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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月光

      2018-02-02 22:00劉鵬艷
      紅豆 2018年2期

      劉鵬艷,女,1979年生,安徽省合肥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小說集《天閹》、長篇童話《航航家的狗狗們》等。中篇小說《紅星糧店》入選“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短篇小說《月城春》獲第二屆《紅豆》文學(xué)獎。

      二〇一六年六月二十五日,我要知道再過三百二十六天,冼翠會為我哭昏死過去,我就得像重新洗牌一樣把日子重洗一遍。我看不得女人哭,尤其看不得冼翠在我面前哭。我覺得我所有的肌肉和筋骨,都是為了讓這個叫冼翠的女人感到安全,而不是更缺乏安全感。然而,我食言了,我并沒有做到,雖然無人見證我的誓言,但我知道自己不配做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人,哪怕空有一米八三的顯赫個頭。

      事兒要從根子上講起的話,會很漫長,也許要返回十八年前,那個我還在襁褓的日子;也許更長一些,從冼翠讀中專那會兒講起,應(yīng)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兒了;但也不一定,要是冼翠來講這個故事,沒準(zhǔn)兒會從她出生那天起開始建立故事的龐大架構(gòu)。誰知道呢!故事從來就有無數(shù)種講法,我只掌握其中的一種,至于銀屏街上的另外八種版本和十余種由補充、注釋及想象構(gòu)成的演繹,我本人不負(fù)責(zé)解釋。冼翠就沒那么幸運了,她還在那條街上住著,進(jìn)進(jìn)出出總會遇上裝作熱情的戴紅袖箍的大媽和不經(jīng)意間露出刺探的眼神或馬腳的嬸娘、奶奶、姑子。有時候男人也會朝她嘰歪,畢竟一個三十六歲的老姑娘,攤上那么大的事兒(哪怕沒攤上事兒呢),身上仿佛自帶被八卦和意淫的驚人信息量。

      那么我還是從二〇一六年六月二十五日那天講起,我認(rèn)為這事兒最直接的原因還是從那天開始誘發(fā)、擴(kuò)散以至于后來完全失控的。

      那天,冼翠很早就起來了。她煮了面,用涼開水激了,盛在一個大鋁盆子里。旁邊一個藍(lán)邊花瓷碗,是調(diào)拌好的蔥姜蒜末和醬醋麻油。她煮的六個雞蛋,擱在另一個碗里,皮薄透亮,像六顆巨大的龍眼。早上我們吃拌面。著一襲素白帶紫色波點套裙的冼翠朝我揚了揚紅撲撲的臉說,中午、晚上去街上買著吃吧。說著遞給我一百塊錢。那張粉紅色的鈔票有點叵測地在她手上顛了幾顛,也許是風(fēng),她出手太快,好像迫不及待要把它扔給我似的。我沒接,她就把它壓在擱雞蛋的那只碗下面。我冷眼看著她,明顯異于往常的打扮讓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什么,同學(xué)聚會,早先我和你說過的,六月二十五日,就是這個周六。

      是的,她和我說過,為了這次聚會,兩個月前,他們就開始籌備了,籌委會還打了好幾個電話要吸收她,因為她在學(xué)校的時候是文體委員,大型活動就數(shù)她出鏡率高。我問她是班花還是?;ǎ龘炝藗€很好笑的笑話似的,捂著嘴說,還花呢,都這歲數(shù)了,什么花也謝了。她說的時候眉眼里飛出一抹羞澀的笑意,好像真是那個二十多年前的小姑娘。我就知道,她必然要去參加這次聚會。她已經(jīng)不是小姑娘了,我有點生氣地想,她居然還這樣笑!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笑的時候應(yīng)該從容舒張才是,哪怕齜牙咧嘴也可以接受。譬如后街炸油條的李嫂,笑起來像放響屁,這都是一個青春已逝的女人笑容背后的應(yīng)有之義,但就是絕不該笑得像一朵嬌羞的蓮花,不勝幽憐。我說你這樣不好。她怔了怔,很白癡地問我,什么不好?我只好把眼光調(diào)到一只落到碗邊的蒼蠅身上,煩惡地?fù)]手趕走那個有縫沒縫都要叮一口的家伙。蛋是好蛋,薄皮透亮,像六顆巨大的龍眼。誰不想叮一口呢?我在心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冼翠出門的時候還不放心地叮囑了一聲,記得帶鑰匙。我頭也沒抬,她總是像媽。有時候我想,如果我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會不顧一切地愛死這個溫柔的小母親。可我有二分之一的血統(tǒng)和她是同根的,我一柱擎天的時候,會因為想到她而不是某個女明星或者女同學(xué)而感到深深的羞恥和罪惡感。她的高跟鞋終于橐橐地消失在燠熱的空氣里,那種由近及遠(yuǎn)的類似小牝馬驕傲揚蹄的聲音被呼呼轉(zhuǎn)動的風(fēng)扇抽走,我忽然感到自己虛脫般大汗淋漓。

      學(xué)校已經(jīng)停課了,但我要去“新東方”補習(xí)英語。我把單車扛下樓,發(fā)現(xiàn)樓道里冼翠走過的地方,有幾個細(xì)如小指甲蓋的積塵形成的坑。這鬼地方?jīng)]物業(yè)管理,樓道里總是有一層浮灰,各種腳印兒匯集交錯,一個人覆蓋另一個人的印記,有種人來人往的落寞。我冷笑一聲,這個女人,她穿這么細(xì)的高跟在外面走一整天,回頭腳一定腫痛難忍。我扛著單車,艱難地側(cè)身,穿過兩捆廢報紙和一個缺了口的舊花盆,把自己搖搖晃晃地讓出去,陽光在樓道口凌亂地滾來滾去。

      這一天我過得有些恍惚,看倒裝結(jié)構(gòu)的英文句子時,總是看到冼翠穿著那套素白的帶紫色波點的短裙,在字母之間蝴蝶般輕盈飛舞著。未及膝的白裙被紫色的綢緞滾邊勾勒出完美的弧線,波浪一樣溫柔地拍打著她雪白的大腿,旋轉(zhuǎn),縱躍,回身,下腰,側(cè)踢,令人目眩神迷。明亮的、飛揚的裙裾使她的腰肢像少女一樣柔軟,無數(shù)彩色的氣泡從狀語、補語和定語之間噗嚕嚕地冒出來,每個泡泡都映出流光溢彩的冼翠,不是那個熬完二十四小時做出當(dāng)月報表而捶捏著僵硬的腰背的冼翠,而是十六歲的輕松就擺出“一字馬”造型的風(fēng)華正茂的冼翠。

