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均
來東洋的第四年,闞淮才敢在一幫好友的慫恿下嘗試吃生魚片。是在奈良當(dāng)?shù)仡H有名氣的居酒屋,老板刀法嫻熟,鮪魚在砧板上只撲騰了幾聲,端到他面前時已是整飭的燕脂色肉塊,再撒上厚厚的一抹唐辛子。當(dāng)?shù)厝松胁桓逸p易動筷,可他天生嗜辣,倒猶嫌不足。
直到他蘸了滿當(dāng)當(dāng)一疊山葵醬,才知道分明都是辣,但隔了數(shù)萬里的山川汪洋,到底也是有所不同的。
嗆得最厲害的時候,頭頂傳來驚雷般的空襲聲。本州島的新舊之爭并未在久遠(yuǎn)以前的會津戰(zhàn)爭真正畫上句號,因而附近一帶仍有幕府殘余的志士活動,舉著太刀與新政府軍的堅船利炮誓死相搏。
并未遭到轟炸的居酒屋竟也順勢燃起滔天大火,眾人噼里啪啦地?fù)炝松⒙錆M地的皮包就往外跑。闞淮落了單,炮火一路砸到后腳跟,深夜的三笠山晦暝如蟄伏的猛獸,他便毫不猶豫地潛渡其間。
途經(jīng)神社鳥居,有少女孑然獨(dú)立于微雨落櫻之下,雙眸瑩潤,穿銀朱底浴衣,襟口紋著竹雀紋樣的徽記,灼灼烏發(fā)以白色發(fā)帶纏在素潔的脖頸后。仿佛天地間雪融艷一點(diǎn),神隱千年的巫女從古寺中走出,迎接她等候已久的虔誠信徒。
他看得神往,雙眼仍因方才的山葵濕潤微紅。她并不知緣故,故而彎了眉梢嘲笑他的畏怯:“居然怕成這樣?”雖然發(fā)音生澀,但卻是再流利不過的漢語。
闞淮來不及辯駁,只是疑惑道:“你如何知道我是華人?”
“這兒的年輕男人無一不從軍,剃寸頭吃糙米,可沒有你這樣詩酒魚肉的富貴閑人?!?/p>
話畢,少女自作主張地拉過他的手,朝盤根錯節(jié)的山間深處走去。一路古木參天,云霧繚繞,指引前路的唯有盤旋空中的那喪鐘般的悲鳴。
華夏幾千年文化中皆被視作不祥的烏鴉,在這里被供奉似神明,喚作八咫烏。傳說早在上古年代,便是由它引領(lǐng)東征的神武天皇走出迷途。
她哼著頗為熟悉親切的歌謠,一路無話,他的心卻靜得異常清明。臨到山麓漁火可見時,天已微明,她忽然輕聲道:“八重櫻。”
他以為她說的是神社前那株白櫻,便俯身微笑,眼神柔和:“從前我家鄰院也種著一株,春時朱櫻滿墻頭,景象倒是截然不同。它不如方才那株花繁枝盛,色澤也沒有那般寡淡。”
“八重櫻,我的名字。”
河川上碧荇蔓蔓,針雨扎起簌簌的水圈,掌篷船的老人已等候多時。臨行時,她端看此景,眼下凝出兩繭臥蠶,笑瞇瞇地問他:“東洋有俳句曰‘渡船春雨至,船上傘高低,與你們那兒的‘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可是同一個意味?”
