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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咒語

      2018-01-25 18:55天涯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17年12期
      關鍵詞:老黃婆娘李平

      天涯

      英梅的男人叫李平,但這里沒有李平。正好趕上晚班下井的時間,下井之前礦老板把所有的掏煤漢都集中在一塊兒,當著她的面兒問,你們哪個叫李平?嗯,有沒有叫李平的?掏煤漢們稀里嘩啦地笑。礦老板說莫笑,人家找男人哩,你們正經點兒。掏煤漢們就更加不正經地笑。礦老板跟英梅做出一臉的無奈,說干脆你自己一個一個地來認。英梅沒有一個一個地去認,自家的男人如果站那兒,還用她走上前去認嗎?

      但英梅還是不甘心,纏著礦老板問,我家李平真的沒來過你這里?礦老板挑起一邊嘴角笑,說你這人也是,莫非我還把你男人藏起來不成?英梅還磨蹭,雖然嘴上沒問了,但腿卻不挪,眼睛直直地看著窯口那邊,盼著自家男人突然從那地方冒出來。

      這么個地方站這么個女人,那肯定是一道風景。掏煤漢們老看,都無心下井了。礦老板就喊,搞哪樣搞哪樣,趕快下窯去!掏煤漢們這才依依不舍下井去了,鉆洞前還沒忘了回頭看上一眼,有人嘰嘰笑著調侃,為啥她男人不叫李高呢,于是窯口前又炸起一團笑聲,有人破著嗓門兒喊,李高,李高,哈哈哈!顯然他們里邊有一個叫李高的。

      掏煤漢和他們的笑聲都給煤窯黑洞洞的大嘴吞進去了,英梅還盯著那里看。

      英梅盯著窯口看,礦老板就盯著英梅看。礦老板說,別看了,你男人肯定沒在我窯上。英梅問,那他去哪里了?礦老板挑起嘴角壞笑,說我哪里曉得?

      既然礦老板不曉得,英梅也就不再寄希望于他,一時想不起該怎么辦,只好盯著窯口發(fā)愣。她也知道盯著窯口沒用,但她又能盯哪里呢?無措又無助,眼神都找不到地方擱了。

      英梅的男人原是在這野兔梁子北面那個煤窯挖煤,都挖一年多了。英梅家離這野兔梁子不是很遠,七天八天的,男人就要回去一次,跟人說是回去過周末,好像他也是拿報紙端茶杯坐辦公室的。但最近半月男人沒回去,也沒個信兒捎回去。英梅心頭荒蕪了幾天,就去找人打聽。鄰村也有個漢子在那間窯上掏煤,姓黃,有時來呀去的,都跟李平約在一起。英梅找到他家,正好碰上他回家過周末。英梅問,老黃,我家李平呢?老黃說你家李平不是早幾天就回來了嗎?英梅說,沒啊,影都沒有。老黃就很奇怪了,說好多天沒看到他了,我還以為他回來了。英梅的臉就黃了,問,那他去哪了?老黃就閉了氣息使勁想,想他可能去了哪。

      其實他們雖說鄰村,又在同一間窯里掏煤,但他們并不是經常在一起。他們掏煤的這間煤窯不是正經的煤窯,也就是煤老板在那里掏了一個洞,就讓他們去幫他掏煤。一般都是各干各的,掏多掏少,都只顧著自己掙錢,管別人的時間就少了。再說人一進窯,那里頭黑咕隆咚的,煤是黑的,人也是黑的,碰上誰沒碰上誰,誰也搞不清楚。

      英梅黃著臉看著老黃,老黃的婆娘就黃著臉看她。老黃想了很久,也想得臉發(fā)黃。黃了臉的老黃說他們窯上前些天出了點事兒,聽說死了一個,一個半死……英梅的黃臉就變成了白臉,白得像紙,兩片嘴唇也像紙給風吹著了一樣刷刷地抖,問死的是哪個?老黃說這種事礦老板一般都不說,能蓋著就蓋著,我們就是問,他也不會說真話。一邊的婆娘也是一張灰白臉,她罵男人說,你們在一個窯洞里都還不曉得,是豬?。坷宵S給女人罵得發(fā)急,額上起了一層汗珠。他說你們不曉得,我們掏煤的是白天一輪晚上一輪倒著班兒,還今天你這個區(qū),明天他那個區(qū),今天碰上你了,說不定要一個月后才能再碰上。我也是后來聽別的掏煤漢在嘰咕,說那天三號區(qū)出現(xiàn)瓦斯,悶死了一個,一個給悶了個半死,爬出來了。

      婆娘說你也沒問問死的是哪個?老黃說問了,但別個也不曉得。婆娘說死了那么大一個人,又不是死一只螞蟻!老黃說礦上死人是常事,可不就當死只螞蟻!

      他們斗著嘴,英梅突然轉身走了。兩口子急忙追上問她去哪,她說我找李平去。問她去哪找,她說去窯上。她停下腳回過頭對他們說,死的那人肯定不是李平。他們看到英梅的眼睛特別亮,亮得像即將爆炸的肥皂泡。

      英梅到窯上找礦老板要人,礦老板姓裴,掏煤漢們多數(shù)都不認識那個字,就叫他“匪老板”,英梅也這么叫。匪老板,我家李平呢?匪老板問哪個李平,英梅說在你這里掏煤的李平。匪老板想了想說,我這里的掏煤漢多,都記不得他們的名字,你等里面的人出來,問問他們去。匪老板正在給一只長相很像老鼠的小狗洗澡,顧不上理她。英梅只好自己到窯口邊上守著等人出來,出來一個就趕緊盯著認,從井下出來的人都一個樣,除了眼睛是白的,別的地方都是黑的,她必須湊近了盯著眼睛認。每一次她都以為上來的那個就是李平,但每一次又都不是。她一遍一遍地問那些差點被她認成了李平的漢子,李平呢,看到我家李平了沒?但別人都搖頭,都沒見到她家李平。過了一陣,匪老板過來了,匪老板捧著剛洗過澡的小狗,一眼又一眼地看英梅,他手心里的小狗也盯著英梅看,豆大的眼珠鼓突著,像要掉出來一樣。

      匪老板問英梅,你男人長啥樣嘛?英梅說,瘦高個,平頭。匪老板皺了眉想,眼珠子突然像氣球爆炸前那樣亮了一下,但只那么一下就再沒下文了。英梅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動靜,問匪老板想起來了沒有,匪老板卻搖頭,把一臉的肉搖得亂晃,沒,沒,我這窯上的掏煤漢都瘦,都平頭……他說的是實話,掏煤漢哪有不瘦的?

      英梅仍舊自己守著窯口等,匪老板也守在窯口。她盯著人家問話的時候,匪老板就沖著人家吆喝快點快點。人家只好沖她匆匆搖搖頭,就弓著身子繼續(xù)向前去了。掏煤漢從窯里出來時都是弓著身子的,像四條腿的動物那樣行走。其原因是因為他們身后拖著一條船,船是竹篾編的,本身不重,但船里裝了煤塊就重了,重得像山,他們必須把身體和地面平行,才能一寸一寸地把它拖出來。光拖出來還不算,要把它拖上秤過了磅,才算真正可以松一口氣。

      英梅還想繼續(xù)守在窯口找李平,但匪老板突然想起說李平好些天前就走了,他說對頭,我想起來了,他不想在我這干了,嫌我這不掙錢。英梅巴巴地盯著匪老板,他真走了?匪老板不看英梅,目光像唱戲人的水袖,一會拂這邊一會甩那邊,說真走了,走了好幾天了。英梅問,那他去了哪?匪老板說,這野兔梁子南面也有一間窯,說不定他去那里了。endprint

      就這樣,英梅翻過野兔梁子來到了這里。但這里的礦老板說他窯上沒有李平這個人,因為他窯上最近沒有進來新人。

      太陽快下山時,林子里的鳥起勁地叫。還有蟬,嗓門老大,聲音拖得老長。英梅盯著黑洞洞的窯口,把天都盯黑了。

      礦老板在跟等待裝煤的兩個司機斗地主,斗了好一會兒了。一開始他就斗得不上心,眼神不住地往英梅那邊飛,常常出錯牌,惹得另兩個老埋怨,說你不如把她叫進來到你身邊坐起,免得你打個牌都心不在馬。他們喜歡把“心不在焉”說成“心不在馬”,覺得那樣好玩。礦老板就真甩了牌,走到房外沖英梅喊,喂,你過來。英梅明白是在叫自己,就過來了。礦老板說到屋里坐吧,腳桿都站硬了。

      英梅回頭去看那個黑洞洞的窯口,兩顆三百瓦的燈泡拼了命地發(fā)光。礦老板說,要不你等到明天早上,看看上白班那一班人里有沒有?礦老板似乎給了英梅一線希望,但這一線希望在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像個露水泡一樣,風一吹就破滅了——上早班的一撥人里也沒有李平。

      英梅手腳開始發(fā)涼,李平到底去了哪呢?莫非……她不敢去想有關瓦斯和死亡那樣的事。她沿著一條似路非路的野徑往回走,她要翻過野兔梁子回到北面去。她希望回到那里的時候,李平正好在那里等她。頭頂?shù)亩救疹^正發(fā)著狠烤著地球,比她生得還矮的灌木們給烤得要背過氣一般,英梅也口干舌燥,身體里的水都爭著往皮膚外面冒,但它們全都是冰涼冰涼的。

      那天英梅在野兔梁子上一直坐到太陽落山。整整半天,梁子就像一支渴望點燃的蠟燭,把英梅當燭引一樣舉著。梁子有點像一些中年男人的頭頂,禿的,裸露出來的皮膚在太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沙土燙得簡直可以直接在上面炒板栗。英梅端端地坐在那可以炒板栗的沙土上,端端地頂著那顆發(fā)了瘋的太陽,她沒有自虐傾向,她只是一點也不感覺到熱。她坐在那里是因為她的腿軟得要命,北面的山腳一眼就看得見,那里竟然不見一個人影,那里安靜得像一片墳地,那里聽說前些天給瓦斯悶死過一個人……英梅邁不動腿了,她就那樣坐下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下到北面的山腳去。

