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中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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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中“木石”意象的文本意義補論
許中榮
(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基于對“木石”意象的文學與文化溯源,《紅樓夢》中“木石”意象的文本意義尚有以下兩點可為補充:第一,曹雪芹“反寫”作為“無情之物”的“木石”,賦予其“深情”,從而具有“頑石難點頭”的難以勘破的沉迷之義;第二,《紅樓夢》吸收“木石”意象中“無心不改頑”的傳統(tǒng)意義,賦予其生死不易的執(zhí)著之內(nèi)涵。上述二義的闡發(fā),對解讀曹雪芹以“木石”象征寶、黛之文本意義具有啟發(fā)意義。
《紅樓夢》;木石;情深;執(zhí)著;文本意義
關(guān)于《紅樓夢》中的“木石”意象,學界從文化人類學的原型批評、索隱、文化溯源研究三種思路多有釋讀。相較于前兩者來說,從文化溯源的角度探尋“木石”一詞在古典文學與文化中的運用及其蘊含的多重意義,有助于為全面、深入地解讀“木石”意象提供更加切實的文學與文化基礎(chǔ)。
“木石”是《紅樓夢》中寶、黛二人的本體象征,“木石前盟”又關(guān)涉小說大旨,故多為《紅樓夢》研究者所關(guān)注。討論“木石”者,據(jù)筆者所見,主要有如下幾種研究思路:
第一,運用文化人類學,或從“木石崇拜”或從“兩性崇拜”的角度討論“木石”之要義。代表性文章如鄭晨寅《從木石崇拜看〈紅樓夢〉之“木石奇緣”》、李燁《〈紅樓夢〉“木石前盟”原型的文化考察》以及黃崇浩《兩性崇拜與木石前盟》等?①。黃文從“兩性崇拜”立論,思路也具有一定代表性。黃崇浩先是從海棠花的形狀與顏色出發(fā),認為“海棠花苞形如珠而色絳,合而言之為絳珠”[1],接著又以此為據(jù),認為“從植物學的角度來看,花朵乃是植物的生殖器官”,所以“海棠為女陰之征”,“作者描寫寶玉之好吃胭脂,實喻其好食‘海棠’(因海棠色如胭脂),喻其好食女陰,乃是他愛女性的深層表現(xiàn)”。此文立論看似在言之有據(jù)的基礎(chǔ)上層層推進,論據(jù)卻均出自作者猜測。與之相似的,還有趙健偉《寶、黛、釵為土木金相生相克說——〈紅樓夢〉的五行結(jié)構(gòu)》一文,作者為證明寶、黛、釵為土、木、金相生相克之關(guān)系,把寶、黛、釵在五行上各安其位。他認為黛玉是絳珠草為“木”,寶釵有金鎖為“金”,尚易理解,但寶玉為“石”為“玉”,難以和“土”掛鉤。然而作者說“寶玉的前生在第一回里介紹得很清楚,說女媧曾用五色土煉五色石以補天……這個石、瑛、玉皆由土煉成,自然寶玉在五行中應(yīng)該是屬土的”。然而驗之《紅樓夢》,“五色土”之說卻是論文作者的虛設(shè),“屬土”的結(jié)論也就無所依據(jù)了[2]。
第二,運用索隱的思路解釋“木石”之要義。如周汝昌《紅樓奪目紅》一書所認為的“湘云姓史,原型姓李……李是木,不是草……總之,石頭沒有過第二個‘前盟’,這是‘鐵字眼’,動是動不成的”[3],但史湘云為何“原型姓李”缺少令人信服的證據(jù)鏈,所以結(jié)論難以為人采信。
第三,從文化源流的角度考察“木石”之要義。如甄洪永《“木石前盟”文化溯源的新推測與〈紅樓夢〉中林黛玉的“眼淚”書寫》一文指出“《木瓜》中出現(xiàn)了木與石兩種意象……其詩旨經(jīng)歷從定情到報恩,再到定情的演變,這與《紅樓夢》中絳珠草以眼淚報償神瑛侍者的敘述勢能異曲同工”。關(guān)于《木瓜》詩旨是“定情”還是“報恩”,暫不具論,我們且看該文如何從《木瓜》中尋繹出“木石”。甄洪永先是論述《詩經(jīng) · 木瓜》中的“木瓜”“木桃”“木李”為“木”。當然,上述三種名物中均有“木”字,謂之為“木”并無疑義,出現(xiàn)問題的是詩中出現(xiàn)的“琚”“瑤”“玖”之義?!睹娬x》《詩集傳》以及現(xiàn)當代學者均釋為“玉”而非作者所預(yù)設(shè)的“石”,而作者為了實現(xiàn)預(yù)設(shè),努力把“琚”“瑤”“玖”和“石頭”掛鉤,從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找到“瑀至玖,石之次玉者也……琨、珉、瑤,石之美者也”,并且認為“現(xiàn)當代學者將‘琚’‘瑤’‘玖’解讀為玉的文獻依據(jù)是《毛傳》《說文解字》,而段玉裁是在辨析《毛傳》《說文解字》文字錯訛基礎(chǔ)上做出的解讀,因此段玉裁的解釋更具有說服力”。