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迪

李老師：

您好！

今天上課，我先后被兩個學生罵，難聽的就不描述了。原因是他們違規(guī)，我罰他們，他們有意見。這是兩個月以來第三次這樣了。他們還說：“我是未成年人可以罵你，你罵我我把你錄下來發(fā)網(wǎng)上去，你就死翹翹！”我自問：他們的餐卡是我充的；鞋子、衣服都是郵寄到我家，我給他們帶去；過生日我?guī)退麄冇喌案狻５珦Q來的卻是這樣敵視、抵觸。學生對班主任“仇視”到這般地步，我該怎么辦？

蔡××

蔡老師：

您好！

近期教育界頗不平靜，從“湖南弒師案”到幼兒園“虐童案”，今又有您來信所說的情況……所以，將這些問題放到一起來深入分析原因，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一、師生關(guān)系的畸形，可能是童年經(jīng)歷的投射

我一直是中職學前教育專業(yè)的班主任，當我在課堂上談到幼兒園的虐童事件，學生們都義憤填膺，紛紛保證類似事情絕不會出現(xiàn)在自己將來的工作中。但是，潛意識的事，豈是學生保證就能做到的？

我對學生說：“網(wǎng)上一個女孩說，有時候，看到小動物毛茸茸的很可愛，就特別想使勁揉它、捏它，甚至狠狠揪它一下……

學生紛紛點頭：“是的是的，有時候我也會有這樣的想法?？匆姺浅？蓯鄣暮⒆?，也會忍不住想要掐他們的臉……”

萬事萬物，其實都是我們心靈的鏡子。只是有些人，在美好事物的身上，照見了不堪的自己。心理學家武志紅說：“有些人的童年過得并不幸福，在他們還是弱小孩子的時候，沒有得到過呵護，只有虐待和傷害。這讓他們的內(nèi)心住著一個‘被折磨的、弱小的孩子。當他們看到可愛的孩子，或者是弱小的動物，他們內(nèi)心中潛藏的痛苦會被喚起。而這些體驗會被投射到更弱小的孩子身上，自己就變成了當年的‘暴君。這種施虐的沖動，就像是在說，你如此可愛，讓我看到了當年我難過哭泣、恐懼的樣子。我也曾經(jīng)這么可愛過，但我的難過和恐懼只能藏在心底，與其藏在我這里，還不如放到你身上……”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有些人小時候曾被性侵，長大后可能也會性侵兒童。

再回到中學生弒師的案例中：孩子到了青春期，自以為成了強者。面對教師的忍讓，加上社會輿論的偏袒，他們的自我意識極度膨脹，倘若控制能力稍弱，就可能將自己弱小時受的氣，發(fā)泄到教師身上。

湖南弒師案中的羅某杰成績優(yōu)異，卻存在家暴現(xiàn)象。因此，他很有可能是將從前家長對他的一些傷害，轉(zhuǎn)移到了班主任鮑老師身上。而蔡老師的幾個學生，意識到自己罵老師不必承擔責任時，也會變本加厲地“懟”老師。

一個社會要實現(xiàn)公平、公正，最不可缺乏的就是權(quán)力制衡。當一個人認為自己的權(quán)力無限大時，當年的受虐者，可能搖身一變成為施虐者。他們施虐的對象不僅僅是自己的老師、同學，還有將來的子女。這甚至與師德、品德關(guān)系不大，是潛意識問題。

若要改變此現(xiàn)象，還希望所有的幼兒教師、家長都學習一些心理學，并對自己小時候曾經(jīng)受過的傷害進行療愈，這既是為了自身的幸福，也是為了孩子的健康，否則痛苦將無休止地輪回。

二、施與授的不平衡是破壞師生和諧關(guān)系的根本原因

在湖南弒師案中，鮑老師對羅某杰“關(guān)注有加……為他爭取了助學金”，在羅某杰和任課教師產(chǎn)生矛盾后，鮑老師還多次和他談心……但羅某杰卻將刀揮向了鮑老師。

文章寫到這里，我想起了2012年2月鄭州某名校17歲學生成才（化名）的弒母案：成才出生在鄭州市一個工人家庭，成績優(yōu)秀，是班里的體育委員。母親為了他一直沒有工作，在名校附近租了房子，一切行動都圍繞成才而轉(zhuǎn)。成才卻兩次萌生殺死母親的念頭。

