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賜
舒適柔軟的雙人床上,臟衣服、吹風(fēng)筒、破吉他以及揉成團的衛(wèi)生紙,這些都是清晰可辨的。床鋪一半用來睡覺,一半用來堆放雜物。清晨六點鐘,床上空無一人。他赤身裸體地睡在地板上,身體宛如嬰兒般蜷曲,攏著一塊暗色的石頭。
窗框驚悚地咔咔作響,一陣大風(fēng)將窗簾掀開,布面上印著的纖細花朵,要被折斷了莖葉似的??諝饫飶浬⒊鰸駶櫟臍庀ⅲ鹑缫黄嗵β由L,先是有了光的觸角,每一個毛孔都微微張開,鉆出了癢癢的感覺。雨絲的涼意終于在身體上恣意盛開,冷與熱緩緩交融,身體推開了現(xiàn)世的大門。細雨化作銀色的毛茸茸絲線,編織成了美好的晨景。
太陽隱藏在灰色的云幕背后,將萬事勾勒得無比柔和。窗外不遠處的公園里,湖面淹沒了岸邊的半棵柳樹,一只白色的水鳥翻轉(zhuǎn)急升。一陣又一陣的風(fēng)襲來,卷起漫天殺意凜凜的葉片,或黃或綠的已不分明,在黃泥岸邊厚厚的浮著一層。秋天的山丘悅麗無比,沿著密林遮掩的青灰石階而上,聳立著一座威風(fēng)的白塔,在雨水的滋潤下,像是上了一層釉彩。
他忽然涌出了強烈的使命感。受萬物滋養(yǎng)而生,而必將成就不凡。他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頓時端坐起來。嘶——可真是太冷了!他控制不住地瑟瑟發(fā)抖,身體里尚存的一絲小火苗,讓他慶幸自己還活著。一陣齜牙咧嘴過后,他將雙腿盤起,試著將感官的封印一一開啟。時間如煙塵般四處逃散,內(nèi)心倏地慌張起來。
他的視線被一塊石頭斷絕。這是哪來的石頭?怪石嶙峋的意象,滋生出了混亂的磁場。今天是星期幾?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腦海中一片空白,發(fā)出電流般微弱噪聲。他還患有嚴重的耳鳴癥,雖然不致命,但發(fā)病的時候,耳朵里會有鳥群盤旋。他將鳥群從荒野中驅(qū)散,環(huán)顧四周才發(fā)現(xiàn),這里不過是自己的“巢穴”。獨居生活著實乏善可陳。他知道,無法保持清醒的頭腦,就無法駕馭所有的生活物品,以維系房間的秩序。昨晚的睡眠糟糕透了,甚至造成了某種程度的創(chuàng)傷。男人卷起舌尖,輕輕滋潤了嘴唇。
思緒無法繼續(xù)深入,身體卻傳來撕裂般的疼痛,如針扎卻找不到根源所在。若不是和人打了架,就是干了重體力活,每一塊肌肉都在抱怨,甚至是在抗議。三十五歲的年紀(jì),身體完全成熟。皮膚變得粗糙起來,各種各樣的身體故障,以及諸多細小的疤痕,令他不再那么敏感。愛欲卻焚燒,使得他愈發(fā)孱弱了??偸巧陨杂昧^猛,就會造成損傷。順著疼痛的線索,他攤開了手掌,上面有被石頭棱角劃傷的痕跡,但是并沒有血跡存在,傷口附近微微發(fā)白,似乎被雨水浸泡過。他昨晚一定經(jīng)歷了十分可怕的事情。
他斷定,所有的線索都指向這塊石頭。然而,混沌的記憶并沒有給他指明方向。他仔細地打量它,希望從上面獲得一些蛛絲馬跡?;疑募y理中,有風(fēng)和流水的花紋,一層一層無比分明。用手拍打它,比想象中要堅硬得多,也粗糲得多,稍不留神就會割破皮膚。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若不是神跡般地出現(xiàn)在居室中央,平日里他是不屑一顧的。
閱讀一塊石頭,是需要耐心的。它經(jīng)過時光的反復(fù)打磨,再也沒有了怨言。但時間并沒有轉(zhuǎn)變它平庸的本質(zhì)。它或許是一塊山石,也可能是一塊礁石。對石頭毫無研究的男人,第一次開始思考人生,比如人與巖石之間的宿命。很明顯,沒有比石頭更具有重量感的存在了,它是山的一部分,更是大地的一部分。但它又從來不會歸順于誰,絕不成為誰的附庸品。
一塊石頭可以用做什么?搭建房子,占卜未來,雕刻佛陀?城市里人來人往的,他要運送這么一塊大石頭,絕對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情。說不定,這里面藏著一個巨大的陰謀。在真相被揭開之前,他必須將這塊石頭管理好,并認真記錄好。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就是他所秉承的人間美德。他愿意與一塊石頭獨處,就如同欣賞自己的不同。