作者經(jīng)過一系列輾轉(zhuǎn)論證,就否定了此前為讀書人所熟讀的《毛傳》《詩集傳》《說文解字》中對“琚”“瑤”“玖”為“玉”的解釋,采納了不知是否為曹雪芹所曾見的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的釋義。從此可見,如果這一釋義出現(xiàn)問題,則全文的立論基礎(chǔ)將產(chǎn)生動搖。該文從文化源流闡釋“木石”的研究思路沒有問題,只不過其材料的可信性令人生疑[4]。
值得注意的是陳洪《〈紅樓夢〉“木石”考論》一文。此文運用“互文”的研究思路,“給文本找出賴以滋長的文化、文學血脈”[5],從文化溯源的角度提取出“木石”運用之意涵的兩個傳統(tǒng):一是認為“《紅樓夢》中的‘只念木石’、‘偏說木石’,是和歷代文士歌詠的‘木石’有著文化血脈的聯(lián)系,顯示出作者在價值取向上的自我放逐”。二是,“木石”作為“無情感之物”,還往往用于君臣之間,“成為臣下表達感激‘天恩’的一種特殊的角度”,并且基于雍正《世宗憲皇帝手批諭旨》中高頻度出現(xiàn)的“木石”詞匯的發(fā)現(xiàn)?②,結(jié)合曹家與雍正皇帝的“刻骨怨懟”,認為“木石”又是“和當時統(tǒng)治者標榜的主流話語‘非木石’構(gòu)成特殊的互文關(guān)系,曲折地流露出作者倔強地‘唱反調(diào)’情緒”。綜合二者,在很大程度上廓清了《紅樓夢》“其中有礙語”一說的迷霧。
從上可見,歷來對《紅樓夢》中“木石”意象的闡釋思路主要有文化人類學的原型批評、索隱、文化溯源研究三種。筆者認為文化人類學的研究,往往虛遠而無征,索隱研究猶如猜謎,最為切實的還是從文化溯源的角度,探尋“木石”一詞在古典文學與文化中的運用及其蘊含的多重意義,這可以為我們?nèi)妗⑸钊氲亟庾x《紅樓夢》中的“木石”意象提供切實的文學與文化基礎(chǔ)。
總而言之,從文學與文化的研究角度,歷來學者對《紅樓夢》中“木石”意象的研究結(jié)論主要可以概括為:(1) “木石”與“金玉”對立,“木石前盟”是和代表世俗婚姻的“金玉良緣”對立的“個人理想與詩意追求”[6]的婚姻觀念;(2) “木石”是文人士大夫自嘲的疏離主流價值觀的象征,其中寄托了曹雪芹的價值觀;(3) “木石”一詞還被用于臣子之間作為臣子感激天恩的慣用語,基于與曹家關(guān)系甚深的雍正《世宗憲皇帝手批諭旨》中大量“非木石”語匯的運用,《紅樓夢》中的“木石”暗含了與雍正“唱反調(diào)”的情緒。
通過對“木石”進行文學與文化層面的溯源,并與《紅樓夢》中“木石”意象之運用相觀照,筆者認為,小說中的“木石”除了上述之義外,尚有以下意義需要補充。
“木石”在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傳統(tǒng)中最常見的義項是“無情之物”。如前述“木石”用于君臣之間時,臣子口稱“非木石”即取此意,意謂“臣非全無心肝之徒”,以示對皇帝感激思報之情。如:
臣忝非木石,粗有肺肝。(《元氏長慶集》卷35《謝準朱書撰田弘正碑文狀》)
禮遇過優(yōu),委任至重。臣非木石,豈不知荷戴天恩。(《傳家集》卷51《辭位第二劄子》)
身為陛下涵養(yǎng)之民,心非木石,粗知臣子忠義之方。(《太倉稊米集》卷57《上皇帝》)
陛下之恩若此,茍非木石,其軀孰不鏤骨思報。(《弇州四部稿》續(xù)稿卷144《衰病不能赴任肯乞天恩賜保田里疏》)
與之相較,此項意義更常見于文人筆下。情思細膩之文人,常以“木石”之“無情”反襯自身為情所累,是為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修辭傳統(tǒng)。如:
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鮑明遠集》卷8《擬行路難 · 其三》)
可是無情如木石。(《江湖小集》卷11《陽關(guān)圖》)
人非木石皆有情。(《元氏長慶集》卷4《李夫人》)
不堪眼見鶯花老,安得心如木石頑。(《祠部集》卷6《送春》)
人生苦情累,安得木石為。(《宛陵集》卷11《新冬傷逝呈李殿丞》)
塊然木石本無情。(《知稼翁集》卷下《和宋永兄圍棋青字韻因成五絕(其二)》)
