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程
(西北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
袁枚在《赴官秦中二首》云:“聞道關中多勝跡,男兒須到古長安。”[1]149誠如袁才子所言,凡是讀書人,沒有不對古長安羨慕并充滿向往的。長安是中華民族的根,是“中國歷史的底片、中國精神的芯片和中華文明的名片。”[2]338然而宋元以后,隨著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的南移,長安逐漸失去了全國的中心地位。以元初易名西安為標志,長安已由煌煌國都淪落為西北重鎮(zhèn)。到了近現(xiàn)代中國,長安——西安,這座“燦爛中華文化的燦爛中心”,由于地處偏隅、經(jīng)濟落后、思想閉塞和文化保守,成為“停滯中國的停滯典型?!盵3]45但長安作為千年古都的輝煌歷史和深厚的文化遺存,卻激發(fā)了一代代人的歷史記憶和文化想象?!白唛L安”,成為一代代文人墨客揮之不去的文化情結。民國時期的作家也不能置外,因為各種原因,他們充滿期待地踏上長安古道,但西安的破敗荒涼、凋敝落后,使得他們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了“長安不見使人愁”的喟嘆。
1923年5月,北京女高師哲學部主任傅佩青和北大陜西籍學生張之綱受陜西省長兼督軍劉鎮(zhèn)華函托,邀請北京著名學者7人來陜講學,拉開了陜西現(xiàn)代學術活動的序幕。當時雜志上的講座公告言道:
陜西向以交通不便,故名流學者之在西安講演者,向未之有。自去年西潼汽車路告成后,交通稍便。今年省長兼督軍劉鎮(zhèn)華于五月間函托傅佩青及北大陜生張之綱邀請現(xiàn)代學者數(shù)人,來陜演講,以提倡西北文化,并鼓勵陜?nèi)搜芯繉W術之興味。傅張二氏當即邀請七人——即北大教授美人柯樂文,北大史學系主任朱逷先,哲學教授陳百年,理科教授王撫五,哲學教員徐旭生,美術專門學校教務長吳新吾,女高師哲學部主任傅佩青——已于七月初抵西安。各界人士竭力歡迎。講演時期由八日起。茲將諸學者講演題目列后。至于講演地址,聞在省立第一中學、教育廳及教育會三處云。[4]
確如講座公告所言,陜西因交通不便,在西安到臨潼公路通車以前,除了探險家和歷史學家的尋寶訪古*1923年9月,康有為游覽華山后,到西安講學,受到劉鎮(zhèn)華的熱烈歡迎。離開時因盜取臥龍寺宋藏經(jīng)而致輿論嘩然,是謂“康圣人盜經(jīng)”事件。,鮮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學術活動??聵肺?、朱逷先(朱希祖)、陳百年等人的西安講學,開啟了陜西現(xiàn)代學術活動的新的一頁。
次年的5月8日,傅銅領大總統(tǒng)之令,由北京女高師哲學部主任轉任西北大學校長。[5]上任不久,即有“擬藉暑期間延聘各大學教授來陜講演,藉以宣傳文化,輸入知識”——籌辦“暑期學?!敝媱?。傅銅在牛津大學求學時,對牛津“造運動”即“為不能入大學者設法俾得略蕕高等學識之謂”深以為然,故云“此我暑期學校之所以設也。”[6]12同陜西教育廳長馬凌甫商議后,傅銅呈明省長兼督軍劉鎮(zhèn)華,得到允諾支持,遂去函邀請魯迅赴西安講學。傅銅委托的王捷三和王品青正在北大求學,他們知道魯迅正擬創(chuàng)作歷史小說,曾有去西安一游之意,便以“孔子西行不到秦”(元結《石鼓歌》)之語勸行[6]13,魯迅慨然應允。1924年7月7日晚,魯迅從北京西站乘火車出發(fā)赴陜講學。同行的有《晨報》記者孫伏園、南開大學哲學教授陳定謨、人類學教授李濟之、西洋史教授蔣廷黻、《京報》記者王小隱等13人。這樣龐大強悍的陣容讓西安的文化人充滿期待。此外,暑期學校所邀學者還有東南大學教授陳中凡、劉文海、吳宓[注]被邀學者部分因故未到,實際來陜者和預告有出入。等人。暑期學校的講座題目如下:
王桐齡: (一)陜西在中國史上之位置
(二) 歷史上中國民族之研究
劉文海:近世大國家主義
李濟之:人類進化史
蔣廷黻:(一)法蘭西革命史
(二) 歐洲近世史
李干臣:森林與文化
中國兵工問題
陳定謨:行為論
陳中凡:(一)中學國文教學法
(二) 中國文字演進之順序
(三) 讀古書的途徑
周樹人:中國小說之歷史的變遷
王來亭:(一)社會主義與共產(chǎn)主義之源流
(二) 盧梭之教育觀
夏元瑮:物理學最近之進步[6]7-9
這次暑期講座的學者中,魯迅無疑是最為著名和最有影響的一位。后來的西安也有情有義,西北大學集魯迅墨跡的校名(新中國高校校名以毛體字為主,用“魯體”者并不多見),西北大學校園內(nèi)的魯迅雕像,易俗社至今高懸的“古調獨彈”牌匾以及津津樂道的魯迅捐贈的五十元大洋等,足現(xiàn)魯迅西安之行的影響和西安人的深情厚誼。魯迅講演的題目為“中國小說之歷史的變遷”,實際上是《中國小說史略》二十八篇的縮編和精華,在某些論點和具體論述上,又有所發(fā)展而顯得更加豐贍有力。[注]此時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已經(jīng)寫成,上冊于他赴西安講學前一年出版,下冊于他赴西安講學前一月印成。暑期學校開講后,聽眾推舉代表反映:所邀學者講座內(nèi)容與他們職業(yè)沒有關系,加之無講義和語言不通,收獲甚微。據(jù)當時報紙報道:“暑期學校自開辦后即有多數(shù)學員于學校大抱不滿,蓋聽講員大都系在小學教育界服務者,而其講演則與小學教育毫無關系,結果不過為個人增添若干零碎知識而已。此時又因無講義致不懂講師語言者多莫名所謂,無法出席,故開講之第二日即有人在黑板上大書‘既無講義又無成書,言之諄諄,聽者茫茫,師生交困,恐無好果’之語,其感于困難者可想而知,昨日全體聽講員已忍無可忍遂公推某君上講臺向眾發(fā)表意見?!盵7]眾所皆知,魯迅的講演深入淺出、生動有趣,很有魅力,但“中國小說史”這個題目學術性很強,再加之聽眾程度普遍不高(多為小學教師和軍人),因而講演的收效可想而知,當時報道也可證明效果并不理想。據(jù)1924年8月8日《新秦日報》報道:“報名簿上所書之七百余名聽講員,而每次出席者僅數(shù)十人,此外如下午之課堂鐘點亦減去大半,且有數(shù)日無堂者,狀頗蕭條云。”當然,這也不能說魯迅等人的講座毫無意義,他們畢竟讓這片古老而保守的土地沐浴到了現(xiàn)代學術之光。正如陳漱渝先生所言:“在絕大部分學員翹課而且天氣酷熱的情況下,魯迅能夠堅持授課到底,體現(xiàn)出一種‘韌’的精神和對學員高度負責的態(tài)度?!盵8]其他學者也都能做到盡人事聽天命,將講座堅持到底,不辱教師之使命,也是難能可貴的。