他困惑,仿佛心事郁結(jié),神思一時間蕩得極遠(yuǎn),良久后才嘆息道:“不同的?!?h3>二
自庚子起,每年民國上下都會選拔百余人的留學(xué)隊伍,文史數(shù)理,初試連著復(fù)試,闞淮是甲戌年的放榜第三。可最后他放棄了工業(yè)革命改造后欣欣向榮的美利堅,而是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從故鄉(xiāng)南京起航,遠(yuǎn)渡東洋。
起先他在東京求學(xué),于早稻田爭取到全額獎學(xué)金攻讀數(shù)學(xué)和法律??赡菚r局勢混雜,新舊勢力就主戰(zhàn)還是主和的問題爭執(zhí)不休,各自為政。兩年前內(nèi)戰(zhàn)全面爆發(fā),東京被空襲炸了一半,市町堆滿尸體,污血遍地。
后來,他們沿著海岸線逃亡,一路躲過靜岡和愛知縣的混戰(zhàn)。這樣一股茁壯的年輕勢力,當(dāng)?shù)貦?quán)貴都相當(dāng)樂意收作幕僚。年近五十的上杉大將是手握重兵的親藩大名家族出身,主張對外侵略,又與美方有私下來往,如今獨(dú)占新政府的頭把交椅。他許以上賓之禮盛情邀請,闞淮因此選擇暫留奈良。
某日暮色將至,他和大將夫婦品著茶才分析完局勢,臨散會時石子路上跑來一個身著紺色學(xué)生服的姑娘,齊膝裙下的白襪將僅露出的一截肌膚都遮蓋得密密整整,倒像極了舊時一板一眼的傳統(tǒng)閨秀。
八重櫻在側(cè)首望向和室的那刻旋即斂了笑意,垂頭恭謹(jǐn)?shù)貑镜溃骸案赣H?!?/p>
武士家規(guī)向來嚴(yán)苛,何況有外客在此,大將淡淡地“嗯”了一聲,鋒眉橫掃,家主威嚴(yán)畢露無遺:“放學(xué)了還到處亂跑,自己去門房領(lǐng)罰?!?/p>
這種情況其實是不常見的。隨后,宅邸的下人告訴闞淮,八重櫻只是大將的義女。她母親曾在三笠山神社司職巫女,年少時與大將定過親,后來卻與外人私奔??纱髮⒉挥嬊跋樱踔猎敢饨蛹{那女子死后留下的一雙孽障。
此間,他尤其中意容貌肖似其母的八重櫻。
話到此處,下人神色曖昧,委婉地點(diǎn)出了大將對美人的格外鐘愛,新納的第五房夫人也不過雙十年紀(jì),何況她有著與他刻骨銘心的初戀復(fù)制般的姣好容顏。每逢夤夜八重櫻都會獨(dú)自往大將的書齋去,闔府心知肚明,私下里都拿她當(dāng)大將的側(cè)室看。
闞淮默默聽著,一言不發(fā),還是盛放懷石料理的侍者恭謹(jǐn)?shù)靥嵝阉骸跋壬?,湯灑了?!?/p>
之后,八重櫻再也不曾晚歸。
闞淮掐準(zhǔn)時間來拜訪,刻意想同她打上照面,她都只是以疏離和拘謹(jǐn)一帶而過。大約是因難堪的身份被識破的難為情。而那夜霧繚深山,靈動愛笑的少女——他話到嘴邊終又吞進(jìn)腹中,繞了結(jié)生了根,成了夜夜不能釋懷的夢。
他以全部力氣保持局外人的立場,卻在一次漏夜急召的庭院前撞見才從書齋踉蹌著走出的八重櫻。她衣衫襤褸,隱約可見傷痕,嬌俏面的龐半點(diǎn)血色也無。他心中悲慟,匆忙以手相扶。
似乎感覺到溫暖,她抬頭沖他勉力一笑,此時檐上月中天,華光如煮沸的牛乳傾瀉進(jìn)她晶瑩的瞳仁,是這樣美的眼睛,帶著微光和戰(zhàn)栗,只需一眨就震撼入魂。其后每夜他仰躺于席,任由窗外古松上叫了整宿的烏鴉將悲切灌進(jìn)心底。背井離鄉(xiāng)這些年,漂泊的無助,使命的艱難,都不曾讓他涌出這樣深重的無力。
好不容易有些睡意,小石子卻不斷細(xì)碎地從外頭砸進(jìn)來,將美濃 和紙糊出的窗拓出一塊塊菱形的印。他推門出去,見她就坐在院內(nèi)的矮墻上,晃著兩齒杉木屐,手握凈琉璃木偶自顧演繹,似乎才洗漱完,潑墨長發(fā)披在兩肩,濡濕了月白色的小袖,乍看上去甚似美輪美奐的浮世繪。
只有兩人相對時她總愛笑,快人快語,哪管此處彼處,此時彼時,還有面前之人的心生悲憫:“近來你總是輾轉(zhuǎn)難眠,是在擔(dān)心我?”