然對《紅樓夢》粗有了解,即知小說中“木石”所代指的黛玉和寶玉是小說中情感最為細膩與豐富的人物。僅從回目看,寫寶玉多情的就有5處,即第9回“戀風流”(所戀對象為“秦鐘”,諧“情種”),第39回稱其為“情哥哥”,第58回“真情揆癡理”,第100回“感離情”,第113回謂之為“癡郎”;寫黛玉多情的有8處,即第8回的“半含酸”,第26回的“春困發(fā)幽情”,第27回的“泣殘紅”,第29回的“癡情女情重愈斟情”,第45回“悶制秋雨詞”,第57回稱之為“癡顰”,第82回“癡魂驚噩夢”,第97回“焚稿斷癡情”;同時涉及二人的有2處,即第34回“情因情因情感妹妹”,第36回“情悟梨香院”。上述關(guān)涉寶、黛二人多情的回目,大都直接或間接地點明“情”字或“情”的一種表露方式。
小說文本中寫及寶、黛多情的筆墨更為繁密。如小說第23回寫黛玉:
側(cè)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亦發(fā)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7]317
感情主要是以哭笑怒罵等外在形態(tài)得以呈現(xiàn)的,其中“哭”由于在情感宣泄上具有內(nèi)斂特點,因此能夠更多凸顯出人物情感上的細膩、深沉。小說中的“還淚”說,即賦予黛玉以“好哭”的行為特點,小說第27回謂林黛玉“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淚道不干的”。在小說中,“淌眼抹淚”“只向窗前流淚”“哭的好不傷感”“不覺滴下淚來”等哭態(tài)是《紅樓夢》中黛玉的主要形象特征,而其歸結(jié)點正在于寫出其“多情”的人物性格。如小說第45回“秋窗風雨夕”就通過“哭”的情感宣泄方式寫出了黛玉獨自傷懷的細膩情感:
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又羨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寶玉雖素習和睦,終有嫌疑。又聽見窗外竹梢焦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7]611
對作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寶玉來說,“多情”亦是其精神氣質(zhì)的主要體現(xiàn)。小說第11回,寶玉跟隨王熙鳳探望秦可卿,“正自出神,聽得秦氏說了這些話,如萬箭攢心,那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了”。第30回“齡官畫薔”癡及局外的寶玉:
外面的不覺也看癡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心里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此哪觾哼@般單薄,心里那里還擱的住熬煎??珊尬也荒芴婺惴中┻^來?!盵7]413
從上可見,多情為小說中“木”與“石”的主要人格特征。曹雪芹為何賦予文學、文化傳統(tǒng)中本為象征“無情之物”的“木石”以“多情”的含義,這一“反寫”有何深意?從這個角度,似并未有學者詳論。
驗之小說文本,筆者認為可從以下兩方面略作解釋:
第一,“木石”是文學、文化傳統(tǒng)中表示“無情”的意象,這對于略有文學素養(yǎng)的讀者來說極為熟悉。然而曹雪芹卻反其道而行之,把本為“無情之物”的“木石”寫成最富于深情、純情的意象,這種“反寫”體現(xiàn)出曹雪芹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敢于打破陳規(guī)的卓越創(chuàng)造力。這種寫法也突破了浸潤于文學、文化傳統(tǒng)之中的小說讀者的期待視野,這一突破所帶來的意象的“陌生化”,賦予讀者閱讀感受上的新鮮與深刻。曹雪芹的“反寫”,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突出說明原本“無情”的“木石”在小說中也深深地為情所累,那么,令“木石”也沉迷其中的“情”該是何等的深沉?這又是“加一倍”寫情的敘事策略,使“木石”之情更為深沉。