魯迅“走長安”的主要目的,是為構思的長篇歷史小說《楊貴妃》做創(chuàng)作上的準備。到西安之后,滿目的頹敗和荒涼,看不到絲毫的盛唐氣象,反把以前的幻想都打破了。在同孫伏園出游時,孫看到西安到處都是木槿花,幾乎家家園子里都有,都是白色的一大片,而別處也有木槿花,但多是紅色的一兩株,遂頗有感觸,便對魯迅說:“將來《楊貴妃》的背景中,應該有一片白色的木槿花?!盵6]70-71魯迅靜靜地看著孫伏園,沒有作聲。估計這時他的寫作計劃已經(jīng)作罷了。五六年后,魯迅在致日本友人山本初枝的信中依然表達了“走西安”的失望——“到那里一看,想不到連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費盡心機用幻想描繪出的計劃完全被打破了,至今一個字也未能寫出?!盵9]556不過,也不可將魯迅取消《楊貴妃》寫作的原因,簡單地全歸結為西安“連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我們看魯迅的小說就會發(fā)現(xiàn):生活場景從來不是他小說敘事的中心,他更側重人物的心理分析和命運刻畫,庶幾可謂“心理小說”?!豆适滦戮帯匪盏陌似獨v史小說,具體的生活和歷史場景幾乎完全被忽略掉。單就歷史小說的寫作而言,魯迅完全是憑借想象寫作,可謂典型的書齋寫作,到不到長安,是不是“唐朝的天空”,似乎關系不大。但長安的頹敗荒涼,的確讓魯迅踟躕了。這也跟魯迅的才情氣質有很大的關系,他以心理分析為主的小說寫法,人物較少,情節(jié)簡單,適合中短篇的寫作,倘要寫長篇《楊貴妃》,唐代的歷史情境、宮廷生活的具體場景、唐朝的風土人情與市井風貌,當然還有那位“漁陽鼙鼓動地來”的安祿山,均不能不去考慮和處理。也許,魯迅更多的躊躇在這里吧。大體而言,魯迅對西安之行是不甚滿意的。他在《說胡須》里說:“今年夏天游了一回長安,一個多月之后,糊里糊涂的回來了。知道的朋友便問我:‘你以為那邊怎樣?’我這才栗然地回想長安,記得看見很多的白楊,很大的石榴樹,道中喝了不少的黃河水。然而這些又有什么可談呢?我于是說:‘沒有什么怎樣?!盵10]183
如果說魯迅在西安講學的21天有所收獲,那就是:嘗試吸了一次鴉片,不過沒得到什么靈感;西安的名吃羊肉泡饃和其他小吃也是嘗過了;看大小雁塔,逛灞橋,游曲江,主要精力花在碑林和南院門街市,買了土俑、弩機、造像、拓片等;對京劇頗有微詞、對梅蘭芳熱嘲冷諷的魯迅,對秦腔卻頗有興致,接連到易俗社看了五場演出[注]魯迅對秦腔頗有好感的原因有三:一是魯迅在教育部任職時主管通俗教育,對移風易俗、與時俱新的易俗社頗為欣賞;二是秦腔同紹興戲一樣,慷慨剛勁,唱腔相近(有學者認為紹興戲為秦腔旁支);三是易俗社主事者呂南仲為魯迅老鄉(xiāng)。。魯迅此行留下的文字,除講稿《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日記、雜文《說胡須》與《看鏡有感》、信札《致山本初枝》之外,還有為易俗社所題的“古調獨彈”的匾額。有趣的是同行的北京《晨報副刊》記者孫伏園的記述:一天,他跟魯迅去逛古董鋪,見到一個動物石雕,認不出是什么動物。問店主,店主說:“夫”。孫伏園一臉茫然,魯迅馬上悟出是“鼠”。西安方音將shu讀作fu。后來某天,魯迅風趣地對孫伏園說:張秘夫(即張秘書)要陪我們?nèi)タ匆姿咨绲膽騕11]。孫伏園對西安總體印象不佳,比如植被缺乏、文物保護不善等。但他覺得西安人不錯,他認為從五胡亂華起一直到清末回匪之亂,以及民國時期的軍閥戰(zhàn)爭,斫傷了“陜西人的元氣”,因而導致西安人“多是安靜,沉默和順的;這在智識階級,或者一部分是關中的累代理學所助成的也未可知;不過勞動階級也是如此:洋車夫,騾車夫等,在街上互相沖撞,繼起的大抵是一陣客氣的質問,沒有見過惡聲相向的?!盵11]這或許是他們碰到的西安人正好如此,實際同西安人的性格不合符節(jié)。