      午飯是在“新東方”附近一個快餐店吃的,來這里吃飯的多是培訓(xùn)學(xué)校的師生,總能碰上幾張熟面孔,只是叫不上名字。我也懶得搭理這些不重要的社會關(guān)系,大家萍水相逢,知道姓甚名誰反而是負(fù)擔(dān)。有幾個好像也是六中的學(xué)生,初中部、高中部的都有,在學(xué)校里也見過面,但在這里看到和沒看到都一樣,并不比推門而進(jìn),臨時就餐的出租車司機(jī)或街頭民工更熟絡(luò)。我對面的那位,身著藍(lán)綠相間的橫格T恤,肥碩的牛仔短褲無款無型,上面汗堿結(jié)痂,漆點星布,估摸是路邊打游擊的油漆匠。他要了一份十五元的套餐,一瓶啤酒,也不用杯,吃一口,對著瓶子猛喝一口,一口飯一口酒,吃得香甜可口、汗流浹背。明顯地,有油黑的泥垢從他那張滄桑的臉上深淺不一的溝壑里沖刷出來,質(zhì)樸和粗鄙一覽無遺。

      “這兒,有人嗎?”一個稚氣的女聲怯怯地問。我抬頭看了一眼,最先入目的是還沒來得及發(fā)育的胸部,似乎與聲音一樣怯生生的微微的兩片隆起,然后才是那蓬松的蘑菇頭和濃密的劉海下面有些黧黑的小臉。這小姑娘我認(rèn)識,六中初中部的。endprint

      “沒人?!蔽艺f著主動朝里讓了讓。這個點兒,快餐店的生意好得很,除了我們這一桌,都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γ婺俏话岩恢荒_擱在空椅子上,雖然這會兒放下來了,小姑娘也不大好意思往那兒坐??吹贸鰜砟莻€人有點臉紅,他習(xí)慣了蹺著腿半蹲著吃飯,那姿勢雖不雅,但下食兒,三口兩口把自己的飯吃完,酒飲盡,抹抹嘴走人。

      小姑娘沒再捅位置,既然坐下了,就和我肩并肩埋頭吃飯。她吃飯的風(fēng)格和對面那位天差地別,簡直細(xì)致到煩瑣的地步,手里一直攥著一張餐巾紙,幾乎每吃一口,都要抿一下嘴角。說實話,相比之下,我更厭惡這種矯揉造作。但我沒有任何反感的表現(xiàn),甚至很有禮貌地對小姑娘說:“不好意思,請讓一下。”小姑娘忙把筷子停下來,站起身讓端著餐盤的我出去??赡芷鹕碛悬c慌了,她碰翻了面前的例湯。湯碗里的料兒倒不多,所謂例湯,總是形式大于內(nèi)容,幾片零星的紫菜,蛋花得費勁找才行,但湯水灑了一桌,流到我兩只靠桌的褲腿上。那流域和高度也相當(dāng)尷尬,幾乎是順著大腿根部淋漓而下。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小姑娘簡直像復(fù)讀機(jī),她慌亂地重復(fù)著這三個字,態(tài)度誠懇,神情可憐,搞得我也不好意思發(fā)作?!皼]關(guān)系?!蔽野欀碱^擺擺手說,就低頭處理我的褲子。快餐店摳門得有些狠,點一份快餐,只配一張裹筷子的餐巾紙,用完了還得去點餐臺領(lǐng)。我又沒有隨身帶手紙的習(xí)慣,這會兒只好把扔在盤子里的那張用過的餐巾紙撿起來權(quán)宜。但這也太杯水車薪了,爺們襠部以下可是滿滿一碗湯啊。小姑娘趕緊從包里抽出自帶的餐巾紙,一張一張地遞給我。一整包都抽完了,吸附效果還是不佳,她只好摩挲著雙手,整個小臉都抽抽著。好吧,我承認(rèn)我心軟了,我對她說我沒事,然后還算是瀟灑地走出快餐店。

      那個下午我沒法繼續(xù)上課,只好回家換褲子。我覺得潛意識里可能壓根兒也沒想再去上課,我的心已經(jīng)跟著冼翠到了她的學(xué)校,那所即將和另外兩所職校合并的老牌中專。她的學(xué)校成立三十年,今年壽終正寢了,月底就要整體搬遷至職教城。他們趕在月底之前舉辦這個畢業(yè)二十周年慶典,也是個送終的意思。本來冼翠不打算參加的,她和她的同學(xué)斷了這么多年的聯(lián)系,一下子接上頭總有種違和感。但是彭大嘴總來找她,電話不斷,甚至還堵上了門。她說我們找你不容易,這次動用了警網(wǎng)才找到你的電話號碼。我們是同學(xué),這關(guān)系是退不掉的,你來不來,關(guān)系都在那里。你看,這么多年了,我們不指望你吃,不指望你喝,就指望你友情出場一次,你好意思讓我們大家都乘興而來掃興而歸嗎?你得來,你不來是你的遺憾,因為再也沒有下一次了。以后我們就沒有母校了你知道嗎?精神的家園哎,說沒就沒了,從此我們都是無依無靠的孤兒,唯有抱團(tuán)取暖……

      彭大嘴擅長煽情,讀書的時候是冼翠班的團(tuán)支部書記,所有賑災(zāi)籌款、運動會通訊、優(yōu)秀班級評比之類的稿子都是她寫的,后來在區(qū)政府當(dāng)秘書,文字功夫了得,一張嘴神憎鬼厭。說著說著,冼翠就被說動了,她覺得自己如果不參加這次活動,那可能不是簡單的個人意愿問題,而是組織原則問題,是道德品質(zhì)問題。冼翠不能允許自己犯這樣嚴(yán)重的錯誤。彭大嘴見到我就夸張地喊:“我的兒!”她自說自話地問冼翠,這是紅姐的兒子吧?都這么大了!她一拍大腿,伸手在腰子下面比畫了一個齊臀的高度,哎喲喂,我當(dāng)年見他的時候還流著鼻涕呢。

      你才流鼻涕呢。我鄙夷地看了一眼她水腫的臉盤子,扭頭進(jìn)了內(nèi)室,把門關(guān)得山響。我不記得當(dāng)年她來過我們家,冼翠從來不帶朋友回來做客。誰有那么一個千瘡百孔的家都不會開門迎客的,可這女人分明知道我母親。我聽到冼翠在門外尷尬地笑笑,是,孩子大了,倒害羞。彭大嘴大大咧咧地替自己圓場,嗐!青春期都這樣。太特么厚顏了,好像她青春過似的,就你那樣的,沒顏值談什么青春哪,我去!

