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喬

胥吏，是舊時官府衙門中官員的屬吏，負(fù)責(zé)辦理文書案牘及司法等具體事務(wù)，又叫書吏、牘吏、書辦、刀筆吏?！端疂G傳》里任山東鄆城縣押司的宋江，就是這類人物。胥吏按照任職的地域來區(qū)分，包括京吏和外吏兩類。京吏，即在京師中央政府的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及京師地方官署中任職的胥吏；外吏，即在全國各地方衙門中供職的胥吏。宋江在山東鄆城縣任職，為外吏。清朝的胥吏最著名，其權(quán)勢也極大。清代名臣郭嵩燾說：“元與奸臣番僧共天下，明與宰相太監(jiān)共天下，本朝則與胥吏共天下?！鼻宄憷舻臋?quán)勢簡直要占半個天下了。

胥吏作為一種社會職業(yè)，與其他各行各業(yè)一樣，也供奉自己的行業(yè)神。據(jù)我考察，歷史上胥吏一行所奉的神有蒼（倉）頡、蕭何、曹參、毛姓胥吏、三郎之神等。在這些胥吏神中，有的是明確作為祖師神即祖師爺來奉祀的，有的則神性模糊，似乎只是作為單純保護(hù)神來奉祀。由于這些胥吏神多與文墨、案牘有關(guān)，所以他們又有“案牘正神”的稱謂。本文著重談一談胥吏所奉的祖師神。

百司胥吏祭蒼頡

關(guān)于胥吏業(yè)供奉行業(yè)神的歷史，根據(jù)現(xiàn)有材料，可以追溯到宋朝。宋朝的胥吏奉蒼頡為祖師，尊稱為“蒼王”，每年都要舉辦祭賽祖師的神會。宋人葉夢得《石林燕語》卷五載：“京師百司胥吏，每至秋，必醵錢為賽神會，往往因劇飲終日。蘇子美進(jìn)奏院，會正坐此。余嘗問其何神？曰‘蒼王’，蓋以蒼頡造字，故胥吏祖之?！边@里所說的祭神者皆為京吏。宋代京師的衙門極多，百司皆有胥吏，由“百司胥吏”參加的蒼王神會，一定是非常隆重?zé)狒[的。所謂“祖之”，即奉為祖師，理由是“蒼頡造字”。

蒼頡是古代神話傳說人物，一說為黃帝的史官，一說是黃帝之前的另一古帝。相傳蒼頡是漢字的創(chuàng)始人。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敘》云：“黃帝之史蒼頡，見鳥獸蹄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蒼頡因此被尊為“字祖”，又被敬為“蒼神”。有一座蒼頡廟的對聯(lián)這樣寫道：“明四目制六書萬世文字之祖；運(yùn)一心贊兩儀千古士儒之師?！奔葹槲淖种?，又為士儒之師，上下聯(lián)的最后一字，巧合為“祖師”。胥吏辦理文牘時，時刻離不開文字，其身份又為士儒之末流，故奉蒼頡為祖師。

瓣香酹酒祭科神

明清以來，胥吏或奉蕭何為祖師，或并祀蕭何、曹參二人為祖師。明人張岱《快園道古》卷十四《戲謔部》云：“吏部書辦設(shè)席請蕭王?！笔捦跫词捄?，“請蕭王”也就是設(shè)祭奉祀蕭何。于此可知明代胥吏奉蕭何為祖師。明代有刑名課本曰《蕭曹隨筆》（著者題“錦水竹林浪客”），“蕭曹”，也就是蕭何、曹參；胥吏，特別是刑部、刑房的胥吏，皆以此書為課本（例如，書中教給胥吏怎樣給犯人的親戚冠以惡謚——謂之“孽親”“梟親”“獸親”“鱷親”“歪親”等），這一現(xiàn)象，說明明代的胥吏有時又將蕭、曹二人奉為祖師。