第二,曹雪芹以“木石”寫深情,與佛家“木石有性”“無情說法”之旨契合?!都t樓夢》以“石頭”說法,很可能受到“頑石點頭”佛家公案的影響,此已為學界公認。東晉竺道生主張“眾生皆有佛性”,故而佛家附會“石點頭”公案宣揚教義。隋末唐初,吉藏在《大乘玄論》卷三中提出“草木亦有佛性”[8]的觀點;中唐時期湛然系統(tǒng)闡述了“無情有性”之說,湛然的說法被其后的一些禪宗所接受并發(fā)展為“無情說法”理論。“無情有性”之說雖“非全體中國佛教之公論”并遭到諸多批判?③,但其作為頗有影響的一種佛性論是不容置疑的。特別是竺道生“頑石點頭”的典故廣泛流傳,明末天然癡叟的話本小說集名為《石點頭》,寄寓“使頑夫俗子,積迷頓悟”(馮夢龍序)之義。以“頑石”喻“頑夫俗子”,效“生公說法”之故實使凡夫俗子打破頑空,在明末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已開先河。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即以“自經(jīng)鍛煉之后,靈性已通”的頑石故事開篇,并以“石”“木”為小說男女主人公,其效竺道生以“木石”說法的創(chuàng)作意圖不難參詳。關(guān)于《紅樓夢》與“木石有情”說的關(guān)系,可做一旁證的是,小說第77回寶玉之嘆“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然而,曹雪芹卻在這個故事框架之中融進了新的意義。
“木石”本為“無情”之物,曹雪芹在小說中卻賦予其最深沉的感情,而且是與世俗對立的“似傻如狂”的“頑”而“癡”的情感。在《紅樓夢》中寶玉的情感被稱為“癖性”,“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癡病”,在襲人、黛玉多次勸誡“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甚至被打得“動彈不得”時,看到姑娘們對其流露的“憐惜悲感之態(tài)”,反認為“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nèi)绱耍簧聵I(yè)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息”,可謂“頑”而極矣。小說中的黛玉之“癡”主要通過其把“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的“哭”以及反復(fù)道及的失眠來體現(xiàn)。曹雪芹通過上述一系列的敘事修辭,以“木石”之癡頑“說法”,最終作為“木”的林黛玉“魂歸離恨天”,作為“石”的賈寶玉懸崖撒手。二人的死亡與出家,在很大程度上恰恰契合了“頑石點頭”的寓意,既“癡”且“頑”的“木石”尚“由色悟空”,“人”又如之何?曹雪芹借寫“木石”而實為寫“人”的創(chuàng)作指向不言而喻。
《紅樓夢》中的“木石”不僅有情深,且“無心不改頑”,“也有個不移不易的物性”?④。在這個層面上,我們看到曹雪芹對古代“木石”意涵的接受并非只是“反其道而用之”,他也吸收了“木石”的傳統(tǒng)意義?!澳臼笔菬o知無識之物,但恰因其無知無識,其本性中具有“本性難移”的屬性。這種屬性具有兩面性:一是難以“勘破”的沉迷;一是決不改易的固執(zhí)。前者前面已有詳論,下文討論主要圍繞后者展開。
小說第1回通過僧人之口講述“木石”的前世情緣:
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fù)得雨露滋養(yǎng),遂得脫卻草胎木質(zhì),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nèi)便郁結(jié)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jié)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盵7]8
閱及這一故事,很容易使讀者聯(lián)想到唐代袁郊《甘澤謠》中的“三生石”故事及其中人物所吟唱的“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往相訪,此生雖異性長存”。只不過《紅樓夢》中作為前世的三生石畔的“木石”下凡后“此生不異性長存”而已。小說第3回寶、黛二人初見,即有“情人往相訪”的韻致: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辟Z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了,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7]48–50
“三生石”故事中的舊友重逢,在《紅樓夢》中被曹雪芹借用為寶、黛二人今生“不是冤家不聚頭”的生死情緣。這一“再生緣”的神話無疑為寶、黛二人情感的纏綿與執(zhí)著做了極好的鋪墊。曹雪芹之所以在小說故事開頭講述一個超越現(xiàn)世之上的神話故事,很大程度也是為了解釋今生寶、黛二人的感情為何如此深摯,并從側(cè)面說明寶、黛二人的深摯情感是來自于前世的,是其與生俱來的、來自天性的。來自前世的木石情緣,使寶、黛的情感帶有宿命的意味,這種宿命感,促使寶、黛的今世情緣愈加不可移易。