      后來冼翠跟我說,彭梅(或者彭莓,我搞不清楚,反正是彭大嘴的大號,依著我說,叫彭媒倒更妥恰些,你嘴角上一顆標(biāo)志性的黑痦子,不拉皮條簡直對不起天地造化。)動員她聚會的時候表演個節(jié)目。我很嚴(yán)肅地瞅了瞅她,你想表演什么?我的問話帶有挑釁的意味,很明顯,我不能容忍這個三十多歲風(fēng)韻猶存的女人在大庭廣眾面前賣弄風(fēng)情。是的,她看起來還很年輕,比彭大嘴她們都年輕、漂亮。歲月給她的,除了眼角淡淡的紋路,似乎都被她瘦小單薄的身材消化掉了,就像她從容地消化掉那么多苦難和愁怨一樣。有時候真想抱抱她的削肩,那么小小的、似乎擔(dān)不住一點重量的肩頭,卻承受了那么多沉重的打擊和負(fù)荷,讓人心疼得揪起來。但是我沒有主動抱過她。倒是她常常抱我,小母親樣的,把我摟在她柔軟的胸膛里,輕拍著我毛茸茸的頭說,沒事的、沒事的……我就真的當(dāng)沒事發(fā)生過,一切的一切,都沒事的。

      我想我是天煞孤星,冼翠也是,這是我們唯一相同的地方。冼紅和段國勇把我生下來之后不久,就相敬如賓地攜手步入了天堂。那次車禍,我是唯一幸存的生命,一整車人,包括老的少的,翻下山溝以后就再沒撈到全尸。大火熊熊地?zé)艘灰?,第二天凌晨才被發(fā)現(xiàn),人們以不同的掙命求生的姿勢炭化成各種猙獰的造型,根本分辨不出誰是誰。只有我,在翻車的一剎那被冼紅托出了窗口,摔在一塊濕潤的草地上。

      冼翠把我抱回去的時候,我姥姥已經(jīng)有些精神不太正常,她抱著冼紅的骨灰,時而狂喜流淚、時而大悲瘋笑。其實,她抱著的也未必是冼紅的骨灰,那么多人的遺體堆成一座尸山,被再次火化處理后馬虎地分解成幾十分之一,這使她抱著女兒的時候,情感時有倒錯,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并且冼紅夫妻倆生死不離,也就是說她抱著的還有一半是段國勇。對這個女婿她頗有微詞,最讓她過不去的是,這次致命的出行就是由段國勇提議的。這喪門星因為喜添貴子而有些得意忘形,忽然動念帶妻兒回鄉(xiāng)祭祖。剛滿百日的孩子,他非要帶著去上墳,老太太甭提有多窩心。別說山路崎嶇難行,單是那陰晦之氣,產(chǎn)婦、嬰兒哪里經(jīng)得起?可女兒順著丈夫,也就沒好再攔著。誰料到一別黃泉,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老太太恨段國勇帶走了她的女兒,但是恨也無用,她從那個大肚圓口的青花瓷罐里實在分揀不出她完整純粹的女兒。

      “都是你這個死老頭子!”姥姥略清醒的時候就捶我姥爺,“你非要把我的大紅嫁給那個短命鬼。他生下來就克死了自己的爹媽,現(xiàn)在還拉著我的大紅墊背喲!”姥姥號啕大哭,胸前掛著兩扇風(fēng)箱似的呼呼地扯著火冒著煙。一出生就克死爹媽,段國勇的兒子簡直就是段國勇的翻版,老太太罵的是段國勇還是我呢?我還沒有能力分辨,三個月的我豎起小雞雞,朝冼翠滋了一泡熱尿。十八歲的冼翠撥了撥我花生豆似的生殖器,嗔怪道,調(diào)皮,才把了尿的,你又不尿。從那時起,我就和冼翠玩起了游戲,她讓我這樣做,我總是那樣做,我惹她生氣,但她從不往心里去。她寵溺著我,也不管我會不會在她的愛里窒息。endprint

      我想我也是愛她的,從三個月起就愛上了她。

      她常對我說,你爸當(dāng)年真帥,我姐不嫁給他才怪。你姥爺真是冤枉,他是你爸的師傅,不過就是過生日的時候往家里引了一回,吃了一場酒。說完她笑得前仰后合。盡管笑的幅度大,一口細(xì)碎的小白牙還是掩在秀氣的小手后頭,好像那是不容覬覦的寶藏入口似的。

      我就把她的頭扳過來,看著她的眼睛問,我?guī)涍€是我爸帥?

      她笑著打掉我的手,要死了,用這么大力氣,以后對女孩子要溫柔些,這么大塊頭,不曉得自己的力氣蠻得很呢,你弄疼我了。她像一尾游魚,嗔怪地從我鼓起的股二頭肌下溜走,還不忘回頭說一句,還是你爸帥些,等你長大了,或許比他帥。

      我想,她說的是,我爸比我更像一個男人。而在她眼里,我永遠(yuǎn)是個男孩。

      我總有一天會長大的。

      冼翠畢業(yè)后分配在商業(yè)局,先是在百貨大樓上班。那時候冼紅和段國勇還在,兩人結(jié)婚的時候,冼翠花了兩個月的工資買了一幅手工刺繡的百鳥朝鳳緞面。后來那床被面還改小了給我做包被,我尿黃了一整只驕傲的鳳凰。不久百貨大樓就撤并了,冼翠暫時被分流到倉庫做統(tǒng)計員,那段日子是她最清閑的時候。我姥爺、姥姥身體都還好,冼紅和段國勇的小日子也蒸蒸日上,她就報名參加了成人自學(xué)考試,打算繼續(xù)深造。她說她忘不了班主任在最后一堂會計課上對他們的祝福,班主任說你們完全是可以上大學(xué)的,你們的中考分?jǐn)?shù)比重點高中的錄取線還要高哪,所以中專只是你們事業(yè)的起點,并不是學(xué)習(xí)的終點。那為什么不直接上大學(xué)呢?我問冼翠。他們那代人的想法往往有悖人倫,總是莫名奇妙地鑄成一些明知故犯的錯誤。諸如為什么不和喜歡的人在一起。這些問題,他們也有自己約定俗成的古怪看法。