孫伏園進而調侃說——“說句笑話,陜西不但人們?nèi)绱?,連狗們也如此?!盵11]不禁使人覺得玩笑開得有點過了,對西安人有些不太恭敬。不過此行還是讓他很興奮的,他在《晨報副刊》連載的著名的《長安道上》,洋洋一萬二千余字,可見感觸良多。北師大教授王桐齡,講座的題目是“陜西在中國史上之位置”。他對西安作了詳細的調查訪問,撰有《陜西旅行記》出版,分“長安之建筑”“長安之市街”“長安之實業(yè)”“長安之教育”等十二節(jié),洋洋四萬余字,興味也不可不謂盎然。參加暑期學校講學的這幾位學者,乘興而來,滿目瘡痍的廢舊古都,難免讓他們不滿和失望。不過,也不是全無收獲,至少了卻了“男兒須到古長安”的蠱惑和念想,收獲還是有一些的。比如陳中凡,感覺西安之行為平生“快事”——“游蹤所及,舉凡太華終南之奇,河渭伊洛之廣,函谷潼關之險峻,曩昔所向往者,莫不登臨,一覽無勝,信足名生平之賞矣?!盵12]
1928年,民國政府提出開發(fā)西北的戰(zhàn)略,很快得到全國的支持和呼應。政府當局和公民個人無不以建設西北為當務之急,一時間,各種關于開發(fā)建設西北的計劃、方案、報告和研究成果紛紛出爐,“到西北去”“開發(fā)西北”“建設西北”成為流行話語。他們或為西北開發(fā)和建設獻言獻策,或提供資金上的幫助,或游歷考察西北,或到西北去工作,西北的開發(fā)和建設掀起前所未有的高潮。作為西北橋頭堡的西安,自然成為西北開發(fā)和建設的重中之重。1932年一·二八事變以后,民國中央政府決定以洛陽為行都,以西安為陪都,并將西安易名為“西京”。政治地位的提高,使得西安更加受到重視。不過,由于交通不便,西安發(fā)展受到的限制也很大。隴海鐵路從1905年開始修建,1915年才通到靈寶附近的觀音堂。1931年12月,方修至陜西潼關。1934年12月27日,隴海鐵路終于通車西安。隴海鐵路的開通,加強了西安與中東部的聯(lián)系,促進了西安與中東部的商業(yè)貿(mào)易、文化交流和人才流動,對西安的發(fā)展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在“到西北去”“開發(fā)西北”的聲浪里,后來成為著名教育家的嚴濟寬,同幾個青年同伴來到了西安任教。在他的印象里,“西安的民情,十分淳厚,崇尚樸質,不事浮華。從衣食住行四大需要上都可以看得出來。他們的性情是剛強的,直爽的。不像南方人的滑頭滑腦,這一點還保存著古人的風度,在奸刁詭詐的二十世紀,這種人是不多見的了??墒撬麄円灿卸烫?,就是懶惰和吸食鴉片?!盵13]他覺得,“西安人和西安的地方一樣,是很古樸的”[13]:老人長袍大袖,飄飄然有古風;中年人也是長袍,不過款式多些;青年學生,夏天是白色的學生裝,春秋是灰色的學生裝,冬天,外面加件大衣。西裝少年很少見,即使有,也是從南方來的。無論老年中年青年人,“他們所用的衣料都是棉制成的粗布,絕不用外國貨的。……他們的樸素,就如江浙的鄉(xiāng)下人差不多,這實在是一種極好的風氣?!盵13]尤其是西安學生的彬彬有禮,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五四運動之后,舊禮教被打倒,不知不覺的把一般的禮貌也打倒了。于是學生不敬仰師長也成為習見的事情。但是在西安,學生們?nèi)匀皇怯卸Y貌的。他去看先生,必先敲門,見面,一立正,然后講話,講完話后,又一立正,始慢慢地退出。如在路上遇著先生,必一面鞠躬,一面叫‘X先生’,等先生走過了,再向前進。這樣有禮的情形,在現(xiàn)在國內(nèi)是很少見的。”