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最知名的美食之城里,如果有人愿意統計每天上桌的牲畜家禽和柴米油鹽,難以想象會是怎樣驚人的數字。人類文明行進到今時今日,人們之間的關系越來越需要依靠食物維系,當我們像是把整座城市都吃掉的時候,吃下去的,是不是僅僅是食物?
英文導讀∶ Yuzhong, the very center of Chongqing, is imbued with flavors and delicacies in various styles, for various people who can always fi nd their favorites. . .
在遙遠的完達山山谷,黑熊由于長久沒有進食而變得骨瘦如柴,至今無法進入冬眠。它昏沉地想:“要是來倆果子多好,實在不行,玉米棒子也成啊?!睅浊Ч镏?,堤岸孤樹的最后一批果實早就成熟,零零散散地落入長江流水,路過的游魚視若無睹,對黑熊眼里的美味沒有流露出絲毫興趣。再向南走,山林里脾氣很差的猴子們大概會和黑熊有相同愛好,但肚皮干癟時也會捉幾只樹蟲充饑,出去就敢說自己是肉食動物。
這個星球上的動物種類以百萬計,對食物各有獨特偏好,但再沒有任何一種,對待食物像人類這樣重視、審慎、挑剔,甚至為吃飯,賦予了生存之外的意義。在人類的短暫文明當中,全球各地的人們默契地成為了同謀,苦苦探尋味蕾間的尺度,在極端的條件中尋覓珍貴的食材,并為吃飯這件事催生出龐大的產業(yè):吃飯的環(huán)境要分三六九等,食材餐具得有高低貴賤,從原料甄選到烹飪手段,再到進食的地點,形成了完整的鏈條。甚至,還出現了一個叫做“美食家”的奇怪職業(yè)。
但是,貪食的基因或許還要追溯到更早以前。當遠古的先祖?zhèn)儗W會使用和制造工具,火的功用隨即被發(fā)現,成為了人類又一次智力飛躍的前提。借由熟食,人類結束茹毛飲血的生活,站在了食物鏈頂端。從第一個猿人嘗試用火烹飪食物起,文字和文明在年輕的炊煙里孕育。這樣看來,人類的貪食仿佛能被視作專情和懷舊的例證。
有人說,數千年的人類文明史,幾乎可以等同于美食的歷史。也許,對于這座星球上唯一的高等智慧生物來說,美食是擅長自娛自樂的他們最偉大的造物。可以預見的是,這場關于食物的征程,將會繼續(xù)伴隨人類的繁衍,永不斷絕。
許多華人導演熱衷和擅長拍攝吃飯場景。王家衛(wèi)甚至說,自己看一個導演,首先看對方會不會吃。雖然這個遍布全球的龐大族群幾乎無一例外地對吃有深刻情愫,但中國人卻仿佛先祖?zhèn)儎?chuàng)造出的那只上古兇獸,對食物有無可比擬的執(zhí)著和探索。
不過,導演們對食物的鐘愛似乎也并不總是那么單純。在李安導演的“父親三部曲”中,飯桌能算是最重要的場景。每一次吃飯,或有重大變故,或是引而不發(fā)。一頓飯下來,各個人物之間的關系一目了然,情緒、張力、環(huán)境,都在酒色食香中自洽。在這里,吃自然不僅僅是為了生存,也絕非為滿足口腹之欲。
千百年來,人類的智慧衍生出精密的思維、規(guī)則和關系,維持社會運轉的,是各種復雜的計算跟平衡。獨特的飯桌文化讓人們習慣在原始的進食過程里解決問題、商討對策,但遠古的基因仍舊根深蒂固,越是原始的欲望,越是能表現人們真實的狀態(tài)和關系。這個時候,人們吃的不再僅僅是飯食,而是自己扮演的社會角色和社交關系。長于拍攝吃飯的導演們,多得益以于這個世界上最復雜的飯桌人情。
左右頁圖:在渝中,食物如同這里的景色,截然不同,卻彼此相伴而生。當我們吃掉這座城市,品味的,也是這里獨特的氣韻。
尤其是當現代科技爆炸,全球人口呈幾何式增長,城市化進程導致人群更加密集。每一座龐大的城市容納著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以及天南海北的奇怪口味。人們依靠看似脆弱,實則強壯的飲食緞帶,維持著與城市之間的曖昧。新鮮的異地口味,和滿懷鄉(xiāng)愁的那口家鄉(xiāng)味道,都足以成為他們居留或離開的理由。
在今天,人和飲食的關系,到達了從未有過的密切。美食家蔡瀾曾對《時間上的中國》的導演陳曉卿說過,想要了解一座城市,就要去吃那里最普通、最市井的食物。美食之于人的影響,可見微知著。
香港的霓虹夜景下,飲食男女們上演著愛欲交織;斑駁曲折的老北京胡同里,偶爾響過一兩聲悠揚的叫賣。從紐約時代廣場午夜的咖啡香氣,到上海清晨小籠包蒸屜的裊裊白煙,關于一座城的都市煙火,有太多太多可說。
在偌大的重慶,最誘人的,同樣是這份煙火。重慶的市井之氣比之其他城市兼而有之,卻又截然不同。它們或許來自奔流不息的兩江,寄居在袍哥水上劃不完的“亂劈柴”,也可能生于街邊食肆,化身為貧富同桌的豪飲。重慶用食物打破金錢的壁壘,也締造出最具魅力的市井煙火。當城市被鋼筋水泥灌注的林立高樓覆蓋,這份原始而美好的煙火,退回兩江環(huán)繞的母城渝中,被小心安放。
在渝中,安靜的咖啡館旁可能是最地道的蒼蠅館子,火熱朝天的火鍋店也許緊鄰租金最昂貴的寫字樓。舊時的碼頭文化和精致的現代化同生共存,雖沒有涇渭分明,卻一直相安無事。街邊落拓一杯酒,飲盡的是江湖,高腳杯觥籌交錯,喝掉的是情調。所有的人們跟這座城市一樣,在交錯的人群里長袖善舞,偶爾放縱。
即便從未在這里生活過,也沒有人會不知道這是一座美食之城,街巷遍布老饕。但少有人能想到,當我們吃掉一座城市的時候,吃下去的是社會角色,是紅塵煙火;是長江游魚的危險餌料,也是完達山黑熊冬眠時肚子里的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