兩個案件的殘忍度何其相似，一個是母親，一個是恩師。為什么？歸根結(jié)底，是雙方施與受的不平衡導致。

人類的關(guān)系始于“施”和“受”，而施與受又引發(fā)了我們的清白與罪疚的體驗?！笆笨梢越o人清白感，而只“受”不“施”，可能帶來罪疚感。

教師（或母親）帶著期待而付出，接受的一方（學生）則感覺自己背負著回報的義務(wù)。教師（母親）付出越多，學生壓力越大。如果付出方明里暗里向孩子指出：“我是為你好！”孩子內(nèi)心則更加無助且憤懣——他明明感覺壓力很大、很難受，卻連反駁的理由都沒有。孩子壓力太大的時候，便會爆發(fā)。這時候，除非最終的施與受達到平衡，否則無論是付出方還是接受方，都不會滿意。

一般情況下，學生為了維持前述清白的愉悅感，會有以下三種行為模式。

1.自我設(shè)限

孩子拒絕參與任何形式的交流，他們寧愿封閉自己，也不愿接受來自他人的任何贈予。如此便無須背負對任何人的責任。

有的學生會用這種方式來減輕壓力，他們內(nèi)心想的是：我不需要你為我付出那么多。比如，我的兒子剛上高中的第一個月，我每天中午都回家給他做午飯，月考成績揭曉，名次很不理想。兒子強烈要求以后在學校吃午飯，免得我過于勞累。我思索一番，意識到自己的過分付出對他是一種壓力，便同意了，他的壓力隨之變小，成績反而進步。

因此，很多家長為了孩子上學，辭去工作，失去事業(yè)，這種過分付出，打破了施與受的平衡，往往會適得其反。教師的過度付出，也會導致同樣的情況。

施予是一種美德，接受也需要一定的勇氣。人都有自己的尊嚴。接受的太多卻無以回報，便覺得自己不如人，對不起對方。在心理扭曲的心態(tài)下，就會出現(xiàn)錯誤的行為。

如果張三經(jīng)常幫助你，而你經(jīng)常幫助李四。那么，你是愿意和張三在一起，還是愿意和李四在一起？

很簡單，你愿意和李四在一起。因為面對張三，你有面對債主的感覺，你總覺得自己不如對方。而面對李四，你會有一種優(yōu)越感。

蔡老師對學生有太多的“施”，卻沒有“受”，打破了其中的平衡。所以，讓學生適當為班級付出、為老師付出，反而能調(diào)和師生關(guān)系，有利于學生的健康成長。

一位讀者朋友跟我說起過這樣一個案例：班里有一個從小學武術(shù)的女生，活脫脫一個假小子，愛動拳腳，向來表現(xiàn)的是“任我行”的個性。有一次周末晚上喝酒喝多了，我派了四名同學才把她送回寢室。這次事后我覺得必須得想個辦法，讓她找到自己正確前行的方向。經(jīng)過一些前期的了解、分析，我再次和她深聊，發(fā)現(xiàn)這女孩很實在，樂于助人，只是遇到事情不冷靜。我建議她成立一個武術(shù)協(xié)會，由我出面跟學生科溝通，制訂協(xié)會章程。后來，這個女孩子變化很大，在二年級時，還組建了輪滑興趣小隊，很是出彩。二年級下半學期的秋季運動會，她為我班拿了個第一名。因此，我認為，對于不好管理的學生，一要深入了解問題根源，二要幫助學生找到自己喜歡的事情，充分發(fā)揮學生的特長，使之慢慢走到正道上來。endprint

這是讓學生付出而引導學生成長的成功案例。一些孩子成績差，會以欺凌弱小學生、和教師做對等方式，來獲得自己的價值感、存在感。蔡老師以后不妨試著和這幾個男生平等相處，甚至適當示弱，請這幾個孩子幫助自己。既然他們講義氣，又怎好欺負和自己真誠交朋友的班主任。讓他們在為班級的付出中獲得價值感，當學生的施與受能夠平衡，他們便能感受到滿足。

