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建基
師父是衢州人。一想起歲月滄桑中的師父,就會想到那條清凌凌的衢江。好像遠方有鐘聲不時撞響,促使我專程去看望四十年未見的師父。
能在我內(nèi)心得以確認的師父,不僅須在賴以謀生的技能上過人,更須人品高尚,為人光明正直。我沒有正兒八經(jīng)拜過師父,這個徒弟也是自封的,不過,他自來就當我弟子看待。從悉心的言傳身教和彼此間的眼神交流,好像早就鑄成心靈上的默契。
當列車放慢車速,“衢州站” 三個熟悉的暗紅色大字緩緩移近,心便激蕩起來,多少往事潮水般涌起。出站了,衢州;這個舊曾相諳的古城,舊貌已換新顏。
也許歷經(jīng)太多的滄桑,我已顯出老態(tài)。也許鱗次櫛比的磚木街樓,已被層層高疊的水泥方塊取代,顯得臃腫而灰暗。如織的車流,取代了人群的熙熙攘攘,頓覺這座城市陌生起來,再也沒有一個人認識當年的意氣少年了。
走出城區(qū)水泥叢林,眼前便豁然開朗。秋江如練,一衣白水逶迤而來,清清澈澈繞城而去。遠眺夕暉青山,回眸古城,恍有隔世之感,不禁使我想起留在衢州爛柯山上的那柄斧子。
一條水泥公路,取代當年的黃沙大道直穿衢江大橋而去,像一條蛇溜行在紅土丘陵。車如織梭滿載著歲月時光,再也不見那個青樟亭亭、翠竹掩映的古渡口了。而艄翁那扁平的木渡船,和拖著長調(diào)用竹篙擊水的吆喊聲,好像還在江面上不緊不慢地飄逸。
那年我21歲。師父39歲,頎長偏瘦的身材,面容清癯,一頭短發(fā),大名童林標。遇事總是滴溜溜轉(zhuǎn)動著眼珠,然后眨幾下就會點出各種問題的癥結(jié)和解決方案,好像炯炯目光下都是超越常人的睿智。常會用唔呀唔呀拖長尾音的衢州普通話,蹦出一二句冷幽默,讓所有的人忍俊不禁,而他自己還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露著狡黠的微笑。
這樣一個樸實無華而又靈動過人的農(nóng)村文化人,其實是當時衢州蜂界大名鼎鼎的領(lǐng)軍人物,江南一帶養(yǎng)蜂界一說起衢州童林標,幾乎無人不曉。衢州養(yǎng)蜂歷史久遠,早在解放前已由西方傳教士把意大利蜂種帶進衢州,發(fā)展到今,養(yǎng)蜂隊伍已蔚為壯觀,不過都是人民公社所有制。而師父以廣博的知識才干,統(tǒng)領(lǐng)一支頗為龐大的衢州人養(yǎng)蜂隊伍,經(jīng)略全國,南征北戰(zhàn),少有挫折。
順便說一下領(lǐng)軍人,除了必需的外交才干,和通曉各條路線上的利弊得失,還得掌握全國各地有蜜植物的分布和花期開落的時間,熟稔各地氣候土質(zhì)、地理交通等等廣博知識。只有成竹在胸,才能避險化夷。更高一籌的領(lǐng)軍人,能突破傳統(tǒng)路線,開山辟水,進入別人從沒涉足過的地方,才會有意想不到的大收獲。當然,統(tǒng)領(lǐng)這樣一支隊伍的人,要受大眾尊重,除了必需的知識和才干能使大家勝多險少,還須有正直光明的人品,才會受大眾尊重。否則,誰也不是黨和國家任命的,沒人買賬。