他薄唇緊抿,目光沉痛,是默認(rèn)的暗示,而她歪著腦袋看他:“可在本州島上,多少家破人亡的姑娘要么被抓到小倉和長崎的兵工廠勞作至死,要么干脆躺在街邊供人淫樂。奈良當(dāng)?shù)氐呐涌啥紶幤屏祟^擠進(jìn)上杉家呢。所以我從不覺得苦,吃得飽穿得暖有書念,每逢新年還能給小妹添新衣……”
他不甘反被安慰,喃喃道:“可你應(yīng)該有更好的人生,至少……至少嫁個年紀(jì)相仿的人?!?/p>
“像你這樣?”
闞家世代書香,他自幼習(xí)慣了話未出口三分思量,從沒被這樣搶白過,乍愣之后竟也點(diǎn)頭。于是,她笑得更厲害了:“那如果我說我并非家主的側(cè)室,而是他最隱秘的一雙眼睛,最信任的譜代家臣 ,這樣,你能安心些嗎?”
“從前你對我一無所知,是因為我常年在外替家主辦事。那夜你在居酒屋出事,也是家主指派我去救你的。每夜我都須秘密前往書齋匯報任務(wù),而那回‘放學(xué)晚歸被罰,其實是因為任務(wù)失手。”
漫漫十八年刀尖上行走的艱辛化作她如今驕傲地昂起頭顱的資本,而他眼眶驟然被一腔莫名的情緒熏得發(fā)紅。大約是慶幸,所以他由衷地微笑。
仿佛是誰說過,櫻花樹蔭下,縱使萍水初相逢,亦非陌路人。
他們迄今也不過數(shù)次照面,但如今就如舊友重逢,在清冷寒月下互相慰藉寂寥的平生。
“在你們眼中,女兒家就該以死守護(hù)名節(jié),哪怕干的是像我這樣賣命殺人的營生,也比出賣身體來得可貴高尚,是不是?”
他驚悟緘默,而她嘆氣。
“其實,我們都只是想活下去?!?/p>
“至于選擇活著的方式,那太奢侈了。”
自此之后他時常去學(xué)校門口接她放學(xué),嘴上說著報答三笠山相救之情,實則倒更像是為了探究她三緘其口的過去。
得閑時他會幫她推單車,兩人并肩走在阡陌間。有時,她遠(yuǎn)遠(yuǎn)地跑在前頭,雀躍得像頭頂凌亂縱橫的電纜上的小鳥,一路攜著他攀上山巒頂峰,教他如何像模像樣地在古寺里拋擲紅月狀的筊向神明祈福。
兩人也曾秉燭夜游,促膝長談至東方既白。她終于說起自己的父親原是旅日華人,八歲之前她都在國內(nèi)長大,無怪乎會一口流利的漢語。
“還記得你的故鄉(xiāng)嗎?”他驀然心緒澎湃。
“似乎是北京。從前父親抱著我在胡同里遛鳥,還給我買過龍鳳呈祥的糖畫,甜到發(fā)膩,可我現(xiàn)在總是忍不住懷念?!?/p>
他給她買了早市第一袋出爐的和菓子,眸里星辰明明滅滅:“……現(xiàn)在叫北平了?!?/p>
而今,那里早已因日寇的侵略而淪陷。
之后,他們?nèi)找媸祜?。但八重櫻始終不曾告訴闞淮,當(dāng)初居酒屋的那把火其實就是她放的,真實目的是借混戰(zhàn)之便暗殺他,奉上杉大將之命。
可她念起往昔暗中所見庭院紅葉下意氣軒昂的偉岸身影,不慎動了惻隱之心。東窗事發(fā)時,是上杉夫人對大將曉以利弊,說此時內(nèi)戰(zhàn)正酣,暗殺股肱必定動搖軍心,這才攔下了大將手中的槍。雖然死罪可免,但她還是被綴了鐵釘?shù)能洷蕹榈闷ら_肉綻,髕骨險些斷裂,所以后來才會在一場不算艱難的任務(wù)中失了手。
上命難測,大將自然不會告訴她為何要?dú)㈥R淮。她曾暗自揣摩過,但真正確認(rèn)是某回闞淮親口承認(rèn):“初見時你問我的那句詩,從前我總愛吟誦——殷雨眠這個名字,是我在南京有過婚約的青梅之好。只可惜后來我們因戰(zhàn)亂失散,而我又愛上了一個異國姑娘?!?/p>
她不住地想,如果那個姑娘不是上杉夫人的話,大將一定不忍心背負(fù)兔死狗烹以致眾叛親離的危險,去拔除身上這片最堅利的鎧甲。
