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勝應(yīng)
1
汪汪、汪汪.....清早大黃就吠過不停。我剛把腦袋用被子全部蓋住,房門就被人推開了。我家是七十年代修的老木屋,除了房屋基腳是石頭外,其余部分全是杉木、椿木等純木料。門是杉木樹制的,每次推開的時候總會嘎吱的叫,如果用力過猛,會撞在房壁上發(fā)出哐當(dāng)?shù)穆曇?。母親雖然年紀(jì)大,但在地里干了大半輩子農(nóng)活,手上的力氣很大,站在外面隨手一推,木門就被推開了,屋內(nèi)的我自然一點睡意也沒有了。
能不能輕點?。课蚁崎_被子,氣憤地看著母親。這不是我第一次對母親大吼大叫,是近幾個月來的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她叫我去復(fù)讀,聽見這兩個字,我就莫名其妙地冒火。因為大哥結(jié)婚,迎親半路出了車禍,把周文江從貨車上摔了下來,現(xiàn)在還人事不知。其老婆田麻子天天叫上周文江的幾個兄弟姐妹來家里鬧索要醫(yī)藥費、子女撫養(yǎng)費、老人贍養(yǎng)費等等。這些錢本該找貨車師傅賠償才對。也不知道大哥當(dāng)時雇車時和對方是怎么商定的,那貨車師傅一口咬定是幫忙,沒有收大哥的錢,收了錢和幫忙完全是兩種概念。收錢了說明你是搞營運,出事了當(dāng)然得你負(fù)責(zé)。而按照當(dāng)?shù)亓?xí)俗幫忙出于好心,出了事則被幫助方承擔(dān)。在周文江家人死纏爛打的吵鬧當(dāng)中,家里只得把禮錢拿去賠償,幾千塊錢根本滿足不了他們的胃口。家里的豬、牛、羊,甚至連下蛋的老母雞都變賣了,還是無法打發(fā)掉他們。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和小弟讀書的學(xué)費都成問題,母親卻叫我這個中考失利的人去復(fù)讀,我情緒能夠好得起來嗎?所以我拒絕母親叫我去復(fù)讀的安排,一次兩次,母親反復(fù)地嘮叨,終于讓我忍不住發(fā)火了。母親似乎了解我的脾氣,見我發(fā)火,就不再吭聲了。
第二次發(fā)火還是因為周家的人。那是三天前,田麻子等人見索取賠償無果,竟然把依然昏迷不醒的周文江抬到我家里來了。母親求天求地地跪在周家人面前懇求他們給我們一點時間,剩下的錢一定早日還上,但田麻子根本就不理這個茬兒,反而囂張地說,不要以為跪下來我就心軟了,要知道我男人現(xiàn)在還昏迷不醒,難道你跪下我就可以置我男人不顧了?我男人是家里的主心骨啊,沒有了他,我們孤兒寡母的該怎么辦???田麻子說著說著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來。母親還打算跪著繼續(xù)哀求對方,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走過去伸手拉母親,但母親摔開我的手,呵斥我,叫我一邊去,大人的事大人自己解決。我當(dāng)時就冒火了,這事是你這樣能夠解決的嗎?我已記不得我當(dāng)時口不擇言地吼了哪些話兒,反正我歇斯底里的樣子把田麻子唬住了。母親也有些發(fā)愣,我趁機把她拉了起來,對田麻子道,馬上把人抬走,要不然不要怪我不客氣。說完我順手在屋檐下拿了砍柴用的柴刀,那是一把很重但很鋒利的刀兒,前些日子被父親磨得雪亮,陽光下閃閃發(fā)光,逼人眼眸。田麻子等人見狀退縮了,雖然嘴里還說著一些狠話兒,但手上的動作不慢,抬著周文江離開了。母親緩神過來,擔(dān)心地看著我問,兒啊,你,你怎么能夠這樣呢?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勇氣,我也沒有想過拿起柴刀的后果,只覺得渾身熱血涌動,腦袋一陣發(fā)熱,倘若對方真的不動,依然鬧事兒 ,說不定我的柴刀會真的往他們身上落下去。等周家的人走了,我冷靜下來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都濕透了。
總算過了兩天安靜的日子,也不知道田麻子是聽了誰的挑撥,天擦黑的時候又來我家鬧了。而且這次來勢洶洶,氣勢上比以往強烈得多,又是罵又是哭又是滿地打滾,總之,完全一個潑婦的樣子,好說歹說都沒有用。就在我們不知道如何處理、打算任由她鬧的時候,貨車師傅田長明來了。他竟然破天荒地給我們送來了兩千元錢,當(dāng)他拿出錢來之后,田麻子直接就起身搶了過去,把錢搶到手中轉(zhuǎn)身就飛快地離開了。田長明像個恩賜者、同情者一樣,有點高高在上的感覺,他說,雖然他是幫忙,但我家里遇到了這樣的事情,他該幫忙的還是幫忙,就主動拿兩千塊錢來周濟我們,還特別解釋,這錢是給我們家的,而不是給周文江家人的。母親對田長明萬分感謝,說了一些感激的話,都快把對方當(dāng)救世主了。我覺得田長明有些惺惺作態(tài),但他是大哥的好朋友,加上這次主動送來了錢,我沒有發(fā)飆,但也懶得看見他,便轉(zhuǎn)身回屋了。本想早早地上床睡覺,但遭遇這些事情,我哪里有睡意,輾轉(zhuǎn)反側(cè)到半夜才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xiāng),不料第二天清晨便被母親吵醒了。母親知道我心情不好,便有些愧疚,她低低地說了聲,等下大家要來家里打糍粑,你早些起來把工具洗下。