      我也不太清楚。冼翠有些羞赧地回答。為了早點掙錢,或者因為害怕不確定的未來。反正是旱澇保收唄,到底是吃國庫糧的國家干部。她小聲地慶幸自己上了中專,不然后來發(fā)生的事情簡直不知道要怎么面對。一個月兩百多塊錢的工資雖然不算什么,但如果她不盡早出來工作的話,這個家庭無疑會陷入絕境——冼紅和段國勇死后,我就成為這個家庭最重大的開支;我姥姥則精神恍惚,時不時抱著冼紅的骨灰離家出走;我姥爺在鋼廠干了一輩子重活兒,五十出頭就透支了身體,老要往醫(yī)院跑。總之冼翠成了一家的脊梁骨,她折了,這個家就塌了。那時候她只不過是十八九歲的年紀(jì)。

      你怎么不見老呢?彭大嘴再見到冼翠的時候,一句驚呼。

      這個明顯具有表演性人格的女人不可能想象冼翠這些年的生活。冼翠不是那種把痛苦放在嘴邊上咀嚼反芻的女人,她只是淡淡地笑笑,怎么可能不老呢?

      彭大嘴說動冼翠去參加同學(xué)聚會之后,冼翠的生活就出現(xiàn)了那么一點不正常。她沒事老對著鏡子笑,手上還捏著一只鑲鉆的發(fā)卡或是胸針什么的。一看就是不怎么上檔次的C貨,高仿施華洛世奇,還以為是個玻璃就叫水晶呢。我說你以前沒那么臭美的。她把梳妝臺上的梳子朝我扔過來,要死了,你偷看我做什么?我啐她,屋子就這么大,你又不關(guān)門。

      兩居室的房,還是姥姥、姥爺都在那會兒置下的。那時候老兩口住一間,我和冼翠住一間,冼翠連戴乳罩都當(dāng)著我的面兒。也許她以為我還小,在五歲小孩的眼里,所有的乳制品都應(yīng)該是食品級的。即使我偶爾目不轉(zhuǎn)睛,也不代表我懂得審美。

      我上了初中以后,姥姥、姥爺相繼離世,冼翠才搬去另一間空下來的臥室,我們正式分居。但分居并不妨礙我們的親密關(guān)系,親人們一個個離我們而去,仿佛一種無形的捆綁,反倒把我們聯(lián)結(jié)得更緊,況且咫尺之室,還在同一個屋檐下。起先是為了方便探看我夜里是否踢被子,后來可能成了習(xí)慣,冼翠從不關(guān)臥室的門,我也是。我們之間除了血緣,似乎還有更稠密的流淌,彼此不用言語,連身體的氣息都能告訴對方我們的需要。比如她經(jīng)期那幾天,雖然她把用過的衛(wèi)生巾藏得極隱秘而不讓我如廁的時候感到太尷尬,但我總能憑著氣味察覺到她子宮內(nèi)膜的脫落。這女人有時候極粗心,下面流著血還吃芒果,我必須趕在她嘴饞之前把這種止血的玩意兒統(tǒng)統(tǒng)掃進(jìn)肚腹。

      我真是心疼她。這么多年,也不是沒有男人看上她。她長得不算難看,一百個女人里頭肯定能殺入前十,但怎么說呢,命運這玩意兒的吊詭之處,就在于它不按常理歸納人生的階段性意義。因而她在該結(jié)婚的時候沒結(jié)成婚,結(jié)果就被剩下了。摸著良心講話,她之所以沒嫁出去,有一半原因得落在我身上,但我不覺得是我拖累了她,相反,我認(rèn)為我們相互支撐了各自的人生。找男人,算不上什么春秋大業(yè),對于大多數(shù)女人來說,還是難度適中的,她不找男人,難道就不能是因為我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嗎?我這么自以為是地想,想著想著就血脈僨張。

      初夏的正午日照充沛,車還沒騎到家,我的襠部已經(jīng)干透,兩條修長的大腿也仿佛事如春夢了無痕,它們矯健有力地蹬踏著干燥的空氣,把似火驕陽拋在腦后——也許從來就沒有那么一碗操蛋的紫菜湯,我拋開一切趕回家只是為了我抑制不住的欲望。扛著單車走過灰蒙蒙的樓道時,我注意到冼翠的細(xì)高跟鞋印兒已經(jīng)被踩成一幅無法辨識的抽象畫,愣怔兩秒鐘之后那幅畫面在眼里還有更驚人的變化,即使比起那個割了自己耳朵的男人奉獻(xiàn)給世界的精美藝術(shù)品也毫不遜色。我操了一句誰的姥姥,這世界上必有某個男人成為我的宿敵。我不著急與他捉對廝殺,十八年來我漫不經(jīng)心地生長,只等著向他宣示冼翠身上早已烙下我的屬性。穿過樓道的我目光陰郁,事實上這種老式樓道的采光總是有問題,房屋的格局大都局促而晦暗,以至于多么明媚的陽光都屏蔽在這棟樓房的框架之外,一下子有種暮色蒼茫的感覺。四壁亂飛的疏通下水道小廣告和辦假證的電話號碼使這個正午陷入虛假的繁榮,它們茂盛地生長填滿了包括天花板在內(nèi)的每一點縫隙,很容易就讓人密集恐懼癥發(fā)作。我們樓下的焦老太太就曾在仰望這個詭異的超寫實世界時一度驚厥。