[13]他覺得西安學生的天資,似乎要差一點。比如嚴濟寬上英語課時發(fā)現(xiàn),有幾個人把day讀die,他糾正了幾次,沒有一點成效。[13]總體看去,西安的教育很落后,學校雖不少,但派別太多,缺少團結一致的朝氣,成績尤少。嚴濟寬在西安工作了半年,對西安的印象是——“西安是個彌漫著古香古色的都市,沒有電燈,沒有自來水,一切都是東方固有的東西。”[14]和他同去西安的幾位朋友,是江南的時髦少年,是站在時代前面的人,“一到西安,他們就要大讀其詩詞歌賦,大賣其古董字畫,儼然是冬烘頭腦的老先生,足見這古老的都市,蘊藏著極大的復古的魅力。”[14]回到上海之后,他回想到西安的生活,覺得“儼然是在太古時代一般”[13],自己是從古代到現(xiàn)代穿梭了一次,“差別如是之大,這實在是夢想不到的?!盵13]嚴濟寬的所見所言,在外省人對西安的感受和印象中,頗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
王魯彥的到來——“驀然有一個那么有名氣的文藝家到西北來,的確是很使人興奮的。”[15]1934年2月上旬,王魯彥離開上海到陜西合陽縣立中學任教,8月下旬轉任西安陜西省立高級中學教師(其間,7月下旬回上海),1935年底回到上海。在陜西期間,他先后創(chuàng)作了《惠澤公公》《車中》《橋上》《鼠牙》《槍》等小說,《新年試筆》《廈門<地方印象記>》《嘆骷髏選》(又名《巫士的打油詩》)《嬰兒日記》《父親》《西行雜記》《西安印象》《寂寞》《四歲》《幸福的幻影》《聽潮的故事》《關中瑣記》《驢子和騾子》等散文,翻譯了波蘭作家斯文妥珂夫斯基的長篇戲劇《阿斯巴西亞》[注]連載于當時在西安出版的《西京日報》副刊《明日》上。,“把這荒僻的西北介紹到外面去”[15],同時把新鮮的空氣帶進來。這些作品都在省外發(fā)表或結集出版(多在上海)。魯彥所看到的西安,破敗荒涼,寒鴉叢集。他在《西安印象》中寫道:
......西安的建設還在開始的尖梢上,已修未修和正在修筑的街道泥濘難走。行人特殊的稀少,雨天里的店鋪多上了牌門。只有少數(shù)沉重呆笨的騾車,這時當做了鐵甲車,喀轆喀轆,忽高忽低,陷沒在一二尺深的泥濘中掙扎著,搖擺著。一切顯得清涼冷落。
然而,只要稍稍轉晴,甚至是細雨,天空中卻起了熱鬧,來打破地上的寂寞。
“哇——哇——”
天方黎明,穿著黑色禮服的烏鴉就開始活動了,在屋頂,在樹梢,在地坪上。
接著幾十只,幾百只,幾千只集合起來,在靜寂的天空中發(fā)出刷刷的拍翅聲盤旋地飛了過去。一隊過去了,一隊又來了,這隊往東,那隊往西,黑云似的在大家的頭上蓋了過去。這時倘若站在城外的高坡上下望,好像西安城中被地雷轟炸起了沖天的塵埃和碎片。
到了晚上,開始朦朧的時候,烏鴉又回來了,一樣的成群結隊從大家的頭上刷了過來,仿佛西安城像一頂極大的網(wǎng),把它們一一收了進去。
這些烏鴉是常年住在西安城里的,在這里生長在這里老死。它們不像南方的寒鴉,客人似的,只發(fā)現(xiàn)在冷天里,也很少披著白色的領帶,他們的顏色和叫聲很像南方人認為不祥的烏鴉,然而他們在西安人卻是一種吉利的鳥兒。據(jù)說民國十九年西安的烏鴉曾經(jīng)絕了跡,于是當年的西安就被軍隊圍困了九個月之久,遭了極大的災難。而現(xiàn)在,西安是已經(jīng)被指定作為民國政府的陪都了,所以烏鴉一年比一年多了起來,計算不清有多少萬只,豈非是吉利之兆?[注]這里魯彥指的“西安圍城”,實發(fā)生于1926年即民國十五年。魯彥記憶有誤。[16]