2
打糍粑是寨子流傳下來的習(xí)俗。每到年底,每家每戶都會打一些糍粑。打糍粑需要工具,并不是每家每戶都會去準(zhǔn)備。我們寨子大概也就五六戶人家擁有打糍粑的工具。我家里的工具并不是父親特意準(zhǔn)備的,而是伯父因為愛好準(zhǔn)備的。但伯父去世后,伯母和堂哥堂姐們選擇離開了寨子去鎮(zhèn)上生活,這套工具他們沒有瞧上,就被父親繼承了下來。整套工具包括花崗巖石雕出來的石槽,也就是我們所謂的粑槽,及打糍粑的粑錘兩把和擠壓糍粑的木板四塊。粑錘是用梨樹和茶樹做成的,錘子形的東西。梨樹做的錘子,茶樹做把兒。因為梨樹堅硬、耐用,而茶樹同樣堅硬、耐用,但卻比較柔韌,在打糍粑的過程中,伴隨人們的舞動,茶樹會多一種彈性,有省力杠桿的作用,給打糍粑的人節(jié)省體力。木板如房門一樣大,是用杉木樹做成的。這幾樣?xùn)|西,每年只會用一次,用完之后,粑錘和木板會被父親洗干凈,放在樓上,而粑槽則會撲在屋檐下,以待來年再使用。一年多的時間,再干凈的東西沒有人搭理和維護也會變得骯臟起來。再次使用的時候必須得清洗,而且不止一次。
我家是周圍唯一一家有粑槽的人家。每到臘月二十左右,鄰居們就會主動來家里詢問父母,問我們家里什么時候打糍粑,得到確切的時間,鄰居們便回家著手準(zhǔn)備打糍粑的物品。這些物品很簡單,有糯米,有柴禾和裝糍粑的簸箕、籮筐等東西。當(dāng)然,在每家家里都還會有一個陳放糍粑的水缸,要么就是陶瓷壇子,也有簡單的用大瓷盆裝的。糍粑的存放和別的東西不一樣。比如柑子的存放方法是用松針一層層地鋪墊一層層地放桿子存放在柜子里的。而紅薯等東西則是放在房前屋后的地窖里。但糍粑的存放離不開水。一般糍粑打好后,鄰居們就會把糍粑全部放進水缸或者壇子、瓷盆里面,并在里面倒進干凈的清水。而且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重新?lián)Q一次水,這樣可以保持糍粑長時間不變質(zhì)。
今年因為家里發(fā)生了這些事情,鄰居們都沒有跑來家里詢問,而是臘月十九趕集市的時候,父親主動和鄰居們提打糍粑的事兒。趕集是我們這偏僻小區(qū)周邊鄉(xiāng)鎮(zhèn)或村落集中在一起買賣物品的時間。每隔五天進行一次,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四天一次,因為得根據(jù)時間來定。我記得的是四、九為逢場天。父親選擇臘月十九自然是不讓鄰居們錯過購買糯米的好時間。因為鄰居也不是每家每戶都會種糯米,種糯米的家庭很少。糯米產(chǎn)量低,而且比其它稻米難伺候,加上糯米市場上能夠買到,大家自然就多了選擇性,不種也沒有什么。只有父母每年必種,因為自家種的放心。鄰居們大都是淳樸老實巴交的人,見我們家里出了這些事,自然就不好再來勞煩我們家。但幾十年的往來,父母知道大家的想法,也知道如果我們家不打糍粑,鄰居們會麻煩很多。一般情況是去遠(yuǎn)點的人家懇請幫忙,甚至有的干脆去娘家尋求幫助,這樣太費事了。所以父親便選擇在臘月十九告訴鄰居們,讓他們有準(zhǔn)備,好在約定的那天來家里。
今天是大家來家里打糍粑的日子。母親給我說過,我一時給忘記了。現(xiàn)在母親把我叫起來,我的睡意就沒有了。在我們這個地方,很看重鄰里情感。一些細(xì)節(jié)就決定了你的態(tài)度?,F(xiàn)在父親外出做別的事情去了,母親也忙著收拾灶臺,而大哥已經(jīng)外出幾個月,大嫂因為有了身孕去了縣城的姐姐家養(yǎng)胎,小弟要去放牛,洗粑槽等工具的事情自然就落在我的身上。
如我所想,這些工具都被父親洗過一遍了的。我的任務(wù)是再清洗一遍,這樣就可以去掉那些頑固的塵垢,還它們一個干凈的原樣。等我打水,用刷子把這些工具洗干凈后。外出的父親回來了。但見父親用背簍背了一大背的廢木塊。這些廢掉的木塊是父親去鎮(zhèn)上木料加工廠買來的。因為打糍粑需要把那些浸泡過的糯米蒸熟。家里一般用的是莊稼收割后的秸稈,如稻草、麥秸稈、玉米稈兒等等。這些東西燃燒起來不持久,溫度也不如燃燒木塊穩(wěn)定。當(dāng)然,要是有煤塊更好,但煤塊比較貴,而且也需要特殊的灶臺。在農(nóng)村沒有人家會長時間選擇使用煤,自然修建的灶臺也有所選擇。我記得燃燒煤塊的灶臺灶膛內(nèi)會安裝一個漏煤塊渣滓的鐵條。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用火鉗或者特制的鐵鉤攪動幾下,把渣滓漏掉,這樣煤火才會燃燒得更旺。而燃燒柴禾的灶膛下面是實心的,不需要安裝那種東西。當(dāng)然也有安裝那種鐵條的,但縫隙較大,煤塊放不住,會往下掉。不過我家里的灶膛都是實心的,要想蒸米打糍粑,只得用木塊或者粗大一些的枝椏作柴禾。這些鄰居們早就知道了,都會提前準(zhǔn)備好,來我家的時候再帶過來。也許是有求于人,大家來的時候都會多帶一些,就算事后有剩余的也不會帶走,算是一種小規(guī)則吧。