記得那年,為了供我一人逃避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宿命,全家節(jié)衣縮食,賣了豬和一點少得可憐的自留地棉花,再湊上分配給每人三尺八寸的購布票,跑到義烏換回六箱意大利蜂種。挨到次年春,去鄞縣的紫云英、仙居的烏桕、天臺的橘園里混混沌沌轉(zhuǎn)了一圈,仲夏返回故里的棉花花地時,蜂子已經(jīng)發(fā)展到原先的三倍。夢猶未醒,文革大潮隨之洶涌而起;一夜間我便成了背負原罪的“狗崽子”。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狗崽子一如喪家之犬倉皇盲流,終成漏網(wǎng)之魚。幾天后,便到了一個叫衢州的火車站,在貨場的煤灰地上卸下我的蜜蜂,四顧茫然,一籌莫展。天空昏昏沉沉的飄著斜陽,在風(fēng)卷灰塵的困境中邂逅了我的師父。
這天他從鄉(xiāng)下來到城里添置蜂具。這段時間常有回鄉(xiāng)的蜂車到站,而他自己也回鄉(xiāng)不久,就習(xí)慣性地到貨場轉(zhuǎn)轉(zhuǎn),看有否熟人歸來,了解今年各線得失,積聚經(jīng)驗。
在他看似隨意打量一番我的蜜蜂和這個不諳世事的愣頭青后,便微笑著對我說:據(jù)蜜蜂飛舞的情況看,箱內(nèi)已經(jīng)缺蜜。接著他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便問我想到哪里去,有無落腳之地…… 看他一身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和棕色塑料涼鞋,顯得干凈利落又滿面和藹,誠摯的目光恰似一縷暖陽,讓人感覺飽經(jīng)風(fēng)霜又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瞬間博得我這只困境中的孤鳥信任。不知是我的坦誠感動了他,還是他一時的惻隱之心,出乎意外向我伸出了援手。于是,他先讓我到城南20里,一個叫廿里街的地方落腳。那里去江山、玉山的公鐵路平行交會處不遠,有一片蕎麥花正開,平坦開闊,正好能使我的蜜蜂儲足一冬所需的蜜,臨別殷殷囑咐我有困難盡管去找他。
房東王三爿,斜系一條藍布褡巾,善良熱情。門前公路上的木制獨輪車吱嘎聲早晚不斷,我為有了一個暫時的落腳之地總算長長舒了一口氣。在以后和師父接觸的日子里,發(fā)現(xiàn)他正是我千百度中要尋覓的師父,也許這就叫緣分。
入冬了。師父又把我安置到城北三十里地的云溪鎮(zhèn),在一片丘陵起伏中一個叫南垅的小村,指著一幢古式舊門樓說:“這里是我岳父家,絕對安全放心。” 在師父的羽翼下,我人生在外的第一個冬天很溫馨。
小村二十幾戶人家粉墻黑瓦,有著浙西南典型的元寶檐墻。一條小溪穿村而過,終日鳥聲啁啾,綠萌蔽空。從村外望去,只見村口幾垛金色的谷草。從村頭外望,一條黃沙浙贛公路蜿蜒而過,北上龍游、金華、杭州,南經(jīng)衢州赴江西上饒。住同一戶搭伙的還有一個在小學(xué)任課的小杜老師,紅撲撲的臉蛋水靈靈眼,淺淺的酒窩總是春風(fēng)蕩漾。新婚不久的她,藍花布緊身小棉襖上的花兒,朵朵素凈得誘人。因為彼此在農(nóng)村算是有點墨水相投,又同是離家在外的同齡人,一個屋檐下倒也談得融洽投緣。要不是名花有主,我想我會戀上她的,曾經(jīng)這樣暗想過。
時值隆冬,公路上每天還有扛著紅旗又疲憊不堪、去井岡山徒步長征的紅衛(wèi)兵隊伍經(jīng)過。而此時的我,卻“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房東和村鄰待我跟自己孩子一般,隔個十天半月,師父也會從40里外趕來看我和我的蜜蜂,有時也會帶我去他家聚聚,聽他們一些蜂友敘談有關(guān)蜜蜂和來年外出的事情。