      灌木叢里突然爬出來一條四腳蛇,綠瑩瑩的背,走路很滑稽,它在英梅面前停了一會兒,似乎想認識英梅,但沙土太燙,它只得趕緊逃到陰涼處去。大概腳板給燙得不輕,它逃的時候把腳板揚得很高,甩著上面的沙子。還有一陣,兩只巨大的黑螞蟻從英梅面前經過,大概也是因為地面太燙,它們走得很急,后面那一只明顯顯得體力不支,走走停停,最后竟翻了。前面那只發(fā)現(xiàn)它沒跟上,只好倒回來拖了它走。

      英梅這一坐一直坐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那時候瘋了一天的太陽已經失去了鋒芒,只剩下一坨燒紅的鐵塊。那時候英梅全身的水分都給蒸發(fā)干了,嘴唇上的死皮硬得能割開牛的喉嚨。那時候英梅想,我還是得去找匪老板要人,活人也好死人也罷,都要找到李平。

      英梅下山時腿彎子有些打閃,所以她走得很慢,到山腳時太陽已經回家去了,只剩下燒紅的天邊還紅著。那些被燒紅了的云被人叫作霞,霞光照過來,野兔梁子就像泡在一汪血水里,那黑洞洞的窯口也悶著一層薄薄的紅。

      那天匪老板不在,守窯的是他大兒子。大兒子一頭卷發(fā),下巴尖上留著一撮黃須。這年頭真老了的是天天刮胡子,把臉皮刮得發(fā)青,年輕的卻愛上了蓄胡子。匪老板的大兒子也趕著這潮流,他正在看影碟,沖著窗口的只有他半個臉。

      英梅上前沖著那半個臉問,匪老板呢?半個臉動也沒動一下,問啥事?英梅說我想問問我家李平……匪老板的大兒子整張臉轉過來,英梅發(fā)現(xiàn)他有一雙貓頭鷹一樣的眼睛,你就是昨天來找男人的那個?

      英梅在那雙眼睛面前莫名其妙地想萎縮,脖子竟不由自主地發(fā)軟。她細了聲說,嗯。大兒子猛吸一口煙,把煙霧直直地吐到英梅的臉上說,不是跟你說你家男人早走了嗎?英梅問他去哪了?大兒子說他去哪了我們哪曉得?他嫌我們這里掙不了錢,去別的地方掙大錢去了。

      大兒子說完這話繼續(xù)看他的影碟,眼睛一直盯在二十五寸的屏幕上,沒再理她??吹拇蠹s是功夫片,人聲刀聲,很鬧。天黑透了,窯口亮起了幾個大燈泡,一團一團的小飛蟲圍著燈泡轉,轉出轟隆隆的聲響,不知道的還以為有坦克正往這邊開來哩。

      英梅動了動嘴,又動了動嘴,一個聽起來很陌生的聲音從她嘴里怯生生地走出來,聽說你們這兒死過一個人?大兒子的貓頭鷹眼又對準了英梅,你聽哪個說的?大兒子的聲音很大,吵著了另一間屋子里打牌的幾個男人,他們都伸長脖子往這邊看。別人伸脖子,英梅就縮脖子。大兒子乘勝打擊,你這婦人嘴是糞池?。吭谶@種地方說這臭話!滾,給我滾遠點!英梅慚愧得眼淚婆娑,忙往后退,大兒子還不依不饒,追著已經敗下陣來的英梅說,我說你家死了人你安逸不?房角正打瞌睡的狗看到主人那么激動,也趕緊跳起來狂叫,鐵鏈給它掙得嘩啦啦響。

      這么一鬧,打牌的幾個人出來了,都看著英梅,眼里全是討厭,但比起狗的態(tài)度來并不算什么。最恐怖的是那狗,最會看主人臉色行事,上躥下跳,恨不能馬上把英梅撕上幾口以表忠心。英梅慌慌地躲,也不知該躲到哪里去,看另一邊有個廢棄的窯洞,以為找到了去處?;呕艔垙埖模晦D身撞在一個拖著煤船的掏煤漢身上,這下更是窘迫不堪,逃得更急了。掏煤漢被撞變得有些傻,她都跑了,還扭著脖子呆呆地看,就有人哈哈樂起來,喊,月半,你龜兒是哪樣感覺?是不是撞著軟和的東西了?月半才醒過來,干咳兩聲,嘿嘿笑。

      這是一孔廢窯,洞口深處早塌了,由于它斜對著窯場,那幾個大燈泡的光才給它喝了一些到嘴里。剛坐下來英梅就注意到了一種聲音,轟隆隆,像遠處的悶雷,沒待她弄明白到底是什么聲音,一個飛蟲集團鋪天蓋地而來。

      是野蚊子,它們的個子是一般蚊子的三倍,聲響則是五倍,嘴勁就不必說了,叮你一口你撓上一周還想撓,黃豆大的包得鼓上十來天。天上突然掉下這么肥的餡餅,它們都樂瘋了。英梅噼哩啪啦地趕,像個自虐狂一樣狂打著自己。野蚊子搞得是集團大戰(zhàn),雖然英梅很努力,但依然顧此失彼,瞬間就挨了很多毒槍。她只好逃,以為逃到洞外就安身了,但沒想到野蚊子窮追不舍,英梅只好逃到窯場邊上,那里空曠,風大一些,蚊蟲怕風,才撤退了。endprint

      狗又看到她了,狗還記得主人是討厭她的,朝著她撲吼,把鐵鏈掙得嘩啦啦響。英梅很希望有個人能出來招呼一下狗,但并沒有人這么做。她怕狗,又只好退回去對付蚊子。還沒找著李平哩,她必須在這里過一夜才行,窯場那邊進不了,那就只有這廢窯可以安身了。對付蚊子她有經驗,找來一些爛草爛葉點上火薰就行,可她沒有火機。她還得去窯場那邊找人借個火。

      狗又一個勁地撲吼,把鐵鏈掙得嘩啦啦響。英梅只好站下來朝那邊細著聲喊,哎,哎!磅秤那邊有兩個人,一個是窯上專門過秤的管理員,一個是月半。他們都朝她這邊看,但并沒有要理她的意思。好在他們的事兒很快就完了,管理員回頭進了屋子,月半拖了空煤船往窯口走,但他走得并不專心,眼睛老往英梅這邊看,英梅就趕忙跟他打招呼,哎。月半停了下來,卻回頭往房子那邊看。英梅說你有火沒?月半沒吱聲,腳步快起來,半路上把船丟下,朝窯口邊上走。他在一個離狗和燈光都比較遠的地方停下來望著英梅。英梅過去了,他從黑乎乎的身上掏出一個紅色打火機遞給英梅,轉身走了。

      英梅在窯里點了一堆火,用濕柴草悶了一洞子煙,把野蚊子全趕出了洞。為了不讓它們再回來擾人,她拾了很多濕柴草放在身邊,一直維持著可以嚇退蚊子的煙霧,自己則耐著熱蜷在煙霧底下熬著夜。

      夜深的時候,月半摸了進來。那時候洞里的火堆已經只剩下貓眼睛那么大兩個火星了。英梅睡著了。月半摸到她面前直盯著她看,或許那直勾勾的目光是燙人的,英梅一個哆嗦后醒了過來。你是哪個?月半不應,只盯著她看,眼睛像老鼠眼睛一樣泛著賊光。月半的手也想動,但似乎不知道該往哪伸,就一直在自己身上搓。搓下一堆黑泥,似乎覺得不雅,又換成左手搓右手。漸漸地他變得很累的樣子,直喘。這個時間里英梅的腦子完全清醒過來,她認出了月半,她掏出火機遞給他。但月半沒接,他只盯著她看。英梅被他呼出的熱氣燙著了,本能地往后躲,她說還你火機,多謝了。月半?yún)s并不接火機,他沒完沒了地搓手,搓得手心都起火了才張嘴說,你……先撞到我了。英梅說我是不注意撞的。月半說,我……沒怪你。接著他還是一個勁地說你先撞到我了,你先撞到我了……他的聲音略微有些怪,聽起來似乎是從他背上發(fā)出來的。說著話他的身子便朝英梅身邊湊,湊得很近。英梅躲一點他就跟一點,一躲一湊之間,英梅感覺到他身體發(fā)著抖。月半說你再撞我一下好不?英梅有撞了鬼的感覺,渾身皮緊。月半說再撞我一下嘛,先你撞了我,我這兒就不舒服了,一直都不舒服。月半指著自己的左肩和下肋,剛才英梅撞的就是那里。英梅迷糊了,她想不到自己竟有那么大的勁,能把一個掏煤漢撞出問題來。月半的確難受得很,似乎氣都出不來了。耐心到了極限,他用蛇出擊時才有的敏捷捉住英梅的手往他這邊拉,快點快點,再撞我一下,再撞我一下……他喘得不成樣子。英梅一急,就順手撓了他一把,這一把撓著了月半的臉,撓下一手黑。月半放開了手,咝咝響,像蛇那樣,但他很快就不咝咝了,略帶一點哭腔說,我就想摸一下,你讓我摸一下,我就跟你說李平去哪了。英梅說你曉得他去哪了?月半說我當然曉得。英梅說那他去哪了?月半說我給你說,但你得讓我摸一下。英梅說你快說。月半說他死了。英梅說你才死了。月半說真的,是瓦斯悶死的。英梅說那他人呢?月半說給埋了。匪老板和他兒子拖去埋的,埋了就不用賠錢了。英梅好久好久都沒出聲,眼睛也不眨一下。月半就用肘拐推了推她,說我都跟你說了,你讓我摸一下嘛。英梅突然問他們把他埋哪了?月半說具體埋哪我不清楚,我只看到他們把他拖著往那邊去的。他把手反到肩上面指他的身后說,用我們拖煤那種船拖的。