父親放好這些廢木塊就過來檢查我洗的工具,而我就耐心地等候著,我對自己的成績還是滿意的。我又不是偷工減料,應(yīng)付了事,根本就不怕父親檢查。父親看過這些工具,滿意地點了點頭,也沒有說什么,轉(zhuǎn)身就去了廚房。我知道,父親是準(zhǔn)備生火去了。父親剛把火生起來沒有多久,鄰居們就帶著東西過來了。第一個過來的是異性的大伯家。在這里得交代幾句,異性大伯是因為我太爺爺原是這里做長工的一個外地人,后來和這里的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結(jié)了婚,便有了我們這一脈,也有了我們楊家和吳家的兩個族系。我們寨子最早遷來定居的是吳姓,吳姓在這里是大戶,其余的姓氏都是后來陸續(xù)遷來的,大多遭受著排擠,而我們家則不同,因為有著這奇妙的關(guān)系。但到我們這一代,這種血脈上的血緣關(guān)系已經(jīng)很淡了,雖然是兄弟姐妹,但已經(jīng)沒有多少親情。不過在父輩那一代大家還是走得很近,或多或少影響著我們。
大伯個子很高,消瘦,是寨子里唯一的殺豬匠,每家每戶都請他殺過豬,年底的時候是最忙的時候。但為了自家的過年準(zhǔn)備,他今天也不得不退掉殺豬的活兒。家里養(yǎng)育了二男一女。大兒子不成器,在外鬼混,長年不歸家。二女早早地外嫁他鄉(xiāng),回家也只是在春節(jié)的時候回來拜年。小兒子還在讀小學(xué),不知事。伯父除了是殺豬匠,還是一個煮飯高手。寨子里有一個自發(fā)的炊事班,大伯和另外一個老人是其中煮飯的主要人手。每次寨子里有什么紅白喜事,大伯必然到場煮飯,所以大伯到了我家,就徑直鉆進了廚房。伯母則隨后背著柴禾而來,清一色的廢木塊,其成色和我家的一樣,估計也是去鎮(zhèn)上的木料加工廠購買的。放下柴禾,伯母又回家去背打糍粑需要的糯米和拿一些裝糍粑的工具。大伯家到了之后是住在最前面的楊木匠家。楊木匠是外村人來我寨子上門的女婿,老婆是寨子的一戶劉姓家的女子,那女子母親走得早,留下父女二人相依為命,更不幸的是在她結(jié)婚第二年父親也走了,所以,家里沒有什么親人,在寨子里有時候會遭受他人的欺負(fù)。為這事,兩人拼命地生孩子。但第一個生了男子后,后面三個都是女子,沉沉地重?fù)?dān)壓在他們身上,他們卻不覺得累,日子過得很踏實,總算在去年生了個男娃,大家都笑話他們,這下滿意了吧,還生嗎?楊木匠則嘿嘿地笑著,不生了不生了,再生養(yǎng)不活了。雖然家里子女多,但楊木匠會手藝,木工做得很好,掙錢容易。沒有幾年時光,他家里反而不是寨子里最窮的,再隔幾年還成了寨子里最先建磚瓦房的人家。因為會手藝,而且為人和善,很會處事,幾乎和寨子里的每家每戶都走得很親近,漸漸地就沒有人排擠他了。因為是同姓而且住得不遠(yuǎn),楊木匠家和我們家走得相對更近一些。楊木匠喜歡喝酒,而我父親恰好也好這一口,所以,到了晚上沒事,楊木匠就會到我家里來玩,父親也會毫不吝惜地取來碗,把集市上打來的老白干給對方倒一些,再叫母親去取一些生花生,兩人邊喝邊聊天,晚上無聊時光很快就這樣慢慢地打發(fā)掉了。
隨楊木匠家趕來的是吳俊杰家。吳俊杰是我的發(fā)小,他和母親一起來的。幾乎從我懂事起,每年打糍粑吳俊杰家都會過來,但每次過來都是他和他母親,從沒有見過他父親一起來,我當(dāng)初以為是他父親身體多病,就選擇在家里留守。后來我漸漸才知道這只不過是我一廂情愿的看法罷了,他父親不來的原因,主要還是因為年輕的時候和父親合不來。那時候父親擔(dān)任寨子的支書,他因為沒有競爭上,年輕氣盛的,不服父親,沒少搗亂,讓我父親下不了臺。后來獨立寨子取消了,成了一個社組,父親也不再是支書,成了社長。這種矛盾就淺淺地消失了。家人孩子們越來越大,兩家也沒有什么不和諧的事情發(fā)生。吳俊杰父親或許出于面子,從未主動到我家里來走動,但不影響我和吳俊杰的感情。畢竟我們是同年出生的,而且一起讀書,一起長大,那種感情不是其它的東西能夠影響的。吳俊杰和我一樣,是這次的主要勞動力,來了之后就和我湊在了一起,他母親則去了廚房幫忙。等到半個小時后,總共六戶鄰居陸續(xù)地全部到齊了,打糍粑就正式開始了。
3
二姨帶著表哥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了,太陽即將落到山的后面,打糍粑也接近尾聲。對于二姨和表哥的到來我們?nèi)胰硕加X得奇怪,因為二姨家住的地方離我家比較遠(yuǎn),大概三十里地,那年月因為交通不便,我們兩家平時很少往來,一般是有重要的事情才會碰頭。二姨家住的地方叫什么我已記不得了,只知道她是母親家里幾個姐妹嫁得最近的一個女子,就在外婆家后面的一個小村子。雖然離娘家近,但實際上得翻幾座山,這山都很高大,眼看近在咫尺,卻得花很長時間。媽是家里的長女,見二妹上門顯得很親切,忙放下手中的活兒來招呼他們。二姨顯得心事重重,雖然我們都在忙,她也沒有怎么客氣,而是跟著母親去了我住的房間。
去了房間后母親叫我去廚房弄一些火子(柴禾燃燒后剩下的還滾紅的炭火)來。今天因為打糍粑的緣故,火子非常多,我拿著火鏟叫守在灶膛蒸米的大伯給鏟了滿滿的一鏟,然后去了房間,把火子放進了火柜里面的火盆里。在我老家,每到冬天的時候都很冷,但大家總有辦法抵御寒冷。一般有兩種情況看,一種是在灶臺面前挖一個小坑兒,俗稱火坑。在里面可以放一個從山上挖來的樹疙瘩,樹疙瘩很耐燒,一個樹疙瘩幾天才會燒盡。它燃燒的過程正是熱量釋放時,大家圍在周圍可以烤火取暖,聊天打發(fā)時間。其實這樹疙瘩除了烤火外,還有一個用途,那個時候的農(nóng)村每家每戶的灶臺上方都會搭一個存放東西的小平臺。這平臺雖然很簡陋,幾根手臂粗細(xì)的木棒子,或者幾塊木板,綜合橫交錯著,再在上面放一些竹子或者其它的東西。這東西會起到隔開煙火的功效,也會阻止長時間柴禾做飯產(chǎn)生的煙塵掉落在鍋里。而年底每家每戶都會殺年豬,就算沒有殺,也會去集市買一些肉來。這些肉在短時間內(nèi)吃不完,會被家里用鹽巴等東西腌制幾天,然后掛在灶臺上面的木棒或者木板上面,通過煙火長時間的熏烤,制成臘肉。這也是每家灶臺前為什么會有一個火坑的緣故,也是大人們?yōu)槭裁催x擇在灶臺前燃燒樹疙瘩烤火的目的。