安定下來,便有了暗中與家人通訊的機會。少不更事的我,開始接納一些從老家出來投奔自己一樣的盲流之徒,遂有了一個能容下5噸車蜜蜂的小班底。誰知二年后竟給我惹來滅頂之災(zāi),從此發(fā)誓不再“招降納叛”,直至養(yǎng)蜂生涯結(jié)束,我的隊伍除了我小弟,從不曾帶過老家一人。endprint
不久,我看中了公路那邊一個叫梅塢的村子。村落南依丘陵,北向一大畈開闊地,種著早油菜和紫云英,極利蜂子早春繁殖。走過開闊地,翻過一長溜短松崗,云溪小鎮(zhèn)的屋舍炊煙歷歷在目了。說是梅塢,沒有梅,間有桃梨。從遠處望去,整個村子掩藏在黃土坳內(nèi),只能見到村頭半棵大樟樹郁森亭亭的樹冠。其實,村內(nèi)翠竹叢叢,是有著一口大水塘的熱鬧村子。經(jīng)和師父商量后,便搬了過去。
那時村人古樸熱誠。冬閑無事,我們常幫著干些農(nóng)事消遣時光,他們也從未把我們當做外人。凡哪家來了貴客,必邀相陪。過年了,節(jié)前節(jié)后,除了師父邀我們?nèi)g聚外,經(jīng)常沉醉在左鄰右舍的自宰豬鴨、自釀米酒之中。
年后,師父帶我去訪一個遠在杜澤山區(qū)的蜂友,順便想從山里弄回幾桶土蜂,教我改良后,暫時墊補我的意大利蜂群數(shù)量偏少的問題。不想進山后被大雪隔阻三天,主人總是大碗酒肉殷勤相勸。師父不善煙酒,淺嘗輒止。徒弟好酒,但因師父總說酒醉會誤事,因此不敢貪杯,幾十年從沒爛醉如泥。對我這個來自海邊平原的人,難得一見遍山玉樹瓊雕,群山素裹,天地一片白潔茫茫,天空好像也低了許多。早晨,白皚皚的雪地上有一紅衣少女田間姍姍獨行去水塘砸冰擔水,連所有的鳥雀都噤聲了,田埂上卻有一樹紅梅開得像火。
衢州梅塢的這段“桃花源”中歲月,一直讓人回味至今。那時,只有偶爾站在東崗上,長望丘陵石脊,起伏蒼莽一如群象馳驅(qū)荒原,不知哪里是故鄉(xiāng)?;蛘咭股钊遂o,遠聽浙贛鐵路上隱隱傳來一聲笛鳴,內(nèi)心便會陡然刮起一陣寒風(fēng),給樂不思蜀的心境抹上一層濃濃的陰影。此時,只有窗外的婆娑竹影,颯颯一直相伴到天明。
春天來了,又將去了。田野繼一片油菜花燦若黃金之后,一畈又一畈的紫云英開得像燃燒的紫霞。在農(nóng)人的吆喝聲中,耕牛又走向田野開始耕作。所有的蜂子已經(jīng)旺旺的了,終于等來師父的通知是應(yīng)該準備啟程的時候了。
一個細雨濛濛的夜晚,我們把所有的蜜蜂弄到衢江邊上一個叫漳潭的小鎮(zhèn),準備渡江到對岸的小火車站北上。當渡船緩緩離岸,那個自梅塢趕來送行的小妹,把馬燈舉得高了再高,細雨影綽中漸漸看不清她的臉面了,那盞燈卻一直在她頭頂亮著。一想起在梅塢的日子,我的鼻子酸了。盡管有一千條理由可以解釋,但心空,從此不時會飄過一束割舍不了的陰云。直到四十年后的今天,重蹈故地,除了那口大水塘,村落面目全非,再也找不到那棵郁森亭亭的大樹,秋陽之下,面對憂傷的山崗,我只能以五味雜陳的心境回答村童“笑問客從何處來” 。但總覺得香樟樹的溫馨氣還在,那燈還在,在她家老地方亮著,高高的。
就這樣離開衢州跟隨師父左右,開始真正邁開南征北戰(zhàn)的腳步。在師父率領(lǐng)的近百號衢州養(yǎng)蜂人中,混在其中的我和我的小班底,顯得像塊大衣上外來的補丁,而師父對這塊補丁上的我,偏偏情有獨鐘,循循言傳身授各條線路上的有關(guān)知識和利弊得失。
