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
那屋子,筑在一條河的岸上?;遗f,破敗,像是早已被廢棄多年。夏日的早晨或黃昏,屋子靜謐的影子倒映在河面上,有種不真實感。倘若有風(fēng)吹過,水波一皺,那屋影就全被揉碎了,只剩下河水對屋子的追憶。
許多年以來,那屋子的門都關(guān)閉著,陽光照不進去,只能照在那兩扇褪色的灰白的木門上,以及木門上雕刻的同樣褪色的殘朽的左右門神上。早些年,或許是出于好奇,村里人上坡干活或收工回家,路過那屋門前時,都要習(xí)慣性地從窗戶外朝里瞅瞅。屋子里其實也沒有什么,無非是一張桌子,一張床,幾條凳子和兩張椅子。最顯眼的,是堂屋的香案。香案上一年四季都燃著香,裊裊青煙環(huán)繞和彌漫在屋內(nèi)。香案旁側(cè)的墻壁上,掛著一幅黑白照片,落滿了灰塵。那是一張中年男人的面孔,目光呆滯,神情麻木,蜘蛛網(wǎng)罩著他的眼,耳,鼻,舌;也罩著他的瘦,冷,和蒼白。很顯然,這個照片上的男人,已經(jīng)被死亡領(lǐng)走了,去了一個非常遙遠(yuǎn)而又陌生的地方。
后來的一天,那屋子的窗戶被一塊藍(lán)印花布給遮住了,村人們的窺探的視線因之被擋在了窗外,只余下各種各樣的猜測和議論在村子里游走。從此,那座房屋成了村里一個漆黑的“城堡”。這個城堡比卡夫卡筆下的城堡還要令人費解。然而很可惜,我們村里沒有土地測量員,只有石匠和木匠。否則,就可以找個借口,派人去悄悄靠近那個城堡,靠近城堡里面的秘密和幽暗了。
現(xiàn)在是六月里的一天,我回鄉(xiāng)居住的第一百二十三個日子。我那天的心情很煩躁,書也看不進去。拿在手里翻開,書上的字跡全都模糊一片,像畫家滴在宣紙上的墨團。文章更是寫不出來,打開電腦,又關(guān)上。一會重新打開,還是寫不出,靈感全都被電擊了似的。我索性拿起魚竿,提著桶去河邊釣魚。當(dāng)我從那座屋門前走過時,我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燃燒的氣味。我停下了腳步,站在院子里。那院子很干凈,連一片樹葉也沒有。更看不到雞、鴨和狗的身影,也聽不到有豬和羊的叫聲。太陽依舊明亮而放蕩地照耀著。屋子依舊落寞而封閉地存在著。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就沒了釣魚的興致。
我佇立在院壩里,腦海里不斷地閃過這屋里住著的那個女人的模樣 。她把自己關(guān)在這屋子里已經(jīng)十幾年了。她不是個瘋子,精神很正常的,可偏喜歡將自己幽閉起來。她怕見光,怕淋雨,怕吹風(fēng),怕屋外的一切。她活在村子之中,又活在村子之外。這十幾年來,只有少數(shù)幾個村民看到她走出過屋子——她在院壩里站了一會后,很快又鉆進了屋,掩上門,拉上窗戶的藍(lán)印花布——整個世界又一次剩下她獨自一人了。
印象中,我還是在多年前的一個盛夏的午后,看到過她一次。那年天大旱,高溫持續(xù)了兩個多月,滴雨未下,田地都龜裂著,樹木和竹子有的也被驕陽曬死。我回鄉(xiāng)看望父母,剛爬到山路的轉(zhuǎn)彎處,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出現(xiàn)在路邊,著實嚇了我一跳。她手里拿著一把割草刀,好似在找什么草藥。那會兒村人們都還躲在家里午休,野外沒有人。她一見到我,似乎也被嚇到了,轉(zhuǎn)身就跑,像被太陽追著似的。跑著跑著,她就化掉了,不見了影子。