這樣熏制的臘肉很香,特別是用大蔥一起炒,那種味道很難描述。就算臘肉看起來非常肥膩,但吃在嘴里卻沒有肥膩的感覺,一般人都可以吃好多塊。這也是每家每戶過春節(jié)必有的一道菜。臘肉除了和大蔥一起炒外,還可以和棒子菜一起炒,也非常的美味。當(dāng)然,臘肉也可以單獨成菜。具體的做法很簡單,在蒸飯的時候,把事先清理好的臘肉,切成巴掌大的塊狀,然后放在鍋子里和米飯一起蒸煮,待米飯熟了后,這臘肉也會熟了。取出來切成片狀,再配置一些佐料。吃飯的時候用臘肉蘸著作料一起吃,也非常的可口。可惜今年家里出了一些事,已經(jīng)沒有豬可以殺了。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了年關(guān),田麻子家三天一吵,五天一鬧,父母也沒有心思去集市買肉熏制臘肉。灶臺前看起來冷冷清清的,怪不是滋味。大伯在蒸飯的時候給我父親說過一些話,大意是明天他家里要殺年豬,到時候父親去割幾斤好肉來,做點臘肉。沒有臘肉哪里叫過年呢。父親答應(yīng)對方說要得,但我知道,父親肯定不會去。家里沒有多余的錢,父親是一個要面子的人,他是不會去做這樣的事。
除了灶臺前的火坑烤火取暖,另外一種就是房間內(nèi)的取暖了。因為是山區(qū),沒有天然氣。聰明的祖輩們就發(fā)明了一種可以聚集溫暖的烤火工具,那就是火柜?;鸸袷欠秸乃姆叫危梢宰霭说绞畟€人,是四面木板組合而成的。在底部也有木板,木板中間會留下一個洞。在洞里面會放一個瓷盆或者鐵盆的東西,里面可以放上火子或木炭。火子易燃,而且持續(xù)時間不長,大多使用的東西就是木炭。木炭點燃后大家就可以坐在火柜里面烤火了。當(dāng)然,會在上面用一個小被褥蓋住,這樣才能夠讓熱量不易擴散消失,也可以因為缺氧而遏制木炭的燃燒速度。因為大家都在忙碌,而且冷了可以去灶臺前烤火,所以火柜里并沒有生火。現(xiàn)在二姨和表哥來了,母親便叫我去弄些火子來。然后母親再取了一些集市買來的木炭放了進去。之后,母親才叫二姨和表哥上去烤火,我本來想去廚房幫忙的,二姨見我要離開便叫我也一起去烤火,說有事找我。
我當(dāng)時想,二姨怎么會有事找我?難道是我和表妹的事?我之前聽母親說過,二姨夫非常喜歡我,覺得我很能干,有意把小我一歲的表妹許給我。表妹長得還不錯,臉蛋有點圓圓的,看起來很可愛,但不知道為何我就是不喜歡她。因為她平時不怎么喜歡說話,看起來有點冰冷冰冷的,好像很高傲。見二姨招喚我,我有些慌張,就沒有上去的意思。母親見狀就對我說,你二姨和你表哥難得到家里來,你這孩子不能夠沒有禮貌。說到禮貌我就妥協(xié)了,只得乖乖地坐上了火柜。坐上去后,二姨卻又沒有和我多說什么,而是有些擔(dān)心地看著我母親,她說,大姐,這次來你家有事要麻煩你們了。說完刻意地看了看身邊灰溜溜的表哥。二姨看表哥的那眼神關(guān)愛又痛恨,表哥看見二姨的眼神,顯得心慌和害怕,馬上把腦袋垂了下去,裝著沒事一樣。二妹是不是有什么事?我們兩姐妹還有什么話不可以說的嗎?其實母親說這話我覺得她有些底氣不足,我家里都這樣了,要是二姨有什么事情相托,估計她也是有心無力。但家里的事情二姨這些親戚都知道,想必二姨也不會明知我們家有困難還找上門來。
在二姨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當(dāng)中我們才知道,原來是表哥在家里惹事了。他竟然猥褻了同村一個智障女子,被人抓了個當(dāng)場,如果不是他們家族在村子里是大戶人家,估計當(dāng)場就被那女方家人打死了。因為對方畏懼表哥家族,便沒有怎么收拾表哥,只是把表哥扭送在了二姨面前,二姨見狀只得馬上把族人給請來試圖和解,經(jīng)過雙方家庭的協(xié)商,最終以二姨賠錢的方式把這事給壓了下來。二姨共生育一兒一女,按照傳宗接代的封建意識,她擔(dān)心自己的兒子被人暗地里報復(fù)。要是表哥出事了,她怎么對得起劉家的列祖列宗呢?所以,想來想去,她決定把表哥送出去打工,以此躲避對方的打擊報復(fù)。二姨放心不下表哥一個人外出,便想到了我,她的意思是讓我和表哥一起去福建,路上有個照應(yīng)。我聽了二姨的想法后心里非常生氣。我其實當(dāng)時還想著繼續(xù)讀書,雖然母親幾次叫我去復(fù)讀我都發(fā)火,但真要讓我遠(yuǎn)去福建,去復(fù)讀基本不可能,我自然很反感。因為是長輩,我心里很氣憤,卻也沒有當(dāng)場說什么反駁的話兒,倒是母親猶豫了一會兒才說,二妹啊,這恐怕不行呢,我還打算送他繼續(xù)去復(fù)讀,現(xiàn)在這社會沒有文化可不行,我家里就老二讀得書,是一個可造之才,全家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雖然我們家目前有些困難,待過了這段時間,等明年我想想辦法,肯定能夠送他繼續(xù)去讀書,這要是真的去了福建,那豈不是沒有回頭路了?