女作家王瑩這一時期也在西安任教,在她的眼里,西安是“一個墓場似地荒涼的舊都”,是一個沙漠里的城市。有風時黃沙滿天,她“迎著那沙漠里的寒風”,離開了這個閉塞落后而又熱情淳樸的古都。西安的黃昏留給了她難以磨滅的印象——“是天空卷著了黃沙的時候,在滿是烏鴉的院落里,窗口飄進了使人窒息著的叫聲,屋子是灰暗的,火油燈閃閃地在寒冷的風中飄搖著,心是那么沉著的?!盵17]不過西安的女兒們,天真、可愛、儉樸,她們“恨許多女孩子纏腳哩”“恨許多抽鴉片的人哩”、討厭“街道也不清潔哩”。她們 “有真摯的熱情”“有坦白的心胸”“在天真的頭腦里是不斷地在織著美麗的夢”[17],把對社會的不滿,一件一件告訴了外地來的女老師,給王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王瑩以女性自身的細膩和敏感,把握住了西安女兒們的靈魂。直至今天,西安的女兒們,跟王瑩所言也差不了多少。
西安古跡,多如牛毛,“任踏一磚,即疑為秦;偶拾一瓦,又疑為漢。人謂長安灰塵,皆五千年故物,信然耶?”[18]游客最懷戀者為碑林、大小雁塔、華清池、曲江、昭陵四駿(另兩駿被盜賣于美國)、秦腔、咸陽古渡、周陵,當然,大家對西安的名吃也很感興趣,比如老童家的羊肉泡,味道甘美,令不少游客垂涎。生于江蘇武進的上海美專教授王濟遠,第一次吃羊肉泡,就咥了一大碗泡饃和羊雜碎,并連吃三碟臘羊肉,覺得熱辣可口、別有風味,贊不絕口。這樣的早餐,于他“平生還是第一次?!盵19]西安城墻和鐘鼓樓的巍峨、方正、渾厚和嚴肅,幾乎使得所有的到訪者不由自主感嘆它曾經(jīng)的輝煌和建造時代的雄偉浩大。1934年,后來成為著名漢學家的捷克留學生普實克到西安旅行,在回憶錄《中國——我的姐妹》的第四十七章“曾經(jīng)輝煌的城市——西安府”中,他詳細記敘了西安城墻、城門、鐘鼓樓、碑林、小雁塔、清真寺給他留下的印象。在他看來,只有城墻可以證明這座千年古都曾有的輝煌。他覺得“最好的時光是上午在城門樓上,觀看太陽剛剛露出的笑臉”。他“最喜歡消磨時間的地方是碑林”。他將西安同意大利和北京的古城做了對比,覺得西安周圍因為植被的缺乏,不能像意大利廢墟那樣將古跡與綠色的植物協(xié)調,帶給人美麗的感傷;也不能像北京的古城那樣,“使人回憶起舊時光的宏偉壯麗”,令人感到悲哀。西安——“這里的一切都覆蓋著塵土,寶塔像一座座畸形的雪人站立在骯臟的工廠院子里?!盵20]402西安和北平都是古都,都愛刮風,“只是西京的味道和北平不同。人們多歡喜北平,到西京的人都懷有莫奈何的心情,最歡喜西京這個地方的大概只有考古學家吧。”[21]確實如此。歷史學家和批評家李長之到西安首先感受到的,是人們口語的古樸醇厚,比如答應的時候從不用“是的”或者“唯唯”,用的是秦始皇用的“制曰可”似的“對”。比如買東西換貨,伙計一定是鄭重嚴肅地說“對”,而不是“好”“可以”之類。李長之所見,西安、咸陽到處都是吸大煙的。在長安住了三個夜晚,他覺得“這古城給人印象頂深的,是感覺宗教氣息的濃厚,并且想見中國當時受外邦文化影響的劇烈。還有一點,就是一到長安,才對于唐代的文字,特別是詩,格外親切起來。附帶的,也了解唐代所謂隱士的一部分人的生活,他們隱是隱在終南山,就是京城的南城門外邊。這樣自然是很方便的,看了風景,卻還不會和政局隔膜。所以大抵隱士是只有聰明人士會做的?!盵22]