      天暗下來的時候,太陽走失了,幸運的話也許會有月亮。

      我迎著破窗而入的月光,幽靈般走進(jìn)冼翠的房間。這間房我太熟悉了,進(jìn)門右手是大衣柜,里面掛著冼翠的四季衣裳,多數(shù)是灰藍(lán)的色調(diào),偶爾有墨綠和珍珠白的,但謝絕夸張的大紅和明黃。她的內(nèi)衣不放在這兒,而是整齊地收納在左邊的床頭柜里,襪子又另辟了一層抽屜,在書桌下面。床是雙人的席夢思,以前躺過姥姥和姥爺。床單剛換過,開滿了大朵的玫瑰,紅得讓人不敢逼視。我走過去,躺在上面,想象從來不穿紅衣裳的冼翠如何在床上火紅盛開的樣子。人都是分裂的,冼翠的心里會不會也有一種欲望,在燠熱而曝露的盛夏,邪惡到足以毒死叮咬她的母蚊子?endprint

      我的手掠過一朵恣意怒放的玫瑰,它開得那么放肆,一點也不顧忌如影隨形的凋萎,仿佛謝落是一種從未預(yù)測到的命運。綻放被定格,它心無旁騖地占有著某種神秘的權(quán)力,只因這間逼仄的臥室里從來只有蒼涼的月光,它永遠(yuǎn)不必?fù)?dān)心光合作用帶來的衰老。我抬頭望窗,墻外光線刺眼,此刻冼翠應(yīng)該在酒店里與她的老相好們共進(jìn)午餐。面對觥籌交錯的盛大場面,她起初有點慌亂,半杯紅酒之后就漸漸融進(jìn)了勾肩搭背、耳鬢廝磨的氛圍??傆心敲磶鬃鸹畋膩y跳的人物,拼酒、說笑話,把舊時的緋聞回鍋翻炒,然后端到席面上給大伙兒添菜下酒。某某和某某,某某某和某某某,冼翠聽了只是笑,她那別具風(fēng)味的少女般的招牌笑容必定贏得所有老男人的下流目光。老男人們在撲面的風(fēng)塵里見慣了媚和浪,如此清水里撈出來的如花笑靨,讓他們重返純真年代,實乃此次聚會最重大之意義……我感覺到自己的憤怒和屈辱正噴薄而出,疼痛讓深陷在玫瑰荊叢當(dāng)中的年輕的身體扭曲成絕望掙扎的姿勢。

      冼翠的書桌有三個抽屜,除了一格盛滿各類絲襪、棉襪、船襪、防滑襪、長筒襪、連褲襪之外,還有一格放著她亂七八糟的做賬工具,另外一格,都是些過去的老玩意兒:舊影集、日記本、手抄歌詞簿、蓋著郵戳的書信、劉德華和張學(xué)友的磁帶,諸如此類。很輕易地,我就在里面找出了她二十年前的畢業(yè)照。我的手指冰涼,錐一樣劃過那五十張略泛黃的青春面孔,時間讓他們殘留在相紙上的青春變得分外怪異,有一種脫離時代的滑稽感和尸位素餐的錯覺。是誰占有了冼翠的青春?我謹(jǐn)慎地剔除了十八個女生,把仇恨鎖定在三十二個男人身上,劉勇、王家斌、郭永強(qiáng)、陳長福、凌云、張翔、梁發(fā)光、潘學(xué)掌、周俊、趙寶、李行才、戴華峰……照片背面小楷鉛印的名字被我嶙峋的目光一一刺穿。直覺告訴我,那個宿敵般的男人就居心叵測地潛藏在這三十二個人當(dāng)中。

      我在冼翠的床上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居然夢遺了。指天發(fā)誓,我并沒有夢見冼翠,夢里充滿了破碎的臉,抽象成若干難以把握的幾何形狀。我始終在尋找那個面目模糊的男人,并在快要找到他時達(dá)到高潮。臨消失前他狡猾地一笑,游魚般滑入三十二個相同的背影??蓯?,我只記住一個特征——高大。

      直到從冼翠的床上爬起來,我在大衣柜前的穿衣鏡里發(fā)現(xiàn)自己,才知道夢中的投射其實就是我本人。這個高大的身影焦慮而疲憊,仿佛從千年的孽海里剛剛掙扎上岸,新剃的板寸根根倒豎,能把一個健康的胃刷出血。我的胃就是在這時候開始抽搐的,好像真的有把豬鬃刷在那里野蠻攪動似的,一時間五臟挪位翻江倒海。我趕緊奪門而逃,在撲向馬桶的最后一刻,一股腥臭的糊狀物噴射而出??诒嵌氯奈遗吭隈R桶上又哇哇嘔了幾口,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淚流滿面。

      這他媽的是怎么了!我把頭朝著貼滿白色方格瓷磚的冷壁狠狠撞去,眼前金星狂舞,冼翠亂轉(zhuǎn)。癱坐在地上的我大口喘氣,呼吸之間發(fā)出可怕的呼嚕聲,像一頭栽倒在田里的、因盡職而瀕死的老耕牛。上初中以后我就沒再哭過,姥姥去世,接著是姥爺,為了冼翠好過一些,我沒讓自己掉一滴眼淚。天知道那么一個愛哭的小男孩,怎么一下子堅硬得擰不出一滴水。冼翠抱著我,說少白你哭吧,姥姥和姥爺都沒了,以后只有我們倆相依為命。我用力抱了抱冼翠,安慰她說,就因為姥姥和姥爺都不在了,我們倆要更堅強(qiáng)。冼翠愣了一下,忽然哭得驚天動地,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號啕,一邊仰著臉?biāo)宦暫?,爸——媽——咱們少白長大了!

      長大真的只是一瞬間的事,就在現(xiàn)在冼翠住的這間房里,月光下開滿嫣紅的玫瑰,姥姥拉著冼翠的手,神智難得地清明。翠兒,姥姥說,我得走了,你和你爸好好過下去。姥姥沒提我,在她心里,多半是恨我的,因為我復(fù)制了段國勇的基因。我讓她的大女兒不得好死,還讓她的小女兒恨嫁經(jīng)年。她嫌棄地看了我一眼,吞了口唾沫,最終還是朝我招了招手,少白,別讓你姨操心。我向她身邊挨了挨,還是沒敢靠近,是冼翠把我拉到老太太床邊的。冼翠說你和姥姥說句話兒。我就期期艾艾地說,姥姥,我長大以后會照顧小姨的。冼翠轉(zhuǎn)過臉就哭開了,倒是老太太拍著冼翠的手直說寬慰話兒,好了好了,少白懂事了呢。

