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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夏發(fā)廊連載二

      2018-01-31 00:16:30張秋寒
      南風(fēng) 2018年16期
      關(guān)鍵詞:青杏仲夏桑枝

      文/張秋寒

      圖/時夜

      前情提要:夏天的白螺小鎮(zhèn)從來都悠閑而寂寞。年輕的理發(fā)師仲夏如往常一般迎來送往,把自己的發(fā)藝奉獻(xiàn)給小鎮(zhèn)的鄉(xiāng)民們。他世故的母親阿夏媽、敏感的表妹桑枝是他生活中最溫暖的陪伴。他們一起度過了無數(shù)安靜的時光??墒?,今年的夏天似乎和往常有些不同,今年夏天的故事也比往常要多……

      青杏酒 四月廿八 兒童節(jié) 晴

      青杏是前面泡桐樹街上左家的媳婦。

      她婆婆也常上發(fā)廊這里來打牌,青杏給她婆婆捎過東西,仲夏就認(rèn)得了她。

      二十七這天晚上,仲夏一家三口正捧著碗坐在店里,一面看電視,一面吃飯。這時青杏穿了條白裙子出現(xiàn)在了門口。晚風(fēng)中,她淡淡地把碎發(fā)撩到耳后,微笑著喊:“阿夏媽?!庇殖V椭傧男α诵Γc(diǎn)點(diǎn)頭。

      “哦喲,杏子啊,里來坐啊。吃過啦?”阿夏媽叫桑枝給她端了個凳子,盛碗飯。

      “不用了,桑枝不要麻煩了。我吃過了,來請阿夏有個事的。明天豆莢滿一百天,我想帶他來剪個胎毛的?!?/p>

      “不得話唉,你婆婆先那會就打過招呼了。”阿夏媽擱下飯碗。

      仲夏想了想說:“明天過了晌午來吧,雖然熱些個,但是那時候店里沒什么生意,人少,不怕把細(xì)伢子刮了弄了的?!?/p>

      青杏笑了笑說:“阿夏真是細(xì)微人?!?/p>

      阿夏媽也笑著說:“多快啊,豆莢都滿一百天了都。我還覺得你生他像是昨個的事呢?!?/p>

      “就是這個話呢。細(xì)伢子全是愁養(yǎng)不愁長的。其實(shí)今個就是正日子,明個已經(jīng)過了一天了,但是明個是兒童節(jié),他奶奶想起來嚼,說干脆趁個哄,剪了頭過第一個節(jié)?!?/p>

      “哈哈,你婆婆玩意頭多呢?!卑⑾膵屨f,“那我就不留你吃飯了,家里有個細(xì)伢子,羅羅唣唣有一堆事等著你呢?!?/p>

      青杏點(diǎn)點(diǎn)頭,承應(yīng)著走遠(yuǎn)了。

      青杏走后,阿夏媽忽然自語:“左家留不住她。”仲夏問怎么了。阿夏媽說:“你看她那個臉色就能看出來。新媳婦的臉色哪有她這么難看的啊。她肚子里有怨氣,歡喜也是裝出來的,你們學(xué)語文的,怎么說的唄——哦,強(qiáng)顏歡笑?!?/p>

      青杏確實(shí)是裝的,而且她裝得很辛苦。她真的有過一萬次想走的念頭,但是朝搖籃里的孩子看看也只能忍著。

      據(jù)阿夏媽說,青杏是左小斌訛來的老婆,河?jì)氤抢镎J(rèn)得左小斌的人都知道這事。

      “她原來在棉紡廠上班,不曉得左小斌怎么認(rèn)得她的,三天兩頭地朝廠里沖。一開始是跟她買東西,買花啊買發(fā)卡買手鏈?zhǔn)裁吹?,她不收他的。他就沖到她家,跟她媽媽老子套近乎。她家里人倒也不反對。但是兒大不由娘,她好像是在外面有個對象了。這個我也不曉得哦,人家是這么說的。左小斌沖到她家,和他們一桌子吃飯,她一句不搭他的腔,吃完了,碗一推,回房里門一關(guān),任他在外面喊破了喉嚨也不開門?!?/p>

      “這也太莽撞了,哪有這樣追求人家的,嚇人大怪的?!鄙VΣ宓?。

      “就是這個話啊。后來更過了。左小斌聽說她外頭有對象,又跑到廠里去死纏爛打,問他哪點(diǎn)不如她那個人。左小斌的嗓子你們又不是沒聽見過,狂狂炸炸的。她連個班都上不安穩(wěn),廠里的人還懷疑她作風(fēng)有問題。她求個安穩(wěn),只有跟了他算了?!卑⑾膵屨f,“他們結(jié)了婚,她婆婆還拽得很呢,說什么‘望望我兒子的能為啊,帶個這么好的媳婦家來’。什么能為啊?把人逼死的能為!”