清代，胥吏多并祀蕭何、曹參二神，通稱“蕭曹”。清人紀(jì)昀《閱微草堂筆記》卷四談到諸業(yè)各祀一神為祖師時說：“胥吏祀蕭曹。”清廷所在的北京，衙門叢集，胥吏為一大行業(yè)。京吏供奉蕭曹的活動相當(dāng)興盛。清人戴璐《藤陰雜記》卷一《典籍廳任事》詩云：“北廳章奏南廳案，大庫文書小庫銀。承發(fā)散班齊了事，瓣香酹酒祭科神。”原注云：“廳供事南北各十四人。五月十三日醵錢事科神，云是蕭曹也。”將原詩與注文互參可知，蕭何、曹參又有“科神”之稱。何以稱為“科神”？先要解釋一下詩題中的“典籍廳”三字。典籍廳是清廷內(nèi)閣的秘書機(jī)構(gòu)，分南北二廳，南廳掌關(guān)防，收發(fā)辦理文稿，辦理官員考績事務(wù)，管理吏役事務(wù)；北廳掌章奏，辦理大典事務(wù)，用寶洗寶，收藏紅本圖籍?！皬d供事”即典籍廳掌理文書案牘的小吏?？粕裰翱啤?，指法律條文、房科之事，“科神”即胥吏之神。蕭曹的“科神”之稱，由此而來。在京郊妙峰山上，有一座胥吏祖師殿，明確標(biāo)明為科神殿，這是京師衙門的胥吏朝山進(jìn)香時供奉科神蕭曹的祭所。

清代地方官署的胥吏與京吏一樣，也奉蕭何、曹參為祖師，并定期舉辦祖師神會。如清人張集馨《道咸宦海見聞錄》曾談到陜甘總督樂斌署中的書辦、隸役于衙署大門之側(cè)祭祀蕭曹。民國26年《封丘縣續(xù)志》載：“清時……吏胥有蕭曹會?！笔挷軙?，即祭賽蕭曹的祖師神會。

清代胥吏供奉蕭曹為祖師的情況也反映到清代小說中。清人李綠園《歧路燈》第五回寫道：婁潛齋、王中二人來到錢書辦的家，“只見客房是兩間舊草房兒，上邊裱糊頂，正面桌上伏侍著蕭、曹泥塑小像兒，滿屋里都是舊文移、舊印結(jié)糊的?！边@位錢書辦的家，用舊公文紙來糊房子，顯現(xiàn)出胥吏的生活特點(diǎn)。所謂“蕭、曹泥塑小像”，即蕭何、曹參的神像。因為蕭、曹是書辦所奉的祖師爺，所以其神像被恭敬地供奉在客房正面的桌子上。文中的“伏侍”二字用得非常傳神，把錢書辦對祖師爺?shù)墓Ь幢磉_(dá)出來了。這段描寫，可以作為清代胥吏在家中奉祀蕭、曹的史料來讀。

民國時胥吏改稱秘書、職員，但蕭、曹之祀仍沿之。如民國年間《新繁縣志》《合江縣志》皆載：“胥吏祀蕭曹?！币黄榻B新疆寺廟的文史資料載：“蕭曹廟……供奉的是蕭何、曹參，每年三月初第一個星期天為會期，搭臺演戲，由省府秘書廳主持籌辦?！?/p>

蕭何、曹參所以被胥吏奉為祖師神，理由是蕭何曾經(jīng)做過刀筆吏，曹參當(dāng)過獄吏。這些理由，是有據(jù)可查的?！妒酚洝な捪鄧兰屹潯份d：“蕭相國何于秦時為刀筆吏?！薄稘h書·蕭何曹參傳》載：曹參“秦時為獄掾”。由于蕭曹做過刀筆吏、獄吏，又被胥吏奉為祖師，所以蕭曹的名字常常與胥吏聯(lián)系在一起，甚至成為胥吏的代稱。如清人梅成棟《津門詩抄》卷三金《老吏》詩云：“案牘叢書老，誰憐鞅掌勞。讀書兼讀律，操筆即操刀。景迫求名急，機(jī)深斷獄高。桑榆叨一命，何敢羨蕭曹?！边@是在詠嘆老書吏的辛勞，詠嘆老書吏在談到讀律辦案的案牘生涯時，不由得想到了祖師爺蕭何、曹參。詩的內(nèi)容是詠嘆胥吏的，自然把蕭、曹的名字與胥吏聯(lián)系在了一起。又，晚清吾盧孺《京華慷慨竹枝詞·各部院錄事》云：“辛勤十載弄錐刀，多少蕭曹話此朝。莫愿孔方兄不便，年來日日賦離騷?！边@首詠嘆胥吏的竹枝詞，表現(xiàn)了書吏對職業(yè)生涯的牢騷。蕭曹，在此詩中成了書吏的代稱。