他的身體游刃有余,雖然并不健美,但是異常柔軟。來不及穿好衣裳,男人就一絲不掛地站在電子秤上。六十公斤,對于身高一米八五的男子來說,還是顯得過于苗條。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根粗壯的玉米,展示出裸體的野蠻。當(dāng)他卯足力氣,再次站上電子秤上的時候,懷中又多了那塊迂腐的石頭。他有些困惑,赫然還是六十公斤。他明顯感受到了石頭的重量,兩條手臂已經(jīng)有了酸脹感,每根腳趾都在用力抓地,可是電子秤竟然毫無察覺。
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但是一時無法厘清。如果是惡作劇的話,這也未免有些滑稽。他在筆記本上記錄:石頭,赭石色,形狀不規(guī)則,重量約百斤?他畫了一個巨大的“?”,并反復(fù)將之描粗。停下了手中的筆,心里的疑慮卻更多了。
床頭柜上的手機正在充電中,電量顯示只有30%。日歷上顯示的,赫然是星期一。真是令人絕望的消息。一塊石頭的出現(xiàn),打亂了他的生活節(jié)奏。他必須要為奇葩的事件,找到合適的借口。如果無法將這塊石頭的問題解決,他可能會徹底瘋掉。
窗外下著淅淅瀝瀝的雨,這聲音不絕于耳,和腦海中的電流聲混合在一起。秋天和冬天在殘酷廝殺,從積水的面積來看,這雨足足下了一整夜。季節(jié)是沒有界限的,這天終究是會越來越薄涼,被白茫茫的大雪所覆蓋。他將視線從窗外的公園拉了回來。還不是欣賞風(fēng)景的時候,秋天和冬天的矛盾,遠遠不及他和這塊石頭之間的矛盾。
要將昨晚的經(jīng)歷梳理清楚,或要依靠他人的判斷。男人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選擇撥通了蘇珊的電話。最近他們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危機,但他并不認為自己有錯。在這種時刻,就要表現(xiàn)得凝重一些,以緩解他們之間的尷尬氣氛。他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
“蘇珊,昨晚發(fā)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p>
“是的,我們分手了。我不想再重申一遍了?!?/p>
“天哪,這不是最重要的。你千萬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是說,咱倆總會和好的不是嗎?”男人長嘆了一口氣,聲音忽然變得無比溫柔,“親愛的,我現(xiàn)在真的是糟透了,早晨我睡在地板上,是被寒風(fēng)凍醒的。房間里出現(xiàn)了一塊大石頭,可是我不知道它是從哪里來的?!?/p>
“你在騙鬼,我一點兒都不感興趣?!?/p>
“真是見了鬼!你就不能多關(guān)心我一點兒?你至少要告訴我……”
話音未落,蘇珊就掛斷了電話。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她的臉色肯定不太好,手指甚至還在微微發(fā)抖。說實在話,對于蘇珊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男人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她太容易較真了,而且不知悔改,如果對話繼續(xù)下去,必然會變成無休止的爭吵。
兩個人相處得久了,互相成為彼此的軟肋,甚至不惜惡毒地嘲諷。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總是能重歸于好,試著開啟下一段生活,以及下一段激烈的戰(zhàn)爭。他必須承認,蘇珊是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她總是可以找到結(jié)束爭端的方法,并顯露出無情的一面。她的無情反而讓他覺得迷人,就像一條小皮鞭抽打在身上,讓他痛徹心扉卻舍不得喊停。她是他疼痛的根源,更是止痛的良藥。他喜歡這種矛盾,卻也深深的自責(zé)。
和蘇珊相比,蒂娜就是糖果,是最浪漫甜蜜的情人。她嬌小而靈活,身體里藏著用不完的能量。她看起來不那么聰明,但又或許有那么一點兒小聰明,這大概就是她的高明之處。她知道如何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個傻姑娘,并討男人的歡心。這或許是一種錯覺,但他對此既欣賞又恐懼。對于她的美好,他總是淺嘗輒止。
“蒂娜,你昨晚睡得好嗎?”
