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曉聲
那是一頭漂亮驢子。三歲多,能干不少活了。
那孩子經常以欣賞的目光望著自家的驢,欣賞起來沒個夠。在他眼中,他家的驢好漂亮啊——兔耳似的一對耳朵;睫毛很長又整齊的眼睛;不寬不窄的頭;不厚不薄的唇;肩部那條驢們特有的招牌式的深色條紋;直直的腿;完好的尚未受損的蹄……總之,在那孩子眼中,他家的驢哪兒都漂亮,沒有一處不耐看。
十六歲的少年只從印刷品上見過牛和馬,還沒見過真的。至于騾,他僅僅會寫那個字,都沒從印刷品上見過。他也暗自承認印刷品上的牛和馬皆很精神,各有各的雄姿。但它們是印在紙上的,不是他家的呀。而且,不論他還是他父母,都不敢想自己家里會有一頭?;蛞黄ヱR。中國剛實行分田到戶不久,全村哪一戶人家都不敢做家有大牲口的夢。
那個村太小,在大山深處,東一戶西一戶的,幾十戶農家分散而居,圍繞著面積有限的一片可耕地。不論每家的人多么勤勞,那片土地上打下的糧食從沒使人們吃飽過。后來,被遷到此處的農戶多了,全村就只能年年靠救濟糧度日了。
然而那少年當年卻是有自己的夢的,他正處在喜歡有夢想的年齡。他家的驢是好的,他的夢想是它經常做母親,每年都會生下小驢,一頭頭送給別人家,于是全村有很多驢,家家都有小驢車。女人、老人和孩子們,經??梢赃M縣城了。十六歲的他,還沒進過縣城。進過縣城的孩子是有數(shù)的幾個,進縣城是他的另一個夢。
他不可能不對別人說說自己的夢想,首先聽他說過的是他父親。
“不許你再做那種大頭夢!你也是驢腦子呀?還夢想著家家都養(yǎng)驢!人不喝水啦?!”
父親生氣的一訓,他就再也不在家里說他的夢想了。
對于一個少年,心有夢想是憋不住的。不久,老師和同學們也知道他的夢想了。同學們對他的夢想都持嘲笑態(tài)度--和驢聯(lián)系在一起的夢想,也能算是夢想么?夢想應該是高級的想法嘛!老師卻對他的夢想深有感觸,還鼓勵他寫出來。他就寫了。幾個月后,他家的驢出了名,他也出了名,因為他的夢想登在縣里的文學刊物上了。同村的同學將此事在村中說開了,不僅他的父母,村里的大人都對他刮目相看了。
但是對那頭驢,他父親的既定方針并沒改變--盡快賣掉。那也就意味著,縣里某些飯館的菜單上,會多了以“驢肉”二字吸引人眼球的菜名;縣城里沒有靠驢來干的什么活。村里的大人們也都認為,他父親盡快那么做了,才不失為明智的一家之主。
分田到戶時,那頭驢出生不久。它母親是隊里重要的公共財富,為隊里貢獻了畢生力氣,生下它沒隔幾天就病死了。它的父親是另一個隊的牲口,被殺掉了,將肉分吃了。小驢沒人家要,都明白長大了誰家也養(yǎng)不起,驢的胃口并不比牛馬騾小多少,單干了,每家才分一二畝地,莊稼活人就干得過來,何必非養(yǎng)一頭驢?少年的父親出于惻隱之心,將小驢牽回了家。果不其然,驢子后來給他家?guī)砹撕艽蟮臒?-全村人僅靠一口井解決飲用水問題,井水忽然變淺了。縣里的地質專家給出的結論是,水層太薄,已快滲完了。解決方案是,須找準水層豐沛的地方,用鉆井機再鉆出一處深井,起碼得鉆一百幾十米深,也許還要深,并且要靠汲水設備將水汲上來??傊诋斈?,少說得花十幾萬元。村里的人家生活都很困難,湊不了那么大數(shù)的一筆錢,只得作罷。后來,井水更淺了,便每家輪流用水。輪到誰家,將孩子和桶輪流吊下井去,一大碗一大碗地往桶里裝水。各戶人家斯時都全家出動,一切能盛水的東西都用上,輪到一次要一周多呢!倘缺水了,就得向別人家借水?。?/p>
輪到那少年家時,他母親將驢子也牽到井邊。拽上的第一桶水先不往家里拎,而是先讓驢子飲個夠。那驢經常處于渴而無水可飲的情況,有幾次都闖入屋里找水喝。見著水,飲得像沒個夠似的。往往,它一抬頭,一小桶水已飲光了。有村人看見,心里便生氣了--“專家說水層都快滲不出水來了,那話你家人也聽到了!還講不講點人道主義啦?”少年的母親也生氣了:“到哪時說哪時,現(xiàn)在不是還有水嗎?有水我就不能讓我家的驢活活渴死!我家的驢還被別人家借去干過許多活呢,這又該怎么說?”