這種情緣的“絕不改易”在賈寶玉身上體現(xiàn)得最為顯著。如小說第5回《終身誤》中有關(guān)寶、黛情緣的唱詞:“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小說第36回:“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且不說賈寶玉的“只念”“偏說是”表現(xiàn)出對“木石前盟”堅守的固執(zhí),小說設(shè)置賈寶玉在夢中仍不忘“木石前盟”,一方面暗合了賈寶玉第32回“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的“肺腑”之言。另一方面,“夢話”又具有“夢中吐真言”的意味,而且“夢話”是在無意識之中道出的,從側(cè)面說明賈寶玉對“木石前盟”的堅守是深入靈魂深處的“無意識”。
“只念”“偏說是”彰顯了賈寶玉面對與林黛玉的“木石前盟”時,“雖千萬人吾往矣”的以一己之力與整個世俗世界抗爭的勇氣與決心。除此之外,小說中亦有諸多筆墨寫及賈寶玉對林黛玉感情的深摯與“不易”。小說第30回,賈寶玉到瀟湘館探望林黛玉,談話中說“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林黛玉說“我死了”,寶玉即以“你死了,我做和尚”剖白心跡。第57回,賈寶玉誤信丫頭的玩笑話,害怕林家人接黛玉回家,說出了“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的話。上述種種言行,看起來是“瘋話”“呆話”“孩子話”,但賈寶玉“似傻如狂”的“瘋魔”,何嘗不流露著其孩童般的“素心”與“真心”?這份“童心”是純粹的,也是執(zhí)著的。賈寶玉對木石前盟的這種頑固的情感,很大程度上來自其前世“頑石”之“冥頑不化”的屬性。
除此之外,曹雪芹把“頑石”的“冥頑不化”之義項脫化為小說中作為人物精神特質(zhì)之修辭的“癡”。如謂賈寶玉為“癡公子”,所做是“下流癡病”,所想是“癡心”,所說是“癡話”,等等;對于林黛玉來說,小說謂之“癡顰”,其情為“癡情”。小說第28回,把賈寶玉和林黛玉的“癡”合寫:黛玉葬花,傷感之際聽到山坡上也有悲聲,自語“人人都笑我有些癡病,難道還有一個癡子不成”。驗之小說文本,寶、黛二人的“癡”之指涉對象雖多有涉及,但其中最重要的卻是對彼此,也即這份“癡”是前世的“木石前盟”在現(xiàn)世“寶黛情緣”中的投影。“癡”是佛家所謂“三毒”(貪、嗔、癡)之一,是“無明”,《唯識論》有“諸煩惱生,必由癡故”的判語。同時,“癡”亦有病理學上的“不慧”之義?!都t樓夢》中對于“癡”之運用,二者均有涉及。但對于寶、黛二人來說,“癡”之意義雖源于佛家但卻有了極大的超越,賦予了“癡”以“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的哲理內(nèi)涵。寶、黛二人的“癡”是“癡病”,這種“癡病”是沉迷其中無法自拔也不想自拔的,甚至超越了生理意義上的承載范圍而成為病態(tài)的“癡”。林黛玉“總因不放心的緣故,才弄了一身病”,賈寶玉“為你(林黛玉)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里”。寶、黛二人是“生生死死總為情癡”,林黛玉焚卻了象征其“魂”的詩稿(“冷月葬詩魂”),魂歸離恨天;而賈寶玉隨之“懸崖撒手”,以放棄世俗的方式來祭奠“木石前盟”。寶、黛二人的死亡或出家,雖使“木石前盟”告一段落,但這種告別的方式卻是懷著沉重遺憾的“不得已”。或者可以這樣說,死亡與出家,并非是大徹大悟基礎(chǔ)上的告別,而是由于外在因素“不得已”采取的行為方式。這種“不得已”而采取的退守,并未宣告“木石前盟”的破裂,反而說明了寶、黛二人以激進的、絕不屈服的行為方式堅守“木石前盟”。這種“不得已”的堅守方式,猶如白茫茫雪地上賈寶玉穿著的大紅猩猩氈子格外刺眼,在某個恰當?shù)臅r機,會如星星之火重新點燃整個世界。