“天哪,你終于醒過來了?昨晚的你簡直魅力無限。”
“昨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好像失憶了,現(xiàn)在頭痛得厲害。”
“是嗎,你和我求婚了,你還記得這件事嗎?”
“不要調(diào)侃我了,你還不到結(jié)婚的年紀(jì)。”男人變得有些懊惱,甚至已經(jīng)臨近暴躁的邊緣。這個女孩總會讓他情不自禁地做一些瘋狂的事。他用無數(shù)的方法,試圖驗證自己是愛她的。但他總是無法確認,她的哪一句話是真的,哪一句話又是假的。她讓他困惑不已,“求求你了,快些告訴我吧?!彼贸霭蟮恼Z氣,內(nèi)心中卻蔓延出了苦澀的情欲。
“你喝了許多酒,給我打了電話,說了很多的情話?!钡倌扔珠_始了她的長篇大論:“當(dāng)時,你那邊的聲音異常嘈雜,天在下雨。我這邊卻是晴的,至少證明,雨是從城東邊開始落的。天氣那么冷,你卻一直在外面晃蕩,這樣對身體可不好。你還和我數(shù)落蘇珊的不解風(fēng)情……”她像一只夜鶯鳴唱不停,毫不在乎觀眾的回應(yīng)。
其實,男人也很想就這么一直聽蒂娜講下去。他甚至能夠透過清脆悅耳的聲音,看到她動人的模樣,她的眉毛是微微皺起的,眉心呈現(xiàn)“幾”字型,這讓她多了一些明媚的憂愁。她變得認真起來,眼睛里藏著深不見底的湖,閃爍出狡黠的光澤?!拔揖筒辉摻o你打電話?!贝藭r此刻,他必須撂下一些狠話,來終結(jié)這個漫長的聊天,“我累了,需要休息一下?!?/p>
“你真的和我求婚了,盡管你不承認。”蒂娜顯然有些失落。男人一想到蒂娜正撅起性感櫻桃似的嘴唇,身體里那團小火苗就一節(jié)一節(jié)地竄起來。無論這話真假與否,他立刻就感到了愧疚,真是不該讓一個姑娘失落,但是蒂娜轉(zhuǎn)而歡快地笑了,“沒關(guān)系的,你終歸會想明白,誰是最適合你的。”這時候,男人很想說一句謝謝,卻如鯁在喉。
長久的沉默過后,他掛斷了電話。他的生活關(guān)系并不復(fù)雜,幾乎沒有交際,和所有的遠方親戚都保持著疏離。除了蘇珊和蒂娜,男人想不到還有誰會知道自己的行蹤。因為再沒有其他人,可以肆無忌憚地介入他的生活。他的朋友也只有自己而已。
很顯然,兩個女人并沒有和他經(jīng)歷完整的夜晚。甚至沒有多余的纏綿,她們一個冷如冰,一個熱如火。宛如季節(jié)在交替,卻無法將一塊石頭的來歷探明。但是,他不得不承認,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還是讓他感到稍許安慰。在無邊無際的雨夜里,她們都沒有忘卻自己。
這些年,是肉欲讓他感受到了生命力的回歸。他開始打量自己的肉體,這個驅(qū)殼真是作惡多端,甚至應(yīng)該被嫌棄。這應(yīng)該是有力量的軀體,但是這股力量被輕而易舉地消解了。他無法維持身體的緊致,和他混亂的生活一樣不堪。松弛的不是皮膚,而在內(nèi)心深處變得支離破碎。酒精、煙草、疼痛都是來去自由的。作為宿主的他,卻從來沒有自由過。
他的身體不是被透支的,而是被“不自由”束縛著的,又被無聊的生活生生肢解。如果說,蘇珊的身體是現(xiàn)實的,那么蒂娜就是完美的倒影。年輕時候的蘇珊,甚至和蒂娜是一個模樣。她們都會嬌嗔,知道如何用柔軟換來回報。他們都是完美的床伴,從不遮掩自己真實的感受。她們會對他贊不絕口,也會對他提出要求,他總能令她們滿足。