      仲夏說:“她也懦弱了些。要是我,直接辭職到外面打工去。他大海撈針到哪里去找?”

      阿夏媽眨了眨眼,說:“前頭說的全是硬泡,假如還有軟磨呢?!腋野职衷谕忸^苦大錢呢,以后家里錢歸你管’。這種話哪個聽見了不受用???人都是這樣罷了!”

      “她不像貪財(cái)?shù)娜??!鄙Vφf。

      “看著不像?被逮著的小偷,個個削臉薄皮的。你看著賊眉鼠眼的反倒是好人。她婆婆來打牌不是說了么,她現(xiàn)在當(dāng)了一半的家了!”

      同是前面泡桐樹街上的繆酒鬼的女人走巷子里過去了,仲夏朝他母親使了個眼色。大家止言,各自做事。

      可是閑言閑語青杏一定沒少聽——這是次日她帶著孩子來剪胎毛時,仲夏下的結(jié)論。

      這一天的青杏也許是因?yàn)闅g喜,穿了一條紅色的麻紗裙子,上面只一件簡單的白棉恤。豆莢躺在一輛小竹車?yán)?,上頭蓋著月白色的蕾絲帔子。她婆婆也來打牌的,聽見了動靜趕忙出來搭了把手。其他的幾個也都出來了,對著孩子的貌相神態(tài)品評了一陣子。

      晏伯母說:“你們望望瞧,真正是活像小斌吶?!?/p>

      艷丹說:“大名叫個什么?”

      青杏婆婆說:“他爹爹見鬼呢,在外頭請人起著呢。真要起個異里八怪的名字,我是不準(zhǔn)用的。”

      阿夏媽說:“杏子啊,涼從腳底起,天再熱也要跟他穿襪子。孩子不像大人,大大意就受涼了,回頭又是咳嗽發(fā)熱又是跑肚拉稀?!?/p>

      青杏婆婆說:“是這話呢。”仲夏說:“你們?nèi)ゴ蚺瓢??!鼻嘈悠牌耪f:“不要我搶忙?。俊?/p>

      “不用,快得很。”

      大家又回到牌桌上去了。青杏見桑枝笑著,便說:“給你抱抱。”桑枝飛快地?fù)u搖頭,額前的劉海簌簌抖動,說:“咦……我不敢,沒抱過孩子?!?/p>

      青杏環(huán)視了店里一圈,問仲夏要怎么剪。

      仲夏讓她到沙發(fā)上坐下來,叫桑枝到院里拿了一個小板凳,放倒了給她墊腳。青杏的腿曲了起來,把孩子平放在大腿上。仲夏說:“穩(wěn)住他的頭,不要讓他亂動哦?!鼻嘈诱兆隽?。

      桑枝看著豆莢,說:“他聽話倒是蠻聽話的,也不哭也不鬧?!?/p>

      “他不鬧。就他老子家來的時候他會鬧。”青杏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他跟我一條心?!?/p>

      仲夏心里雖然咯噔一下,可手上的剪子還是穩(wěn)的。碎頭發(fā)被一綹一綹地剪下來丟到邊上的一個杜鵑花搪瓷盆里。盆先前桑枝已經(jīng)抹過一遍了,沒有一點(diǎn)粘頭發(fā)的潮氣。

      桑枝說:“你老家是哪里的,聽口音不大像我們這塊的?!?/p>

      “遠(yuǎn)呢,在邱城那片呢。我爹爹就我爸爸一個獨(dú)生子,我媽媽娘家有姊妹,我舅舅家就在這塊。我爹爹不在了以后我爸爸就把我們一家子帶過來了,時間也不短了?!?/p>