那個女人有個兒子,年齡四十好幾了,單身,在外地一家不知什么工廠打工。逢年過節(jié),還能看到他回來。平常是絕看不到的。但即便是兒子在家,那個女人也是不會從屋子里出來露面的。她的兒子也不會強迫她出來。他們似乎并沒有血緣關(guān)系,他們是兩個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即便他們彼此間還有那么點愛,也難以治愈他們那各自心里的終極的孤獨。這孤獨多像卡森·麥卡勒斯的那部《心是孤獨的獵手》的書里所昭示的孤獨啊——那個鎮(zhèn)上的啞巴——一個名叫辛格的銀器雕刻工的孤獨。
從屋子里彌散出來的清香的氣味越來越濃,我再一次看了看這屋子。我知道里面住著一個女人,那屋子既是她的殼,也是她的心;既是她的監(jiān)獄,也是她的佛堂。
村里的好些人都成了水鬼了。
正月,有兩個,一個木匠和一個石匠。這兩人互相敬重,又相互憎恨。一個星夜,他們相邀去鎮(zhèn)上喝酒,都醉了。歸途中,雙雙掉進河里,愛和恨,都一并被河水給抹平了。
二月,有一個,是個青年。新年剛過,爆竹的焰火還在天空綻放,春天的步履還在田園蹁躚,這個青年獨自在野外走來走去,彷徨又徘徊。沒有人知道他內(nèi)心在想些什么,他的臉上一點看不出新春的喜悅,眼睛時而明亮,時而憂郁,像這個季節(jié)里植物的顏色的變化。再過幾天,他就要離開他所熟悉的故土,去往遠(yuǎn)方,成為一個異鄉(xiāng)人??闪钫l也沒想到的是,在二月里一個寒涼的春夜,他把自己獻(xiàn)給了流水。
三月,也有一個,是個姑娘。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這艷麗的灼紅的桃花,既開在桃樹的枝頭,也開在姑娘的臉頰。每年的這個時候,姑娘都會偷偷地去到后山的桃園里,聆聽桃花的囈語,觀賞花瓣的鮮潤。她喜歡站在花叢中,喜歡那種被花所包裹的感覺,就像她熱愛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這或許是她最后一次賞花了。過了三月三,她就要出嫁了。嫁給另一個季節(jié),嫁給一個比他成熟的男人。她的青春和花期即將結(jié)束。昨晚,她的父母已給她整理好了嫁妝。她躲在三月的夜里,哭了整整一夜。她的淚濡濕了三月里的桃花。她哭三月,也哭自己。哭完之后,她睡了一個安穩(wěn)覺。翌日,這個多愁善感的姑娘,便如一片凋零的花瓣,隨著流水飄走了。
時間轉(zhuǎn)眼到了六月,《詩經(jīng)》里“食郁及薁”的六月,棠棣和野葡萄生長的六月。又有兩個人成了水鬼。
第一個死在六月上旬。一個無月的夜晚,天氣燠熱,晚飯后的人們各懷心事。年長者搬張椅子,坐在屋檐下或院子里,點燃煙卷,開始了“往事與隨想?!彼麄兘^不是要效仿那個俄國的赫爾岑。這些一輩子都活在鄉(xiāng)下的卑微如草芥的老人,根本沒聽說過赫爾岑的名字,但他們又無疑都經(jīng)受過如赫爾岑那樣的血和淚。不同的是,赫爾岑將他的回憶寫成了幾卷本的皇皇巨著,而這些鄉(xiāng)村老頭則把自己的心路歷程獻(xiàn)給了黑夜和星空,煙斗和沉默……年輕人呢,呵,沒有年輕人了。鄉(xiāng)里的年輕人,早就生活在了別處,成為一個又一個的“異鄉(xiāng)人”了。說不定,他們此時此刻也正在經(jīng)受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或之重呢。如此一來,就只剩下那些孤獨和可憐的小孩子,寂坐在電視機前,觀看不屬于他們的童話世界——那個世界里也有風(fēng),有雨,有山,有水,有溝壑,有裂隙,有歡笑,有淚滴——可獨獨沒有愛。那些本該施予他們的愛,統(tǒng)統(tǒng)都變成了蟋蟀的叫聲,鉆到床底下去了。這是一個多么郁悶的無月的夜晚啊!然而,就在這個夜晚,村里一個姓羅的老頭躺在椅子上陷進自己的往事里,再也沒有走出來。當(dāng)他的孫子喊他回屋睡覺時,發(fā)現(xiàn)他的身子已經(jīng)僵硬了。周身都結(jié)滿了露水,眼角還有兩行濁淚爬過的痕跡。大家都說,老人是被水鬼帶走的——因他年輕時,去外地討生活,被人打斷了一條腿。閻王擔(dān)心他走旱路費勁,所以才委派一個水鬼來接他。被水鬼接走的人,自然就是十足的水鬼了。endprint