二姨沒有想到我家里都這個情況了,母親還想著送我去復(fù)讀。她當(dāng)然不好明著反對、說什么不好聽的話來,而是語重心長地看著我說,二娃,二姨也知道你很會讀書,但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你家里的情況你也知道,你爸媽都老了,你自己也要有個主意,不要讓你父母為難,不讀書也照樣可以掙錢。你看翠蘭(二姨嘴里的翠蘭正是我的表妹)現(xiàn)在在一個鞋廠里面,每個月七八百,一年掙的錢也不少。現(xiàn)在那些有正式工作的人,像學(xué)校的老師,一個月工資才三四百,這干兩年還抵不過翠蘭一年。翠蘭沒有文化,手腳也笨,她都可以做得很好,要是你去了,工資肯定更高,不用多長時間,你家里的債就可以還清了。幾年下來你就可以蓋房,娶個老婆,這不是比讀書更好嗎?二姨說了好大一通話,目的就是勸我不要再生去讀書的心。我雖然很反感,但是二姨說的也是實話。父母已經(jīng)老了,而且家里還欠了債,我哪里還有機會去讀書呢?內(nèi)心的不爽很快就消失了。我最終想了想便同意了二姨的建議。母親想說什么,但最終沒有說。她知道,我一旦決定了的事,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
4
父親不擅長說話,但我看得出來他對我出去打工的事非常贊成。其實我明白他的意思,作為男人,在家里有困難的時候理應(yīng)起身承擔(dān)責(zé)任。雖然家里有大哥,但他已經(jīng)結(jié)婚。結(jié)婚了就算沒有分家,也是有家室了的人。在我們這兒,有了家室的人,就等于成了另外一個家庭,遲早都得分家出去單過。所以說,大哥外出打工,雖然說是掙錢還債,但父親潛意識里還是認(rèn)為那些債務(wù)應(yīng)該歸我們來償還。只是父親在大哥出去的時候沒有說出來,我從他的行動與沉默里已經(jīng)看透了他的心思。要不然在我確定去打工的時候,父親不會那么高興。而且和我單獨說了一會兒話。其實說什么我已經(jīng)完全記不得了,那時候還年少,對父親完全贊同我去打工、不再把希望寄托在讀書上,我多少有些抱怨。
在臨行前的晚上我聽見母親在床上抽泣,母親好像抱怨父親的冷漠。作為父親,哪里能夠那么狠心讓我外出闖蕩呢?難道我不是他兒子不成?我知道母親是一個有遠(yuǎn)見的人。她雖然沒有讀過什么書,但卻受到過文化的熏染。外公讀過古書,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文化人。曾經(jīng)做過區(qū)里面的秘書,因為特殊饑荒時代,家里子女太多,無法養(yǎng)活。在外婆的詔令下,外公放棄工作回到了老家種地。我雖然和外公見面的次數(shù)不多,但我知道他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而且自己寫對聯(lián)。在我腦海里至今還記得他晚年的時候?qū)戇^這樣的一副對聯(lián):門外迎進千君子,室內(nèi)閑坐一酒翁。那時候我根本不理解外公寫這對聯(lián)的意思,到后來我才知道外公內(nèi)心深處的追求。確實如此,當(dāng)特殊饑荒時代過去,區(qū)上領(lǐng)導(dǎo)多次要求外公繼續(xù)去上班,但外公卻拒絕了。他知道自己的性格與從政格格不入,經(jīng)常得罪人,還不如在家種地來得自由灑脫。我在母親給我提及外公的事兒后,隱約為外公感到惋惜。他如果繼續(xù)出去工作,家里肯定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外公雖然生養(yǎng)了十個子女,卻沒有一個繼承他的才華。也許是特殊年代的影響,十個子女讀書最多的也就小學(xué)畢業(yè),這讓外公有些失落,以至于在后半生,每日都要飲酒,沒有酒喝還耍小脾氣。母親是長女,懂事早,從小就和外公外婆一起承擔(dān)撫養(yǎng)弟弟妹妹的責(zé)任。她沒事的時候就纏著外公講故事,學(xué)習(xí)文化知識,久而久之,母親就懂得了很多。她特別想讀書,但吃飯都成問題的時代,她不得不放棄。不過她內(nèi)心深處對于求學(xué)的夢想是從來沒有放棄過的。她錯過了機會,但不想這樣的事情再發(fā)生到自己的子女身上。這也是她為什么家里再困難也要想方設(shè)法送我繼續(xù)讀書的原因。只是,想法永遠(yuǎn)無法替代現(xiàn)實。
見我外出已經(jīng)成為定局,出于愛,母親帶著我去寨子里幾戶人家串門。這些人家都是有親人在外打工的人家。有的是我們的親戚,也有的和我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對于我們的到來大家都很熱情。但當(dāng)問及他們家人在外的情況,大多一無所知。因為那個時代通訊和交通都不發(fā)達,而且讀過書的人少得可憐,家人外出了也很少和家里聯(lián)系,有些許情況,都是通過回家的老鄉(xiāng)們轉(zhuǎn)達和告知的。偶爾有什么緊急情況,也是通過電報聯(lián)系。其實母親帶我出門的那一刻我就隱約地猜測到了這個結(jié)果。大哥都外出三個多月了,從出去后就再無音信,也沒有給家里郵寄過一分錢,具體的位置都毫無知曉。挨家挨戶的串門完畢,母親很失落,整個人憂心忡忡的,我安慰她,二姨知道表妹在什么地方,而且也聯(lián)系好了,只要找到表妹,還擔(dān)心找不到大哥嗎?母親告訴我,雖然是表妹,但畢竟不是你的親妹妹,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美好。當(dāng)然,母親是看著表妹長大的,知道這丫頭還不會做出不認(rèn)親戚的事兒來,只是叮囑我,去了那兒,盡量找到大哥,然后去大哥那兒,有大哥在,就算只有一口吃的,肯定不會餓著我。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我顯得心不在焉,傳說外面是黃金的天堂,哪里有那么恐怖。又不是饑荒年代,有手有腳的,只要肯做事,何愁討不到一頓吃的!