蘇珊是對他抱有期待的,房子、車子和孩子。而他卻眷戀著輕盈,云朵、浪花和甜蜜的吻。男人覺得,自己不過是重蹈覆轍,卻義無反顧罷了。無論是蘇珊,還是蒂娜,都仿佛是他身體的一部分,而今再沒有舍棄的念頭,也不分彼此。他覺得自己太貪心了。
她們互為倒影,又映襯出自己黑暗的一面。窗外那只白色的水鳥,似乎心存眷戀,在湖面上久久地盤旋。烏云還是懶洋洋的模樣,無法將日光徹底摒棄,一道閃電將天邊撕裂,聲音宛如滾石。嚴寒是無法被驅(qū)散的,不僅僅是天氣的緣故。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如墜深淵,而深淵卻沒有盡頭存在。生活實在太沉重了,他已經(jīng)不堪重負。
他用凍僵的手指,將窗子牢牢鎖住,仿佛給世界按下了消音鍵。風(fēng)聲和雨聲消失了,唶唶的鳥鳴也遠去了,窗子上的淚水簌簌流著,目光所及是那棵浸在水中的瘋狂柳樹,將萬千垂髫歪向一側(cè),無情地抽打在水面上。此時此刻,他的憤怒無處安放,更無處宣泄。似乎只能嚎啕大哭,卻聲至喉頭,又被硬生生地吞咽而下。
她們都是如此美好存在,又如此的不堪一擊。屋子里冒出的這塊頑石,和他的心境無比貼合。在這空曠的房間里,能夠和他相互凝望的,或許也只有這塊石頭了。沒有罪的石頭,放棄了身體的權(quán)利,卻將世間所有的沉重背負在了身上。他忽然覺得,自己就是一塊石頭,在放棄自由的同時,又成全了自己。無論怎樣,都是平淡無奇的日子。
他搖搖晃晃地搬起石頭,并試著將之舉過頭頂,但是并沒有成功。它實在太沉了,超過了他能負荷的極限。但這并不會影響他,想要用一塊石頭來表達憤怒。哐當(dāng)一聲過后,又是骨碌碌的聲響。這塊頑皮的石頭,竟然無法砸破地板,甚至還具有超強的彈性。它感覺到了疼,叫了一聲哎喲,扭頭就要逃走。它簡直不像是一塊石頭了,更像是個修煉成精的怪物。男人迅速拿起紙筆,繼續(xù)記錄:“有彈性的石頭,不為任何外力所迷惑?!?/p>
它有那么重要嗎?除了缺失了一段記憶外,單純的一塊石頭,似乎不足以讓他感到困惑。生活里有太多和石頭相似的情形。這些東西都妄圖占有他,并奴役他的思想。他偶爾也會妥協(xié),還可以獲得強烈的滿足感,因為這并不是遺憾的事情,他只不過是聽之任之而已。這塊神秘的石頭,吸取了他的記憶,也試圖修改他。他忽然明白了一個淺顯的道理:只有不斷地相互攫取,才能更好地相互占有。
這塊倔強的石頭,簡直成了他的心魔。若是置之不理的話,無疑會是一個巨大的隱患。所以,他理所當(dāng)然地妥協(xié)了,要將這塊石頭當(dāng)成自己的一部分,直到昨夜的疑團水落石出。如果不能搬著石頭過河,那就和石頭一塊兒被淹沒吧。他要成全這塊石頭,也是在成全自己。他將這塊石頭在心頭反復(fù)描摹,石頭似乎就活了。這塊石頭能懂他的真心。
自此,他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要搬著石頭出門!在他看來,這確實是愚蠢至極。他甚至已經(jīng)想到了,需要翻找出耐臟的外套,耐磨的褲子,以及一雙結(jié)實的手套。秋褲是一定的,可以保存體溫,并幫助他回復(fù)體力。他還需要雨具,雨披當(dāng)然是最合適的。短短的一瞬間,他就成了行動派。他絕不會與它分開,并將與之分享生活中的種種煩惱。