仍記得昔年暮冬,下市町四處餓殍橫陳,流亡的貧民如海浪般涌到上杉家門前跪求庇護(hù),上杉夫人當(dāng)時就在其中。那合該是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的風(fēng)華絕代,仿佛浩渺風(fēng)雪后的繁星,入目即是盛典。
從前母親總說男兒薄幸,她真切地體會到便是那時前夫人新喪,三七未過,大將便迫不及待地將新歡扶了正。
曾幾何時,她竟也會以貌取人,認(rèn)為闞淮會是個例外。
她不會忘記半余年前,盼了那么久的人從容有度地步入上杉府中庭,夢境一般。風(fēng)穿松間,逸發(fā)輕拂,他比自己肖像中更加頎長挺拔,深邃好看的眉眼,暴雨中燈塔般屹立。
可他認(rèn)不到面前滿臉血污、戾氣沖天的自己。她亦無法向他表明身份,因為狼狽和情怯,更因為他初見上杉夫人時的失態(tài)——在盈盈美人以盛裝和服款款跪坐于前奉茶時,他是再沉穩(wěn)不過的性情,卻也將茶水濺了一地疊敷。
闞淮不止一次說起從前南京那種有朱櫻的殷家鄰院,他入私塾那年雨眠剛學(xué)會走步,殷老爺總愛將她掛在肩頭。他每每在院內(nèi)讀書,只一抬頭便能看到隔墻的碧瓦上探出張粉雕玉砌的小臉。頂著她的殷老爺則在下方笑嘻嘻地問:“丫頭,看沒看到你未來的郎君?”
他說雨眠生性靦腆,連自己的名字都是他套用古詩,手把手教會的。果真這般貞靜如白鷗水鶴的閨秀才是他深埋于血液的,無法割舍的熱愛,所以溫婉秀美如夫人的女子才能填補(bǔ)他遺失的無可取代,她沒有任何立場指責(zé)他的移情。
畫船聽雨眠。八重櫻默念這從前聽了千萬遍,如今在腦海里盤桓千萬遍的名字,再抬眼時滿目淚光已岑寂。
從來都是她癡心妄想。
八重櫻總想以一己之力粉飾太平,可惜的是,無人承她的情。
闞淮再次觸怒上杉大將是在來年初秋,與美方的秘密會談上他無故缺席,而對方高層唯獨(dú)看中他,結(jié)局自然不歡而散。
大將籌謀已久吞并本州的計劃功虧一簣,雷霆之怒鋪天蓋地灑下去,責(zé)令八重櫻嚴(yán)查,才知是美方料見上杉家式微,原本就想推諉先前的合作,轉(zhuǎn)而扶持其他主戰(zhàn)勢力。因而,在闞淮的來路上設(shè)下埋伏推其入海,最后還以此為借口撕毀條約。
經(jīng)此事變,上杉家幕后最大的援助喪失,接連吃了敗仗,版圖被寸寸蠶食。大將本人變得愈發(fā)陰晴不定,多疑陰鷙,就連聽到夫人難產(chǎn)的消息亦遠(yuǎn)征不歸。
夫人痛得迷迷糊糊,大約也是知道自己挺不過去了,只是緊握八重櫻的手,欲泣的含露目如潺潺清溪,說盡了萬千心事。
闞淮原本定在初秋時節(jié)帶著心上人離開,趁著大將遠(yuǎn)行京都參會。是八重櫻在府苑后門截住了他們,腰間長刀颯颯出鞘,平穩(wěn)地橫在闞淮喉結(jié)下側(cè)。那時但凡他有一星半點(diǎn)吞咽唾沫的恐懼,恐怕也會被這刀石淬煉千萬遍的鋒刃割斷喉管。
可是,他沒有。
“從前上杉家有位文武雙全的家臣,家主很器重他,可他不知好歹竟敢垂涎夫人,每逢松石下擦肩都會伸手拂過美人袖角。后來被家主發(fā)現(xiàn),直接卸了雙臂扔進(jìn)深山喂了神鳥。當(dāng)然,承命動手的人是我,也因此,我才能取代那個人,成為家主現(xiàn)今最信任的家臣?!?/p>
他眉心虬結(jié),溫言提醒:“你既也說是現(xiàn)今,安知哪天會不會有相同下場?上杉此人刻薄寡恩,敗局已現(xiàn)端倪,你最好也盡早離開這里?!?/p>
她何曾不想離開?可她從來就沒有選擇。
而今他們并肩站著,宛若一雙璧人,八重櫻忽然由衷地覺得舉刀橫亙在他們面前的自己很可悲。何況還有夫人凄切的懇求,她平素心慈和善,自己多次從大將手下死里逃生都是靠著她的回護(hù)。而上杉家族,乃至東洋的敗落如今一眼都能望得到底,她又憑什么貽誤旁人卿卿性命。