      我就納悶,老太太一輩子不抽煙,怎么得了肺癌?臨走前老太太長出一口氣,說老天不開眼,所以人哪,要多長個心眼兒。這話我琢磨了好久。

      姥姥走得從容不迫,好像這一輩子都安排得有條不紊,實際上她在世的時候亂得不行,最拿手的就是給人添亂。那時候冼翠常常滿大街找人,整條銀屏街不在話下,從前街到后街的電線桿子上都貼過老太太的頭像。冼翠見到人就給人賠不是,因為老太太犯起病來文治武功,抬手就打張嘴就罵。老太太還時不時跑到望月橋上去大哭,一邊落淚如雨,一邊拍著大腿根子拼命地號啕,不活了,我不活了!她哭喊的時候總能引來趨之若鶩的圍觀,銀屏街上從來不缺人氣,多的是吃飽等餓的混子。大家袖著手看這個瘋老婆子的笑話,時而交頭接耳品嘴咂舌,交換一下最新的街巷資訊。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人跑到我家去通風(fēng)報信,說你家老太太在橋上尋死覓活,快去看看吧。后來沒人招呼我們了,因為誰要是把冼翠或是我姥爺叫去,老太太就跟誰不愿意,扒臉剝皮地逮誰抽誰,就你媽吃飽了撐的沒事干,褲襠里漏出來的貨!老太太罵人招招陰損,凡要臉的不能自找這個沒趣兒。多時大家伙也了然于胸,冼家的老太太不是個能自絕于望月橋的人,她之所以爬那么高去尋死,是因為整條街就數(shù)這道橋拱適合表演悲情,階梯上升的完美半弧把她送到手可摘月的橋尖兒,往前或者往后一步都不可能再有一個人比她更牛逼地站在這個高度。往下看,街上的人都成了她的觀眾,沒有一個不仰著腦門子的。

      說起望月橋,似乎是比銀屏街還要古老的一枚地標(biāo)。沒街的時候,它連著一座城和一片荒地,后來有了街,就成了街區(qū)之間的捷徑。橋下渾濁的流水是護(hù)城河的一部分,原先過了這座橋,就算是到了城外了,可是城市的生長日新月異,現(xiàn)在橋?qū)Π恫攀钦嬲默F(xiàn)代化都市,銀屏街這樣的老街區(qū),反倒是城中村棚戶區(qū)了。這里的老住戶都打著拆遷補償?shù)娜缫馑惚P,可是城市規(guī)劃好像偏偏把這里發(fā)展漏了,多少年老城區(qū)改造都沒改到這里來,一年兩年還是茍延殘喘,三年五年還是殘喘茍延。但凡有些門道的,都搬了出去,房子租給附近做生意或是打工的,久而久之,銀屏街便成了盲流練攤兒貼膏藥的天下。冼翠這樣的,倒成了異數(shù)。endprint

      街上愛瞧熱鬧的,都饞眼看冼翠跟她媽的這一段兒:漂漂亮亮的大姑娘被她媽寒磣得直掉眼淚,牽著媽跟拉著頭老叫驢似的,老太太衣不遮體地又跳又叫,你拉我作甚?你拉我作甚?前幾天我才上明教寺求了簽的,大和尚說咱家這就要轉(zhuǎn)運了,得個姑爺佬有錢了,往后吃香的喝辣的不說,進(jìn)出都有大奔接送!你別拉我,你望望這條銀屏街,可有第二個開大奔的?這話說得眾人都起哄,老太太面帶笑容揮手致意,臊得冼翠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有湊趣兒的說,您女婿都開大奔了,您還住這破地方?老太太神秘一笑,年輕人沒經(jīng)過事兒吧?我女婿的是我女婿的,我的是我的。咱住著自己的狗窩心里舒坦,他再有錢,我能甩臉子給他看;要是隨他住進(jìn)金窩銀窩,咱家得看他的臉子。老太太還要繼續(xù)探討她既牛逼拉風(fēng)又保持獨立尊嚴(yán)的幸福生活,冼翠紅頭絳臉地拼了投胎的力氣拉她往家走。她撒潑耍賴地朝地上一蹲身兒,冷不防地把冼翠的裙子給扯下半幅。圍觀的人群里頭,且有那么些個年輕力壯一時沒法分解腎上腺素的家伙呢,立時嗷嗷直叫喚,口哨吹得跟海嘯似的,半條街都沸騰了。

      冼翠三十歲以前幾乎不穿裙子,就是防著她媽,后來她媽死了,裙子也少上身,仿佛成了習(xí)慣。這次同學(xué)聚會她居然穿了短裙,這是個危險的信號。

      夜色涌上來,一切都陷入曖昧的光景。整個下午的K歌時光,必定給了冼翠的男同學(xué)們無數(shù)個肆無忌憚地情歌撩妹、貼面熱舞的大好機(jī)會,可接下來的紅酒冷餐才是重頭戲。經(jīng)過一天的勾搭,舊情已經(jīng)復(fù)燃,沒有感情的也可以情愫暗生,進(jìn)入自由組合的攻堅階段。想來少不了有那么一兩個不要臉的家伙整晚纏著冼翠,不停地哄騙她把瑪瑙色的冷酒灌進(jìn)熱腸,令她的五臟六腑都燃燒起來,然后桃腮酡紅,搖搖欲醉。這想象讓我妒火中燒,晚飯也沒吃,哐當(dāng)一聲,家里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在身后憤怒地閉合,差一點咬掉我的腳踝。我必須跑出去,跑到滿天星斗的穹窿下,否則壓抑的天花板會讓我窒息。這個家太促狹了,每一尺每一寸都讓我想到冼翠與我十八年來針插不下、水潑不進(jìn)的輕憐蜜愛,然而今天她拋棄了我,獨自去偷歡……

      不知不覺走到望月橋,這座古樸的青石板橋如今被飾以夸張的燈帶,望去如浮在水面上的另一個月亮,遙遙奪目。橋?qū)γ婢褪沁@座城市最高端的都市綜合體水墨蘭庭,那里燈紅酒綠、寶馬香車,處處閃耀著奢華之光,與銀屏街恍若隔世。如果不是為了抄近路,對岸很少有人到銀屏街上來,但這邊的人總是強(qiáng)烈地向往著那邊。我們樓下焦老太太那樣的,自理能力都快不健全了,也還惦記著往那邊跑。奢侈品店她是不去的,但可以大搖大擺地在沃爾瑪或者春天百貨逛一整天,冬夏尤其百逛不厭,全人工的冬暖夏涼,舒服,還替家里省電。