      青杏是十六歲的時候隨著父母舉家遷徙到河?jì)氤抢锏?。父親是瓦匠,母親跟著他的工隊(duì)打零工。兩口子都是老實(shí)人。青杏初中畢業(yè),本來要出去念中專的,她舅舅沒準(zhǔn),說這樣子等于錢朝水里撂,念也念不出個名堂,就托了關(guān)系讓她進(jìn)了棉紡廠上班。左小斌曾經(jīng)拿來逼問她的“那個人”是青杏十八歲那年認(rèn)識的。

      他叫青山。名字上就好像有種緣分,后來就以兄妹相稱。青杏那個時候還小,家里人不允許她處對象,這個打著“兄妹”名義的障眼法,也算是她的一樁巧宗。

      青山是運(yùn)輸隊(duì)開卡車的司機(jī),棉紡廠有他們一些生意,常常來取貨送貨。暑天里,太陽簡直能把人的皮烤脆了。青山打赤膊穿牛仔褲,褲腳卷到了膝蓋,腰間若隱若現(xiàn)一道雪白的曬痕。

      青杏點(diǎn)貨的時候,他坐在蔭涼里拿一塊廢紙板子扇著,青杏給他倒了一杯涼白開。

      本沒有什么意思,不過給他解渴,卻就是這一杯涼白開給搭上了線。

      “水里放冰糖了?”青山問她。

      “沒啊?!鼻嘈诱f。

      “喝著甜咪咪的?!闭Z意綿延,有青杏微微可以領(lǐng)略的情趣。但她只是岔開:“前天下大雨,他們說漫水公路淹得不成樣,那么多貨怎么過來的?”

      青山嘆了口氣:“不提了,哪里過得來。臨時在岸邊雇了幾個人幫著卸貨,輪渡過來的。你們主任整天火燒眉毛地催催催,我們早些個運(yùn)過來圖個清靜。”

      “他人還好,就是碎米嘴,你們一個耳朵進(jìn)一個耳朵出就行了?!鼻嘈涌此雀闪?,問:“還要么,茶壺里還涼著好多呢。”

      “不喝了,回頭上路了找不著廁所?!鼻嗌叫χf。

      青杏見他上了車慢慢地倒出了廣場,又想起了什么,攆上去問:“你下一趟還是去邱城吧?”

      “是啊,怎么了?”

      “路過塘安的話,幫我個忙行么?”

      “嗯?”

      “塘安人民路和建國路的十字路口朝東二百米,有個坐北面南的布行,上次回去托人進(jìn)了一塊麻紗,你幫我捎來吧?”

      “我記性差,你把地址還有布行名字寫給我吧。”

      青杏飛快地跑回車間,沒找著紙,只有一張廢牛皮紙,她拿膠布把上面印刷的字刺啦一下粘了,寫下地址店名又飛快地跑了回來,兩根辮子二龍戲珠似的在風(fēng)里飛著。

      青山接過來看了看,說:“你字寫得不丑嘛?!鼻嘈诱f了聲多謝,目送他開遠(yuǎn)了。

      過了一周,青山給青杏捎來了料子——榴花一樣照眼明的紅色麻紗,順著肌理還鑲著不規(guī)則的金色絲線。青山問:“你拿它做什么的?”

      “裙子。”

      再過一周,青山來送貨時,青杏的裙子已經(jīng)穿上了身,成了畫上走出來的人。青山笑著說:“怪不得人家總說拜倒石榴裙啊拜倒石榴裙的,原來總有個出處?!鼻嘈雍瞿贸鲆桓卑酌薏嫉氖痔走f給青山,是作為答謝的禮物:“我自己做的。只會做裙子,手套不大會做,你就湊活戴戴吧?!鼻嗌接悬c(diǎn)不知所措,慌忙用雙手來接。他的手掌厚實(shí)寬大,又因?yàn)殚L久扳動方向盤,所以一手的老繭。青山寬洪的嗓音突然變得細(xì)細(xì)輕輕的:“讓你費(fèi)事了。”

      青杏也低下了頭。

      走廊上的窗簾被長風(fēng)吹成了鼓脹的船帆,飄飄卷卷,忽明忽暗。青杏的聲音連她自己也聽不清了:“你試試看?”