所以,她選擇放他們走,甚至以身相護(hù)斬殺了追擊的七名親衛(wèi)。卻不知為何乘船離開東洋的途中出了風(fēng)浪,他們雙雙落水,所持細(xì)軟全部葬入海底,夫人又即將臨盆,才不得不遣返奈良再作計較。
縱使八重櫻編排的謊言暫且瞞過了大將,夫人卻因此事受了驚,才會胎位不正以致難產(chǎn)。如今府中人人自危,只有八重櫻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幫忙接生,倒也是熟門熟路。從前父親以終生不負(fù)的承諾哄騙母親到華夏,卻隱瞞了早有家室的事實。后來兩邊奔走的勞累慢慢磨平了初時的刺激新鮮,他便干脆拋棄了她們母女,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妹誕生時也是這樣一個隆冬,八重櫻一邊生著炭火一邊幫母親燒水擦拭。那年她才五歲,卻也從母親不斷投射在窗外的目光里讀懂了什么是悲切與絕望。庭中空無一人,印在窗紙上的唯有婆娑樹影,母親卻以為是父親回心轉(zhuǎn)意。最后大約夢醒了,她一個晃神,便呼出了人世間的最后一口氣。
而如今夫人的目光也膠著窗外,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識了,卻還不斷問闞淮在不在。
“夫人,您沒有愛錯人。”八重櫻對她微笑,眼睛忽然就紅了,“他一直在?!?/p>
是夜,夫人終于誕下一個膚白勝雪的女孩。八重櫻無比珍重地抱著她,仿佛抱著一個新生的自己。她并不執(zhí)著孩子的父親是誰,雖然她從來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但如果能為別人做出好的選擇,亦不失為一種歡喜。
“你會永遠(yuǎn)對夫人好嗎?”她深望他,仿佛在用虛渺的靈魂叩問一個并不存在的人,“不是一時新鮮,不是浮華承諾,你會帶她回國,許她一輩子安樂無憂?!?/p>
闞淮點(diǎn)頭,笑意澄澈,以理所當(dāng)然的口吻回答:“自當(dāng)如此。”又仿佛順道般提出,“那你呢?你跟我一起走吧……回你的故鄉(xiāng)?!?/p>
“走不了?!彼龑⒑⒆有⌒慕桓?,唇齒輕輕觸碰,“離了奈良的土,八重櫻就開不了花?!?/p>
“阿倍當(dāng)年思奈良,至今三笠秋草黃。鄉(xiāng)情莫問天邊月,自有櫻花勝洛陽。”母親曾幽幽地喟嘆,“櫻花啊,還是奈良山間的八重白瓣,開得最美了?!?/p>
可唯有夫人才能成為開在闞淮心上的朱櫻,而她這朵白櫻殺了那樣多的人,被刀尖的鮮血染了那樣多年,到底也不曾絢爛過一回。
沒人救得了她,就連古寺里的神靈都渡不得了她的劫。
他應(yīng)當(dāng)本就無意帶她走,適當(dāng)探詢也只是出于君子風(fēng)度,因而不再追問。
她合該是凈琉璃木偶戲里被遺棄的配角,哪怕摔碎在地上都還要笑著。
此處方寸天地間那樣靜,而遠(yuǎn)方炮火轟鳴,經(jīng)久不歇。月光朗朗,炮彈不知又在炸何方。
內(nèi)戰(zhàn)逐漸推進(jìn)至白熱,上杉大將徹底落了下乘,敗走大后方。一路撤退到三笠山時悚然意會過來,又聽得仆從匆匆來稟府中境況,當(dāng)即子彈上膛,對準(zhǔn)了緊跟其后的八重櫻命門。
闞淮口中的敗局之所以能如預(yù)言般次第上演,是因為他的真實身份正是遠(yuǎn)在大洋彼岸同盟的前線內(nèi)應(yīng),用以激化本州島內(nèi)戰(zhàn),肢解侵略主戰(zhàn)派的力量。