抗戰(zhàn)爆發(fā)以后,到過西安的文藝界同人很多,有曹靖華、丁玲、田間、臧克家、宋之的、塞克、葉以群、崔巍、王震之、賀綠汀、左明、光未然、李初梨、沙汀、何其芳、卞之琳、葉鼎洛、端木蕻良、蕭紅、蕭軍、聶紺弩、徐懋庸、艾青、舒群、莊啟束、方土人、呂驥、冼星海、向培良、吳奚如、徐遲等。不過,“大家對于西安似乎都無甚留意。滯留的期間大都很短。留下影響的因此也不多?!彼麄冸x開西安,或者去延安,或者去山西,或者去重慶,很快活躍起來,“到現(xiàn)在,西安依然是文藝上的一片荒原!”[23]詩人徐遲在三十年代后期感受到了西安現(xiàn)代化的一面。他下榻在當時西安最為豪華的賓館西京招待所,這所當時軍政要員、社會名流住宿的高級場所,不禁讓他感嘆西安同國內(nèi)的其他大城市上海、重慶乃至國外并無多大區(qū)別——“我在西京招待所住了七天。暖氣管,冷暖水龍頭,彈簧床。當時,我坐在圓形的餐廳內(nèi),我想,除了空氣干燥一點,這跟重慶的嘉陵賓館有什么不同? 雞尾酒之后,又出現(xiàn)了冷盤、濃湯,再后是豬排、牛排、雞、點心、水果、咖啡,味道跟重慶的勝利大廈又完全相同?!盵24]304這種極為有限的現(xiàn)代和豪華在當時中國都市具有廣泛的普遍性——現(xiàn)代與前現(xiàn)代的城市景觀并存。正如林語堂所記:“這座城市充滿了強烈的對比,有古城墻、騾車和現(xiàn)代汽車,有高大、蒼老的北方商人和穿著中山裝的愛國志士,和不識字的軍閥和無賴的士兵,有騙子和娼妓,有廚房臨著路邊而前門褪色的老飯店和現(xiàn)代豪華‘中國旅行飯店’。”[25]161940年茅盾行經(jīng)西安,寫了《西京插曲》和《市場》兩篇游記。他看到遭遇空襲的西安城房倒屋塌,到處殘垣斷壁,店鋪書肆上擺放著亂七八糟的書籍,妓院卷簾待客——“夾在兩面對峙的店鋪之中,就是書攤;一折八扣的武俠神怪小說和《曾文正公家書日記》《曾左兵法》之類,并排放著,也有《牙牌神數(shù)》《新達生篇》,甚至也有《麻將譜》。但‘嫖經(jīng)’的確沒有,未便捏造?!谶@‘市場’的一角已有了‘實踐’之區(qū)。那是一排十多個‘單位’,門前都有白布門簾,但并不垂下,門內(nèi)是短短一條甬道有五六個房,也有門簾這才是垂下的,有些姑娘們正在甬道上梳妝?!盵26]353徐遲、林語堂、茅盾筆下的西安,是古色古香的古都,雖有零星的現(xiàn)代氣息,但總體上破敗不堪、百業(yè)凋敝、教育落后、文苑荒蕪,沒有受到五四以來新思想、新文學和新文化的洗禮,是一個在經(jīng)濟思想和文學上與外隔絕的孤立的閉塞的盆地。
1940—1945年,女作家謝冰瑩在西安主編《黃河》[注]《黃河》是當時西安影響最大的純文藝刊物。。她對西安有著詳細的觀察,對女性的命運尤為關注。在她的眼里,在西安可以看到“兩種情調不同、相差兩個世紀的女人”:一種,“是代表十八世紀的女人”,“她們一雙裹得像紅辣椒一般的小腳,走著東倒西歪的步子,夾在人叢里面,時時都有被擠倒的危險?!盵27]另一種,“是代表著二十世紀時代的新女性”,“她們穿著和男子一樣的軍裝,打著裹腿,扎著皮帶,穿著草鞋,走起路來那么雄赳赳,氣昂昂地挺著胸膛,兩眼直向前視。她們是正在中央戰(zhàn)干團或者勞動營受訓的‘女兵’”[27];還有無數(shù)穿著中山裝或學生裝的女性,有的是機關的公務員,有的是在校的學生。這兩種不同的女性,常常令人有時空錯亂之感。小腳老太們永遠想不到會遇到小姑娘這樣的“天足”,這些和男人一模一樣的小姑娘,在她們的腦海里,“不但是個奇跡,簡直是個神話?!币灿虚_明的老太太,詛咒“自己已死去了的黃金時代”,但少之又少。比如,鄰居一位開明的老太太,就不讓自己的孫女纏足。在她看來,現(xiàn)在是大腳時代,“世界變了,纏足不時髦,再說跑警報也不方便呀?!盵27]女人們很少出門,即使跑警報,也用頭巾包得嚴嚴實實,尤以回民為甚。