      青山哎了一聲,試戴起來,其實(shí)有點(diǎn)緊,但他說正好。青杏也就開心地笑了。

      青山再來的時候,青杏見他沒戴,問怎么了,他過了半晌說舍不得。青杏也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只是笑顏在眉梢眼角逗留了一整天。

      會計(jì)室的程大姐在食堂里碰見了她,說:“杏子談戀愛了吧?”

      “誰說的?”青杏低頭扒飯。

      “是你們車間的嗎?”

      “都說了沒有!”

      可是有沒有,她自己心里有數(shù)。

      她想,愛原來是這么折磨人的一件事。表格會抄錯,要被上頭罵。家里的衣服也洗不好,忘了漂干凈就晾了出去,曬干了,一股皂粉味,還會被父母罵。騎車去上班,在路口差點(diǎn)撞了人家的小孩,又被他家長罵。

      她能罵誰呢。罵青山好了。是他害她這樣失魂落魄,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

      可愛又是這么讓人享受的一件事。因?yàn)樗狼嗌揭苍谙胨?。這種隸屬于“想”的電波在空氣里尋找著接頭的那一端,蒼蒼茫茫,尋尋覓覓,終究會接上,那就應(yīng)了古話里所說的“相思”這個詞,帶著冥冥之中的互動,神也不知鬼也不覺。可這事你知我覺也就夠了。不必也沒法說與外人聽,況且玄秘奧妙的體驗(yàn)是語言再難復(fù)述的。

      她想著,念著,盼著,望著那點(diǎn)相思能別浮在空氣里,能落腳在地面上實(shí)打?qū)嵉卣痉€(wěn)了,果真青山就來約她了,請她去吃飯。

      青杏說:“別浪費(fèi)這個錢了,就去你家吃吧?”

      青山面露難色,說:“家里太窩囊了,還是找個館子吧?!?/p>

      青杏后來知道了他家里的事,就想,他自然只能編這么個隨意的由頭來搪塞她了。他怎么好說他媽媽老子都是好那一口的,母親剛出來,父親還在所里戒著?

      那晚,青杏一進(jìn)飯館的門就挑了最里頭的位置,且坐在背對著大門的一側(cè),把頭發(fā)放了下來遮著后脊梁,生怕遇見熟人。

      青山說:“你頭發(fā)放下來好看。”

      青杏說:“我是在廠里做事的人,拖撕拉掛的不利索,人家也會講你不正派?!弊詮脑跇翘莨战呛蛷S里的其他工人們一起目睹了蔣麗芳因?yàn)閭€人問題被他男人當(dāng)著領(lǐng)導(dǎo)的面連扇了十幾個嘴巴子以后,青杏就樹立了作風(fēng)的概念。女人要是栽在這個上面,一輩子都翻不了身。人們從來只相信“一失足成千古恨”,而不相信“改過自新”、“回頭是岸”這些話。她有時也想,她和青山這種地道戰(zhàn)一樣的關(guān)系會不會也在那個范疇里呢,要是被人揪住了是不是也是話柄呢。

      青山想過要正大光明交往的,青杏不同意:“我媽說了,二十歲以后才準(zhǔn)談。她說我舅媽的姨侄女就是年紀(jì)輕輕不懂事,被人家騙了。”青杏說得含糊,其實(shí)她母親的描述更加可怕:“現(xiàn)在好啦,她那個人跑啦!她還恬不知恥地想把孩子生下來!真是的!再不刮就難了!”

      青山給她夾了豬肝,問:“你怕我騙你?”

      “不是?!彼?dāng)然也是嘴上這么說。心里何嘗又不怕?在愛里頭,除了想啊,念啊,當(dāng)然還有怕。怕是這里頭的一門必修課,人人都要從這獨(dú)木橋上挪過來的。怕的就多了。怕他心不誠,怕他有所圖,怕他見異思遷,怕他心急等不了她許多年。終究是因?yàn)椴恢闹兴?,不知他口中所說是不是就是他心中所想。她一遍一遍地揣度著,琢磨著,估測著,疊加在一起就是一個“怕”字。

      那天晚上,她穿了一件玉色的連衣裙,后腰上有潔白的細(xì)腰帶。青山自斟自飲了一小瓶酒,朦朧中略有醉意。青杏記得他們起身時,他的手蹚了她的腰一下,又縮了回去,腰帶被他的指尖一勾,像琴弦一樣彈跳了一下,輕輕回?fù)袅怂纳矶巍?/p>

      路燈昏黃的光暈底下,青山的臉是橘紅色的,青杏看得清他的毛孔,就真的像一個橘子了。她笑出了聲。

      “到卿河邊走走吧,聽說要建橋了。”青山說。

      平時都是開車,突然步行起來,青山覺得路真是漫長。青杏略有不快:“是不是覺得和我走路沒意思?”