從前他只是國家存亡之際里的滄海一粟,后來卻選擇以留學(xué)為幌子,于南京港口兵分兩路,抱著必死之心來到東洋。一方面他以驚人的才華和氣魄博得上杉大將的青眼,另一方面蟄伏于暗處,源源不斷地將萬里之外的敵國情報以摩爾斯碼遞送至美利堅,而密會地點(diǎn)便是之前被燒毀的,藏在三笠山下的居酒屋。
八重櫻并不知道,以大將的風(fēng)流狂妄根本不可能因為區(qū)區(qū)一個女人和最看中的幕僚反目,他之所以命令她進(jìn)行暗殺,是因為對闞淮的行動和身份早有懷疑。
她以自以為是的私心放走了那兩人,給他們生路的同時,卻也把自己逼上了死路。
從前母親總愛提到八重櫻的盛放時節(jié),花間繁密甚至無縫隙容人折枝,多像新娘掌中的捧花。母親也曾是這樣滿懷憧憬,身著白無垢 義無反顧地跟著心愛之人遠(yuǎn)赴重洋,卻至死都念著再也回不去的家鄉(xiāng),讓她有生之年一定回到奈良,替自己再看一眼漫山花見,雪色覆天。
而如今這樣一場荼蘼花事,也恰似她與人世的訣別。
她坦然地略笑了笑,整發(fā)理衣,恭候死亡。
誰承想一聲凄厲的呼嘯槍鳴,驚破宿鳥,最后中彈的卻是霍然從神社里撲出的,與她血脈相連的小妹。
從前八重櫻帶著她躲在黑船貨倉里漂洋過海,一天只有小半碗粥,那樣苦,卻還是笑臉示人,因為唯有這般,妹妹才會安心止啼,從此她再也沒有掉過一滴淚。
她一直想保護(hù)的人,原來想保護(hù)她的心意也是這樣決絕。
大將如夢初醒,猛地推開攙扶的侍從,幾步奔進(jìn),抱起尸身欲哭無淚。
容貌酷似母親的從來就不是八重櫻。從前他總以軟禁在三笠山神社中小妹的性命要挾,逼著她完成各種不可能的任務(wù),如今想來他只是恨極了她那張和生父相像的臉。而妹妹卻和二十年前三笠山神社里祈愿的少女眉目如出一轍,他其實一直小心翼翼地呵護(hù)對待。
軍隊的呼聲和炮火如海浪般涌上山腰,倉皇逃竄的士兵踩踏著昔日無上榮光的竹雀紋旗,軍官們也在籌劃受降的條件,爭取最后一線生機(jī)。
唯有八重櫻一動不動,怔然望向遠(yuǎn)方,最終得償所愿般笑得黯然。
可惜,她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她以為的癡心妄想其實都是真實的。
那天,闞淮抱著上杉夫人和孩子越過成群的難民擠上回國的輪渡,打點(diǎn)好后折身欲要下船,拂開對方一再挽留的手心,再三溫和地推辭:“就到這里吧?!?/p>
上回也是這樣的情境,他送她上了回南京的輪渡后想折返,她不肯依,幾番以死相逼,拉拉扯扯最后才不慎落了水。
“真的只能到這里了。臨出國前母親一定讓我找到你,我踐諾了。你也一向知道自小我亦是受母親托付照顧你,婚約之事我萬分抱歉。雨眠,你值得更好的人?!?/p>
他回目遠(yuǎn)眺,蘊(yùn)有眷戀:“我愛上了一個異國姑娘,既然她不肯走,那我就陪她留在這里。”
可就在臨下渡船的一瞬,沒由來的暈眩鋪天蓋地將他湮沒,這才驚覺來時茶水中的貓膩。倒下之前,最后決眥入眼的是雨眠梨花帶雨的一張臉。
“對不起……”她飲泣道,“我不能害了你?!?h3>六
他再度醒來已在南京舊宅。
母親抱著襁褓里的女孩嗔怪地埋怨他作為丈夫和父親的失責(zé)。當(dāng)年殷家在戰(zhàn)亂中遷往殷父曾旅居過的東洋,可闞夫人仍是始終惦念著音訊全無的舊時兒媳,如今失而復(fù)得,豈止是喜出望外。
雨眠端藥進(jìn)來,一身窈窕的茜色旗袍襯她相得益彰,綽約奪目,看他的眼神卻畏畏怯怯。她朝著闞夫人喚了聲“母親”,老人歡歡喜喜地應(yīng)下了,又轉(zhuǎn)頭近乎哀求地向他輕聲道:“想想你的家人吧,從此往后咱們好好過日子,算我求你……”
他始終保持緘默。
是從前的他沒有能力護(hù)她安穩(wěn),那么他又有何立場指責(zé)她在走投無路之下的委身求全和如今顧全大局的善意謊言?