      英梅呼的一下站起來,月半忙問你要去哪?英梅說找他們要人。月半說去不得。但英梅沒管去得去不得,她直沖沖朝著窯場那邊去了。月半在她身后發(fā)急,直跺腳。

      狗很快叫起來,好像它根本就沒睡,一直盯著英梅哩。拴狗的鐵鏈增長了一倍的半徑,它那氣勢洶洶的樣子讓人覺得它可以掙斷鐵鏈去吞掉任何一個大活人。英梅不敢向前了,她朝身后看,希望看到月半,但她的身后連個人影也沒有。英梅突然想大著嗓門喊一句什么,但她終究沒有喊。她退回到廢窯里,重新蜷下來抱著膝蓋哭。

      等到天亮還是會有狗,故意拿狗擋她哩。英梅在窯口看到一根钁頭把,把上有一個黑色手印。英梅想到了月半,但她左右找也沒找著他。她提了钁頭把,提著一口氣朝窯場走去。

      狗還是那么兇,拴狗的鐵鏈還是那么長。英梅兩腿打顫,但她不能停下,她要找他們要李平。老遠她就舉起了钁頭把,她只有靠這根木棍給自己壯膽了。但凡是狗都怕棍吧,那狗竟一改剛才的氣勢洶洶,別著耳朵且吼且退了。英梅受到了鼓舞,腿里增了勁,腳步就快起來。房子里匪老板的大兒子在喝喊,皮鞋,皮鞋!聽到叫,狗就回頭往主人那里逃。大兒子飛起一腳踢到它肚子上,它痛得尖叫一聲,才明白自己把主人的意思領會錯了。主人是叫它沖鋒陷陣,不是叫它回來的,于是它只好掉頭回去,但它是真怕英梅手里那根棍子,剛掉轉頭又給嚇回來了。這回它沒往主人那里去,而是往另一邊躲得遠遠的,雖然一直在兇兇地吠,但那不過是無用的噪聲罷了。

      英梅憑著那根钁頭把勝利地到達了匪家大兒子面前,匪家大兒子還在氣他的狗沒用,臉皮是青的。英梅的臉也是青的,我家李平呢?大兒子瞪她一眼,打算走開。英梅緊著問你們把李平埋哪里了?大兒子愣了一下,站下了。貓頭鷹眼瞪著英梅,哪個跟你說的?英梅說我只問你們把他埋哪里了?英梅哭了半夜,眼睛紅得不成樣子,大兒子怕盯著那樣的眼睛看,就把目光撤走了。他慌慌地在窯場上找,想找到個落眼神的地方,最后找到了他家的狗。狗還遠遠地躲著,朝著這邊有一聲沒一聲地吠。

      窯場上的人突然多起來,輪晚班的從地下冒出來了,清一色的黑,都拖著一條沉重的煤船爬著走。輪白班的也從四面聚攏來,換上一身黑衣,準備下窯了。匪家大兒子的眼神在他們中間掃,手像槍一樣點著每一個漢子,烏著臉喝問,你們哪個跟她說我們把他家男人埋了?哪個說的?掏煤漢們忙搖頭,嘴上嘰咕著表白自己沒說過這事兒。

      英梅說,你不管是哪個說的,你告訴我你們把李平埋哪了?匪家大兒子激動得下巴上的黃須直抖,我們把他埋哪了?我們根本就沒埋他,跟你說了,你男人早走了,我們去哪里埋他?英梅感覺心頭垮塌了一塊肉,問,他真的走了?匪家大兒子火氣沖天地說,當然是真的!endprint

      可昨晚月半明明說得那么清楚,英梅想找到他讓他來作證。她伸長脖子滿處找,卻沒有找到。她突然明白昨晚月半一直是一張黑臉,現(xiàn)在他就是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一定能認出來。更何況他那么膽小,肯定躲著。英梅覺得自己好無助,眼眶一燙,淚下來了。

      遠遠地聽到車喇叭聲,一輛越野車吼著來到窯場。匪老板來了,手里依然捧著他的小狗??刺兔簼h們都站在場上,他喊,怎么都站著?還不下井掏煤去?他手心里的狗也扯起奶氣嗓門吠了兩聲。掏煤漢們動起來,拖了自己的船向窯口走去。剛從地下上來的,也都看著自己的煤,安靜地等待過秤。

      匪老板早看到英梅了,老遠他就問她怎么又來了?不是跟你說你男人不在我這里了嗎?英梅抹干眼睛說,他沒走,他在你的窯上給瓦斯悶死了,你們把他埋了。匪老板眼睛猛撐了一下,隨后就擠瞇起來,問是哪個說的?英梅看一眼場上的掏煤漢們,最后卻沒有說出是哪個說的,她只說你和你兒子一起拖去埋的,用的是拖煤的船。匪老板一直在搓摸小狗的爪,這時他手上的頻率快了很多。他仍然擠著眼,眼神似看非看,倒是他的下巴指向很明白,直對著英梅。他咝地深吸了一口氣,很久才把那口氣放出來,說,你是相信別個還是相信我呢?英梅說你要是沒干那樣的事別人也編不出來。匪老板又咝地深吸一口氣說,你的意思是相信別個了?那你打算怎么辦?英梅也沒想好怎么辦,所以她只能眼睜睜盯著匪老板那張看起來有些浮腫的臉。匪老板卻沒耐心讓她盯著看,他不想理她了,說你愛怎樣就怎樣吧。

      英梅這才有了主意,她要自己去找。她在窯場上找了一把廢棄的鐵鍬,鐵尖斷了,剩下的半截鐵塊也很銹。她決定拿這把鐵鍬把李平掏出來。匪老板看出她的意思了,用一種玩笑的口吻說,你想把你男人掏出來呀?那得吃飽了才行啊,進屋來吃碗面再去?英梅沒理他。

      按照昨晚月半指的方向,英梅的目標是有新土的地方,但她沒有想到這山坡上露出新土的地方很多,因為這山上有煤,附近的人就想憑兩把鋤頭挖回幾簍子去燒,所以東掏一個洞西掏一個坑,山坡就跟得過天花的臉一樣。英梅一個一個挨著刨,每一個都要刨出老底才罷休。有些地方挖動得很小,也就刨了兩個印子,或許是別人剛刨兩鋤又改變了主意,就放棄了,但這樣的地方英梅也不放過,她小心冀冀地掏,怕不小心傷著了男人。每掏一個她都以為李平就在這里了,但每一個掏完都沒有李平。

      那天沒有太陽,天是灰的,但卻比有太陽的時候更熱,悶熱,像待在蒸籠里。英梅一趟一趟地涌汗,把自己濕了一次又一次,也把地濕了一塊又一塊。那些給她翻得底朝天的黑泥,被她的汗水打濕以后散發(fā)出一股腥味。

      到該吃午飯的時間,英梅已經掏了十來個土坑了,但她依然連李平的一根頭發(fā)都沒找到。她歇了下來,她渴得喉嚨都裂口子了。她在山褶子的地方找到一個水坑,水坑底呈桔黃色,像黑皮膚上生長的一朵花。水不動,上面還悶著一層膜,英梅用手拂去上面的膜,捧水起來喝。水有點酸,但英梅把它喝光了。

      旁邊有個洞顯得深些,英梅喝完了水就去掏。洞口比一個壯漢的腰粗不了多少,洞壁很光滑,像蛇爬過的洞。英梅順著洞,把腿伸到前面倒著往里爬。怕踢著了李平,進洞前她特地脫了鞋,但她爬了很久也沒踢著李平。冰涼的地貼著身子,讓她感到很涼爽。半途她歇了一會兒,她把整個身子都貼向地面,緊緊地擁抱著那股涼爽,那時候她真想永遠就這么躺著算了。這里很舒服,這里很有可能躺著李平,但是她聽到了聲響,一下一下的,是挖掘的聲音。英梅想到了掏煤漢,這洞里有人正在掏煤。有人在里面掏煤,李平被埋在里頭的可能性就幾乎沒有了。英梅爬了出來,英梅又去剛才那個水坑里喝水,可水不多,時間不長,才積了一口那么多。英梅伏到地上直接伸嘴吸,直吸到水坑見底??适蔷徚它c兒,餓卻上來了,英梅這才想起自己還是昨天清早在南面那家窯上端過一回碗。那窯上有個食堂,掏煤漢們平??梢栽谀抢镔I飯吃,英梅當時也買了一碗面,但幾乎沒吃,因為她心里惦著李平。這會兒她餓得只剩下一肚子腸子了。

      旁邊洞里有了動靜,先是一顆頭冒出來,慢慢地上半截身子也出來了。掏煤漢是爬著出來的,屁股后面拖著一船煤,看到英梅他嚇了一跳,待看清是一個女人,他干咳了一聲。英梅看他一眼問,掏煤哩大哥?黑漢點點頭,又搖搖頭。然后趕緊從洞頂上拿起一個背簍來裝煤,十萬火急的樣子。

      英梅問,大哥在這挖煤,曉不曉得前邊窯上給瓦斯悶死的那個人埋在哪???