      “女孩子是不是都喜歡把話反著說?”青山的手抄在褲子口袋里。他穿的是時興的緊身牛仔褲,手被口袋勒得青筋暴突,很像個玩世不恭的街頭小混混,青杏就又多了一層不開心。走過檀香路,青杏遙遙指著遠(yuǎn)處的一幢還在起著的小洋房說:“看,我爸白天就在那里做工。”

      青山過了半天說:“你不怕我哪一天跑過去告訴他——我現(xiàn)在跟你的姑娘搞對象呢!”

      “你又不認(rèn)得他?!?/p>

      “我就在工地上喊——誰是虞青杏她爸?我是虞青杏對象。我來找老丈人了!”

      青杏搡了他一下:“發(fā)什么瘋。酒喝多了?”

      被青杏這一推,青山瞧見了頭頂?shù)脑铝粒粝碌囊话曛讣姿频?,而且是女人的指甲,那是一種雌性的弧度,被雪花膏打磨得細(xì)膩圓潤。

      青杏順著他遙望的目光也抬起了頭。

      她看這月亮是青山的笑眼,是他咧著的一嘴白牙,是他白背心的領(lǐng)口。

      月亮何其有幸,千秋萬載,永世長存,普照人世。月亮只有一個,可這普世的男女賦予它無數(shù)的活法。它為他們表演,偶爾也覺得累,方才穿過新婚的花燭夜,又要照著離人的梳妝臺,真是一會兒一變臉。它看著紅塵往事翻來覆去多少年,不過是一杯無色無味的水,就像麻將場上打來打去今入明出也就沒有了輸贏。

      所以這是一個沒有悲喜的紅塵。所謂悲喜,只在人心。而人心卻怪罪著月亮罷了。

      他們在這月色斜光中慢慢地走到了卿河邊上。

      這是滋養(yǎng)河?jì)氤堑哪赣H河。傳說女媧跪在它邊上,刨它灘涂上的淤泥,捏出了城,捏出了人。補(bǔ)天后,女媧消失了,它卻永遠(yuǎn)守護(hù)在這里。

      明明是夏天,這月亮一正一負(fù)地徜徉在天上水里卻有一種月冷長河的感覺。青山問她:“河邊風(fēng)大,你冷不冷?”

      “不冷,還有十多天才交秋呢?!鼻嘈痈谒砗螅紶枙鹊礁珊缘闹榘鰵?,發(fā)出尖銳的碎裂聲。青山停了下來,站在一塊大石頭上,指著遠(yuǎn)處閃耀著月輝的波心,說:“大橋就建在那個位置?!?/p>

      “大概要多久?”

      “兩三年吧。請的是鹿城的專家和工程隊(duì)?!?/p>

      “我們這里的工程隊(duì)不行么?”

      “外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

      “我不這么覺得。我爸的房子就蓋得很好。”

      青山笑了笑,白襯衫在風(fēng)里飄,描摹出身體健碩的輪廓。他說:“兩三年后,橋建成了,你也滿二十了,你家里人會同意么?”

      “會啊,滿二十就一定會?!?/p>

      青山又笑了笑,比前一番笑得委屈了些,像是聽了一個不大好笑的笑話。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青杏。她逆光的臉像是一團(tuán)氤氳的暗色水霧,他看不清,所以只有用力地看。但她看得清他,看得清他清炯的眼神。青杏說:“干嘛這么看人?”

      青山不說話,把她攬到懷里。青杏與他尚有半步距離,所以伏在他身上像是一座斜塔。她的心也像搖搖欲墜的寶塔一樣顫抖著。她想,她和他兩個人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走到了這一步?她曾經(jīng)在心里把原本不可企及的戀愛歸納為很多個步驟——牽手,摟腰,擁抱等等。他們僅在這一個晚上就已經(jīng)大步流星地實(shí)踐了這幾種,那么下面是什么呢?是接吻?