毛姓“主案吏”

清代胥吏除奉蕭、曹為祖師外，還有奉毛姓胥吏為保護(hù)神的。清人俞蛟《夢庵雜著》卷二“毛老相公傳”條云：“今京師六部中，亦有毛姓，相傳系會稽人，曾為部中主案吏，卒后葬永定門外。凡有年久案牘，卒無可覓者，望空默禱，其應(yīng)如響。三月某日，為毛君生辰，奉瓣香而稱祝者，相望于道。每歲清明，部中從事者，咸攜樽挈，為之祭掃，如子若孫奉祀其祖、父，不敢懈。”這個毛姓胥吏是個實(shí)有人物，浙江會稽人，大概因其生前在胥吏界極有地位和聲望——“曾為部中主案吏”，故死后被京師胥吏奉為保護(hù)神。胥吏們對此神相當(dāng)尊崇和迷信，每遇工作難題，便求其保佑順利，每到此神生日和清明節(jié)，便舉行隆重的祝壽和祭掃活動。

三郎之神是誰

三郎之神也是胥吏業(yè)供奉的行業(yè)神。清人翟灝《通俗編》卷十九云：“《史記·秦始皇本紀(jì)》：以罪過連逮，少近三郎官，無得立者。索隱注：謂中郎、外郎、議郎。按：今吏胥家俱奉三郎之神。本此?！钡詾陌凑Z，說明三郎之神也是清代胥吏業(yè)供奉的一個行業(yè)神。關(guān)于此神，翟灝認(rèn)為本于秦朝的三郎官。此說不妥。秦朝三郎官為帝王侍從之官，負(fù)責(zé)護(hù)衛(wèi)陪從，隨時建議，備顧問及差遣，與胥吏的關(guān)系不大，至多在備差遣這點(diǎn)上與胥吏相似。因之，說三郎之神本于秦三郎官，是很牽強(qiáng)的。

我認(rèn)為，這個三郎之神的來歷，有兩種可能。

其一，三郎之神可能是“草鞋三郎”盜跖。明人錢希言《獪園》卷十二“草鞋三郎”條云：“杭州府有草鞋三郎廟，頗有靈響，公門伍伯巡邏游徼之屬家祭戶享，……相傳草鞋三郎即古盜跖是也。”祭祀草鞋三郎者皆為公門吏役，可知草鞋三郎為胥吏業(yè)之神。這個草鞋三郎，相傳即古代著名的大盜盜跖。又，明人田藝蘅《留青日札》卷二十八云：“草野三郎，獄訟所祀者。”奉祀者也為公門吏役。此草野三郎與草鞋三郎當(dāng)為一神。

將《通俗編》與《獪園》《留青日札》各記載相對照，可以發(fā)現(xiàn)，“三郎之神”與“草鞋三郎”“草野三郎”的名稱近似，“吏胥家”與“伍伯巡邏游徼”之類公門吏役完全是一類人，所以，翟灝所說的“三郎之神”，實(shí)際上就是“草鞋（野）三郎”盜跖。胥吏何以奉盜跖為本業(yè)之神？大概胥吏認(rèn)為盜跖是盜賊們的總頭目，能管住盜賊不犯案，所以奉之為本業(yè)的保護(hù)神。

其二，三郎之神也許是《水滸傳》中的孝義黑三郎宋江。宋江是個“刀筆精通、吏道純熟”的刀筆吏，因此有可能被胥吏視為同業(yè)先人，故供奉之。若果真如此，這位孝義黑三郎不僅是胥吏業(yè)所奉的三郎之神，還是被作為祖師神供奉的。

盜跖與宋江比較起來，我覺得盜跖是三郎之神的可能性更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