      漢子吃了一驚,眼白突地寬了許多,他靜靜地看了一陣英梅,然后滑溜著來到英梅身邊悄聲說,你小點聲,小心前邊窯上的人聽到了。英梅心里一緊,以為黑漢知道李平的下落。可黑漢怕的是窯上的人收拾他,發(fā)現(xiàn)了不光要沒收煤,還要挨一頓狗攆,他說他的褲子都給窯上那狗撕爛過好幾回,腿肚子上至今還有一個坑,那是狗咬掉一坨肉留下的。為了讓英梅相信,黑漢把他小腿上那坑掀起來給英梅看,果然是一個不小的坑,可以埋得下一個山芋。黑漢說完這些,才問英梅是不是在找人。英梅說是。黑漢又問她找的人是誰,英梅說是我男人。黑漢又問英梅男人是哪時候死的,英梅說幾天前。黑漢又問給他們埋了?英梅說是給他們埋了。黑漢說姓匪的不是東西,這樣做不是第一回了。英梅問你曉得他們把我家李平埋哪里嗎?黑漢遺憾地搖頭,說不曉得,又說他們做這種事是不會讓人曉得的,都是悄悄做。英梅失望得頭都抬不動了,她索性把頭擱膝蓋上,閉上眼睛。

      讓英梅失望,黑漢很慚愧,就想多說幾句,你家離這遠吧?英梅點著她那顆沉重的頭。黑漢說只有對遠處來的掏煤漢匪家才敢這樣??匆娪⒚穾е畦F鍬,還看到不遠處給新翻過的泥,他又說你這樣找哪行,這山上好多洞啊坑的。英梅說那我怎么找?。亢跐h說找窯上要去。英梅說我要過了。黑漢說,回去搬人,把你家七姑八舅都叫來,最好喊上幾個敢拼命的,不怕他不還人。又說,最好你家有個把當官的,當干部的也行??捎⒚芳壹日也坏礁移疵模舱也坏疆敻刹康?。

      黑漢回了一趟洞,拿出一把好鐵鍬說,我把家伙借給你,你用完了給我放回這個洞里就行。又叮囑放進去些,要不然窯上的人發(fā)現(xiàn)了就給我沒收了。黑漢說完走了,他說再不走窯上的人就會牽著狗來巡,等他們巡過來,他的煤就泡湯了。endprint

      臨走時黑漢又給了英梅兩個烤洋芋,洋芋是藏在灌木叢里,很隱蔽。雖然用塑料袋裝著,但上面還是爬滿了螞蟻??偣仓挥袃蓚€,他全給了英梅。

      天近傍晚,半匹野兔梁子算是給英梅刨遍了,還是兩手空空。兩個洋芋早已變成力氣被她揮霍干凈,一歇下來,腸子就在肚子里鬧。她拖著綿軟的雙腿回到窯上,找食堂的人買飯,人家說不賣。英梅說我給錢呢。人家說給錢也不賣,老板打招呼了,不能賣給你。英梅問為哪樣呢?人家說你問老板去。

      還沒等英梅去問,匪老板自己進來了,喲,你回來了?掏到你男人沒?英梅不看他,也不吭氣。匪老板一遍一遍地擼著他手心里的小狗,把小狗擼得眼睛一鼓一鼓的。我還以為你掏到男人了,這回是回來找我麻煩來了呢。沒掏到???要不要我借個挖機給你,你把這山全翻一遍?匪老板連挖苦帶諷刺,一臉得意。

      英梅去了廢窯,在那里生煙火熏蚊蟲。天黑時天上響起雷聲,接著是山芋一樣大的雨點,東一個西一個地往地上砸。再接著窯場上空接連響了兩個炸雷,雨就下瘋了。英梅把自己折在洞里,呆呆地看著大雨傾盆的洞口,感覺自己被一股泥腥的潮氣穿透。

      月半頭上籠了個黑乎乎的蛇皮袋鉆進廢窯,但雨太大了,他還是淌著一身黑水。英梅一開始被他嚇了一跳,接著心里就生起感激,他來的真是時候,她正愁一個人解不開愁結,我正想找你哩,你是不是對我扯了謊?月半說我沒扯謊,他們沒把李平埋在山坳那邊。英梅問那會埋哪里?月半不做聲,試著把手往英梅身上伸,英梅啪的一下把他打回去了。月半說我也是才打聽到的,說可能是埋荒堆里去了。

      荒堆就是煤窯上用來倒煤荒石的地方,一般都在坡口,煤荒石從洞里運出來,直接就從坡口倒下去,就是說李平可能被他們當煤荒石一樣扔下坡去了。英梅像突然給人灌了一口辣椒水,從胃到眼腔一路辛辣,她嗆了幾口,終于沒忍住,嗚嗚地哭起來了。

      月半也干咳兩聲,英梅一哭他就顯得有些緊張,老往洞外看,他怕英梅的哭聲引來了別人,但英梅還是哭。好在雨一直很大,而英梅的哭聲又是那么隱忍。月半悄悄地靠近英梅,他一下又一下地吞咽著并不存在的唾液,他的氣聲漸漸粗起來,手猶豫著伸向了英梅,它想從她的肩上下去,去那個最柔軟的地方。但英梅折著身子,頭頂著膝,這樣就給它增加了難度。它在半路上碰著了英梅的臉,所以又給打回來了。它本想橫了心再一次伸過去,想不達目的不罷休,但英梅卻突然抓住了它,英梅抓住它要月半跟她一起去窯場找匪老板,你跟我一起去找他們,你給我作證,我要他們還人給我!月半嚇白了臉,說你想害死我??!月半把英梅的手甩開了,他好怕,又有些惱。英梅突然說我不信你的話。月半說信不信由你,但別人就是這么說的。英梅說人怎么能當荒石扔?月半說心黑的人哪樣事情做不出來?英梅又嗚咽,一下一下抽著鼻子,眼睛看著前面的地,沒了主張。

      月半默坐了一會,才想起自己帶著一缽飯,我看到你去食堂買飯了。英梅沒吱聲,但哭聲明顯弱了,顯然是為了聽月半說話。月半說我這里有飯,你吃了吧。

      月半走后,雨就停了。雨停了一會,老黃來廢窯了。老黃打聽到她歇在這里,專門來接她到他的窩棚里去。老黃剛從家里趕來,今晚是夜班,棚子反正空著。老黃的窩棚在梁子尾巴拖出去幾百米的山坳里,那里平,背風,外鄉(xiāng)掏煤漢就都在那里扯了個窩棚,里面用木棒搭一張簡單的床,鋪上干谷草,扔一床破棉絮,僅供睡覺,飯都是在窯上買來吃。

      窩棚里一股汗味,床上跟地下一樣黑,但畢竟有了人氣。好幾個掏煤漢輪白班,他們這會兒都歇在窩棚里。他們都在窯上見過英梅的,知道她來找男人,但他們不知道英梅跟老黃是什么關系,看老黃帶著她來到窩棚,就都蹭過來看,眼神一跳一跳的,顯然是想弄清楚英梅是老黃什么人。是李平的婆娘哩,老黃說。都說曉得呢,她到窯上找李平哩。老黃說李平家和我是鄰村,遠親不如近鄰呢。就都說是哩是哩。眼神也定下來,有人伸頭看一眼老黃的窩棚問,老黃你沒蚊煙吧?我那還有。老黃說沒哩,借一下。人家說借什么呢,多值錢的東西嘛?就拿了一條過來,長長的,像蛇,用皮紙裹的,里面是加了硫黃的鋸沫面。一點燃,蚊子們就得趕緊逃命。

      這里比那廢窯里好多了,英梅對每一個人都露出感激。

      大伙都蹭在老黃窩棚邊上抽煙,草煙味跟那蚊煙味差不多,嗆。都關心英梅的事情,問她,李平到底去了哪?英梅說李平死了。死的真是他呀?但匪老板說他換窯了,不在這窯上干了。你聽哪個說的死的是他,準不準確?。坑⒚沸乜诰镜没?,說,不光死了,他們還把他當荒石扔了。英梅沒忍住,淚下來了。

      大伙都給英梅那句話嚇傻了,一堆漢子死靜了好一會兒。后來老黃遞上他的毛巾,比抹布還黑,英梅接了用來抹眼。老黃說怎么能呢?有人說,是啊,哪能把人當荒石扔了?都不相信,問,哪個告訴你的啊,準確不?

      我倒是聽說我們這窯上原來也死過一個人,是煤層塌下來打死的。說姓匪的也沒跟家屬說,掏出來找個地方埋了。那人家里也是來找人,但姓匪的也說他走了,那家人大概信了匪老板的話,再沒來找他。也是聽說的啊,也沒親眼看見。

      老黃對英梅說,你先歇著,我試著再打聽打聽。老黃要上夜班了,輪白班的幾個也都蹭回到自己窩棚里歇下了。英梅睜著眼坐在窩棚里,聽到旁邊窩棚里響起了強勁的呼嚕聲。

      天剛刷白,英梅又回到窯場,她聽到有人在罵,龜兒子月半,你這兩晚可沒掏好多煤哩,在搞哪樣?錢掙多了脹腰了?月半正在秤自己的煤,眼睛老往廢窯那邊飛。廢窯那邊看不到動靜,他就伸了脖子往別處飛,這才發(fā)現(xiàn)英梅原來站在另一邊,卻又慌慌地把眼神移開了。

      老黃也出來了,在月半身后排著隊。看到英梅,他沖她喊,過來了?英梅點頭。老黃說你到食堂去吃早飯,錢算我的。英梅過去了,狗跳起來沖她吠,鐵鏈掙得嘩啦啦響。老黃喝狗,皮鞋!狗不聽他的,但狗怕英梅手里的钁頭把,最終還是別了耳朵節(jié)節(jié)敗退,躲到墻角去了。

      英梅沒去食堂吃飯,她問老黃要了一把好點兒的钁頭。老黃問她要钁頭做哪樣,她說她掏李平去。老黃還沒表態(tài),一邊過秤的管理員說話了,老黃你跟她哪樣關系?老黃說鄰村的。人家說別管閑事,要不你就滾回家去,不要在窯上掙錢了。老黃黑臉扯了幾下,掉下一堆煤渣,不吭氣了。英梅回頭看月半,月半低著頭,白眼在地上亂撲。endprint

      英梅去荒堆了,依然提著那把斷了尖的鐵鍬。

      這間窯開得時間長,荒堆很大,從坡口一直掛到坡底,像一條長長的河,黑色的河。月半突然從旁邊灌木叢里冒出來,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他只探出腦袋沖著英梅沉了聲喊,哎,你想在這里掏???英梅說你不是說李平在這里頭嗎。月半說這……怎么掏?。炕亩咽撬傻?。英梅問,那你說李平會在哪里?坡上還是坡下?月半說天天都有荒石倒,一車一車地往下倒,這荒堆是松的,肯定早給沖到坡底去了吧。英梅說,那李平可能就在坡底。

      英梅提了鐵鍬朝坡底走,月半在她身后直哎哎,她也沒理。月半追下來了,他說你還真要去掏???英梅沒跟他啰嗦,她來這里就是為了找李平,她不真掏還要怎么著?月半說很危險啊,上面老倒荒石,荒石滾下來會砸著你的。月半的話聽起來讓人感覺到一種藏頭露尾的關心,英梅聽著,眼眶就燙起來,她趕緊拿衣袖抹,眼淚抹回去后,繼續(xù)往坡下走。

