坐在竹椅上,嘴里念叨不休,聲音很大,臉上因為憤怒漲得通紅。我們聽了好一會兒,才聽清楚她在罵人。而她對面,一個人都沒有。
“阿爾茨海默癥?!贬t(yī)生說,怕我們聽不懂,又補充了一句,“就是老年癡呆?!?/p>
這病,是時間在通往終結的路上早已布好的迷宮,姥姥進去得早,我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她已經習慣了迷宮里的世界,無論我們在外面怎么大聲吶喊,她都不出來了。
我忽然想起,十幾年前我們全家從遙遠的北方回到老家,那是我真正意義上第一次見她,我叫她“姥姥”,她回以熱情的笑容:“回來啦?”
我說:“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文慧呀?!彼f:“知道,知道,文慧,我知道,不就是東邊大腳的女兒嗎?”大家便笑,全以為她外孫女眾多,我又多年不見,自然便忘記了。
誰也想不到當時的姥姥,記憶的齒輪已經開始被時間悄悄侵蝕,像久未遠航的船,在日復一日潮濕的海風里,慢慢生出了鐵銹。后來,她連媽媽也不認識了。冬天里,兩個人在廚房烤火,媽媽把她的衣服理好,而她抬起頭,眼睛里卻是不安與恐懼。
我聽見她對媽媽說:“你是誰?為什么要來我家?”媽媽說:“我是你女兒,我是你女兒敏敏啊?!?/p>
她說:“敏敏是誰?我不認識?!眿寢屨f:“敏敏是你女兒啊?!?/p>
姥姥說:“敏敏是我女兒,那你是誰?”
她們兩個人繞來繞去,媽媽一遍一遍回答她,“我是你女兒啊,我是你女兒敏敏啊?!蹦菚r候我不懂,不明白媽媽為什么每天吃完飯都要去姥姥家,陪她坐坐,說說話。
直到姥姥不能說話了,嘴里發(fā)出的只是含混不清的音節(jié),人也在八十多歲的年紀,重新變成了嬰兒。媽媽依然堅持每天吃過晚飯走過去,陪她坐一會兒。
不能說話了,就坐一會兒,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就是坐在那里陪陪她。原來,在漸荒的歲月里,她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告別。
“姥姥,我走啦?!蔽艺f。
她抬起頭來,渾濁的眼睛里忽然滾出大滴的眼淚,嘴里激動地說著什么,然而發(fā)出的聲音依舊是嗚嗚咽咽,毫無意義的音節(jié),我突然覺得很難過,姥姥就要以這樣難以被人理解的方式走過人生最后的路了。
而媽媽在旁邊,溫柔地說:“你看,姥姥在和你說再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