戰(zhàn)火方歇,母慈子孝,仿佛現(xiàn)世安好,尋常人的畢生所求也莫過于此。何況心之所向遠(yuǎn)隔重洋,又是不可逾越的國仇,單單流言蜚語就能毀了整個闞家。
可他內(nèi)心交戰(zhàn)了千萬次,由死復(fù)生了千萬次,就是無法忘懷。所思所想,欲蓋彌彰,家中老人震驚地得知后又是無休止的爭吵。從來家國天下的心志日漸傾頹,儒雅低沉的性子也變得失魂落魄,他整個人迅速垮下去,經(jīng)年日久,竟也纏綿病榻,沉疴不起。
他混混沌沌地想,此生也不過這樣了。
可就在幾年后某個尋常日子,他以為大限將至,母親坐在床前垂淚,問他要不要嘗嘗七方閣入喉即化的鮮奶糕,說他從前最是喜歡這樣的甜點(diǎn)。
福至心靈的一刻,靈魂深處忽然燃起滔天大火,燒得他五臟六腑生疼欲死。
母親一向嗜甜。
可他不是!
從前他是明哲寡斷的孝子,總以先輩既定的愿望規(guī)劃自己的喜好,違背嗜辣的天性跟著吃甜,走的是最正統(tǒng)修齊治平的人生路,甚至只能選擇嫻靜少語的舊式閨秀作未來的妻子。
可后來他去往彼岸,才發(fā)現(xiàn)辣可以是不同的,花枝是不同的,詩句之韻也是不同的。原來也可以不必朝夕相處,洞房花燭,僅是寒月櫻樹下恍若從夢中渡魂出來的一眼,他就驚心動魄地能迷上那個少女盛放在硝煙戰(zhàn)火中的笑靨。
他終于在近三十年頭一次強(qiáng)硬地違拗,甚至父親跪下懇求都沒能攔住他執(zhí)意離開??珊I吓诨鹛咸欤喍稍缫讶€停航,他多方求助,才得知了八重櫻在三笠山之戰(zhàn)后失蹤,有說她淪落風(fēng)塵,有說她已落發(fā)出家,也有說她被另外一股主戰(zhàn)勢力押送到了長崎,為東洋最后的垂死掙扎在兵工廠日夜不輟地做苦工。
真假莫辨,希望渺茫,可他就是說服不了自己放棄。
他堅信她仍然活著,縱使戰(zhàn)火紛飛,山河傾塌,也能頑強(qiáng)地從廢墟的縫隙里開出花來。
就在登上赴日戰(zhàn)船的第三個黃昏,收到了美利堅即將向小倉投下第二顆原子彈的信號,分明前塵未卜,他卻不知緣何松了口氣。
然而登陸長崎前夕,刺耳的電報聲再三鳴響,船員進(jìn)進(jìn)出出的結(jié)果便是驟轉(zhuǎn)航線。至密軍情本不會輕易透露,但偏偏是他最擅長的破譯,紛亂凸起的摩爾斯碼如剔骨鋼針,一寸寸剜著他清明的眼。
——小倉天氣不利,第二目標(biāo),飛向長崎。
須臾間,百里外烏云翻卷,灼目烈光亮如白晝,悄無聲息地向外膨脹。周遭所有人遮眼匍匐,唯有闞淮怔怔地張目直視,仿佛不遠(yuǎn)處那個人也在同一片湛湛青天下抬頭仰望。
一聲割裂天地的巨響后,長崎被夷為平地。
終此一生,他們到底漫漫殊途,永隔生與死。
幽幽地,耳畔好像拂過遙遠(yuǎn)天邊傳來的纏綿音聲,似離人挽歌。年少時他聽不懂日語,如今終于記起了當(dāng)初三笠山初見時,她牽著他的手,哼出來的調(diào)子為何那樣熟悉,他的心為何能那樣靜。