母親不是悲觀失望的人,聯(lián)系不到大哥,母親相信只要到了那邊肯定能夠找到他。所以,在出發(fā)之前,母親給我準(zhǔn)備了很多東西,有換洗的衣服褲子,有自家種的柑橘、橙子和板栗,也有母親花錢去鄰居那兒買來的臘肉和剛打的糍粑,這些東西是母親叫我給大哥帶去的。大哥今年肯定不會回家過年,見到這些東西大哥肯定會高興。母親恨不得給我裝很多很多,但路途遙遠(yuǎn),這些東西每一樣都不重,但多了就沉甸甸的。我說少拿點,路上不方便,母親呵斥我說,又不是走路,坐車有什么不方便的。我當(dāng)時想,母親說得有道理,也就沒有多說什么,任由母親給我裝了滿滿的一牛仔袋。這袋子是母親去集市買的,很大的一個袋子,可以提在手里,也可以背在肩膀上,很方便,而且很結(jié)實。外出打工的鄉(xiāng)親們大多都是使用這種袋子。等東西收拾完畢,母親特別挑選了一條秋褲,然后拿起針線,給我在秋褲上面縫制了一個小荷包,并在里面放了一百元錢。這些錢全是零錢,最大的面值為十元。我知道母親是擔(dān)心路上遇到小偷,要做多重準(zhǔn)備。萬一錢被偷了,或者搶了,至少還有一百元做保障。做好這一切,就安心地等待二姨和表哥上門了。二姨和表哥說動我去福建打工后,并沒有在我家停留多久,而是連夜趕去了三姨家,好像是去借路費。具體的我們也沒有多了解,畢竟出門是大事,二姨要去三姨那兒,說不定有事,我們也沒有客套挽留。
5
母親總共十兄妹,其中有四個是兒子,六個女兒。母親是長女,出嫁得早,聽我母親說她當(dāng)初拒絕了家里做媒,和我父親是自由戀愛。我也不知道那個時代的自由戀愛到底是怎么個自由法,只隱約聽母親自言自語地說起過,因為外公的關(guān)系,很多有身份、地位的人家曾經(jīng)來家里提過親,但不是被外公拒絕了,就是母親不喜歡,沒有談攏。母親一米六左右的個子,不胖不瘦,在我們那個地方,也算得上是好身材的女性。其實好身材并不是母親最讓人歡喜的地方,母親臉蛋微圓,膽子大,心細(xì),為人處世很樂觀,積極向上,屬于開朗大方類型的女孩兒。特別是母親的一副美麗歌喉,迷倒了一大片的青年男子。那時節(jié),還有青年男女聚在一起唱歌的事情。比如農(nóng)歷的三月三,大家會在一起唱山歌。優(yōu)美的山歌大多以情歌為主,婉轉(zhuǎn)的歌喉,嘹亮的聲音,這邊唱來那邊答應(yīng),應(yīng)該是每個青年男女最喜歡的事情。母親憑借其歌喉,在方圓都是小有名氣的。
我沒有仔細(xì)問母親,她為何會嫁給父親。在我看來,父親木訥,不善于言語,而且沒有什么特長。那時候所謂的特長,大抵不過于一門謀生的手藝,比如木匠、鐵匠、石匠之類的東西。父親是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一輩子都在地里忙活,種地的技術(shù)到是遠(yuǎn)近聞名。特別是他曾經(jīng)把我們寨子搞成了全縣唯一的一個獨立村,也就是紅旗村,還因此成為縣人大代表,多次被評為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致富能手,先進代表?;蛟S,這是母親喜歡的原因吧。這不是我的胡亂猜測,我曾經(jīng)聽母親抱怨過,如果父親能夠認(rèn)識字,他的命運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我們?nèi)胰说拿\也不會這樣。原來獨立大隊取消后,公社的書記把父親弄進了政府上班,而且還在他去區(qū)里上班的時候也打算帶過去??上Ц赣H只讀過小學(xué)一年級,因為饑荒時代,什么都沒有學(xué)到,干這樣的工作很吃力,父親干了沒有多久就辭職不做了,繼續(xù)回家種地。那書記知道父親的德行,勸說了幾次后就沒有再強求,后來帶了另外一個人去區(qū)里,據(jù)說后來還去縣里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人生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母親每每說到這里都嘆息,她說父親就是這樣的木疙瘩,也不知道為將來多想想。其實暗地里我并沒有多少失落感和抱怨的地方,畢竟父親要是真去了政府上班,哪里會有我和小弟呢!就算有我,小弟肯定是不會有的。這多一個親人對于我們這種民族地區(qū)的家庭來說,肯定更好。生活條件差一些,我們可以憑借雙手創(chuàng)造,而少一個人,卻是不行的。
在我印象中,三姨是嫁得最好的。因為三姨父是一個小商人,沒有和三姨結(jié)婚前就開始做小生意,比如賣水果、衣服等等??傊猩夏軌蛸u的,除了成本很高的東西,三姨父基本上都做過,家里有一定的存款,家也安在鎮(zhèn)上。三姨嫁過去就和三姨父一起做生意,生意做得越來越大,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沒事的時候三姨就鉆進鄰居家里打牌。有時候和朋友在一起還喝酒,竟然還學(xué)會了抽煙。在那個時代,抽煙的女人都是有本事的女人、家庭好的女人,而且穿著打扮也格格不入,所謂的格格不入,其實是現(xiàn)在的時髦的意思。只是我們那小地方大多都不講究穿著打扮,對三姨這種行為來說,自然看不慣,認(rèn)為是一種不好的現(xiàn)象。
二姨去找三姨借錢是找對了人的,多的或許不會借,但幾百塊的路費肯定沒有問題。所以,第二天下午二姨就帶著表哥再次回到了我家。到了我家,二姨也沒有多耽擱,便交代了幾句就急匆匆地回去了,她還得趕回去給表哥收拾一些衣服褲子。這是出遠(yuǎn)門,光有錢還不行,衣服褲子必須得多帶一些。這個時候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八了。按照我們的習(xí)俗,我們楊姓已經(jīng)進入了過年時節(jié)。這時候我們基本上不會再上山干活,大家都只為吃而忙碌,吃完了就出去玩,打牌是最讓人愿意接受的事情。我們這里流行的打牌只有兩種,一種是紙牌,屬于我們當(dāng)?shù)氐囊环N玩法,好像總共八十一張,從一到十,大小寫各四張,再加上一張換底。有兩種玩法,一種是叫麻雀胡。比如一二三一個“幌子”,意思是一組牌。二三四,三四五以此類推都可以組成一個幌子。當(dāng)然也有特別的組合,比如二七十也可以組合成一個幌子。這種玩法以和牌手中有多少二為牌局的大小。一個二算一個基數(shù),外加自摸以及坐莊。坐莊的意思是莊家,和牌多加一個基數(shù),莊家可以連坐,只要你手氣好,能夠連和。