第二個死在六月下旬。死者是個中年男子——我們村里最老實巴交的一個人。他趁著朦朧月色早早地就躲在河邊的蘆葦叢里。肩挎一個帆布包,包里放一把大大的鋼絲鉗,以及幾大把花生和一瓶燒酒?;蛟S是害怕,他一邊剝花生吃,一邊喝酒。直到月上中天,他才偷偷地爬上了蘆葦叢旁側(cè)的變壓器——試圖用鉗子夾斷一根電線帶走。他在做一個生活的盜火者。豈料,電線剛被夾斷,他就從變壓器上掉進了河里。那些水里受到驚嚇的魚兒四處亂竄。但不多久,河水就恢復(fù)了平靜。夜天上,一輪孤月,發(fā)出慘白的光。那光照耀著寧靜的水面,也照耀著水面上寧靜的夜色。
村里的好些人都成了水鬼了。
我在夏夜里聽到過各樣的哭聲。
那哭聲,有時大,有時??;有時纏綿,有時悱惻;有時孤絕,有時冷寂;有時如流星劃過天幕,有時如蚊蟲嗡鳴耳畔;有時似夜風(fēng)搖撼大樹,有時似月光照臨池面;有時像鄉(xiāng)村基督徒唱誦的贊美詩,有時像吃齋信佛者念誦的經(jīng)文……
這些哭聲,曾讓我徹夜難眠。我躺在床上,被各種哭聲深深地包裹著,酷似黑夜包裹著村子??嗤春蛻n傷如同明滅閃爍的繁星,布滿了我的大腦的天空。我睜開眼,望著漆黑的屋瓦,耳邊不自然地響起艾青在他的《詩人論》里發(fā)出的詰問:“如果你聽見深夜里還有哭聲……你的嘴還能緘默嗎?”然而,我的確只能緘默,在這個沉悶的夏季的夜晚。我不緘默,又能如何呢?
在回鄉(xiāng)居住的這些日子里,我還從來沒有如此這般地被眾多的密集的哭聲所惱過,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這不是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這是一個有著哭聲的惶然的“子夜”。我一定要找出那些哭聲的來處,我要知道到底是誰在深夜里哭泣,以便使我的內(nèi)心獲得安妥和寧靜。我的銳敏的聽覺的雷達(dá),順著那聲音的頻率,在黑夜里四處探查。像一束微弱而幽冷的光,穿梭于夜的深淵里。遺憾的是,我探查了整整一個夏季,還是未能徹底搞清楚那些哭聲的來源。只有極少數(shù)的幾種哭聲,我是確鑿地知道它們是從哪里傳出來的。為此,我愿意將它們簡略記述在這里。我希望我的文字不再如我的嘴一樣,也是緘默的,尤其在聽見深夜里的哭聲的時候。
樹肯定哭過。因為哭過的樹的葉片都是紛亂的,有的甚至變得焦黃。我居住的周圍有很多這樣的樹——有感情的樹,會歡笑也會流淚的樹。我經(jīng)常在散步的時候看到過它們那或悲傷或祥和的樣子。印象最深的,是我家菜園旁土坎上的那棵洋槐樹。每年春天,樹上都會綴滿繁密的白花。那是蜜蜂最歡欣的季節(jié),卻是洋槐樹最愁郁的季節(jié)。現(xiàn)在,洋槐樹早已枯萎了,再也開不出潔白的花朵,然而蜜蜂仍會年年飛來圍著枯樹轉(zhuǎn)。有時,蜜蜂還會帶來鳥雀、蝴蝶、蜻蜓隨著它們一起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蜜蜂就開始哭了。蜜蜂一哭,鳥雀也哭,蝴蝶也哭,蜻蜓也哭。最后,枯死的洋槐樹也哭了。我至今不明白,既然樹都死去了,那它又怎么還會哭泣呢?而且,哭聲還那么響亮,那么具有穿透力。難道是洋槐樹死了,只剩下它的哭聲還活著么?