因此,在西安居住,要找到一個老媽或者奶媽,很是困難。蠻大的城市,沒有薦頭行。僅紅十字會街有兩家介紹河南媽子的掛著牌子,大車家巷張老太介紹本地的老媽子,但沒有掛牌,非有熟人介紹不可。而外地人,幾乎都不習慣本地的老媽子,“最大的原因是語言不通,其次是價錢太貴(她們要比河南女工貴一倍或二分之一),不清潔,而且脾氣很大,動不動就回家?!盵27]不過也有例外,謝冰瑩用過的郭媽,除了喜歡偷東西貪小便宜外,簡直無可挑剔。她個性強、愛清潔,從不糟蹋東西,思想進步,同情遭遇家暴的同性,關心戰(zhàn)事,一看到主人看報就問:“打到哪里了?日本鬼快敗了吧?汪精衛(wèi)死了沒有?”謝冰瑩稱她“真是個西安的老新女性”。在謝冰瑩看來,西安“婦女教育還在萌芽時期”——許多家長送他們的女兒上學,并不是他們重視婦女應該與男子一樣受同等教育,而是害怕女兒不讀書,不能嫁一個比較有好地位的女婿,因此他們送女兒上學,為的獲到一張可以當作嫁奩用的文憑。在女孩子本身,大多數(shù)學習也不認真,將大量精力花在選擇時裝、燙頭發(fā)和染指甲上??箲?zhàn)爆發(fā)以后,許多學生流亡到西安,大量文化機關設在西安,雜志也雨后春筍般出版,西安群眾的文化水平得到提升,文化教育事業(yè)大為進步??赡苁俏靼查L期作為帝都的原因,一般人的思想相當保守,婦女受到嚴重的輕視,男女極為不平等,女性好似一件物品一樣沒有半點自由。婦女識字班,很少有人去;婦女活動,很少有人參加,從事婦女工作的,一般都是外省的婦女,“西安的婦女運動實在太沉悶了。”她擔心,抗戰(zhàn)勝利后,外省婦女撤走,西安的婦女工作豈不要停頓下來。[27]正如她所擔心的,西安的婦女工作非但停頓了下來,而且很長時間也沒有進步。直至如今,西安的“大男子主義”仍不少見,婦女的地位也沒見得提高多少。
民國文人的西安記憶與歷史想象,是對這座千年古都的追尋與憑吊,更是對這個民族過去輝煌的確認,自然也蘊含著對這個曾經(jīng)文明發(fā)達的民族未來的殷切期待。因此,無數(shù)中國人甚至包括大量外國人都對這座千年古都有著無限的興趣。這從普通游客對西安的鐘情和國外政要將西安作為訪問首選之地不難看出。在林語堂以西安為背景的長篇小說《朱門》中,主人公李飛將西安視為“中國傳統(tǒng)之錨”。雖然西安面臨著由千年古都轉變?yōu)楝F(xiàn)代都市的“混亂紊亂”,但“他就愛這一片紛亂的困惑”。在他事業(yè)受挫、感情失意離開西安之時,西安成為他生命力一個奇怪的混合物。林語堂這樣寫道:“他永遠是西安的一部分,西安已經(jīng)在他的心里生了根。西安有時像個酗酒的老太婆,不肯丟下酒杯,卻把醫(yī)生踢出門外。他喜歡它的稚嫩、它的紊亂、新面孔和舊風情的混合,喜歡陵寢、廢宮和半掩的石碑、荒涼的古廟,喜歡它的電話、電燈和此刻疾駛的火車?!盵25]161李飛的這種矛盾心理,實際上也是無數(shù)中國文人追溯歷史、確認根源的隱性情結在發(fā)揮作用。民國著名文人易君左在《西安述勝》中言道:“夫游西北即等于還故鄉(xiāng),西北者,中華民族文化發(fā)源地,人未有不思故鄉(xiāng)者,況久飄零異域之游子乎!”[18]他說的“西北”,實際指的是“西安”。令人憂郁和傷感的是,無數(shù)的追慕者乘興而來,輝煌的古長安杳不可見,亦無法尋覓,只能看到斑駁虧蝕的城墻和漢唐陵闕,終了只能重復那千年不變的惆悵。從魯迅開始,民國文人的“走長安”,哪一個不是帶著一腔愁緒離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