      老黃也縮頭縮腦地出現(xiàn)了,問,英梅,真掏?。坑⒚氛f李平在這里頭哩。老黃說哪個說的?英梅看月半,月半把黑臉扭向老黃說,我聽人說是當荒石扔荒堆里頭了。老黃急了,龜兒子月半,你搞清楚沒有,這么大個荒堆,怎么找啊!月半說,我親眼看到他們把李平拿煤船拖往這邊的,老張也看到了,老張還親眼看到他們把李平埋荒堆里了。老黃在月半面前啞了,好半天他才自言自語,真有這樣的事啦。月半說,不能說出去啊,說出去老張不兩鏟拍死我才怪。

      英梅繼續(xù)往坡下走,頭頂突然飛過兩只烏鴉,呱呱怪叫了兩聲。月半沖著她背后說,你多盯著頭上,看有石頭滾下來就躲開。他還想說點什么,但最后還是改變了主意,閉嘴走了。他掏了一晚上煤,餓壞了,得回去吃飯。老黃卻罵,狗日的月半你害人啊,這怎么掏?。恳惶途突碌陌。〗酉聛碛謩裼⒚?,妹子你別去了,別聽月半瞎說,人哪能扔這里頭呢?英梅像沒聽見,還在往坡下走。老黃嘆一口氣說,妹子你在坡下歇著,我給你拿飯來。

      老黃回窯上去了。英梅到了坡底。

      從坡底往上看,荒堆就像從天上掛下來的,稍一恍惚你會覺得它很像一塊黑幕。李平就給他們藏在這黑幕背后,它要真是一塊幕,揭開就是了,可它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石堆。英梅凄凄地想,這得掏到哪個時候???但英梅還是要掏,她要找到李平。

      一鍬一鍬,齊齊整整地掏,就不相信找不著李平?;亩咽撬傻?,鐵鍬一起來,上面的就跟著滑下來,填滿英梅剛掏開的那個地方。她不斷地想揭開真相,卻又不斷地被新滑下來的荒石掩蓋。英梅就老在同一個地方重復很多次。日頭爬起來,正好坐在坡口上,那是這條黑河的源頭。英梅掏一鍬,日頭就松一下。日頭往上縱一下,腳就把松松的荒堆踢一下,一點一點的,日頭就把荒堆踢遠了,踢到英梅面前來了。日頭走得很快,英梅卻走得很慢。汗水河一樣淌下來,打濕了荒塊,荒塊發(fā)出金屬般的光芒。有一陣,有人在上面一車一車地倒荒石,荒石轟隆隆從上面滾下來,很危險,英梅不得不躲一邊歇著,等過了那一陣再接著干。兩只老鴉躲在一邊的一棵青岡樹上,有一聲沒一聲地叫。

      老黃真的拿飯來了,順便還帶來了一把好钁頭。老黃看著又陡又長的荒堆直唉氣,唉,到這里頭掏人,不是像在河里撈針嗎?英梅說再難也要掏,李平在里頭哩。老黃讓英梅坐邊上吃飯,他提了钁頭去掏。他力氣大,一钁頭能掏出好大一個坑,但再大的坑也會被新滑下來的石塊蓋住,他也一樣吃力。英梅說你歇著吧,晚上還要掏煤哩。但老黃沒歇著,他默不作聲地挖,挖得很賣勁,像在跟誰賭氣。

      中午的時候,月半來了。他帶來了一缽飯,還有一大瓶水。老黃說龜兒子來得正是時候,只是飯少了一份。老黃叫月半先替著他,他到窯上去買飯,順便再找一把钁頭下來。月半就真拿了钁頭去掏,他是有力氣的,但并不好好使,眼神長著翅膀不斷地撲閃,臉莫名其妙地紅得不成樣子。英梅看一眼自己,發(fā)現(xiàn)給汗水濕透了的衣服貼著身體,凹凸處顯得很分明。于是她扯了一把衣服,扯出拍水的響聲來。

      上面又在倒荒石,黑色石塊轟隆隆往下滾。英梅喊月半快躲。月半猴子一樣逃開,臉就白了。英梅說你歇著吧。月半就真歇著了,眼神蜻蜓點水一樣在英梅身上往返。

      英梅把一瓶水咕嘟咕嘟全灌進肚里,才開始吃飯。月半怎么也沒想到英梅吃完飯會給他錢,當英梅拿著錢把手伸向他的時候,他的眼神總算定了下來,呆呆地站在那兩張錢上,為哪樣要給我錢?月半惱了。英梅支吾,這飯……還有昨晚的飯。月半眉頭亂擰,說,我又不是開飯店的。英梅一寸一寸把手縮回來,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月半說,我是可憐你。又說,李平在的時候我們也熟。月半說完又拿起钁頭去掏,這一回他很專心很使勁。英梅也上去了,兩人都寂默著,只有鐵鍬和石頭碰撞的聲響。

      老黃回來了,又拿了把钁頭,還有一壺水。沒有多余的話,一下來就開始掏。三個人排起來掏,進度就快了些。到日頭偏西,他們已經掏到荒堆大約四分之一的地方了,可李平卻依然沒影兒。

      英梅要老黃和月半回去睡覺,說你們晚上還要上班哩。月半說明天放月半假,我今晚不去上班了。老黃也說,明天有的是時間補瞌睡。都月半了?。坑⒚飞袼蓟秀逼饋?,眼神似乎穿過荒堆看到了很深很遠。月半說,明天七月十四,我們這過十四,有的地方過十五。英梅寂默了一時,自己問自己,我明天要不要……燒點紙?老黃和月半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臉黃著,閉著聲。

      頭頂突然傳來別樣的響聲,一抬頭,黑光閃過,幾塊荒石已飛將下來,三人同時喊了一聲,飛身就逃?;氖纸兄鴱乃麄兩磉叢吝^,向更遠處滾去了。

      驚魂出竅。月半站在那邊,老黃站在這邊,英梅因為剛才腳下不穩(wěn),跌在一叢白刺上。兩個男人都瞪著英梅,木樁一般。等嚇飛了的魂回到體內,月半才喊出一句好險,喊過之后他就笑起來,呵呵呵呵!畢竟有驚無險,值得慶幸。英梅的臉上也一點一點綻出一縷笑影,但很快又被痛苦代替了——英梅很多地方都給白刺劃傷了。

      老黃說這樣掏太危險,明天放假沒人倒荒石,可以安安心心掏。月半也說明天掏更好。英梅也尋思,要是為掏李平傷著了老黃或月半也不好,就聽他們的勸,撤了。endprint

      第二天,老黃和月半幫著英梅掏了整整一天。往深處走,荒堆就很厚了,但又不能草草了事,每一寸都要掏到底。兩個整天下來,他們還沒掏到荒堆的一半,李平更是沒影兒。到太陽要落山時,月半終于泄氣了,說干脆別掏了,就當這荒堆是他的墳,過年過節(jié)來這給燒點紙……老黃也一臉焦慮地看著英梅,他也沒信心了。英梅卻說,要掏,得讓他回去。月半嘆氣,說這得掏到哪時候?英梅不吱聲,默默地掏。月半看她堅持,自己也只好堅持。老黃看他們都沒歇下,也只好跟著干。老天有心,這回月半一钁頭下去看到了一塊布片,他心里一咯噔,把布片從荒堆里扯出來沖著英梅喊,哎!英梅看到布片就奔過來,徒手去刨。月半也刨,老黃過來了,也用手去刨。他們怕钁頭傷著了李平。

      老黃又刨到一塊布片,英梅刨到一只膠鞋,月半刨到一塊骨頭!一股腐臭從黑色石堆下飄起來……英梅突然停下了。真相就在面前,她卻突然失去了勇氣。月半看她一眼,繼續(xù)刨,老黃也繼續(xù)。又是一只膠鞋,一塊布里裹著幾塊骨頭,又是骨頭,一串鑰匙——鑰匙扣上穿著一顆巖胡豆……英梅哇的一聲嚎了出來。

      英梅扛了李平的尸骨去找匪老板,月半陪著她。老黃沒一起去,掏出李平以后他就垮了,像被人抽走了筋。他叫月半陪英梅去,他說他得歇歇。回窩棚的路上他一直在嘆氣。

      到鎮(zhèn)上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街上到處都是燭火,人們正在燭火前燒紙,燒得一街都是紙灰味。有一棟樓比誰家的都要高出很多,樓的四周柵欄一樣排著燭火,要把樓燒起來一樣。月半說那就是匪老板家。月半不打算陪英梅進匪家,他叫英梅一個人去,他在外面等她。

      正說話,空中突然響起炮聲,粗的夾著細的,接著就看見匪家樓上閃著火光,是他家在放鞭炮。過月半原是不興放鞭炮的,鬼節(jié)是陰節(jié),也就靜靜地點香燃燭給鬼們燒點紙。這一天所有的鬼都得以大赦,所以人們就都在房子外面燒紙燃燭,為的是讓孤魂野鬼們也撿一點紙錢去花。但人一有錢就喜歡玩花樣,自從做了礦老板,匪家過鬼節(jié)就興放鞭炮了。氣勢隆重一點也不亞于過別的節(jié),鞭炮是選最大的,簸箕大的一盤一盤,拆開能從他家六樓樓頂一直掛到地上。一掛挨著一掛,直到把樓房的四面墻掛滿,然后再一掛接一掛地放。

      匪家燒紙錢也是在屋子里燒,一樓的正間鄭重其事地裝了香龕,香龕前是一張八仙桌,八仙桌上擺著貢品——整個豬頭、整塊的豆腐、整只的雞、鴨、整瓶的酒。英梅進去的時候匪老板的婆娘正在燒錢,真錢,紅紅綠綠的真票。地上已經有了不小的一堆紙灰,旁邊的簸箕里還等著幾捆。英梅從來沒見識過給鬼燒真錢的,當頭就傻了。真錢的火苗旺,老舔婆娘的臉,婆娘就老別著臉。有一陣她的臉別得多了,就看到了英梅。找哪個?她問。英梅說找匪老板。英梅一身臟亂,還扛了一個可疑的蛇皮口袋,婆娘心上就起了疑。站起來趕英梅,去去去,哪來的瘋子。英梅說你才是瘋子。婆娘說你個瘋婆娘還罵人啊,出去!隔壁間拴著一條大狗,聽到這邊有生人的聲音就粗聲粗氣地吠。狗身子撲在門口,兩前爪撐著門框,很有些人的模樣。正吵時,匪老板和他兩兒子從樓上下來了。匪老板依然捧著他的小狗,看起來那小狗什么時候都不會離開他的手心,等于是匪老板身體的一部分了。小狗聽到大狗叫,也跟著叫,屋里太吵了,匪老板就呵斥大狗,手機,住嘴。叫手機的大狗就真住了嘴。