      青山?jīng)]有吻她。青杏猜測或許是他在意自己剛剛喝過酒是滿嘴的酒氣,又或者怕操之過急使她不悅。她潛意識里自然希望他吻她,且覺得這個夜晚因?yàn)闆]有“接吻”這個程序而顯得虎頭蛇尾。她感到了羞恥,是一種帶著怨艾的羞恥。

      青杏自然也會胡思亂想,想他是不是就是玩玩,根本不愛她?

      這對青山來說真是莫大的冤枉。他只是不像別的男人那樣巧舌如簧,把甜言蜜語說盡了叫人插不上嘴。他把青杏給他做的手套用香皂洗了一遍晾在繩子上,看著它滴水,滴在磚縫里長出的細(xì)草上。干了以后取下來,棉布縮水更小了一圈,緊箍咒一樣纏著他的手。

      他聞它的香味,渾身的毛孔都在這香味中張翕。他用這雙手來撫摸自己,撫摸得血液都在激蕩。他對她的遐想自然不是愛她的全部證據(jù),可一定是一個重要的成分,缺了這個成分,愛便不會成立。青山?jīng)]辦法把這些絲線一樣細(xì)而纏綿的幻覺告訴她,卻不是不愛她。

      青山的母親問他:“你交朋友了?”

      “嗯?”

      “別裝傻。我聽你打的什么嗝就曉得你塞的什么糠!帶回來給我看看!”

      “你這個樣子能給人看嗎?”青山看著蠶臥在床上死蛇爛鱔雙眼迷蒙的母親,冷冷地說。他母親操起一只枕頭朝他砸過來:“你老子不在家你反了天了!再跟我沒大沒小的,別指望我拿一分錢給你討老婆!”

      青杏是在一個沒帶傘的雨天躲進(jìn)傳達(dá)室避雨的時候聽門衛(wèi)說起了這事:“嗨呀,你不曉得啦?青山啊!他跟別人都說你是他認(rèn)的妹妹啊,倒沒有跟你說?”

      青杏連連搖頭。

      “他媽媽老子都是大麻堆里摸爬滾打的人??!他老子這么還蹲在里頭沒出來呢。進(jìn)進(jìn)出出多少回了!”門衛(wèi)大爺也連連搖頭。

      外面下著瓢潑大雨,窗前的路面已經(jīng)積了兩三公分深的水,天暗沉了下去,像是一張大嘴,打了呵欠,慢慢地闔上了。雨停時,青杏卷起褲腳走出門去,大概是即將交秋的緣故,她打了個冷戰(zhàn)。黃昏天色中的遠(yuǎn)山近水都是臟兮兮的樣子,好像一個夏天的汗液把它們糟蹋透了,再大的一場雨都是洗不干凈的。

      前面的中學(xué)放學(xué)了,男孩子站在自行車的腳踏上騎著,后面還載著一個女孩子飛馳而過。那女孩子梳著一根馬尾,忽然甩過頭來笑著看她,辮子在風(fēng)里飛著。青杏覺得很不是滋味。

      青山再來廠里送貨時,青杏以身體不適為由請了另一位同事去清點(diǎn),她自己悄悄地溜到了二樓的拐角,透過窗子朝下看——青山卸貨、同事點(diǎn)貨、青山遞單子給她、同事簽字。從頭到尾沒有提到她虞青杏半個字。青杏真想喊住他,罵他幾句出出氣,到底忍住了。

      長捱短捱捱到了下午四點(diǎn)多,青杏捱不住了,說實(shí)在不舒服,就和當(dāng)值的主任告了假,花三塊錢坐了機(jī)動三輪到了青山的運(yùn)輸隊(duì)。那是一排老平房,暫時沒活的工友就在房前一棵高大的老榆樹底下抽煙打牌。青杏也不過去問,只遠(yuǎn)遠(yuǎn)地等著,等青山出現(xiàn)。

      下集預(yù)告:面對青山家中的兩位“癮君子”和左小斌的死纏爛打,已經(jīng)愛上青山的青杏將如何割舍這段感情。流落到白螺鎮(zhèn)上,成為年輕主婦的她又將如何排遣這貌合神離的生活。和桑枝在閨閣中的密語是女孩子們的私房話,它代表著她們對過往的傷心,和對未來的全部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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