打開抽屜,里面只有一把黑色的電動雨傘,被折疊得一絲不茍。他對雨傘總是有一種特別的偏執(zhí)。電池是不久前剛換過的,一按圓形的按鈕,傘骨就會自動彈開。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這種愚蠢的設(shè)計,男人忽然覺得可笑。沒有什么是值得信任的,這個世界總是因為改變得太快,而讓人缺乏安全感。他將雨傘收放了三次,才確保它是可信任的。
當(dāng)然,一塊石頭是總能給人安全感的。無論是被當(dāng)作建筑材料,還是被用作雕刻神像。當(dāng)你和它合二為一的時候,你甚至可以感受到大地的蓬勃力量。前提是,你必須是一個大力士,可以將重物頤指氣使。很顯然,男人的身體并不強壯。
搬石頭是件體力活。男人自詡為腦力發(fā)達者,以為總會找到取巧的方法??梢坏┌崞鹗^來,他就變得身不由己了。在搬石頭的同時,大腦運轉(zhuǎn)就變慢了,還無法獨立完成鎖門,選擇電梯樓層,撐開雨傘等諸多小事。他不斷重復(fù)著的動作,就是將手中的石頭放下,再彎腰把石頭搬起來。在此番折騰下,男人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豆子大的汗珠從腦門上,一顆一顆地被擠出來。原本就精干的身體,似乎變得更瘦了。
他立刻變得專注起來。他想,專一就是石頭的美好品質(zhì)。它一輩子在做的事情,就是垂直向下,這簡直是反人類的存在。如果有什么人,會終生與一塊石頭過意不去,那一定是因為他足夠愚蠢。所以說,千萬不要恨一塊石頭,因為你殺不死它。它卻有能力讓一個人,為之筋疲力盡,甚至磨沒了脾氣。此時此刻,搬石頭的人感到很受教育。
一個有修養(yǎng)的人,理所應(yīng)該將搬石頭這件事化解成優(yōu)雅的畫面。為了讓自己像是個紳士,搬石頭的人還要學(xué)會舉重若輕——當(dāng)然,一切都要從放松臉部肌肉開始。他松開緊咬的牙齒,將舌頭抵在上顎,然后將嘴角上揚,露出潔白的八顆牙齒。他將脖子抻長,將下頜緊貼肩膀,這樣才能將撐開的雨傘固定住,但是又要顯得毫不費力。除此之外,走路的時候千萬不能蹣跚,這會暴露自己的柔弱。走直線不僅能縮短距離,還能有效節(jié)省體力。
在走路的時候,搬石頭的男人還故意輕輕踮起腳尖,將下巴微微上揚。搬石頭的人,甚至因此變得高挑了一些——就像一把小號,奏響了昂揚的樂章。將藝術(shù)用于行走,于是乎就連褲腿上的泥點,都擁有了神秘的氣息。懷抱石頭的手指,似乎將雨簾輕輕撥動。街邊的屋舍變得搖曳生香,煙囪里飄出愉悅的青煙。雨水將所有的色彩打碎,混合著落葉的清香,聚起成一個又一個的島嶼。一只橘貓躲在房檐下,忘情地舔著自己的尾巴。若是在平日里,他一定不會覺得,這只獨眼怪貓竟然如此優(yōu)雅,每一根毛發(fā)都散發(fā)出清晰的暖意,連眼屎都有了可愛的情調(diào)。只因為他搬了一塊石頭,除了他以外的整個世界,都變得輕盈無比。
可是好景不長,胸腔里漸漸堆滿了柴火,不經(jīng)意間燃燒起來,冒出滾滾濃煙。他劇烈地咳嗽,使得才生發(fā)的愉悅感,瞬間就灰飛煙滅。這真是一個悲愴的故事,搬石頭的人開始自怨自艾起來。他忽然明白了,世間所有的歡愉都是短暫的。只有構(gòu)筑自己強大的內(nèi)心世界,才是通往勝利的方法。