      水面上波光粼粼,像是化了妝的女人,比白天看起來平添幾分風(fēng)騷。黑夜就是如此荒唐,人畜無恥,依稀映著衣香鬢影。我心情糟糕,見誰滅誰,一腳踢翻了路邊一條覓食的流浪狗。它翻了個筋斗,禿尾巴緊緊夾在兩股之間,嗚咽著退到黑暗里。銀屏街上路燈昏暗,隔五十米才有一支好燈管,不要說人了,就連燈光都比對岸顯得猥瑣狼狽。我忽然覺得人生蕭索,了無生趣。

      毋庸置疑,生活的斷面有一種壁壘分明的猙獰面貌。若按照現(xiàn)實的分類標(biāo)準(zhǔn),冼翠算不上成功人士,但她對我寄予厚望,我尚未成形的可塑的未來,成為她灰敗人生的一抹亮色。為了不讓她太操心,我的成績還算不錯,對她談報答過于庸俗,我只是想讓她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輕松愉悅,不必為了盲目的明天費口舌起爭執(zhí)。她想讓我盡可能地深造,最好讀到博士,把她這輩子沒機(jī)會讀完的書好好讀下去。我卻心疼她因為熬夜而浮腫的眼泡子,那么漂亮的一雙眼睛,一到月底那幾天就迎風(fēng)流淚。我嫌棄地說,你少接幾家賬吧。她笑著說,哪舍得喲,一家六百塊呢。

      此刻的我流浪在銀屏街上,老魏理發(fā)店門前的巨大燈箱散發(fā)出肉體的氣息,新招的兩個洗頭妹慵懶地坐在門前,宿醉的表情經(jīng)久不衰,生意不好做,她們得到下半夜才有精神。我下意識地朝她們望了一眼,其中一個著粉色抹胸的妹子,就把黑絲裹臀裙下兩條交錯的大腿交換了一下位置。腿太粗了,我挑剔地路過門前,想著冼翠的纖細(xì)和精致??磁说臅r候,我總是不自覺地拿她們和冼翠作比。冼翠未必每次都勝出,但即使輸也輸?shù)貌环?。比如她的臉上不夠白凈,我曾勸她做個光子嫩膚什么的,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臉上那幾顆雀斑其實恰到好處,有了這幾顆雀斑,那張職業(yè)會計的呆板面孔立馬活色生香。

      如今是誰享受著她的活色生香呢?我內(nèi)心飽受煎熬,分分秒秒如烹如炙。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我已經(jīng)在街頭游蕩了整整一個夜晚。凌晨將至,我摁亮手機(jī),屏幕上顯示十一時五十四分。騙子!我一拳砸在河邊的柳樹上。紛披的柳枝如遭雷擊,搖擺不止。驀然一道雪亮的車燈,我受驚般抬頭,看見一輛黑色大奔如巨大的蝙蝠滑翔著剪開夜色,掠過望月橋。

      我拔腿朝家的方向跑去。

      它果然停在樓下,引擎未熄,隱隱吞吐著白色尾煙,危險地蟄伏著。一會兒一個男人從車上下來,繞過車身來到另一邊,裝得跟個英國紳士似的躬身拉開車門。

      笑盈盈的冼翠款款地從車?yán)镒呦聛?。清水里撈出來的笑容明亮如一顆鉆石。我想拼命扼住它。

      十一時五十八分,冼翠的高跟鞋在樓道的暗影里橐橐有聲。我握緊的拳頭略略放松了些,她總算回來了,這一天如此漫長。一層、兩層、三層,四樓燈光亮起。我藏身無邊的黑夜,月華如水,水如利刃,我疼痛得像刮去鱗片的活魚。

      她終于要被一個男人奪走了。

      這令人發(fā)瘋的信息折磨著我。不能想象冼翠離開的樣子,穿著曳地的白色婚紗,挽著另一個男人的臂彎,踏進(jìn)與我完全無關(guān)的舉案齊眉的幸福。從此我像一個真正的孤兒,比十八年前那個父母雙亡的倒霉孩子還要無助和彷徨。

      那時候我跟在冼翠后面,像小鴨戀著母鴨;躬身在她懷里,像小猴戀著母猴。我姥姥數(shù)落冼翠說你不要跟他起膩,當(dāng)心小東西粘上你,以后怎么嫁人?老太太說這話的時候神情總有些氣急敗壞,我懷疑她的用詞是“它”而不是“他”。在老太太眼里我就是小貓小狗,給口吃的養(yǎng)活大就成,哪用得著正兒八經(jīng)當(dāng)孩子養(yǎng)?冼翠不搭腔,她微微扯著嘴角,眼神里波瀾不驚,該干嗎干嗎。我的口水涂滿了她的脖頸子,她一手抱著我,一手拿著喂飯的小勺對我嘬著櫻桃樣的唇:“嘖嘖,乖乖?!眅ndprint

      老太太有些毛了,一巴掌拍在飯桌上:“作死吧你就!”我看到老太太怒目圓睜,下垂的眼袋發(fā)抖似的一顫,哇的一聲嚇得大哭起來。冼翠摟著我輕拍:“乖乖,不怕,不怕哦?!彼ぶ碜?,把我抱離是非之地。我伏在她的肩上委屈不已,留下咬牙切齒的姥姥和嘆氣搖頭的姥爺。

      類似的場景在我們不正常的家庭生活中屢見不鮮,后來習(xí)以為常也就見怪不怪了。我覺得姥姥始終在扮演王母娘娘的角色,她想劃地為河拆散我們,卻終于畫地為牢成全了我們。我和冼翠如膠似漆,常常被誤解為一對母子,每當(dāng)這時老太太必定暴跳如雷,指著對方的鼻子破口大罵。有次冼翠讓人上樓收破爛,正巧我放學(xué)回來,進(jìn)門時收破爛的隨口恭維一句:“大姐,你兒子長得真像你,恁俊哩!”我姥姥立馬就從屋里沖出來,震耳欲聾地給了一記追擊:“瞎了你的狗眼,你哪只眼睛看到他倆長得像?”收破爛的張口結(jié)舌,嚇出一腦門子冷汗。