隊伍自出衢州向北,經(jīng)上海松江的油菜花以后,走海路北上,登陸連云港,準備到灌云縣去采苕子花蜜。按不成文規(guī)矩,領(lǐng)軍人有優(yōu)先選擇場點的權(quán)利,但師父從不,他還是和眾人一起參與抓鬮的方式?jīng)Q定應(yīng)去的場點。分配畢,師父亮著眼睛對眾人說:有塊寶地,是贛榆地界的國營農(nóng)場,因為機械化生產(chǎn),所以苕子以120畝地為壟種植,不像生產(chǎn)隊分散。管事的固執(zhí),我反復(fù)攻不下來,若有誰能進去,必獲意外豐收。說完環(huán)顧四周,見無人響應(yīng),便意味深長地說:要不,小沈你去試試?說這話時,他的眼睛閃著星那樣的光。我知道,師父的初試題來了,便低聲靦腆應(yīng)諾,師父的臉上欣慰得像初綻的葵花。不負師父所望,我成功了,但只允許我的小班底進去。二十天下來,便以每箱蜂產(chǎn)百二十斤蜜的產(chǎn)量,超過了其它各組的一倍,那時,覺得天空特藍。至于師父當時是否真的連一個點都攻不下來,不得而知,只是自此以后,師父打前站,看場踩點,跑農(nóng)林牧局,落實土特產(chǎn)公司或醫(yī)藥公司收購諸事,乃至聯(lián)系落實公鐵交通等事宜,都會把我?guī)г谏磉?,常會放我去獨當一面完成諸多事務(wù)。當然,外出公干的人,自己場內(nèi)雜事,比如打蜜、行前準備、裝卸車等等,皆由各組抽人優(yōu)先協(xié)助做完。倘若當季產(chǎn)量低于各組平均值時,則由各組公攤補償。好在那時隊伍中,從沒有因嫉妒而對我有另眼相看的人。
師父是個熱誠而又樂觀的人,從未見他呵責過人,好像也從不知愁為何物。逢人總會蹦出一二句含笑的俏皮話,然而人們從心底里對他卻有一種自然的敬畏。一次,在公路邊上等著裝汽車的兩個營帳人,為瑣事正吵得熱鬧,一見師父遠遠過來,便立馬鴉雀無聲。問及爭吵原因,雙方又都尷尬地說是在開玩笑,師父佯信為真,二聲唔呀,點點頭就過去了,卻惹得我一肚子忍俊不禁暗笑。
隊伍一路順風(fēng)順水。采完灌云的苕子花蜜后,繼而順道又采山東兗州地面的洋槐花、茌平的棗花,然后向西北推進,于7月抵達晉西北的陽方口將蜜蜂卸了火車。只見古長城和烽火臺殘垣斷壁,像一條已死多年的蟒,蜿蜒在青山嶺上的夕暉里,使人浮想聯(lián)翩,仿佛還有北宋年間楊延昭的哪個遺卒,還在頂盔荷戟,舉目遠眺青山谷上那個遲遲欲下未下、滿面通紅的夕陽。我們忙著準備裝汽車從火車站去五寨縣采草木樨花,那是師父的既定路線。一月前師父帶我先去五寨農(nóng)業(yè)局和土產(chǎn)公司落實,然后二人分頭踩點,約定在回途上一個叫三岔的小鎮(zhèn)會合。那是坐落在黃土高原上三縣通衢的一個荒涼小鎮(zhèn),蕭條得讓人想起刀客橫行的時代。小旅館兼車馬店頗似當年的平安客棧,師父盤腿坐在燈光昏黃的坑上,為我分析他為什么選定五寨,又為什么估計五寨會有大片草木樨以及那里的土質(zhì),又為什么可能還未被別的放蜂人涉足的理由……那循循善誘的姿態(tài),不像是我的師父,倒反而像下屬在向我匯報似的,使我萌發(fā)誠惶之心,足以使整個世界肅然起敬。踩點的結(jié)果,一切諸如師父預(yù)想的那樣。