一個懷抱石頭趕路的人,難道就不值得被同情嗎?搬石頭的人想到這里,內(nèi)心似乎安慰了許多。他同情自己的遭遇,但是很快就發(fā)現(xiàn),別人似乎并不這樣認為。“看哪,那兒有個搬石頭的人。”“搬著這么大一塊石頭,可真是艱辛啊。”“他是附近的建筑工人嗎?”“看他那瘦弱的樣子?!薄罢媸桥K兮兮的?!?/p>
透過路人的眼睛,搬石頭的人變得敏感又通透。那些微妙的神情變化,他立刻就能夠洞察,甚至還能夠聽到這背后的語言。初始的時候,這聲音還宛如竊竊私語,被壓得很低很低,隔著空氣相互傳遞。到了后來,就成了明目張膽的嘲諷,轟隆隆地在空中飛來飛去。
“他可真是不自量力?!薄昂喼本拖袷莻€殘酷的暴徒?!薄半x他遠一些吧?!卑崾^的人對此瞠目結(jié)舌,那些若無其事掠過的人,看似平淡無奇,卻將鄙夷的目光拋向了他,并形成了慣性。搬石頭的人明顯比一般的行人,要行進得緩慢一些,越來越多的人超越他,再回頭觀賞他的愚蠢之舉。他們毫不遮掩自己的不屑,又或是表現(xiàn)出費解。
一個搬石頭的人,理應(yīng)是什么模樣?至少肯定不是西裝革履的。他可以穿破舊的工裝,衣袖和褲腳都要挽起來,不經(jīng)意地露出黝黑的皮膚,以及濃密的體毛。腳上踩著顏色模糊的皮靴,或者開了口的軍膠鞋,上面沾著泥巴、草屑和石灰。石頭是什么顏色,頭發(fā)和眉毛就應(yīng)該是什么顏色。當(dāng)然,石頭會幫忙完成對人類的改造。因為搬石頭的男人,很快就會適應(yīng)自己的新角色,并變得狼狽不堪。他感到了備受羞辱,為這些個不那么體面的瞬間。
他的姿勢也越來越別扭,因為要兼顧雨傘和石頭。雨傘一邊迎接雨的拍打,又一邊迎接著風(fēng)的偷襲。風(fēng)的浪潮卻將他的行走路線,不斷地卷向高潮。地鐵口就在不遠處了??墒呛茱@然,這把高級雨傘并不想和石頭為伍,它恨不得立馬就飛上天。搬石頭的人,一邊要用很大的精力來安撫雨傘,將之往下拽,一邊還要保護著石頭,將之抬起。
搬石頭的人一共歇了三次,才走到地鐵車廂前。每次他彎下腰,將石頭搬起來的時候,周圍的人都像他行注目禮。他們像是在為他鼓勁兒,又像是在期待他的失誤,并露出驚嘆的神情,原來他可以將這么重的石頭搬起來啊。觀眾喜歡看熱鬧,更喜歡看笑話。他又怎么能夠讓觀眾得逞。搬石頭的人憑借著倔強的本領(lǐng),硬是把搬石頭這件事干得很出彩。
空間是有限的,每個人都有打破秩序,并將其侵占的權(quán)利。車門敞開的一瞬間,戰(zhàn)役就被打響,這之中試圖造成恐慌的恐怖分子,也有渾水摸魚的混蛋。搬石頭的人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被簇擁到了人群最中央。還沒來得及站穩(wěn),將手中的石頭撂下,就已經(jīng)沒了騰腳的地方。他又成了最孤注一擲的人,因為他不敢輕易松手,會砸了別人的腳。
清晨八點鐘的地鐵車廂里,每個人都在大口呼吸。搬石頭的人笑了笑,想到了浮在水面上呼吸的魚群,每到下雨天都是如此??照{(diào)緩緩吹著,貌似是冷風(fēng)。加上天氣轉(zhuǎn)冷的緣故,每個人都包裹得嚴實。沒有脖子的人類,看樣子還真有點兒像呆笨的魚。他們像是在瞻仰圣人,卻永遠看不穿世界的底線。就在這一刻,男人手中的石頭,似乎已經(jīng)不被在意了。