土地肯定哭過。因為哭過的土地只長荒草不長莊稼。我的村莊周遭全是這類長滿了荒草的土地。我每天從原先的田坎走過,荒草都會抓我的膝蓋。它們試圖強迫我下跪,再試圖覆蓋我。我掙扎著,抵抗著,為土地,也為我自己?;蛟S是土地可憐我,才在我腳底下嚶嚶地哭。我熟悉它們的哭聲,它們的哭聲里包裹著太多的鹽和太多的堿。
夏天肯定哭過。因為哭過的夏天總是溽熱、干燥的。它們會把嗓子哭得沙啞,把喉嚨哭得冒煙,把田地哭得坼裂,把蟲子哭得自殺;它們還會把涼風(fēng)哭成汗液,把星辰哭成鉆石,把山路哭成血管,把糧食哭成饑餓……我不知道其他的季節(jié)是否也會哭,比如春天會哭嗎?冬天會哭嗎?秋天會哭嗎?反正夏天是會哭的,難怪我會在夏季里聽到那么多的哭聲呢。也許,夏天是在代替秋天哭,冬天哭和春天哭吧。待夏天把眼淚都流盡了,季節(jié)也就不會再有哭聲了,那該是多么爽朗而寧謐的季節(jié)喲。
我肯定也哭過。不然,我絕不會聽到這些夜里的哭聲的。只有哭過的人,才會對各樣的哭聲那般敏感。那么,我又是為何而哭呢?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的淚水從沒有告訴過我,它也從來不受我的控制。每次都是這樣,只要我的雙腳一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我的眼淚就會奪眶而出。然后,刮過故鄉(xiāng)的野風(fēng)就會將我的哭聲帶走,帶出我的視線和意識,眷念和哀愁。如今,在這個充斥各樣哭聲的夏夜,我才真正明白了自己哭泣的緣由——我哭我的樹和土地,也哭我的夏天,更哭艾青那句“我為什么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的詩句。
夏日。早晨。初升的朝陽是傲慢的。它目空一切,發(fā)出萬道金光,狠狠地將那光的芒刺扎進大地的肌膚。大地靜穆著,承受著,既不嚎叫,也不喊疼——莫非是大地已然習(xí)慣了將那太陽的芒刺當(dāng)作扎入土層的療傷的針灸了么?
這樣想著,我便跟著村子里的幾個老人走向了山坡。我們要去山上挖草藥。我好多年都沒挖過草藥了,怕認(rèn)錯,只能跟著幾個老人走。他們熟悉各種草藥,宛如熟悉大地上的每一條路,每一道坎,每一滴水,每一棵樹。那些草藥仿佛都是他們種植的。他們個個都是我們村里的李時珍,遍嘗過百草——酸的,甜的,苦的,澀的,有毒的,沒毒的,他們都咀嚼過。他們吃糧食長大,也吃草藥長大。他們是農(nóng)民,命賤如草。他們生了病,沒錢去醫(yī)院治療,又不想在家等死,就自己上山挖草藥救命。他們無論生了什么病,普通的,怪異的,疑難的,輕微的,都吃同樣的藥。他們只有一張藥方,村里所有的病患者都按照這張藥方去抓藥。有的人吃了好了,有的人吃了瘋了,有的人吃了笑了,有的人吃了哭了,有的人吃了活蹦亂跳,有的人吃了呆若木雞,有的人吃了益壽延年,有的人吃了命歸陰曹……
我每次回鄉(xiāng),奶奶都要叫我去給她挖草藥。她身體不好,疾病纏身。我勸她去醫(yī)院,她死活不去。她說唯有草藥可以維持住她的性命。這次也是她叫我去挖的。她說趁我在家,多替她挖一些。山坡上雜草叢生,彌漫著山野氣息。朝霞落在草葉上,形成淡淡的一抹紅。我在幾個老人的指引下,低頭仔細(xì)地尋覓著,辨識著,我希望替我奶奶找到更多的“還魂草”,使她遠(yuǎn)離疾病和痛苦,恐慌和災(zāi)難,困厄和死亡。我慢慢地在草叢里走著,我多想找到那些藏在草間的寶貝——金銀花、紫地丁、夏枯草、石菖蒲、過路黃、忍冬花……可我找了半天,也沒找著。我懷疑它們都被太陽曬化了,或者被那幾個老者提前挖完了(他們身上的疾病并不比我奶奶的少)。難道是他們怕我搶挖這些救命仙草,故意不告訴我的么?不然,那些草藥為何找不見了呢——它們不會是跑到我奶奶的身體里去了,抑或跑到魯迅先生的小說《藥》里去了吧?這些“野草”喲,鄉(xiāng)下的野草,夢里的野草,吶喊中的野草,救治生命和精神的野草。endprint