      婆娘說來了個瘋子。匪老板沒理她,她忘了自己正在干什么了,火堆已經熄了,紙灰慘白。匪老板很不高興婆娘對祖宗的怠慢,像呵斥狗一樣呵斥她,該干哪樣干哪樣!兩兒子上前趕英梅,出去出去!大兒子還捂住鼻子,嫌英梅身上的味兒不好聞。英梅說不用攆,說清楚了我自己曉得走!匪老板就叫兒子們一邊去。

      誰家的娃突然哇的一聲哭起來,哭聲很尖利,匪老板還愣著眼聽了一會兒。婆娘喝斥倆兒子,來幫忙燒紙!兩兒子就過去同他們的母親一起把一疊疊嶄新的人民幣拋進火中,火堆又旺起來,火光強過燈光,在人們身上舔。英梅莫名地生起了氣,你們匪家還是人嗎?你們竟把真錢當紙錢燒!匪家婆娘喊,關你屁事,錢是我家的,又不是你的!匪老板卻突然哧哧笑起來,好像這一笑他才有了跟英梅說話的興致,他終于沖英梅開了口,他說,鬼哄不得呀,你哄了他們,他們就哄你呀。我燒真錢給他們,他們就保佑我掙錢啊。英梅說那你就不怕冤鬼來找你?匪老板的臉本來松了,這下又繃緊了,你瞎說!英梅的話讓他瘆得慌。英梅說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你要是不怕,就不會給鬼燒真錢。匪老板覺出英梅話里有話,鎮(zhèn)定一下,就感覺到英梅身上那股味兒不大對。掏到了?他小心地問。英梅說當然掏到了。

      匪老板臉皮抽了一下,他有點不敢相信,在哪掏到的?英梅咬牙說在哪掏到的你不比我更清楚?匪老板的臉立刻烏得不成樣子,他給英梅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太低估英梅了。但他畢竟是匪老板,很快就找回了主張,他甚至笑起來,脆脆的幾聲,完全是發(fā)自內心的笑,好像英梅剛才說了一個荒唐的笑話,逗得他忍俊不禁。他說,你說笑話啊你,你家男人跑到哪去了我啷個曉得?我又沒負責天天看住你男人。英梅咬著嘴唇,她感覺到自己從頭到腳的皮膚都在往外鼓,她像個氣球一樣正在膨脹。

      匪老板還在哼哼笑,但這回笑得并不由衷,明顯是強裝出來的,他說你男人來我窯上挖煤,我只負責給他工錢,并沒說還要負責照看他吧?嗯?即使你男人死在哪了,只要不是死在我窯上,又關我什么事呢?

      英梅把肩上的口袋緊了緊,咬著牙說,在李平的尸骨面前,你還敢扯謊!英梅的聲音仿佛來自地底下,一股陰冷。匪老板急了,聲音兀地大起來,我扯哪樣謊……我……沒等他喊完,英梅把李平的尸骨往他面前一放說,你要是有膽,你就當著李平的面詛個咒,就咒如果你扯了謊,你不得好死!如果你沒扯謊,我英梅不得好死!

      匪老板竟沒那樣的膽,他怕詛這樣的咒。他的臉白一陣黃一陣,最后黑了,黑得像煤。他突然暴跳起來,沖他兩個兒子吼,還不把這瘋子拖出去!

      兩個兒子聞聲彈起,架著英梅和李平的尸骨扔到門外,竟然比扔一塊煤荒石還要干脆。地是水泥澆的,很硬,英梅痛得直倒氣,好半天氣才上來。好多人圍過來看,都閉了氣息,只在眼睛上用勁。匪家婆娘杵在門口對眾人說,看哪樣看?一個瘋子,大過節(jié)的跑來胡鬧。英梅已經緩過了勁,只是還站不起來,她便坐在地上聲討,你匪家不要天良,我家李平在你窯上死了,你們還把他扔到荒堆里去……匪老板沖到門口指著英梅獅吼,你一嘴胡說,誰曉得你哪里撿來的幾根狗骨頭!英梅也撕爛嗓門喊,你才是個狗東西!endprint

      人越圍越多,匪老板和他婆娘就出門來攆,說回吧都回吧,有哪樣好看的,是個瘋子來訛錢哩。人們卻不退,反倒更走近了些。匪老板就叫婆娘,回屋頭去,紙還沒燒完哩。婆娘就進去了,兩兒子還留在門口,把門獸一樣,一邊站一個。屋里那狗自然又是一陣激動,吠聲壓過門口所有的聲音。匪老板又趕兒子們,進去進去,都進去。兒子們一轉身,他也進去了。匪家關上了門,把狗的聲音也關小了。英梅還是站不起來,英梅沖著那扇緊閉著的門喊,你姓匪的不是東西,我要告你!你等到起,我扛了李平的尸骨告你去!

      英梅喊著,腦袋一陣酸脹,喉嚨哽住喊不出來了。她看到人群中藏著月半,縮頭縮腦的,臉上全是慚愧。她強咬著牙爬起來,重新扛了李平的尸骨一趔一趄地走。人群為她裂開一條縫,她就從那條縫里走過去。月半一直隔著兩米遠跟著他,一些人跟在月半的屁股后面送了一程,后來也放棄了?,F(xiàn)在的人似乎對什么事情都興趣不大。

      慢慢來到街口,英梅找了個地方歇下來。月半往后看看,蹭上去了,先才……我怕……你摔痛了沒?英梅說沒有天理了!英梅還沉浸在她的悲憤和痛恨里,她在自言自語。月半?yún)s很關心那一摔的后果,小心問摔到哪兒沒?英梅說沒有天理了,我非告他不可!一個人哩,哪能當荒石扔?姓匪的就不是人。一個人哩,哪能當荒石扔了?我非告他不可!

      月半說,就怕……你告不倒哩。英梅說我非告不可?;仡^問月半,你愿幫我作證去不?月半慚愧地低下他的頭,支吾,我……我是當?shù)厝?,怕他今后收拾我哩。英梅說你不愿作證我也要告他。月半說我看你不如叫他賠錢算了。英梅說不要錢。月半說你不要錢那要哪樣呢?英梅說我要天理!

      再次回到匪老板面前,英梅也是這么說的。關了門冷靜地想了想,匪老板意識到這樣把英梅打發(fā)走可能不行,他太有錢,所以總是喜歡把任何事情都跟錢聯(lián)系起來思考,這個世界上沒有錢解決不了的問題,這是他一貫的觀點。所以他叫兩兒子趕緊到街上去找,務必把英梅找回來。兩兒子在街找了一圈,在街口把英梅找到了。不過帶回去后并沒讓英梅進屋,因為英梅不愿放下李平的尸骨。于是,兩兒子分把門的兩邊,匪老板站在中間,英梅就站在門口的水泥地上。依然有很多人圍過來看,其中還有一些娃,嘴上嘰哇著,一點也沒感覺到場面的嚴肅。

      你要告我?匪老板問。英梅眼神冷定,沒有話。匪老板說你憑哪樣告我?哪個相信你說的話?這時候英梅也學會了冷笑,她說,那你等到起,等到起看哪個相信我說的話。匪老板頓了一會兒,然后咬牙問,你要我給你好多?英梅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匪老板又說,兩萬,夠了吧?英梅說我不要錢。匪老板說三萬如何?英梅說,我說過了我不要錢。圍觀的人群中潮起一片嘆聲,匪老板也驚訝,你不要錢要哪樣?英梅說我要天理!人群中又潮起一片嘆聲!

      這天理怎么個給法,可難壞了人。連錢都不能解決的問題是很多人都沒有遇到過的,匪老板起初以為是錢給少了,一萬一萬往上漲,到后來把他的婆娘和兒子都漲綠了眼,漲到十萬塊了,英梅還是說她不要錢,她要天理。最后連匪老板自己的眼睛都綠了,一咬牙漲到二十萬,可英梅依然說她不要錢,她要天理。到頭來匪老板提緊的一口氣垮下來,說那你愛告告去吧。他算是看透了,英梅要么是個白癡,要么就是神經有問題。圍觀的人們也覺得英梅是個白癡,二十萬,那是好多錢啦!你口口聲聲說告狀,怕是不曉得鏵口是生鐵鑄的,到頭來可能哪樣都撈不著。英梅傻得讓他們直倒氣。

      英梅不管別人怎么看她,她咬定了要天理。她要去告。月半說二十萬哩,有了這錢要哪樣沒有啊?英梅說要天理有嗎?月半給噎住了,張著空洞的嘴出不來聲。英梅說你不懂。月半也真不懂。英梅說假使他像對待李平一樣對待你婆娘,你就懂了。月半沒婆娘,所以他還是不懂。英梅又說假使他像對待李平一樣對待你爹你媽,你就懂了。月半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似乎有些懂了,就說,要得,告他,我?guī)湍闳プ髯C,我就說我親眼看到他們把李平扔到荒堆里去的。月半還說老黃也可以作證,是老黃和我們一起把李平掏出來的,那鑰匙還是老黃掏到的。

      老黃也愿意作證,只是他像突然得了大病,渾身只一個軟,氣老往下沉,一天都在泄氣。他說他不想掏煤了,這輩子都不再掏煤了,他想回去好生歇歇。他說他先回家歇著,只要英梅這邊要他來作證,帶個信他馬上就來。