汽車一路千溝萬壑,光禿禿的黃土山嶺少有樹木。師父按鬮去了三十里外坡地較為平緩的李莊,我卻到了溝壑起伏的韓家樓??刻斐燥埖纳搅浩碌?,除了東一片西一片的玉米、谷子、土豆外,就是藍花花的胡麻和改良土壤的草木樨了。離此西去不遠的保德,便可與陜北的府谷隔河相望,仿佛每天可以從村前那條連貫黃河的小支流里聞到黃河的呼吸和咆哮。村里窯洞倚坡疊筑,上面一排窯洞的人端著大碗在院外吃飯,即可招呼下面一排院子里的人大聲聊天,院門外的大路之下,其實就在下面一排的窯頂之上了。殷實人家石砌窯孔,玻璃明亮,窮困人家則只有紙糊窗戶的土窯了。窯洞冬暖夏涼,比我們南方冬寒夏暑的瓦房舒服得太多了。土地雖然貧瘠,鄉(xiāng)人卻很熱誠,把蜜蜂送到二里外的木樨地后,就把我們像親人似的迎進一孔敞亮的石砌窯洞,幫著提水生火,問寒噓暖,還有人送來胡麻油、莜面和菜蔬。終一個花期,隔天就用馬車幫著我們把蜂蜜從山坡上拉下來,卻從沒有動過我們遠在坡地的蜜蜂或蜂蜜的人。漢子敦厚樸實一如黃土高坡,女子白凈一如窯洞里的月亮。俗語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 ,雖言陜北地方,但用羊皮筏子過河,我想也就隔一條河的距離。望著呂梁連綿高聳的山廓和清朗的藍色,總會讓我想起這淳厚的民風(fēng)。endprint
二十天下來,各組就取得每箱百五十斤蜜的好收成。全年豐收已成定局,整個隊伍興奮得好像那條小支流,漲著的不是黃河水而是酒似的,好像除了羊倌,連山山梁梁也都唱起了信天游,然而陰云也總會挑在最晴朗的日子里飄落。
一天下午,師父營地那邊有人突然過來,焦慮萬分地告知:自蜜蜂進場后,師父就不辭而別走了,至今未歸。經(jīng)電報問詢家中,也不知所終。有人猜測外出途中遇害,那年月文攻武衛(wèi),死人常事,無處可查,公檢法砸了。也有人妄猜師父可能牽涉進潛伏的國民黨特務(wù)組織案,不著邊際的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不過在那場浩劫的年月,什么人都有可能一夜間就莫名其妙地上天堂或下地獄,更何況像我?guī)煾改菢?,口袋插個鋼筆,頗具淵博知識,又從舊社會過來且終年闖南走北的人。只是眼看木樨花行將落謝,整個隊伍失去了方向,亂了鍋。
因我平時多受師父指點,眾人認為只有我能帶領(lǐng)著走完一年中剩下的那段路了。我也只能義無反顧,勉為其難地支撐起師父這支隊伍;為師父,也為自己。
經(jīng)過許多曲折,我把這支龐大的隊伍從晉北拉到內(nèi)蒙古包頭固陽一帶,采完北方最后的蕎麥花蜜后,感覺擔子日重,便與眾商量后,沒有按師父的原計劃在北方越過半冬,而是直接組織南返,來到長江邊上的泰興。在那里的晚蕎麥花上讓整個隊伍儲足過冬蜜以后,就走長江水路東經(jīng)上海,轉(zhuǎn)鐵路把隊伍在入冬前完璧歸趙,送還師父的衢州。
當?shù)弥獛煾干形礆w來,只好帶著自己的一組小班底悄然離開,如一葉小舟離開已失旗艦的艦隊,開始漂流。在以后的日子里,逐漸拉起并壯大了自己的養(yǎng)蜂隊伍。盡管隊伍也曾壯大到三個火車皮、六七十人的規(guī)模,隊伍中雖然南有福建、廣西的組,北有內(nèi)蒙、東北的組,卻始終再沒遇到師父的機緣。因為我的活動區(qū)域已由東南東北,又轉(zhuǎn)向西南西北一帶,而師父和他的隊伍因為越冬必返衢州故里,所以還活動在祖國東部,不像我四海遂為家的人。只是每遇挫折或豐收之時,總會念叨起師父。
據(jù)說師父自中途離開一年后才返回家中,又在率領(lǐng)他的養(yǎng)蜂隊伍南征北戰(zhàn)了。但從沒人提起過他當時出走的原因,或出于對他的尊重,或怕勾起他的隱痛。