2.助人者癥候群

助人者癥候群即否定自己對他人的需求，他們常以一種“寧讓人負我，也不愿我負人”的生活原則，以此讓自己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讓對方有“虧欠”自己的負罪感。

比如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女人，每天任勞任怨，無私奉獻。有時丈夫（孩子）想替她做些事情，她會拒絕。這是因為她潛意識希望對方欠著自己，她誤認為如此就可以將丈夫（孩子）牢牢拴在身邊。但是，她沒有想到，男人最需要的是價值感的滿足。如果女人不愿意接納男人（孩子）的禮物或付出，男人就會感覺在這個家里沒有自己的位置，實現(xiàn)不了成就感，滿足不了價值感，于是會向外尋求。

因此，我們在師德培訓中提出的“無私奉獻、不求回報”，在心理學中是有待商榷的。教育必須尊重科學，僅憑情懷，很容易好心辦壞事。當然，師生的“回報”絕不是金錢的回報，而是愛心、耐心、尊重、參與班級管理等。

3.充分交換

這是最美好的一種體驗清白的方式，即在充分給予及接受后的滿足感。這種“施與受”的充分經(jīng)驗，將會滋養(yǎng)師生關(guān)系、親子關(guān)系、親密關(guān)系。這意味著一方不論得到什么，都能平衡地回報另一方。上文李玉華老師的案例，也可充分論證這一點。

我們小額的交換將帶來少許利益，大量的施與受則帶來豐富與幸福的感受。這樣的幸福并非從天而降，而是由付出后，大量回報為我們帶來的滿足、正義與平靜。在各種維持清白感的方法中，這樣的方式最能讓我們獲得自由，這樣的清白將使我們心滿意足。

不僅僅是對學生，教師對自己的工作、事業(yè)也如此。當我們認真閱讀、思索、備課、上課，為課堂付出心血，又受到了學生的歡迎，獲得同事和領(lǐng)導的認可，便有極大的幸福感。反之，便難免空虛、無聊、無價值感。

三、對于個別問題過于嚴重的學生，“放棄”可能是另一種有效的教育方式

醫(yī)院對于自己治不了的重癥病人，會勸他們轉(zhuǎn)院，這是尊重事實；心理咨詢師對于自己不適合的來訪者，會轉(zhuǎn)介其他咨詢師，這是尊重來訪者的成長。為什么教師就要認為沒有自己教不好的學生？從理論上講，教師或者某學校放棄某個學生，其實不是真正的放棄，而是尊重事實的做法（不負責任地開除學生例外）。畢竟每個教師的性格、價值觀不一樣，能力也有差別，何不讓學生去找更適合自己的導師？

根據(jù)心理學家弗洛姆《愛的藝術(shù)》里所說，母愛的特點是包容、無私、無條件，如大地一般溫厚、博大?！拔覑勰悖驗槟闶俏业暮⒆?。無論你犯多大的錯，闖多大的禍，我都依然愛你、接納你”——這就是無條件的愛，能給孩子安全感。

但母愛的無條件性，會讓孩子不必積極進取就能獲得所需，故而難以成材。而父愛，卻是有條件的：“我愛你，是因為你像我，因為你達到了我的要求。否則，我的懲罰是要降臨的……”父愛似乎不如母愛無私，卻恰恰因為其有條件性，而讓孩子在成長中更容易嚴格要求自己，能獲得更多價值感。

所以，一個孩子的健康成長，離不開母性之愛和父性之愛的和諧滋潤。誰敢說，我們對某一個孩子的“放棄”不是一種愛的方式？換一個環(huán)境，可能更能激起孩子的上進心。如果學生聽說老師“放棄”自己，從而驚慌失措、表示要痛改前非，我們正好利用此機會，讓學生嚴格要求自己。

很多人看過我的拙著《她不僅僅只叫“刺麻苔”——四個問題孩子的成長及反思》后，紛紛感慨：只要我們真正尊重學生、關(guān)心學生，懂得愛的藝術(shù)，那溫情脈脈固然是愛，冷落爭吵也不失為一種教育。所以，對于教育，我認為應(yīng)該學習醫(yī)學界和心理學界的實事求是講科學的精神——行就是行，不行，就換個思路和環(huán)境，也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