      英梅僵壞了的臉上隱隱露出一絲喜色來,澀澀的,吃力地推動著她那一臉的苦。但老黃剛走,月半就再次埋下了頭,他又擔起了心,要是匪老板報復,收拾我怎么辦?月半還年輕,好多事情都沒經驗,只是怕。英梅只好把剛才那點喜色一寸一寸地退隱到皮膚后面去??吹剿敲词?,月半有一會兒又打算什么都不顧了,他很有力地抬起了頭,眼神也很來勁,但氣剛提到嗓子眼就又落下去了。那被一時間潮起的勇氣沖開的嘴還張著,但也只是張著而已,臉是紅得不成樣子了,頭一低一揚折騰一會兒,月半說,要不,我給你看李平的尸骨,你……去告。英梅沒讓月半看李平的尸骨,不是不信任他,而是考慮到自己扛著告狀才有證據(jù)。

      第二天一早她去了鎮(zhèn)黨委辦公室,她找到了鎮(zhèn)黨委書記。告哪個?書記似乎沒聽清她的話。她就重新說了一遍,告匪老板。書記不知道匪老板是誰,要她說名字,她說她只曉得他姓匪,在野兔梁子北面開煤窯。書記就想起來了,哈哈笑,說那人哪是姓匪,人家姓裴。還笑,哈哈哈,你們認不得字,跟人家亂喊。書記旁邊還有個人,大概是下級,也附和著笑,說別個倒是寧愿把他叫錯,匪老板總比“賠老板”好多了。兩人哈哈樂上一陣,書記才正了臉色問英梅,你告他哪樣狀?英梅說我家李平在他窯上給瓦斯悶死了,他不告訴我,還悄悄把他當荒石扔了。書記露出了巨大的驚愕,臉都給撐變了形,英梅覺得自己的悲憤和屈辱找到了回應,鼻子一酸,淚花花就擠滿了眼眶。

      書記靜了一時,直到臉形恢復過來,他指著英梅后面的沙發(fā)說,你先坐下,慢慢說。看到英梅扛了一個口袋,又叫她把口袋放下來。英梅沒把口袋放下來,她坐在沙發(fā)上也扛著口袋。書記又勸,放下吧,放下來好說話。英梅還是沒放下,英梅落了淚,兩顆,是被后來潮起的淚珠擠出眼眶的。書記再沒有堅持,他讓剛才陪他哈哈樂的那位干部忙自己的去,他替英梅倒杯水放到她面前。英梅很渴,就拿過來喝了。一杯水太少,英梅一口就喝干了,書記就接著給她倒了第二杯。書記真是個好人,英梅眼睛又發(fā)起了酸,紅紅的,像帶著雨的花瓣。書記忙說,你不急,慢慢說。英梅就又喝了一口書記倒的水,調整了一下肩上的口袋,不知為什么,這時候她突然覺得肩上的李平好沉。endprint

      書記又說不急,慢慢說。

      我家李平在匪老板窯上掏煤……姓裴,那人姓裴。書記糾正。英梅忙改正,我家李平在裴老板窯上掏煤,被瓦斯悶死了……英梅有些哽,停下來吞一下喉嚨里的哽塊繼續(xù)說,他沒有通知我來接人,悄悄把李平當煤荒石扔了……英梅喉嚨又哽上了,她索性靜了,默默地抹淚。書記也默著,他把眉頭都擠爛了,看起來他思考得很痛苦。過了好久他問英梅,你有證據(jù)嗎?英梅聳了聳肩上的口袋說,李平的尸骨就在這里,是我從煤荒堆里掏出來的。

      書記也是怕尸骨這類東西,臉就白了。不過思維并沒亂,問英梅,你掏到的是尸骨,不是完整的尸體對吧?英梅哽咽點頭。書記說那你憑哪樣認出那尸骨是……英梅拿出了鑰匙串,她覺得憑這個就夠了。她說這鑰匙串上的巖胡豆是我給他穿上去的。她說你們要不相信的話,可以拿這鑰匙去開我的大門,別人的鑰匙是開不開我家門的吧?但書記卻覺得這個還不夠,他說哪個又能證明這鑰匙是李平的呢?你掏到李平的時候,有別人在場嗎?英梅說有兩個人幫我掏哩,這鑰匙串還是老黃掏到的,他可以作證。書記說,那,你怎么曉得是裴老板把你家李平扔到荒堆里的?哪個可以作證?英梅說是月半說的,他也在匪家窯上掏煤,他親眼看到他們扔的。英梅一轉眼又把“裴”當“匪”念,書記也沒心思糾正了。他閉著嘴,眼皮低下來,看著屋角點頭,似乎心里已有了數(shù),卻突然又問,他們能來作證嗎?英梅說月半不敢來作證,怕以后遭匪老板收拾。書記說,哪會呢?你對他說,誰也不敢因為他做了證人就收拾他,我給他保證!你叫他來,明天吧,明天叫他跟你一起來,明天我就讓你得到答復。英梅問,還用叫上老黃嗎?他可以證明這鑰匙……書記說暫時不用,只叫上那個月半。

      英梅和月半次日來到書記辦公室的時候,匪老板早已坐在那里了,他面前的茶已經喝掉了一半,茶的顏色已經開始泛黃,看起來他在這里坐的時間已經不短了。月半來之前是鼓足了勇氣的,但見了匪老板還是掉頭就走,匪老板放下架著的兩腿打算追,龜兒子月半!但書記嚴肅地制止了他,并出門把月半叫了回來。月半的臉像番茄,青一塊紅一塊,鼓著兩個腮幫,瞪著眼睛,心里還是怯,所以就盡量讓表面看起來勇敢些。書記把他叫到屋里就關了門,或許是怕他再跑掉,或許是為了別的。書記拉長了臉訓匪老板,你可不能恐嚇證人,你答應過我的,這事調解完后不找證人的麻煩的,你要是找他的麻煩,我給你把煤窯炸了,你信不信?匪老板灰了臉說,我信,書記我信。但還是一眼一眼地剮月半。

      書記也給英梅和月半倒了水,但只是白水,并不像匪老板那樣泡著茶葉。書記一直擠著眉頭,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書記一開始就要月半說話,月半?yún)s因為膽怯說不好。書記叫他別怕,好好說。有我在你怕哪樣?月半看一眼書記,似乎真的增了些膽量,干咳幾聲,話就流暢了。他一直沒去看匪老板,他豁出去了。閉嘴的時候他已經一身濕透,汗比話多。他說話的時候,匪老板剮他的眼神一下比一下用勁,好幾次都差點蹦起來了,但書記也在一眼一眼地剮匪老板,以至于到最后他也沒能蹦起來。不過他罵了一句狗日的月半!罵得很用勁,那幾個字是他嚼碎了才吐出來的。

      書記在他剛罵完就冒了火,他冒火的方式是把自己的茶杯哐的在辦公桌上頓了一下,響聲很鈍,但還是把他對面的幾個人都嚇了一跳。嚇得最厲害的是匪老板,恍惚間他竟懷疑月半是書記的兒子,誰聽得罵他兒子是狗日的呢?書記接下來明確表明是匪老板做下的事情太讓他氣憤了,再接下來就是一通嚴厲的批評教育,講了很多大道理,立場都是站在掏煤漢這邊的。匪老板給他說得頭一寸一寸往下低,英梅一邊聽得淚豆兒直滾。到后來,月半覺得書記差不多都可以當掏煤漢的爹了。

      書記說了半個鐘頭的時間,他累了,歇下來喝茶。喝茶時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匪老板,所以匪老板也覺得他仿佛就是自己的爹。忙趁著他喝茶的機會認罪,我錯了,我認罰。書記恨聲說,你當然該罰,不罰你,你這種人指不定還會干出更加滅絕天良的事來!匪老板忙不跌地說是是是。他突然顯得有些火燥,想早點結束這件事,說書記你說罰好多就罰好多吧。

      書記去看英梅,英梅還在抹淚,那淚忍都忍不住,所以她老也抹不完,沒完沒了。書記問她,你看呢?英梅不說話,她聽了書記剛才那一通話,只覺得心重得很,只想哭。書記對匪老板說,人家一個女人家,死了男人,孤苦伶仃了……匪老板說書記說個數(shù)吧,你說罰好多我就認好多。書記又看了一眼英梅,最后堅定地說,罰你二十萬,你認也得罰不認也得罰!匪老板咬了一下嘴,又咬了一下嘴,爛了臉跟書記求情,能不能少點兒?我……也不寬裕呢。書記毫不留情地斷喝,就這么定,二十萬,你要不賠我就封了你的窯。匪老板忙點頭說行行行。

      但英梅卻不答應,英梅不要錢,她要天理。匪老板白著眼看書記,書記也白著眼去看英梅。他賠了你錢不就行了嗎?書記說。但英梅不是這么認為的,狗啊貓啊死了還要挖個坑埋呢,李平是個人啊,可他姓匪的卻把人當煤荒石扔,天理何在呀?書記不高興了,他覺得英梅簡直是胡攪蠻纏了,他開導英梅,別人家的掏煤漢在窯上死了,也就是賠上個一兩萬,你這里人家裴老板賠你二十萬哩,二十萬不少啊,你好好安埋了你男人,你今后的生活也有著落了??捎⒚愤€是說,他憑哪樣把人往荒石堆里扔呢?做老板就可以這樣做嗎?天理在哪里?匪老板突然喊起來,我都認罰了!匪老板是真急,他覺得這事到此為止最好,他已經給烙糊了。他鼓了雙眼沖英梅喊,跟你說,要是當時你男人死了我就叫你來領尸,也就最多賠你兩萬,這回你一攪,書記罰我賠二十萬你還嫌少?。克中睦锏男」芬哺?,嫩嗓門一串一串地吠。