那是一首從平安時代流傳下來的和歌,從前的南京,無數(shù)月明夜,另一間鄰院里的溫柔母親,就是哼著這個調(diào)子哄著她的女兒入眠。
——不來不去、無死無生,今日無云萬里晴,月上峰頂格外明。
八重櫻的故鄉(xiāng)其實也是南京。
可她并沒有撒謊,自有記憶始她便住在北京安定門內(nèi)的永康胡同里,理所當(dāng)然以為北京就是故鄉(xiāng)。所以,她不能理會那年母親緣何挺著大肚子,披發(fā)跣足地帶著她千里迢迢南下,在南京四條巷里租了一間小院替人洗衣為生。
那時母親分明還是極美的,二字當(dāng)頭的年紀(jì),平日里卻深居簡出,出門也總以布巾覆面,時而聽到巷子里其他人家的和樂歡聲時還會偷偷淌淚。
鄰家住著半大的清俊少年,是古書里才能浸出來的翩翩君子,平素他總會握著一名秀美女孩的手,不厭其煩地教她寫自己的名字:“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這樣寫……就是你的名字,很美?!?/p>
八重櫻伏著墻聽,經(jīng)年不輟,千千萬萬遍。
她打心眼里欽羨,可哪怕是欽羨她都覺得幸福而惶恐。偶然路過殷家門前,正見殷老爺抱著那女孩走出。她隱約覺得那仿佛是記憶中的,父親的臉,只是愈發(fā)豐潤自得,不比在母親身邊的敷衍倉皇。
她并沒有多想,后來這些記憶也被殘酷的光陰消磨無痕,以至于后來東洋重逢,她亦沒有認(rèn)出上杉夫人就是從前四條巷里的殷家雨眠。
可她偏偏一眼就認(rèn)出了闞淮。
母親剛走后的次月,她同尚在襁褓中的小妹就被房東趕出而流落街頭。那天闞淮牽著殷雨眠上街市,給她買了糖兔子之余,竟也幫縮在街角乞討的八重櫻買了一根龍鳳呈祥的糖畫,還伸手拭去了她眼角污濁的淚。
他笑容和煦,霎時消融了嚴(yán)冬積雪:“挺過去,暖春很快就來了。”
那年冬天的南京城凍死近萬人,可她偏偏就挺了過來。
他一直是她小心翼翼珍藏的綺夢,她悄悄愛慕的心意如同獻(xiàn)祭,在他得償所愿離開東洋的那刻,一切就是終結(jié)。
那也是她人生的全部意義。
八重櫻,瓣八重,每一重都是成全和死亡。
直到多年后,闞淮才被允許踏足戰(zhàn)后長崎。那時,他已徹底雙目失明,一切情境都要靠昔年的志同好友相告。
“所有人都說這片土地數(shù)十年間該是寸草不生,偏偏臨海的那間工廠廢墟上居然長出了一株櫻花,你說奇不奇怪?我還特意去看過,花團(tuán)繁茂得幾乎無處容人折枝,美得不得了?!?/p>
聞言,他深吸一口氣,流出的淚色澤殷紅。但他不覺痛楚,仍是溫潤地笑著:“我不信?!?/p>
仿佛那年三笠山邊月,天地間唯有一處落櫻紛飛,少女明媚,從此他眼中再也沒有旁的風(fēng)景。
誰知不見方三日,世上滿櫻花。
天際有八咫烏鳴聲泣血,振翅逡巡,可他再也找不到歸途。
“這世間櫻花,唯有奈良山間盛開的八重白瓣,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