還有一種玩法叫“博和”,為什么要這樣叫我也不知道。我特別喜歡這種玩法,這是三個人或者四個人都可以玩的牌局。這種玩法需要一個算盤,如果是三個人則自己打算盤,四個人則專門有個人打算盤。這個玩法以三張同樣的牌為特點,比如說,在摸牌的時候,摸到了三個一,然后把這三張牌扣在牌桌上,小一算三個子,大一則算六個,如果是將,則翻倍。在有人打你扣下的牌的時候,你必須翻過來,然后又可以獲取子數(shù)??偣驳胶团疲仨殰悏蛞欢ǖ淖?jǐn)?shù),如果不夠是不可以和牌的。其中規(guī)矩太多,比如你扣的牌別人打了出來,你沒有翻過來則屬于犯規(guī),要被抄。抄的意思是你所有的字?jǐn)?shù)都?xì)w零。而打算盤的人如果加錯子數(shù)也會被抄。具體的玩法很難描述,總之以其復(fù)雜、耐久讓人們歡喜不已,后來這種玩法逐漸被簡化,變成了一種叫“皇十八”的新玩法,意思說,只要你這局能夠湊夠十八個子數(shù)就可以和牌,如果不夠,就不可以和。另外的一種牌則是骨牌,也叫牌九,電影上會經(jīng)常看到,四張牌或者兩張牌都可以玩。這個比較簡單,主要是比點子大,但賭的性質(zhì)大很多。喜歡打發(fā)時間的人是不會去玩的,只有一些有賭性的人才會去玩。我對這個牌九不感興趣,雖然簡單,我卻至今不會。
晚上早早地吃了飯,表哥在家里坐不住。畢竟家里電視也沒有一個,除了烤火還是烤火。又因為不是我家里的人,平時我們家走動也不是很頻繁,所以表哥覺得很無聊,便叫我?guī)е鋈ネ?。因為要外出的原因,我也想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和發(fā)小們多玩玩,畢竟我們已經(jīng)確定大年初一就走了。我?guī)е砀缛チ丝蚕拢谶@里得交代幾句,我們寨子比較大,有五百多人口,大概兩百來戶人家。因為寨子坐落在一個土坡上面,寨子便以半山腰的一條引水溝為界限,分為坎上和坎下。我家住在坎上,住戶相對分散,而坎下住戶相對集中一些。又因為重慶獨立成為直轄市,我們小鄉(xiāng)升級為了大鎮(zhèn)。街道也新修了幾條,其中一條主街道就連接到了坎下,大家都喜歡去坎下玩耍。特別是在連接街道的幾家農(nóng)戶,都新修了磚瓦房,而且為大家敞開。敞開的原因是他們在家里都擺上了牌桌子,大家來家中打牌,參與打牌的人因為贏錢,必須給這里的主人抽取一份作為份子錢,抽取的不多,幾塊錢贏家自然不在乎那些小錢,但積累下來,收入?yún)s不少。
表哥很快就被牌九迷住了,我們看了一會兒,他終究忍不住從口袋里摸出來一些錢,準(zhǔn)備下注。我阻攔了他一下,提醒他,這是路費。因為出于面子原因,我沒有說這是從三姨家借來的,深怕他面子薄,對我有怨言。見我阻止,他笑了笑說,就玩幾把,我都這么大了,難道還分不清楚大是大非嗎?路費肯定不會輸?shù)簟Uf到這里他沒有好氣地數(shù)落了我?guī)拙?,本來很有信心贏點路上的生活費的,瞧你這烏鴉嘴,開口就說輸?shù)氖?,這不是影響我的運氣嗎?數(shù)落歸數(shù)落,但不是生氣,然后嘀嘀咕咕地數(shù)了數(shù)錢,大概七十多的零鈔?;蛟S是為了試試自己的手氣,他從里面取了張五元的押在了千門。所謂的千門,是指莊家正對面的玩家。莊家左手玩家為倒門,右手玩家為順門。我們來的幾分鐘,千門一直都是賠,其中還出了一把豹子,賠了兩倍,表哥就心動了??此谎毫宋逶乙矐械迷僬f。押寶講究的是運氣,在這里也沒有誰出千,都是老鄉(xiāng),低頭不見抬頭見,誰都認(rèn)識誰,要是出千,玩手段,肯定會引發(fā)眾怒,這是吃力不討好的。我本想提醒表哥,不要押千門,都賠了好幾把了,不可能把把贏。但押寶講究落地算數(shù),只要莊家叫了色子,固定了哪一方先拿牌,就不準(zhǔn)再改變。表哥錢放下去莊家就打了色子,由千門先拿牌。意外的是,千門又贏了。表哥很高興,我也萬分無語,幸好自己沒有叫表哥押其它兩門,要是真聽我話,這把就輸定了。表哥來了興趣,嘗到了甜頭,不再滿足于五元的小數(shù)額了,干脆取了三十元押了下去。不料,運氣沒有那么好,輸了。表哥有點郁悶,看了看手中剩下的五十元,想了想一次性又押在了千門。押下去還嘀咕著,奶奶的,老子就不信邪了。五十塊也不是小數(shù)目了,我當(dāng)然希望表哥能夠贏。贏了我也可以粘一點光,結(jié)果還是輸了。表哥又從身上摸出來一張百元的紅票子,我連忙阻止他,但錢是他的,我阻止也沒有用,他再次押了下去,不過這次不是押千門,而是押倒門??上в忠淮屋?shù)?,幾把下來,一副牌也翻完了,莊家數(shù)了數(shù)桌子上的錢,有了三百多,他笑嘻嘻地推了推牌說,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不要貪心,該下家坐莊了。隨后起身,抽了十元錢遞給守在身后的主人家,美滋滋地離開了。
贏家走了,剩下幾個輸家,想要把百元大鈔弄出來還需要一定時間。因為輸?shù)舻木壒剩砀缜榫w低落,舉止猶豫不決,甚至有點舉措不安,雙手在口袋里摸了又摸,最終還是沒有再拿出錢來??礃幼樱砩系腻X已經(jīng)不多了,要是再去賭,一旦輸?shù)?,去福建的車費都成問題。這些錢都是借的,如果輸?shù)粼趺聪蚰赣H交代?見狀,我只得安慰他,并趕緊拉著他離開了,我擔(dān)心這家伙會再次忍不住又去押,當(dāng)真把路費輸?shù)?,我也會挨父母的批評?;氐郊依?,父親和幾個處得好的鄰居在灶臺前烤火聊天,母親則在火柜里烤火,打毛衣,見我們回來似乎看出點什么來,便故意問我們怎么那么早就回來了,沒有去和好朋友道別嗎?我解釋說,都不知道跑哪里打牌去了,見不到人,等明天集市我再去找找他們。因為害怕表哥的舉止被母親看出端倪來,我便說完累了,拉著表哥去休息去了。其實我們都睡不著,特別是表哥,在床上翻來翻去的,搞得我也心情很煩躁。我本想和他聊聊天的,但和他招呼了幾次,他都不吭聲,我知道他肯定在為自己輸?shù)舻腻X而心情壞透。只是,我也不知道安慰他。說真心話,對于外出的事情,我有些害怕感,但又無法逃離外出的事實,我在想,出去已有大半年的大哥,到底過得如何呢?他為什么不給家里報過信呢?等我到了福建,一定要去找大哥問清楚。
6