      書記沒容他繼續(xù)做獅吼,你吼哪樣吼?書記吼他。這屋里他才是獅王,輪不到姓匪的咆哮。書記還很討厭他手里的小狗,什么東西呢?也敢跟著出聲。書記說把那狗東西扔門外去!姓匪的心痛狗,忙縮脖子求饒,這么小個東西,扔門外可憐哩。大約書記也覺得那么小個狗扔到門外可憐,就沒堅持,只咕噥,一個大男人,整天捧個小狗像什么?書記顯然沒想到事情會在他認為已經有了結果的時候卡了殼,英梅不配合,所以當匪老板閉上嘴后,他就把勁都用到了英梅這邊。你不滿意我的調整結果?英梅點頭。你嫌少了?英梅搖頭。那是為哪樣?英梅說我咽不下這口氣。賠你二十萬也咽不下這口氣?賠再多也咽不下,不關錢的事。那你要怎樣?想把他槍斃?英梅說就是把他槍斃了也解不了我這口氣。endprint

      全部給她噎成白眼了,連月半在內。

      英梅要去找縣委書記,月半也要一起去。英梅怕太耽擱他,叫他先上窯掙著錢,等她找到了縣委書記需要證人時才叫他。月半?yún)s告訴她說,匪家煤窯已經給書記封了,沒煤掏了。這個消息讓英梅心里潮起一絲感動,也平添了幾分振奮。但月半還告訴她,掏煤漢們沒煤掏了,就都罵她,說就是因為她不聽書記的調解,還要上告,書記怕出漏子才封了匪家的窯,說窯封了就耽誤他們掙錢了。

      英梅也覺得耽誤了那么多人掙錢,很對不起人的,但她一點也沒動搖去找縣委書記的決心。

      這回她先就告訴縣委書記她要的不是錢,是天理,要父母官一定給她個說法??h委書記很重視這事,把它當做縣里的頭等大事來抓,只兩天就給了英梅一個結果,不光讓匪老板賠償英梅二十萬,還把姓匪的關進了公安局。

      別人都說這回英梅該滿意了,很多人還覺得英梅這下子賺大了,看她的時候眼神都怪怪的,好像英梅賺的是他們的錢,至少也是他們親戚的錢。但英梅還是覺得心頭堵,那塊疙瘩還沒完全化開。一個人呢,他姓匪的怎么就能當塊沒用的荒石扔了呢?這個問題對于英梅來說簡直就像一道咒語,只有施咒的人才能解得開。但施咒的人是誰?英梅并不清楚。

      月半說大概只能這樣了,老黃也說大概只能這樣了。英梅就想,大概只能這樣了。月半主動留下來幫英梅料理李平的后事,老黃和婆娘也都過來幫忙。前后忙了幾天,算是有了個了結。

      老黃的病還沒全好,骨頭還一個勁地軟,提氣時老沒勁,嘆氣的毛病也沒減。他婆娘說,老黃回來后還添了個做噩夢的毛病,半夜里老直愣愣喊叫,嚇人哩。老黃說,唉,都是李平這事鬧的,想起來這人沒意思哩。

      老黃和婆娘要回去了,叫月半一起走。月半不走,兩腳不停地蹭地,把土一層一層地蹭起來,說你們先走嘛,不用管我。老黃嘆口氣,就和婆娘一起走了。老黃才三十幾歲,背影看去卻像六十歲,一邊走一邊嘆氣,說人活著沒意思。

      老黃和婆娘走了,英梅家冷清下來。遠處有只秋蟬在鳴叫,聽起來像哭。英梅孤寂地站在屋中央,木頭一樣盯著香龕上那三柱還沒燃盡的香火。屋里太靜,月半干咳了一聲,遠處的蟬鳴戛然而止,仿佛是給月半那一聲咳嗽嚇的。

      英梅對著香龕出了聲,話卻問的是月半,月半,你說李平會瞑目嗎?月半支吾,大概……不會的吧,但也只能這樣了。英梅慢慢轉過身,眼神依然直著說,我很感激你和老黃。月半說,我……老黃才是好人呢。英梅又沉默了,眼神散開,大約心思飛遠了。遠處的秋蟬又叫起來,聲音很嘹亮,看起來英梅像是在聽蟬鳴。

      時間一點一點往前走,走了很久。

      月半說我得回去了,我得回去了哩。卻并不真走,英梅的家住得偏僻,單單地落在山坳里頭,他走了就剩下英梅一個人面對這一山坳的空寂了。他有些不忍,但他又不能不走的。他心里矛盾,年輕的臉就給焦慮整得有些蒼老了。

      英梅突然說,月半你來。月半動了一下,將原本蹲著的姿勢變成了半蹲。英梅往一間屋子走,說,你來。月半就站起來跟上去了。那間屋子一半做了灶房,另一半隔了個睡房,英梅進了睡房,月半的腳步在睡房門口遲疑不前了,他的心咚咚跳。英梅卻在里面喚,月半進來吧。月半把心捏了,進去了。并沒門檻,他卻差點拌了一跤。

      英梅端端地坐在床沿上,看他一眼后低下了頭,臉紅得發(fā)紫地說,你摸吧。月半心里哐當一聲。英梅又說,摸吧。月半?yún)s顯得很怕,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他又開始搓手,搓得直濺火星。英梅說,別怕,你對他那么好,他不會怪你的。英梅解開了胸,低著眼眉靜靜地等著。月半抖抖索索伸出手,但半路又縮回來。他干干地咳嗽幾聲說,我還是……算了……英梅說摸吧,你還沒真摸過吧?月半又干咳了幾聲,暗暗下了下決心,把手小心冀冀探進去了,卻又突然在到達目的的時候停住了。像誰在他背后突然給了他一槍,他被一種穿透的快感凝成了一塊生鐵。但接下來他的手就瘋了,把動作鬧得很過分,英梅就把它打出來了。

      英梅說好了。月半意猶未盡,喉節(jié)上下滑動,他說真好!我們……我想……要是你做我的婆娘……行不?英梅傻了好一會兒說,我不想再跟一個掏煤漢了。月半說我不掏煤了,我討了你就不掏煤了,我都掏了好幾年了,我積了好多錢哩。又說,我早就拿定主意的,只要一討上婆娘就不掏煤了,我不想讓婆娘守寡。月半突然變得口舌利索了。

      月半回去才一天,又來了。月半這么急急地來是要告訴英梅,匪家的煤窯又開了,匪老板也好端端地坐在窯上。英梅不相信,窯不是給封了嗎?姓匪的不是給關起來了嗎?月半說我親眼看到匪老板坐在窯上,我們村那些掏煤漢又全都上他那掏煤去了。英梅還是不相信,她要眼見為實,就和月半趕了半天的路來到野兔梁子,還真看到匪老板好端端坐在窯上,窯洞也好端端開著,有拖著空船的掏煤漢進去,也有滿載的煤船被掏煤漢拉出來。英梅突然變得恍惚起來,如同剛做了一場夢醒來,一時間分不清眼前的是真的還是夢中。

      英梅決定再告,這一回她要去市里告。月半和老黃都跟著,準備隨時為她作證。市委書記不像縣委書記那么容易見著,招呼他們的是市信訪局的人,他們說跟他們反映和跟市委書記反映是一樣的。信不信由不了他們,他們見不著市委書記,最后也只能把狀先告到那里。告完了就叫他們回去等結果,他們就回來了。幾天過后英梅得到通知,叫她去縣里。同去的還有鎮(zhèn)上的書記,他見了英梅就把臉皺成個苦瓜,苦水直滴答,說你這人怎么就沒完沒了呢?縣委書記的臉色更不好,鎮(zhèn)黨委書記一到他眼前,他的臉就成了爛苦瓜,烏一塊青一塊,你搞的什么工作?裴家煤窯不是給封了嗎,怎么又開了?鎮(zhèn)委書記矮縣委書記一級,平常都只能當兒子,這會兒就只能當孫子了,孫子滿腹委屈,把臉都擠爛了說,是封了啊,哪曉得他哪時候又開的呢……你不借他膽,他敢開?我哪里借他膽呢,我只是……只是想到他開著那窯,當?shù)匕傩者€有個掙錢的地方,所以平時就對他姑息了點。您是曉得的,我那地方的老百姓窮……

      他是為老百姓著想的,縣委書記沉默了一會兒,心就軟下來了。縣委書記對英梅也一肚子埋怨,你對調解不滿意你再找我呀,你跑到市里去搞哪樣呢?英梅從他的口氣中聽出來這事使他打屁股了,就覺得自己有些對不住他,但英梅更關心的是到市里那一狀的結果。

      縣委書記拿出一個批文在英梅面前晃了一下說,市委批下來了,叫我一定要嚴肅處理,你該滿意了吧?英梅是很滿意,市信訪局那幫人真是好人,市委書記也真是好人。

      這回縣委書記親自下去封了裴家的窯,還罰裴老板這輩子不準再開煤窯。

      英梅隱隱感覺有個人在戲弄自己,但這人是誰她又不清楚,似乎不是縣委書記,他那一臉無奈明確而真實,他的話也說得推心置腹,你再不滿意也沒辦法了,裴老板并沒殺你男人,他錯就錯在想悄悄把你男人埋在荒堆里了事,想躲過一兩萬的賠償,單就這一點我們不能讓他去坐牢,更不能把他槍斃。我們罰他十倍的賠償,還讓他蹲了幾天看守所,你不滿意,這回我們又徹底封了他的窯,這輩子都不讓他開煤窯了,你還要怎樣?英梅并不明確知道自己還要怎樣,但這個結果確實很荒唐,罰姓裴的一輩子不能開煤窯?剝奪他這輩子做礦老板的權利?這不等于誑三歲娃娃嗎?

      沒過多久,姓裴的自己把這個戲言戳穿了,他在原來的煤窯旁邊新挖了一個洞,正門不讓進,他就開了個側門。他依然端端地坐在窯場,手心還捧著他那只心愛的小狗。他還是個礦老板的樣子,不過他并不承認自己是老板,他說這窯的老板是他大兒子,他不過是在替大兒子管理罷了。

      英梅病了,心口痛,一整天一整天的,她就那么捂著胸口,不思茶飯也不說話。臉一天比一天黃了。月半說,我們把那二十萬還給縣委書記,再往上告,這回我們不去市里了,我們到省里告去。老黃嘆氣說,到哪里告也都是這樣了。

      月半說了句什么,聲音小得聽不清。

      門外突然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咕……咕……呱呱……呱呱呱……很有點像人類的嘲笑聲。

      責任編輯/董曉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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