每個人都繃著面孔,恨不得將自己變成大范圍殺傷性武器。他們對搬石頭的人熟視無睹,還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然而,石頭隨時都有落地的可能。每播報一個站名,他就在心中插上一面小紅旗。濕漉漉的雨傘被掛在胳膊上,不僅弄濕了褲子,還在向下滴水。鞋子顯然也濕了,地面上還有一灘水。
旁邊的人挪動了腳掌,嫌棄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要說些什么。搬石頭的人心里清楚,這些人通常沒什么教養(yǎng)。不說話則已,開了口必是破口大罵。他們中甚至還藏著窮兇極惡之徒,很有可能殺人于無形。他清了清嗓子,也擺出有話要說的樣子。但似乎并沒有人想要回應(yīng)他,這讓他心滿意足。
搬石頭的人樹立了無聲威嚴。穿梭在幽暗的地下管道里,時間就被拉得纖細而脆弱。他總是有些無用的擔(dān)心,比如大雨傾盆,從地面涌入地下,殺死所有的人。整個世界都在冒泡,這一刻千萬不能講話。如果語言是子彈,那么身體就是上了膛的手槍。每個人都懷揣殺人的夢想,時間的長軸突破了臨界值,只是在等待某個戛然而止的瞬間。
搬石頭的人終于將狼狽展露無遺。汗水像膠水一樣,將襯衫和身體粘得緊巴巴的,還將眼睛蟄得生疼。平日里不在意的細小傷口,都在汗水的浸透下隱隱作痛。漸漸地,搬石頭的人已經(jīng)無法控制身體,面目變得猙獰起來,從手指開始,發(fā)出恐懼的嘶吼?;蛲蛔兊那白?,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當(dāng)?shù)罔F達到某個穩(wěn)定的速度,窗外的廣告牌就會定格,明星臉上重疊著現(xiàn)實的臉。窗子成了照妖鏡,鏡子里的人會現(xiàn)出原形。搬石頭的人,在鏡像中看到了自己,一只在陽光下暴曬的蝸牛,即將人間蒸發(fā),只留下沉重的“殼”。
伴隨著刺耳的尖叫,車廂里發(fā)出一陣騷動。除了搬石頭的人,所有人都神奇地向后退了一兩步。兩個女人為了爭搶一個座位,忽然間拳腳相向。搬石頭的人看著她們的臉,感到驚愕無比。其中的一個姑娘,大概十八九歲的模樣,臉上藏著淺淺的酒窩,另外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女人,挺著大肚子。這兩個女人不僅在年齡上,甚至是在相貌上,都和蘇珊與蒂娜驚人地相仿。此時此刻,搬石頭的人特別說一句粗話。粗俗的言行,必然是浸透了五谷雜糧,且情緒飽滿,氣味特殊的。有那么一瞬間,就連他都遲疑了。
鏡子里的她們,變成了蛇與蝎的模樣。女孩坐在椅子上,沖著女人做鬼臉,并吐出了長長的信子。女人立馬亮出了尖銳的指甲,一條長長的血道子,貫穿了姑娘的臉頰。姑娘卻不甘示弱,不停地蹬著腿。其中強有力的一腳,還踹到搬石頭的人?!班亍钡囊宦暎孟裼惺裁礀|西破了。女人雙手忽然捂著肚子,身體已經(jīng)不能動彈了。姑娘想開口說些什么,但是并沒有。她將身體盤繞起來,縮成小小的一團,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和她無關(guān)。