臘月二十九是我們這兒一年最重要的一個趕集日,意味著一年的最后一次集市。這天整個鎮(zhèn)的人們都會出來趕集,無論住得再遠(yuǎn),都會出來購物,比如給孩子買新衣服,比如買鞭炮,買對聯(lián),又或者買肉、菜等等,當(dāng)然購物都是大人們的事兒,年輕人則是來看熱鬧的,也有的會掏錢買自己喜歡的小物品。這天場鎮(zhèn)上每條街道都會是來來往往的人們,而小商販們也會見縫插針的,只要有地兒可以擺攤,都會擇地賣東西。我記得父母每年就是靠這次趕集賣很多菜,他們會半夜起來把囤積的蔬菜整理好,提前擔(dān)到場鎮(zhèn)占領(lǐng)的地兒擺放好,等到天亮后陸續(xù)有人來趕集了,父母就會守在小攤上等著大家的光臨。一般臘月二十九,每次父母都會賣幾百元錢,這些錢常年來都是父母準(zhǔn)備用來購買年貨的資金。1997年家里出了那檔子事后,家里幾乎沒有了一分積蓄,我們想要過一個不錯的新年,全靠父母這天集市的收入情況。所幸那年集市父母準(zhǔn)備的蔬菜全都賣完了,而且很搶手,看著鈔票一張一張地進入腰包,這總算讓父母開心不少。
以前父母賣菜的時候大哥一般都會去幫忙,因為今年有大嫂在,我便沒有去摻和,而是和表哥在集市尋人,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發(fā)小我都和他們見了面。并見一個告訴一個,我即將要去福建的事兒,他們紛紛祝福我,但問他們有沒有想一起去的,均搖頭拒絕了。其實我也沒有想要他們一起去的意思,是表哥慫恿我說,能夠多一個人為伴路上要安全些。從他的介紹中我得知,從老家去福建,要在吉首、株洲、福州等幾個地方轉(zhuǎn)多次車。每次轉(zhuǎn)車都可能會停留很長時間,最短的也有幾個時辰,我們兩個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待著,容易被人欺負(fù)。瞧表哥那擔(dān)心的模樣,我這個從來沒有出過遠(yuǎn)門的人,自然被嚇到了,所以看見兒時伙伴就會問問,不過大家的反應(yīng)讓我很失望。
表哥說,叫我在集市多轉(zhuǎn)轉(zhuǎn),他看看能不能遇到他的同學(xué),說不定有人愿意和我們一起去。就這樣,我們兩人在集市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真被表哥遇見了一個同學(xué),那同學(xué)聽了表哥的意思后,馬上表態(tài)說他要去,有了表哥同學(xué)的加入,我們覺得三個人差不多了,就沒有再在集市耽擱時間。表哥的同學(xué)抓緊時間回家準(zhǔn)備,而我則和表哥回了屋。為了這次外出,比較迷信的母親不管父親的阻止,偷偷地找人給我們看了一個黃道吉日,我們離家的時間被定于正月初一的清晨五點。時間已經(jīng)很近了,原本以為,表哥發(fā)生了這檔子事兒,會在我家過年,等時間到了,直接從我家里出發(fā)。但臘月三十的時候,二姨突然從家里趕來接表哥回家,表哥不怎么愿意,我知道他不愿意的原因不是怕被人報復(fù),而是他覺得回家路途遙遠(yuǎn),沒有車輛,走路很累人。二姨很生氣,非要表哥回去,她說,大年三十夜必須在家里過,老祖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不能夠破壞。表哥反駁說,什么規(guī)矩,小妹現(xiàn)在在福建打工,她不是照樣不回家嗎?再說了,這些都是迷信,我可不信。二姨很生氣,你個兔崽子,這是習(xí)俗,你看看在家的人,哪個亂來過?翠蘭不回家過年,那是她在福建,相隔太遠(yuǎn),回家不容易,你在老家就必須回去過年,何況你作為劉家的長子,得回去磕頭燒紙,難道你想連祖宗都不認(rèn)了,你要是敢說不認(rèn),我相信不僅你爸會收拾你,其他叔伯也會教訓(xùn)你。表哥明白這些理兒,見二姨堅持,他最終還是乖乖地跟隨回去了。其實二姨沒有完全說對,不是因為必須在家吃年夜飯,而是因為不能夠在別人家過年。這個習(xí)俗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告訴過我,而且不僅是我家,方圓的村子每家每戶都是這樣做的。只是,隨著不少人外出打工,這種習(xí)俗已經(jīng)不再那么正式了。不僅是表哥,就像我,其實也不是很肯定這種習(xí)俗。但我知道,在父母這一輩他們依然十分看重。因為,這代表著團圓、吉祥,有祈福的意思。
后來聽表哥說,他和父母一起守夜到凌晨后,二姨和二姨夫就打著電筒帶著他往我家里趕,等到我家的時候是半夜三點多,那時候我正睡得香,母親叫表哥趕緊擠我床上再補充一下睡眠,等到了時間她會叫我們。至于二姨和二姨夫則與我父母在灶膛圍著樹疙瘩烤火聊天。表哥的同學(xué)家離我家不遠(yuǎn),他是掐好時間到我家的,他是一個人來的,沒有人相送。后來我才知道,他其實是背著父母偷偷離開的。他到的時候我和表哥已經(jīng)被母親叫起來了,母親正在給我們煮面,見表哥同學(xué)到了,便熱情地招呼他吃,我們草草地吃過后,就帶著家里準(zhǔn)備的帆布袋出發(fā)了。我們得趕去寨子下的國道候車。我們離開的時候只有母親和二姨來送,一路上她們都在叮囑我們,路上一定要小心,要注意安全,少惹是非,還說到了地方一定要及時聯(lián)系家里面等等,只有母親擔(dān)心地對我說,如果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回來。對于二姨夫和父親沒有來送我們,我心里有些抱怨,但當(dāng)大巴士緩緩離開的時候,我回頭看向后方,卻才發(fā)現(xiàn),父親和二姨夫兩人站在山崗上目送我們。
其實不僅看見了父親和二姨夫,我也看見母親和二姨跟在車子后面一路小跑,但她們怎么能夠跑得過大巴車呢!很快她們就消失在了我們身后。我有點想要哭,但看表哥和他同學(xué)很雀躍地在說話,我就把這種悲傷感壓了下來。這是一條走向遠(yuǎn)方的道路,我們根本不知道前途將會如何;這是一條走向成長的道路,我們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將經(jīng)歷什么;這是一條遠(yuǎn)離親人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道路,我們也不知道在漫長的日子里,故鄉(xiāng)和親人對我們原來是如此的重要。我的1997,是人生的重要轉(zhuǎn)折點,雖然悲傷大過歡樂,但因為有了更多的經(jīng)歷,我迅速地成長著,并在多年以后無比地感懷和追憶那段時光。我想,如果沒有那場遠(yuǎn)行,也就沒有如今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