太陽又升高了一些,照得大地?zé)崂崩钡?。然而,大地依舊靜穆著,承受著,既不嚎叫,也不喊疼。那幾個老人也不喊疼。他們領(lǐng)著我,從這個坡走到那個坡,捉迷藏似的。有時走到一株野草旁,他們故意低下頭,臉上流露出驚喜。隨即,又搖搖頭,直起身,繼續(xù)朝草地前面走去。我跟在他們后頭,亦步亦趨。當(dāng)我走到他們剛才低頭看過的那株草旁時,我憑借童年的印象和記憶,斷定那的確就是一株草藥,只是我叫不出名字。我追上他們,很真誠地問道:那不就是草藥嗎?幾個老人相視莞爾一笑,全都擺擺手,陷入長久的沉默。
整整一個上午,我們都在山坡上晃悠。我知道,那幾個老人委實是在騙我。他們不希望我挖到草藥。我畢竟比他們年輕,體力比他們好,動作比他們快。若挖起草藥來,他們肯定搶不過我。盡管,他們都知道,我來挖草藥并非是為自己,而是為我多病的奶奶。但我不明白,這幾個老人都是我的長輩,平素在村子里也都是最為慷慨的人,為何這會兒就變得那么自私了呢?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有風(fēng)暴在肆虐。我很想沖上去,拆穿他們的謊言,就像我很想以自己的憤怒去抵抗這初夏的朝陽的傲慢。但我最終還是忍住了。倘若我真的跟他們過不去,也就是在跟我的奶奶過不去,跟衰老過不去,跟活著本身過不去。
那么,我索性就這樣跟著他們走。他們走到哪里,我就走到哪里。他們從草旁走過,我就從草旁走過;他們從藥旁走過,我就從藥旁走過。只要他們不說那草是藥,我就絕對不會彎腰去割。我寧可辜負(fù)我的奶奶,也不會傷害這幾個老人。因為,我的奶奶和他們都很老了。老了的奶奶身邊至少還有我這個孫子,可那幾個老人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只剩下他們自己。
他們都把自己活成了一味藥。
我時常迎著早晨的風(fēng),或趕著黃昏的落日,踱步到村頭的小廟去。那個廟是簇新的,翹檐上,瓦楞上,還沾著新的灰漿的印痕。墻壁也一律的慘白,像極了守廟人的那失去血色的臉孔。廟殿前面,是一塊橢圓形的平地。雖抹了水泥,卻仍是不平。凹凸的紋路縱橫著,好似用刀雕刻出來的樣子。而且,平地靠邊沿的一塊,已經(jīng)塌陷,裂開一條縫。守廟人說,這是一道新傷,他只要看見它,痛就會在佛前蔓延,無始無終。
大多數(shù)時候,廟門都是關(guān)閉著的。只有到了夜間,或有人前來燒香的時候,守廟人才會去將廟門打開。白日里,廟房內(nèi)就只有菩薩,靜靜地坐在各自的香位上;或金剛怒目,或頷首低眉。我每次來到小廟,都要從柵欄式的木門外朝里瞅。當(dāng)我看到那些菩薩的時候,那些菩薩也看到了我。而且,我從他們的表情里,察覺到他們一定想開口說點什么。只是,他們有口卻無法開口,所以最終還是啥都沒說。我也很想說點什么,卻照樣無法開口。菩薩寂寞的時候,我也是寂寞的。廟門的右側(cè)墻壁下,放著一張由整根樹干做成的長凳。那樹應(yīng)該也是剛從山上砍回不久,濕冷的表皮還有汁液流出來。我喜歡在這張樹凳上默坐。人坐在上面,猶如坐在林中。坐的時間久了,我就把自己坐成了樹中的人。而這棵樹呢,仿佛并未死去,它正在復(fù)活。它以供佛的方式,讓樹魂重新回歸森林和季節(jié)。
