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旭東
延安的冬,說來就來了。西北利亞的寒風像孩子一樣變化迅速,一掉頭,一變臉,直沖沖鉆進延安的腹地,跑著、叫著、撒野著,把一個璀璨奪目豐滿的秋姑娘,折騰成枯萎憔悴的老嫗。地皮硬棒棒的,樹葉紛紛飄落,投入大地的懷抱。
我每天早上騎車子,呼呼的西北風像鋼刀一樣,似乎要削掉兩只站崗的耳朵。一路斗寒風,趕到學校兩只眼睛已被風吹的像兩只桃子。即使陽光最強的中午,在嗖嗖寒風的圍攻下,操場上人人蜷縮在厚厚的冬衣里,行色匆匆。
延安的冬就是一個詞——寒冷;而家鄉(xiāng)的冬,卻是另一番情景。
家鄉(xiāng)的冬,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晶瑩的冰天雪地,也不是被冰封住的橋下的如渾玉般的冰河。而是早上睜開眼時,蒙著一層水霧的玻璃,和火正旺的爐子。外公坐在炕邊照看著爐子,一會戳戳爐火,一會扒拉扒拉爐灰,一會加點煤炭。被早年艱辛的生活,刻下滄桑皺紋的臉,滿帶慈祥和愜意。我聽著爐膛里火苗霍霍跳動的聲音和窗外嗖嗖鳴叫的寒風的兩重湊,伸伸懶腰,打一聲長長的呵欠,再裹緊被子,頭顱找一個枕頭最舒服的位置,縮縮身軀,折成最不規(guī)則的“S”型,沐浴嚴冬中人間最溫暖的情和愛,再次入眠。
一會的功夫,鍋里騰騰升起的熱氣,籠罩了整個屋子,饅頭的香氣讓我從睡夢中蘇醒了,外公就從鍋里拿出一個白玉般的饅頭,用筷子掰下一塊,喂到我的嘴里。外婆邊忙活邊說:“東子,起床吧,太陽照屁股了,起來吃飯。”外公霸道地護著我:“讓娃娃再睡一會?!蓖馄爬砬频娜崧曊f:“再過一會兒菜涼了。”他倆的對話,讓我從朦朧中完全清醒了,就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穿好衣服。
飯桌上,已有豐富的、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在等著我。外婆靠著炕欄邊站著,一臉笑意地看著我,在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黑的藍圍裙上反復蹭著一雙枯瘦粗糙的手掌和手背上的水。門外的狗朝雪地里吠了兩聲,然后掀起門簾走了進來,極其迅速地抖下了身上的雪,我叫了一聲它的名字,它便立刻徑直小跑到炕邊,立起身子,兩只前爪扒在炕沿上,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我。
這就是我的“家鄉(xiāng)”,因為從我呱呱墜地到牙牙學語時,喝的就是這方水,踏的就是這塊地,我喜歡在大雪涌門的時候,頭枕著外公的腿,任他粗糙的大手撫摸著我的前額,聽著外公講“三顆麻子倒江山”和“白馬告狀”等古老的故事。喜歡跟外婆討論電視廣告上的“大寶”是物名字還是人名字的問題,喜歡聽外婆無法辯解時候,充滿溺愛的笑罵:“這個龜孫孫,外婆不識字說不過你”。
這就是我的整個家鄉(xiāng)的冬。
外公,外婆,我,狗,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