結果,吵了起來。少年趕緊將驢牽回家,他父親則急忙跑到井那兒去制止自己的老婆,向對方謝罪。也許,他父親的內心里,也曾有過如兒子一樣的夢想--造一輛小驢車,使自己的老婆兒子進縣城變得容易些。沒想到出了水的實際問題,夢想破滅了。自從發(fā)生了吵架事件,少年的父親賣驢的想法更急迫了,只不過一時還找不到出價合理的買主。而少年望著他眼中那頭漂亮的驢子時,目光憂郁了,他變得心事重重了。兩年過去了,他家的驢卻沒賣,真相是--每天夜里,他將驢牽到井邊,將長繩的一端系在驢身上,另一端系自己腰上,一手拎小桶,緩緩下到十幾米深的井里。好在井壁并不平滑,突出著些石凸,可踏足。預先測準距離,并無危險。驢也聽話,命它在哪站定,就老老實實站在哪兒,一動不動。待拎上半桶水,看著驢一口氣飲光了,再下井。每次臨走,還要拎回家半小桶水。那驢聰明,經過兩次后,明白小主人的半夜行動是出于對它的愛心,以后極配合。因為半夜飲足了水,白天不那么渴了,不犯驢脾氣了,干起活來格外有勁兒了。某夜下雪,他粗心大意,留下了蹄印和足跡。天亮后,一些男人女人聚到他家院門前,嚷嚷成一片,指責他家人偷水。
丟人?。?/p>
但那種行為確實是偷嘛!
他母親臊得不出屋,他父親當眾扇了他一耳光,保證當日就殺驢,驢肉分給每一家,算是謝罪。待人們散去,父親一會兒磨刀,一會兒結繩套。瞪著驢,剛說完非把你殺了不可,嘆口氣又說,我下得了手嗎?要不就吊死你!又瞪著少年吼,我一個人弄得死它嗎?你必須幫我!
少年流淚不止。
驢也意識到問題嚴重,大禍即將臨頭了,在圈內貼壁而站,惴惴不安。
那時村里出現(xiàn)了幾名軍人,是招兵的。為首的是位連長,被支書安排住到了他家。該縣是貧困縣,該村是貧困村。上級指示,招兵也應向貧困村傾斜,所以,他們親自來了。
天黑后,趁父母沒注意,少年進了連長住的小屋。
連長笑問:“想走我后門參軍?那可不行。我住在你家里也不能為你開后門。招兵是嚴肅的事,各方面必須符合條件?!?/p>
他哭了。說自己參得了軍參不了軍無所謂,盡管自己非常想參軍——他哀求連長們走時,將他家的驢買走,那等于救它一命。他夸他家的驢是一頭多么多么能干活的驢,絕不會使部隊白養(yǎng)的。
連長從枕下抽出兩期雜志,又問:“發(fā)表在這上邊的兩篇關于驢的散文,是你寫的?”
那時他已發(fā)表了第二篇散文,第二篇比第一篇反響更好。他點頭承認。連長是喜歡文學的人,雜志是在縣里買的。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是文學很熱的年代,那份雜志是縣里的文化名片。
一位招兵的連長,一個貧困農村的少年,因為文學的作用忽然有了共同語言。
連長說:“你對你家的驢感情很深啊!”
他說:“它早已經是我朋友了。它為我家為別人家干了那么多活,人得講良心?!?/p>
連長思忖著說:“是啊,是啊,完全同意你的話。”
由于家中住了一位連長,他爸暫且不提怎么弄死那頭驢了。
而那少年,已過十八歲生日了,嚴格說屬于小青年了。他和同村的幾名小青年到縣里一檢查身體,都合乎入伍條件,于是都成了新兵。即將離村時,唯獨他遲遲不出家門。連長邁進他家院子,見他抱著驢頭在哭呢。
他父親說:“你倒是快走哇!”
他就跪下了,對父親說:“爸,千萬別殺死我的朋友……我走了,不是等于省下一份給它喝的水了嗎?”
連長表情為之戚然,也說:“老鄉(xiāng),告訴大家,我保證,一回到部隊就號召捐款,爭取能為你們村集到一筆打機井的錢。”
連長和他剛走出院子,驢圈里猛響起一陣驢叫,聽來像是驢也放聲大哭了……
2017年12月某日,在一次扶貧題材的電視劇提綱討論會上,一位轉業(yè)后當起了影視投資公司項目主管的曾經的團長,講了以上他和一頭驢子的往事。
討論會我也應邀參加了。
有人問:“你們那個縣現(xiàn)在情況如何了?”
他說還是貧困縣,但已確實在發(fā)生一年比一年好的變化。
有人問:“你們那個村呢?”
他說已有兩口機井,不再缺水了;與縣城之間,也有一條暢通的公路了。
導演問:“那頭驢后來怎么樣了?”
曾經的步兵團的團長,五十幾歲的大老爺們,眼眶頓時濕了。他說,據他父親講,當年為了送一名難產的女人到縣醫(yī)院去,一路奔跑,累死在醫(yī)院門前了。
他說,他無法證實父親的話是真是假。既然村里人的口徑也一致,他寧愿相信真是那么回事。
“導演,請把我的朋友寫到劇本中吧。沒有它,我也許不會熱愛上文學,也許不會有現(xiàn)在這一種人生。我一直在想用什么方式紀念它,人得講良心,求你了……”
眾人肅然。而且,愀然。
導演李文岐看著編劇說:“加上這個情節(jié),必須。否則,咱們都成了沒良心的人了,可咱們得成為講良心的人!”
眾人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