除了我和守廟人,幾乎沒有別的人來小廟。有的人想來,只因年歲大了,行動不便,唯有在心里供奉著廟里的菩薩。而走得動的人呢,又有太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忙,也就自然地將那些菩薩暫時給忘記了。在這個人世間,有些事,是菩薩也解決不了的,非得人自己去處理不可。
然而,據(jù)我的觀察,還是有那么三個人經(jīng)常會到小廟來。有一個中年婦女,好像不是本村的,我叫不出她的姓名。每周三的下午,她都要來小廟進香。每次來,帶的貢品都很豐富,有刀頭肉,有水果,有白酒,有糖和花生。而且,每尊菩薩前,她都要燒紙、磕頭,唯恐得罪了菩薩??吹贸觯莻€做事公正的人,只是我不知道生活對她公正不公正。燒完香,她都要在廟門口的樹凳上坐一會兒,直坐到黃紙燃盡,香燭熄滅,她才挨個在菩薩前再次作揖,轉(zhuǎn)身離去。好幾次,我都試圖跟她聊上幾句,但想想還是忍住了。我怕她一旦開口,就會泄露天機。那樣,她的紙就白燒了,愿就白祈禱了。我不忍心,菩薩更不忍心。
另一個是老女人,拄著拐棍,隔三岔五地來,不分上午和下午。我每回見到她,心都會痛。孟夏的陽光照著她那古銅色的滄桑的臉龐,也照著她那傴僂的脊背和盤曲的雙腿。她的兩鬢的銀絲上也掛著汗珠,像一顆顆透明的菩提子。這個老婦大概是很窮的。她每次來,既不帶黃紙,也不帶香燭。至于貢品,就更別提了。她一到小廟,就跪在菩薩跟前的草蒲團上,閉上眼,雙手合十,嘴里嘰嘰咕咕地念誦著。那聲音聽上去怪怪的,不清楚她到底是在祈福呢,還是在詛咒誰?約莫半個小時過去,老婦緩慢地立起身,撿起旁邊的拐杖,又緩慢地退出小廟,朝家的方向走去。一邊走,嘴里仍一邊不停地嘀咕。陽光追隨著她,覆蓋著她,像給她的身上披了一件新織就的袈裟。
還有一個,是個孩子。從年齡上看,頂多不過十多歲。每到周末,他從學(xué)校放假回家,都要抽一個下午來小廟祈福。這是個樸實的孩子。他總是穿一件泛白的淡綠色的格子襯衫。那襯衫有些大,應(yīng)該是別人穿過的。他每每跪在菩薩面前,臉上就會顯出害羞的神情,他還不知道該怎樣對菩薩說好話。我曾問過他是為誰來祈福。他沒有回答我,只說他父親病了,臥床不起。他的母親跑了,至今未歸。他沒有心思再去讀書,可父親非要逼迫他去。說完,他就跟菩薩磕起頭來,眼眶里噙著兩汪淚花。
…… ……
我沉默無語。守廟人沉默無語。菩薩沉默無語——我們跟那幾個常來小廟的人一樣,都在各自尋找著化解痛苦的辦法。
有一天中午,我躺在竹席上午睡,汗液濡濕了竹席暗黃的表皮。我抓起一把破蒲扇,輕輕地?fù)u動著。蚊子仍在耳邊飛舞,這把破扇子制造出的微風(fēng),已然對它們構(gòu)不成威脅。蚊子是嗜血的,我的肉身給了它們繼續(xù)活著的希望。不久睡意襲來,我搖動蒲扇的手終于靜止了,像這個夏天靜止的午后時光——夢一樣的時光。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些蚊子究竟從我的身體里吸走了多少血液。反正,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那個老婦人已經(jīng)站在我家堂屋的門外了。論輩分,我該叫她叔婆。叔婆姓文,我也因之叫她文婆。文婆住在村子的西邊,她家的房屋旁,有一棵麻柳樹。每天薄暮時分,文婆都會坐在樹下,眼神茫然地凝望著遠(yuǎn)處。望著望著,她有時竟會痛哭流涕。我一直覺得,那棵滄桑的麻柳樹,一定是被文婆的淚水給泡老的。endprint
我依稀聽見文婆在門外叫我,聲音有氣無力。我趕緊穿上襯衫,走出屋子。她見到我,淺淺地笑了一下,那笑使她額頭上的皺紋變得更深。我請她進屋坐,她搖搖頭,只呆呆地站著。俄頃,她舉起顫抖的手,遞給我一個破舊的信封。信封的右下角用紅色的字體印著某某監(jiān)獄的字樣。我的背脊一陣發(fā)涼。還沒等我問話,文婆就急不可待地囁嚅著說:幫我念念信吧,你木子哥寫來的。我接過信,像接過一塊生鐵。那塊生鐵,掛在回憶的長廊上,只要輕輕一觸碰,鐵銹就紛紛朝下掉。