通過上述對“木石”文學、文化傳統(tǒng)的梳理,發(fā)現(xiàn)《紅樓夢》中的“木石”意象在吸收文學、文化傳統(tǒng)中“木石”意涵的基礎(chǔ)上,也通過“反寫”的敘事修辭,賦予“木石”意象新的意義。“木石”在文學、文化傳統(tǒng)中作為“無感”“無情”的象征,被歷代文人騷客所詠嘆,然而曹雪芹卻賦予了其“多情”“深情”的新意涵;戴敦元在《餞春》詩中云“春與櫻花都作達,人如木石定長生”,“木石”因為無知無覺,故而免于情累,從而可以“長生”,但在《紅樓夢》中作為“木石”的寶、黛二人,卻深深地為情所累。曹雪芹賦予傳統(tǒng)中象征“無情”的“木石”以深沉的情感,這種“反寫”與傳統(tǒng)文化中“心雖木石,亦將知感”以及佛家“頑石亦點頭”的思維邏輯存在密切聯(lián)系?!澳臼鄙小扒榘V”與為情所累,人又如之何?這種輕輕推開去的“加一倍”寫法,無疑從側(cè)面襯托出寶、黛情緣的深摯。同時,曹雪芹還吸收了“木石”傳統(tǒng)義項中“頑石”之“頑”的“不遷”之意,落實在小說文本中是寶、黛二人對“木石前盟”的癡守與生死不易。通過上述對“木石”文學、文化傳統(tǒng)的爬梳我們尋繹出《紅樓夢》中的“木石”意象與此前“木石”文學、文化傳統(tǒng)的多條關(guān)系脈絡(luò),這些關(guān)系脈絡(luò)呈現(xiàn)了《紅樓夢》中“木石”意象的意義指向是多層次、多角度的。小說中的“木石”意象與文學、文化傳統(tǒng)中的“木石”意象之間所形成的張力,無疑使《紅樓夢》中的“木石前盟”具有更多的闡釋空間與活力。
①鄭晨寅《從木石崇拜看〈紅樓夢〉之“木石奇緣”》載《紅樓夢學刊》2000年第3期,李燁《〈紅樓夢〉“木石前盟”原型的文化考察》載《聊城大學學報》2006年第6期,黃崇浩《兩性崇拜與木石前盟》載《黃岡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第6期。
②檢索《四庫全書》,即可見宋代以降臣子上書皇帝之奏折多有“木石”一詞。若把宋代臣子奏折作一集合,其數(shù)量遠高于《諭旨》中的數(shù)目?!吨I旨》中“木石”的高頻度出現(xiàn),并不說明“木石”在清代雍正年間用于君臣之間“蔚成大觀”,也不說明雍正皇帝和臣子與前代君臣相比更加青睞于運用“木石”一詞,而是《諭旨》為奏折的匯編。
③具體可參見汪韶軍《無情有無佛性——論佛性論在南禪思想中的地位變化》(《宗教學研究》2013年第2期第102–106頁)。還可參看潘桂明《論唐代宗派佛教的有情無情之爭》《世界宗教研究》1998年第4期第44–54頁)。
④“無心不改頑”之語見清吳綺《林蕙堂全集》卷18《偶成五用看奕軒韻》;“也有個不移不易的物性”之語見明吳桂森《周易像象述》卷一。以“頑”的“不遷”之義來喻“木石”,在古代文人士大夫筆下較為常見,如司馬光《傳家集》卷43中《辭樞密副使第四劄子》:“雖頑如木石,亦當遷變?!薄对鲂迻|萊書說》卷28:“彼雖冥頑,茍非木石,寧有不動者哉!”
[1] 黃崇浩.海棠魂夢繞紅樓:對《石頭記》中海棠象征系統(tǒng)的考察[J].黃岡師范學院學報,2001(1):27–33.
[2] 趙健偉.寶、黛、釵為土木金相生相克說:《紅樓夢》的五行結(jié)構(gòu)[J].天中學刊,1996(1):31–37.
[3] 周汝昌.紅樓奪目紅[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213.
[4] 甄洪永.“木石前盟”文化溯源的新推測與《紅樓夢》中林黛玉的“眼淚”書寫[J].紅樓夢學刊,2017(1):185–198.
[5] 陳洪.從“林下”進入文本深處:《紅樓夢》的“互文”解讀[J].文學與文化,2013(3):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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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紅研所,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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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楊寧〕
2017-11-10
許中榮(1988―),男,山東聊城人,講師,博士。
I207.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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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8)02–010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