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忠
(安徽財經(jīng)大學 藝術(shù)學院,安徽 蚌埠 233030)
言及奎章閣學士院,在藝術(shù)史上一般都將之理解為元代宮廷的書畫收藏機構(gòu),這或許是因為在很多經(jīng)過元代內(nèi)府收藏的書畫作品上都留有奎章閣的收藏巨印“天歷之寶”或“奎章閣寶”。另外,由于元文宗圖帖睦爾深受漢文化熏染,不僅能詩會文,而且雅好翰墨,當他設(shè)置奎章閣學士院之后,不僅擢任著名書畫家柯九思為鑒書博士,凡是內(nèi)府所收藏的法書名畫,都命其鑒定真?zhèn)?,而且文宗本人“非有朝會祠享時巡之事,幾無一日而不御于斯”[1]437,與虞集、柯九思等文臣儒士“以討論法書名畫為事”[2]91。上述這些記載確實讓人容易覺得奎章閣學士院就是一個主要供文宗皇帝與書畫文士燕閑怡情的藝術(shù)機構(gòu)。但事實上,奎章閣學士院成立的宗旨是多方面的,并且其性質(zhì)也隨著不同時期有所改變。[3]38例如,虞集在元文宗天歷二年(1329年)四月所作之《奎章閣記》中闡述奎章閣學士院成立的宗旨是:“備燕閑之居,將以淵潛遐思,緝熙典學。乃置學士員,俾頌乎祖宗之成訓,毋忘乎創(chuàng)業(yè)之艱難,而守成之不易也。又俾陳夫內(nèi)圣外王之道,興亡得失之故,而以自儆焉?!盵1]437后來,他又在《皇圖大訓序》中對奎章閣學士院的設(shè)立宗旨有所表述:“天子始作奎章閣,延問道徳,以熙圣學。”[4]468而虞集撰寫的《奎章閣銘》則將設(shè)置這一機構(gòu)描述為文宗萬機之暇通過書畫怡神的休閑場所:“天子作奎章閣,萬機之暇,觀書怡神,則恒御焉。”[5]60另據(jù)文宗詔書所言,設(shè)立奎章閣學士院之目的是“置學士員,日以祖宗明訓、古昔治亂得失陳說于前,使朕樂于聽聞”(《元史》卷三十四《文宗本紀三》)[6]751。此外,在《元史》卷八十八《百官志四》中亦記載有奎章閣學士院的創(chuàng)辦宗旨:“命儒臣進經(jīng)史之書,考帝王之治”[6]2222。總之,元文宗建立奎章閣學士院的實際用意并非只是鑒賞書畫寶玩。
據(jù)相關(guān)的研究表明,除了招攬文士陪伴皇帝在燕閑之際保管整理并鑒定內(nèi)府文物書畫之外,奎章閣學士院的實際職能還包括向皇帝進講儒家經(jīng)典及漢文史籍,教育貴族子弟和年輕怯薛成員,參與議事,搜集經(jīng)史典籍,編輯翻譯皇室典章,等等。[7]76其中向皇帝進講儒家經(jīng)典、教育貴族子弟及參與議事等均與皇帝的治國理政密切相關(guān)。因此,從實際的主要職能上來講,與其說奎章閣學士院是一個書畫收藏機構(gòu)或文化機構(gòu),不如說這是一個輔政機構(gòu)更為確切。在奎章閣中對書畫的收藏與鑒賞,只是君臣間“延問道徳”“考帝王之治”“日以祖宗明訓、古昔治亂得失陳說于前”之余事,或者說只是文宗用以招攬文士、籠絡(luò)人心的一種“障眼法”而已。
在元代歷史上,文宗圖帖睦爾的繼位既突然又理所當然。所以在經(jīng)過了殘酷的宮廷斗爭之后,如果說文宗設(shè)立奎章閣學士院并整日在里面與文臣儒士一起,只是將討論法書名畫、發(fā)展個人的興趣愛好作為主要目的的話,就未免太過于狹隘,或過于低估了文宗作為一個皇帝的政治抱負。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從上述奎章閣的創(chuàng)立宗旨中實際上已經(jīng)可以看得很清楚。作為武宗次子,依據(jù)武宗與仁宗協(xié)定,仁宗之后皇位當傳于文宗兄和世,無奈后來生變,和世被迫出居朔漠,而文宗亦頗受排擠,一直未得大用。(《元史》卷三十一《明宗本紀》,卷三十二《文宗本紀一》)[6]693,703-704但他早就志在魏闕,只是由于一直沒有機會,不得不韜光養(yǎng)晦。文宗在建康(今江蘇南京,古時又稱“金陵”)為懷王時曾作有《登金山》詩一首:
巍然塊石數(shù)枝松,盡日游觀有客從。
自是擎天真柱石,不同平地小山峰。
東連舟楫西津渡,南望樓臺北固鐘。
我欲倚欄吹鐵笛,恐驚潭底久潛龍。[8]
詩中“自是擎天真柱石,不同平地小山峰”應(yīng)當為其自擬,最后一句之“潛龍”暗指其他覬覦帝位者,也可能是文宗自指,表明政治形勢險惡,自己不得不蟄伏隱居以等待時機。幾年后,他終于等來了機會。依靠燕鐵木兒、伯顏等人的政治才能和軍事實力,并在假意讓位于其兄和世之后,文宗最終得以坐上了皇位。細想一下,對于一個久已渴望出頭并不惜毒弒親兄以重獲皇位的人,[9]551-552當上皇帝后將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臨池賞畫上,只是為了發(fā)展自己的藝術(shù)愛好,這樣的解釋實在難以符合情理。只不過皇位的降臨對文宗而言還是有點突然,甚至他還沒有為此在政治和軍事上做好充分的準備。由于權(quán)臣燕鐵木兒和伯顏等人的政治實力過于強大,加之其他一些蒙古貴族保守勢力的反對,文宗在位五年始終大權(quán)旁落,這迫使他在即位后不得不繼續(xù)以清靜無為的姿態(tài),俟機培養(yǎng)親信,鞏固政治實力。
關(guān)于文宗設(shè)立奎章閣學士院的真實動機,我們從其開設(shè)的時間上亦可窺見一斑。泰定五年(1328年)九月元文宗即位,改元天歷,同時他又遣使恭迎其兄和世于漠北。次年(1329年)正月和世即位于和寧之北,是為明宗。而緊隨其后,就在這一年(1329年)的二月,文宗設(shè)立奎章閣學士院于京師,遣人以除目奏明宗,明宗從之。(《元史》卷三十一《明宗本紀》)[6]696三月,奎章閣便宣告正式成立。然而此時文宗既尚未正式完成與其兄和世的皇位轉(zhuǎn)讓,也還沒有得到明宗正式冊封他為太子(明宗冊封圖帖睦爾為太子的時間在當年四月)。在自己的政治地位尚未完全落實之際,文宗就如此急于創(chuàng)建奎章閣,從中一方面可見文宗對于創(chuàng)建該機構(gòu)的重視程度,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他想在自己的皇位正式讓給其兄之前抓緊完成這一機構(gòu)的“立法”手續(xù),以便取得“合法”的地位,以此作為自己日后籠絡(luò)人心、實現(xiàn)政治理想之處所。①參閱姜一涵《元代奎章閣及奎章人物》,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1年,第212頁。傅申曾在《奎章閣年譜初稿》中亦對文宗奏立奎章閣學士院一事發(fā)表看法,認為:“由此可知文宗在遜位于明宗之后才成立奎章閣,為其牢籠人才,建立私人勢力之根據(jù)地。”見傅申《元代皇室書畫收藏史略》,臺北:臺北“故宮博物院”,1981年,第43-44頁。
奎章閣學士院在元文宗天歷二年(1329年)三月開始成立時為秩正三品,與中書省以下的“六部”尚處于同一級別。其主要官員皆由其他部門借調(diào)或兼任,翰林學士承旨忽都魯都兒迷失與集賢大學士趙世延并為大學士,為奎章閣名義上之領(lǐng)袖,翰林直學士虞集、御史撒迪并為侍書學士,另置承制學士、供奉學士各二員。此后,奎章閣學士院的機構(gòu)設(shè)置逐步得到完善,地位亦得到進一步提升。至同年八月,奎章閣學土院就很快升為秩正二品,一躍而成為略低于翰林兼國史院與集賢院而處于中央一級的特設(shè)機構(gòu)。[7]64試想一下,如果不是出于加強奎章閣實際權(quán)力之目的,而僅僅作為皇帝燕閑賞畫之處所,文宗是沒有必要在短時間內(nèi)將奎章閣的品秩提升得如此之高的。