木子是文婆唯一的兒子。她還有三個女兒,有兩個已經(jīng)出閣。剩下一個,在剛滿十七歲的那年夏天,偷偷地跑到東莞去了,從此音訊杳無。文婆的老伴思念幼女心切,整天嗜酒成性。一喝醉,就罵雞,罵狗,罵黃昏飛翔的烏鴉,罵早晨飄落的枯葉,罵夜晚冷寂的月亮,罵白天火紅的太陽。罵到最后,他總不忘罵自己,罵自己的祖宗,罵那些死去的人和活著的人。就這樣,在罵了兩年零三個月之后,他最終把自己罵到了酒泉之下。聽文婆說,他的老伴到了陰間,脾氣還是絲毫未改,每天都跟那些小鬼爭長論短。若自己爭論不過,就大動干戈,打得那些小鬼無處藏身,個個都嚷著要還魂。這些事情,是文婆在夢中見到的。她說每次做夢,她的老伴都要囑咐她,哪怕拼了老命,也要把小女兒找回家?;蛟S是木子心疼母親,在一個野棉花開滿山坡的季節(jié),他獨自去了遠(yuǎn)方尋找妹妹。臨別那天,木子跪在母親跟前,磕了三個響頭,且發(fā)誓一定會將妹妹找回來。誰曾想,木子這一走,不但沒找回妹妹,還跟妹妹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短短幾年時間,文婆就衰老了。野棉花從山坡上開到了她的頭上。每當(dāng)她坐在麻柳樹下哭完之后,都要高舉雙手,去采摘頭上雪白的棉花。她幻想把那些用棉花繅成的發(fā)絲扯下來,替女兒縫棉襖,給兒子做棉帽。文婆身子骨虛,她每費力扯下一根發(fā)絲,一個春天就過去了;再扯下一根發(fā)絲,一個秋天就過去了;又扯下一根發(fā)絲,一個冬天就過去了?,F(xiàn)在是夏天,她已經(jīng)沒有發(fā)絲可扯。那些存在于她幻覺中的棉花,也沒能在她勤勞的雙手和堅定的信念下,變出一個完整的棉帽或一件漂亮的棉襖來。
看著文婆掉光了白發(fā)的頭,我感到一陣顫慄。我不知道她是從哪里撿來這個信封的——那個信封上的寄信人署名并不是木子,收信人的名字也不是寫的文婆,但她就是堅信那封信是木子寫給她的。她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催促我將信念給她聽。我很尷尬,也很心痛。我無心去跟文婆解釋這封信的真?zhèn)?,那對她不具有任何意義。只要她認(rèn)定信是木子寫的,那就是木子寫的吧。我沒有再遲疑,果斷地抽出了信瓤。然而,就在我剛要念信時,卻傻眼了。那是一張白紙,從小學(xué)生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文婆見我愣怔著,說:念啊,快念。我只好懷著復(fù)雜的心緒大聲地念起來:媽,您好,我是木子。我已經(jīng)找到幺妹了,請不要擔(dān)心,我們在外面過得都挺好的……念著念著,我哭了,文婆反而笑了。
信念完,我將這頁無字紙裝回信封,交還給文婆。她拿著信,冒著午后的暑熱一顛一顛地朝村子西邊的那棵麻柳樹走去。再過一會,夕陽晚照的薄暮時分就要降臨了。
叫魂的聲音在黃昏響起。只有在黃昏時分,才是魂魄歸家的最佳時候。
我許多年沒有聽到過叫魂的聲音了。在城市里生活,是不會有人叫魂的。而且,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們,魂魄似乎也不會走丟。他們整日被喧囂包裹,到處都是人流,車流,電流;即使到了夜間,再偏僻和陰暗的角落,也有燈光照明。更別說那些燈紅酒綠至通宵達(dá)旦的影院、歌廳和酒吧了。陽氣如此旺盛的地方,那些我們看不見的異物躲還來不及呢,哪還敢跑出來偷攝人的魂魄呢?