但那破裂的聲音如此清晰。搬石頭的人感到,大地似乎塌陷了,雨水正滲入其中,先是涓涓的細流,再后來就是湍急的大河,從天空傾瀉而下?;鸺t的太陽懸在身旁,它是如此的灼熱,可以燒壞直視者的眼睛。搬石頭的人從來沒有聞過這么濃重的血腥味。那味道進入人體,橫沖直撞的。他驀地淚流滿面,手中的石頭就這樣毫無防備地摔落了。
石頭直直地墜落而下,甚至帶起了風(fēng)與雷的聲音。它就這樣不斷地向下,再向下,似乎要將他的靈魂,也一同拖拽到永恒的深淵。這塊石頭太沉了,甚至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變成了一顆炮彈。他不知道這顆炮彈將會摧毀什么,也許就是腳下這座繁花如錦的城市。石頭將人世間所有的重量都吸食了,以至于這世間的一切都變得飄逸起來。
搬石頭的人終于明白:一塊石頭,可以是一顆炮彈,一座島嶼,甚至是一顆星辰。一塊石頭就是一個宏大的世界。他看見里面埋葬的骸骨,已經(jīng)演變成了化石,那是另一段文明的消逝。人們紛紛懸浮了起來。他們穿著各色的衣服,大風(fēng)一吹,像到處撒野的垃圾袋。搬石頭的男人宛如站在垃圾場,如果搬石頭的人是黑色垃圾袋。那么那個套著皮草,坦胸露乳的姑娘,就是桃紅色的。目光所及的,即是過客,也是敵人。
塑料袋漫天飛舞的場景,讓他想起遙遠的故鄉(xiāng)。那里到處都是拾荒的人。塑料袋是所有垃圾中,最輕盈曼妙的存在。它們四處飛著,掛在樹梢上,掛在野草上,掛在鳥雀的羽毛上。它們會破掉,但是從不會腐爛,飄啊飄的,尋找落腳的地方。它們從來不知疲倦,從一座垃圾山,飄向另一座垃圾山。男孩在垃圾里面尋找可以利用的廢物,拿去賣了錢,換來各色各樣的小零食。那是最美好的時光了。流著鼻涕男孩想,未來要做一個城里人。
他從一個小男孩站成了一個男人。他就直直地站在那里,發(fā)現(xiàn)手里空無一物。原來一直沒有得到,就從來沒有失去。車廂里忽然間恢復(fù)了原有的秩序。姑娘和女人因為一個座位而面紅耳赤,喋喋不休地爭吵著。女人的丈夫站了出來,將姑娘訓(xùn)斥。姑娘的母親站了出來,替女兒擋住了最難聽的話語。男人疼痛的身體表明,他確確實實曾經(jīng)抱著一塊石頭。
他顫抖著將手插入口袋,掏出來的是一只塑料袋。這大概是昨天去超市,隨手撕下來的食品袋,多余的就被塞進了褲兜里。節(jié)省下來的食品袋,可以用做垃圾袋,當(dāng)然也可以這樣使用——男人向手中的塑料袋,吹了一口氣,他用一只手將塑料袋扎緊,然后用另外一只手,大力地拍破。他沒有選擇逃跑,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周遭。爭吵戛然而止,人們好像遺忘了什么事情一樣。但是繼續(xù)此時此刻的生活,或許就是最重要的選擇。
男人以為自己做了一個噩夢。他在夢里搬了一塊沉重的石頭。天空正在落著雨,城里的人群格外分明,其中混入了一個搬石頭的異類。搬石頭的人也不明白,為什么要搬一塊石頭出門,他甚至不知道,要搬著這塊石頭去到何處。不遠處的公園里,有一棵巨大的柳樹,一座潔白威嚴的塔。他宛如一只被湖泊詛咒的水鳥,在天氣漸冷的日子里,不斷地盤旋而上,又被無形中的手,抓到湖面上來。搬石頭的男人就這樣拖著疲倦的身體睡著了。
第二天,搬石頭的人從睡夢中醒來。
石頭不見了,地面上放著一塊巨大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