更為重要的是,這一機構(gòu)還得到了文宗皇帝的特別關(guān)照。他經(jīng)常眷顧奎章閣,“幾無一日而不御于斯”,與儒臣文士打成了一片。在奎章閣中,文宗和閣中諸臣甚至不用過多拘于君臣之禮,可以時常進行一些較為輕松的談話,當然也會時常論及國事,于是“宰輔有所奏請,宥密有所圖謀,諍臣有所繩糾,侍從有所獻替,以次入對,從容密勿,蓋終日焉”[1]437。文臣偶爾進呈書畫作品,文宗也會將其中的一些藏品回賜給他們,君臣之間的關(guān)系甚為融洽。他對儒臣文士的這種異乎尋常的親近和禮遇,自然拉近了君臣之間的距離,甚至使得很多漢人儒臣渾然忘了原本被視為夷夏之隔的民族界限,在不自覺中對文宗產(chǎn)生了絲絲眷戀的情懷,[3]36似乎與文宗在一起談藝論道已成為他們每日必需的一項生活內(nèi)容。例如,柯九思就曾作《春直奎章閣二首》詩云:
(一)
旋拆黃封日鑄茶,玉泉新汲味幽嘉。
殿中今日無宣喚,閑卷珠簾看柳花。
(二)
春來瓊島花如錦,紅霧霏霏張九天。
底事君王稀幸御,儒臣日日侍經(jīng)筵。[10]22,[11]
其中“底事君王稀幸御,儒臣日日侍經(jīng)筵”一句明白無誤地描寫了儒臣每日侍奉經(jīng)筵并得到皇帝臨幸的滿足感,而“殿中今日無宣喚,閑卷珠簾看柳花”一句則隱約地透露出未得到宣喚進宮后的點點失落。文宗正是通過這種與文人儒士經(jīng)常在一起品鑒法書名畫的方式慢慢地達到籠絡(luò)人心的目的。從奎章閣授經(jīng)郎揭傒斯的詩文中可以看出他是如何早出晚歸為奎章閣的事務(wù)忙碌奔波的:
天歷年中密閣開,授經(jīng)新拜育群材。
宮門待漏嘗先到,講席收書每后回。
召試時蒙天語勞,分題不待侍臣催。
滿頭白雪丹心在,太液池邊只獨來。[12]1047
可以想象得到,如果不是心悅誠服地想報答文宗對他的恩遇,揭傒斯怎么會表現(xiàn)得如此忠心耿耿,乃至于披星戴月地為奎章閣的事務(wù)奔忙?文宗的時常臨幸,無形中將朝廷的權(quán)力中心轉(zhuǎn)移到了奎章閣。這樣一來,盡管他每次臨幸奎章閣都以與文臣儒士討論法書名畫為事由,仍舊難免使朝廷中其他當權(quán)大臣感到些許權(quán)力危機。
文宗這種拉攏民心、力圖蓄養(yǎng)自己政治實力的嘗試被朝廷中的另一伙勢力有所察覺后,自然招來他們的猜忌。他們開始不斷尋找各種借口打擊奎章閣中這群得到皇帝寵遇但實際上并無多少政治實力的儒士文臣,迫使虞集等人在無奈之下只得選擇“辭職”,以免受戕害。例如天歷三年(1330年)二月二十九日,虞集與奎章閣大學士(正二品)忽都魯都兒迷失、撒迪等“以入侍燕閑,無益時政,且媢嫉者多”(《元史》卷一八一《虞集傳》)[6]178為由正式提出了辭職。這件事在《元史》中的《虞集傳》與《文宗本紀》皆有載述。為此,文宗還特意下發(fā)詔諭曰:
昔我祖宗,睿智聰明,其于致理之道,自然生知。朕以統(tǒng)緒所傳,實在眇躬,夙夜憂懼,自惟早歲跋涉難阻。視我祖宗,既乏生知之明,于國家治體,豈能周知?故立奎章閣,置學士員,日以祖宗明訓、古昔治亂得失陳說于前,使朕樂于聽聞。卿等其推所學以稱朕意,其勿復(fù)辭。(《元史》卷三十四《文宗本紀三》)[6]751
文宗為了能夠挽留下虞集等人,推心置腹地道出了自己即位以來所感受到的勢單力薄,并表明了自己為此“夙夜憂懼”。
對虞集等人的這次辭職,文宗成功進行了慰留,但是接下來圍繞奎章閣的事態(tài)發(fā)展還是令他難以招架。差不多又過了一年,至順二年(1331年)三月初九這一天,又有御史臺大臣彈劾奎章閣參書雅琥“阿媚奸臣,所為不法,宜罷其職”(《元史》卷三十五《文宗本紀四》)[6]779。這一次文宗答應(yīng)了彈劾者的奏請。此事過去半年后,到了這一年的九月廿一,御史臺的蒙古族諫臣再一次將彈劾的矛頭指向了文宗的寵臣——奎章閣鑒書博士柯九思,以其“性非純良,行極矯譎,挾其末技,趨附權(quán)門,請罷黜之”(《元史》卷三十五《文宗本紀四》)[6]791。這一次著實令文宗感到很是為難。元末明初人徐顯著《柯九思傳》記載:
寵顧日隆,由是言者見忌,公乘間跪白上曰:“臣以文藝末技,遭逢圣明,而縱跡孤危,殞越無地,愿乞補外以自效,庶幾仰報日月照臨之萬一,幸陛下哀憐,幸甚。”上曰:“朕在,汝復(fù)何憂。”翌日,御史章入不報,故事諫臣言不行,則納印請去。上重違諫臣意而慮危公,召公諭之曰:“朕本意留卿而欲伸言者路,已敕中書除外,卿其少避,俟朕至上京宣汝矣。”公拜且泣,辭出,而中書竟格詔不行。未幾大行上賓,公因流寓吳中。[13]1
根據(jù)這一記載,可知文宗曾確實想對柯九思加以保護,怎奈御史臺的蒙古族諫臣要“納印請去”,以辭職相要挾,文宗只好做出讓步,指示中書省安排柯九思外調(diào)以避風頭,并許諾等過段時間再重新起用。然而中書省竟敢將文宗的這一詔諭置之不理,以至于柯九思最后流寓吳中。這件事,一方面反映出文宗當時心有余而力不足,權(quán)力被架空到就連妥善安置一名自己的親信都難以實現(xiàn);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文宗朝的實權(quán)派將奎章閣視為影響他們政治利益的是非之地,非除之而不快,因此才會對其中的文士不斷羅織罪名予以打擊。想一想,虞集于元成宗大德初進入京師,先后歷仕成宗、武宗、仁宗、英宗、泰定帝、文宗六朝,天歷三年(1330年)時已官至奎章閣侍書學士(從二品),以他的資深閱歷及老成持重的處事風格,猶被迫不得不提出“辭職”以避嫌,可見當時奎章閣儒臣所遭受的外界壓力有多大。如此看來,身為五品之職的鑒書博士柯九思遭人彈劾并力請外補就不足為奇了。
總結(jié)奎章閣的設(shè)置及其書畫活動與文宗皇帝治國理政之間的政治關(guān)系,筆者認為我們至少可以得出以下幾點結(jié)論:第一,從表面上看,奎章閣學士院只是文宗招攬文士入侍燕閑、觀覽經(jīng)史典籍、鑒賞古今法書名畫之場所,而奎章閣諸儒士文臣的真正身份乃是文宗的政治智囊團。因此,其設(shè)置的宗旨主要是為了幫助文宗皇帝提供治國理政的經(jīng)驗。第二,由于國家的實際權(quán)力大多數(shù)為燕鐵木兒和伯顏等人所掌控,文宗將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臨池賞畫等文藝活動中,以此營造宮廷的藝術(shù)氣息和漢化氛圍。他如此做,一方面是出于自己的興趣愛好,另一方面更是為了通過彰顯自己的漢學修養(yǎng)及儒化傾向,樹立自己在漢人臣民中的良好形象,進而提高自己在漢人臣民中的政治威信和合法性。第三,文宗開設(shè)奎章閣,并利用書畫鑒賞為媒介,為自己和文臣儒士提供了一個可以輕松交談的環(huán)境,借此達到籠絡(luò)人心、蓄養(yǎng)政治實力之目的。第四,在大權(quán)旁落、危機四伏的政治環(huán)境下,怡情書畫以顯示清靜無為,也是文宗借以掩飾自己政治意圖的障眼之法,或者說是他為了自我保護所采取的一種偽裝手段。然而文宗本人以及他所招攬的一批文臣儒士如虞集、柯九思等,畢竟還是文人氣質(zhì)太濃,在面對燕鐵木兒、伯顏等老謀深算且陰險毒辣的權(quán)臣時,他們根本沒有采取有效措施的機會,以至于在奎章閣中所討論的治亂得失大多流于空談。即便如此,還是難以消除燕鐵木兒等人的疑心,文宗不得不在至順三年(1332年)二月辛酉,將奎章閣的領(lǐng)袖職位讓與燕鐵木兒,命其“兼奎章閣大學士,領(lǐng)奎章閣學士院事”(《元史》卷三十六《文宗本紀五》)[6]801。這是繼前一年九月份柯九思遭到彈劾去職之后,奎章閣發(fā)生的又一重大變故。從此之后,奎章閣學士院被燕鐵木兒完全掌控,其參政、議政的職能更是難以發(fā)揮了。幾個月之后,文宗也飲恨上賓,至此奎章閣更是沒有了精神支柱,雖然未被即時撤銷,但實際上幾近于名存實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