丟魂的事,大概是注定只能發(fā)生在鄉(xiāng)村。鄉(xiāng)村多簡陋,多污穢啊,山高林密,窮鄉(xiāng)僻壤。尤其現(xiàn)如今,村里的活人一年比一年減少,死人一年比一年增多。每日一到太陽偏西,偌大的村莊就顯出冷落和幽寂來。鳥雀在樹叢中陰慘慘地哀鳴,流浪狗在村頭村尾低沉地吠叫,人從村里的小路上走過,猶如星月自遠(yuǎn)古的洪荒中滑過。那種驚懼和孤單的心境,是會叫人失魂落魄的。你若不信,可以親自到鄉(xiāng)下走一走。說不定你在行走中不經(jīng)意間踢到的一顆小石子,都是一個鄉(xiāng)下人丟掉的魂。
鄉(xiāng)下人可不像城里人那么勇敢,丟了魂是必須得叫回來的。不然,他就無法繼續(xù)活下去。鄉(xiāng)下人太脆弱了,全靠魂活著?;晔撬麄儍?nèi)心里最堅硬的東西,也是使他們受傷最嚴(yán)重的東西。丟魂的人越多,叫魂的聲音自然也就越頻繁。
我記不清那天黃昏是我回鄉(xiāng)后聽到的第幾次叫魂了。叫魂的是一個老人,他在替他躺在床上的意識昏迷的孫子叫魂。老人左手端著一個碗,碗里裝著小半碗凈水,凈水上浮著一層米粒;右手拿著一塊紅布,紅布明顯有些舊了,顏色已經(jīng)褪掉了最初的鮮艷。他在后山的墳地旁走來走去,邊走邊叫:羅二娃,三魂七魄回家來啰。每叫一聲,就用右手拿的紅布去拂一下左手端著的碗口。那會兒,我正在菜地里割萵苣準(zhǔn)備回家做晚飯。老人看見了我,我也看見了他。不過我們彼此都沒有打招呼。叫魂的時候,是不能有人驚擾的。否則,魂魄在回歸主人肉身的途中是極有可能重新返回去的。
老人叫魂的聲音渾厚而嘶啞。那一刻,后山靜穆,太陽也收了它的最后的光線了。墳地周圍一片凄清,偶爾有風(fēng)吹過,墳頭上的茅草左右搖擺,發(fā)出窸窣之音,仿佛魂魄趕路時響起的腳步聲。老人似乎有些氣喘,叫過一陣之后,他的聲音小了下來,坐在墳堆前的石頭上不動了。但不多一會,他又立起身,開始聲嘶力竭地轉(zhuǎn)著圈叫喊:羅二娃,三魂七魄回家來啰。直到夜幕降臨,夜色徹底將老人的身影和他的叫魂聲淹沒。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老人把他孫子的魂叫回來沒有。我真擔(dān)心,他那把老骨頭會被自己的叫喊聲震碎。唯愿他不要把孫子的魂叫回來了,而把自己的魂丟了才好。
第二天黃昏,我又聽見老人叫魂的聲音在后山的墳地響起。跟昨天相比,他的聲音越加低沉而嘶啞,好似憋著最后一口氣在吶喊。我隱隱感覺情況有些不妙,幾次想跑去后山看個究竟,又怕驚擾到老人叫魂而受到他的怒斥。那天夜間,我站在院壩里,抬頭仰望著星空,默默地為老人和他的孫子祈禱。第三天,我以為老人還會去后山叫魂,一整天心都在撲通撲通地跳。然而,叫魂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我心里高懸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果然,第四天的清早,我重又看到老人的孫子在村里活蹦亂跳的身影了。老人臉上的氣色也好了很多,嘴上叼一袋煙,背著手在村前村后踱步。這次我們見了面,誰都沒有沉默,互相問好和談笑。我問老人他孫子前兩天到底怎么回事,老人抽一口煙,說那天上午,他家二女兒生二胎,老伴一大早就趕過去幫忙了,直到第二天才回來。他孫子頭天放學(xué)回來說要交校服錢,家里沒有,老人只好將家里的一只鵝背去城里賣??伤洛e了車站,鵝被弄丟了。他在城里瘋了似的到處找鵝,還是沒找到。天黑回到家,他才發(fā)現(xiàn)放學(xué)后的孫子閑極無聊,跑去后山墳地旁的樹上掏鳥窩,丟了魂,人事不省。說到這里,老人失聲痛哭起來。他說:我孫子的魂雖然叫回來了,可我的鵝卻再也叫不回來了啊。
我知道,鵝是老人的另一個孫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