今天終于可以再見師父了。近了,有點信徒走近圣殿的心境。越走越近了,想象著師父四十年前那樣,正在堂屋里候著的樣子。其實,他還不知道我會突然去看他。
的士向曾經(jīng)多次徒步過的石梁方向西奔,公路像一條飄帶在紅土丘陵上飄動,只不過水泥代替了黃沙。秋風(fēng)落日,在余暉中蒼茫浮動的丘陵,像游蕩在薄靄中的一群紅鯨。中間不時閃現(xiàn)一片又一片綴滿金色果實的橘林碧綠,恰似丘陵的衣飾翡翠,偶爾也會閃出幾片風(fēng)中的蔗林蕭瑟,一如紅土地上的裙裾。而我的心卻早在那個叫蒲塘的小村了。說起蒲塘,其實是由村內(nèi)一個大水塘得名,終于到師父家了。
師父的元寶檐墻已經(jīng)不見,兩老在尚未粉刷的三間紅磚毛坯樓里。一陣驚愕之余,師父放下手中的豆秸,高興得有些手足無措。師母忙著去屋后宰雞摘菜,師父按老習(xí)俗捧出一筐花生和一海碗紅糖姜茶,和我互訴別后歲月。
師父的目光已不再眺望淺藍的遠山了,像一輪冬陽襯托著歲月的刻痕。不過一說起往事,眼睛還會瞬間亮起當年的光,僅一閃而已,就黯淡下來。燈下酒酣,我一直環(huán)顧四壁,打量師父的額頭,感慨滄桑。想當年一時名重衢州蜂界的師父,覺得心生凄涼。要不是大鍋飯,或者師父留點私心偏念,也許他已經(jīng)……然而歷史沒有也許。師父自始至終樂呵呵的,樂得像個熟透的柚子,好像此生只要有人還記得他,就很滿足了。望著他的高興勁兒,我真想知道他那年中途出走的謎底,但幾次話到嘴邊,終于欲言又止。
席間,說起他的兩個兒子,分別在寧波和鎮(zhèn)海打工,希望我在可能的情況下給以關(guān)照??粗鴰煾傅哪抗?,我只能一疊聲應(yīng)諾。其實,我知道師父的潛臺詞;聽我述說結(jié)束養(yǎng)蜂生涯后,一直從事汽配生產(chǎn)和銷售,大概他估摸我已混成個大企業(yè)的總字號或董字號的老板了。哪會想到徒弟打從出世以來,做娘的從不給沾染人間五毒,生意場上博弈,卻是個唐吉訶德那樣不爭氣的窩囊廢。然而人還活著,面對不可能完成的承諾和愿望,我真怕明天在城內(nèi)府山街碰上當年和我一樣流落街頭、泥塑在南宗孔廟的陪侍們,更遑論“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古訓(xùn),盡管我也一定會盡心竭力。
夜深了,公路上響起接我回城的預(yù)約喇叭,只得匆匆留下地址和電話,叫他兒子盡可能來找我,然后辭別。直至走完小路,到了公路,進了車內(nèi)回望,覺得師父還是站在門外,望著月下的公路,望著漸遠的小車。
車在丘陵夜色中起伏。深藍的夜空,月亮只剩下半塊,月光遠近仍似一地白霜,一如師父的一頭白發(fā),讓人生發(fā)一陣寒涼。路越走越遠,我心還滯留在那塊紅土丘陵中四十年前的小村;好大一棵香樟樹,一條小溪相貫的大水塘白羽清波、黑瓦粉墻相映,陽光好像是從片片樹葉里散發(fā)出來的?,F(xiàn)在,村子屋舍多已成紅磚水泥,但丘陵紅土沒有變,師父已成白頭村翁,好在精神矍鑠,身板還是那么挺直,對人生還是那么樂觀,說話還是帶著俏皮和幽默。
又臨衢江了。對岸一城燈火亮得昏沉,月光下的江面卻依然波光粼粼,一如師父睿智的一生。一條江正在夜色中老去,江水清澈永恒,盡管太陽每天都是新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