      二〇一六年的夏天那輛黑色大奔在我家樓下頻繁出現(xiàn),我問冼翠是不是有人在追你。冼翠說是有個老同學(xué)對她不錯。我冷笑。冼翠連忙解釋說他是單身,離婚好多年了。我感覺血管突突直跳,全身的血液都在往頭上涌。

      “你奔著他去的,還是他奔著你去的?”我指的是同學(xué)會,事先他們就摸清了對方的底細(xì),肯定是彭大嘴拉的皮條。

      “沒……”冼翠臉紅了,抗辯變成囁嚅。

      “沒必要瞞我?!蔽壹傺b滿不在乎,從飯桌前站起來,冷血地丟下一句,“我又不攔著你。”椅子擦著地板呻吟的聲音刺耳難聽,冼翠皺著眉頭側(cè)了下腦袋。

      她沒理我茬兒,她拿對付我姥姥那套對付起了我。

      我重重地哼了一聲,從陽臺上推出單車,摔摔打打地出門上補習(xí)班。冼翠在后面喊:“大中午頭的,也不休息一會兒?”砰的一聲門響,算是回答。

      下午的課沒法兒上,滿腦袋都是冼翠憂郁的眼神。她不說話的樣子讓人發(fā)瘋,可若聽到她戀愛的細(xì)節(jié)我更是妒忌若狂。那是一種對封閉的入侵,對單純的背叛,我一下子有種眾叛親離的感覺。

      下課的時候一個單薄的身影與我擦肩而過,因為神思恍惚,我們的肢體有些不良接觸。我聽到“哎喲”一聲,對方捂著胸口,歪了歪身子。我一驚,等著對方惡語相向地來一句“長眼了嗎?”意外的是那人只是輕咳一聲,對我招呼道:“嗨!”

      “嗨——”我愣了愣,遲疑地回應(yīng)。居然是她。這種尷尬的相見,算是打平了嗎?她肯定記得上次我在快餐店“濕”身于她的事,因而對這起意外的“襲胸事件”也不好發(fā)作。況且她確實也沒什么胸。

      “你……回家?”她沒話找話。

      我沒拒絕她的寒暄,畢竟是校友。接下來我們并肩走了一程,我懷疑她的方向反了,但不便說破。她說她開學(xué)就升高中部了,三班的。我嗯了一聲。學(xué)校有幾千人,我沒興趣認(rèn)識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沒想到她朝我伸出一只手,清清亮亮地說:“涂若緹?!甭曇舨桓?,但意思很明顯,算是鋪墊今后的頻繁相見了。

      我掀了掀眉毛,上回她給我的印象可與這次大相徑庭。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與一個年輕姑娘搭訕,加上心不在焉,話就說得少。還好她是個會聊天的人,稀疏的話語間隙都被她相當(dāng)自然地填滿了。我們并肩而行,轉(zhuǎn)眼已經(jīng)不知所謂地走過兩三個路口,甚至交換了電話號碼。天色漸漸暗下來,顯然沒有足夠的理由繼續(xù)聊下去,我跨上單車,打算結(jié)束這場沒有焦點的談話。涂若緹突然立身站住,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冼少白,你排名每次都是全年級第一,有沒有什么秘籍?”

      我有些吃驚,搖頭笑笑:“沒有,說有秘籍的,都是扯淡。”這話可不是藏著掖著,我的確沒有任何過人之處,無非苦讀。

      見我有抽身而退的意思,涂若緹臉上現(xiàn)出幾分落寞的神情,好像我是個多么狠心的人。我只好剎住車,叉著腿,畫蛇添足地來一句:“這種事沒法兒細(xì)掰扯,各人盡自己的力就是了,個頭高矮也不是一下拔出來的?!?/p>

      其實,我是好心,哪知道涂若緹黧黑的小臉憋得通紅,硬邦邦地丟出句話:“別以為只有你是學(xué)霸!”我才注意到她身高不足一米五,這不當(dāng)著禿子說沒毛嗎!

      事實上涂若緹在她那屆也是拔尖兒的,后來我才知道她比我更牛逼,我的“第一”學(xué)得苦哈哈的,而她似乎不費吹灰之力。我承認(rèn)我從沒有真正了解過涂若緹,即使后來她成為我的女朋友。我們的交集或許是一種命定,哪怕涂若緹接近我有她的個人動機(jī),我還是毫不懷疑人的遭際多半與他個人的意志無關(guān)。

      從此,我們在學(xué)校碰面的機(jī)會多起來,那個嬌小的身影似乎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像是陽光背面的一抹月華。因說不著話,彼此并不算熟稔,但陌生感已經(jīng)漸漸剝除,在零碎的目光相撞與不經(jīng)意的錯身而過中,一種莫名的情感聯(lián)結(jié)正隱約地悄現(xiàn)。

      有一天我在學(xué)校門口看見涂若緹上了一輛黑色大奔,突然心頭發(fā)緊。我下意識地騎著車追出好遠(yuǎn),直到那輛車毫無懸念地消失在如織的車流里??梢钥隙{駛室里的男人并不是冼翠的男同學(xué),因為車牌號不對,但我就是拼命發(fā)力追了出去,強(qiáng)迫癥般讓自己大汗淋漓,然后目送不可挽回的逝去。

      這似乎有關(guān)某種義無反顧的儀式。

      一身臭汗的我拿出手機(jī)撥通了涂若緹的電話:“喂,你在哪?”

      電話那頭的她一定狡黠地捕捉到了我狼狽的顫抖。我聽到她爆發(fā)的笑聲猝不及防地飛了過來,像是一群撲棱棱的鴿子,在籠中蓄勢已久。

      “我爸和我媽離婚的時候,我才八歲?!蓖咳艟熮抢鴥蓷l腿,坐在她家別墅的屋頂上。從這里可以一覽無遺地把望月橋甚至整條銀屏街盡收眼底,我從來不知道我倆住得這樣近,也許長時間以來,我也一直被她盡收眼底。即使在水墨蘭庭這樣的高檔小區(qū),她家的別墅也是顯赫的,無論朝向和位置都無與倫比,坐北朝南,視野開闊,與東面的高層住宅和寫字樓拉開距離,在樓宇密集的城市里顯出某種遺世獨立的姿態(tài)。夕陽在她的雙腿間晃蕩,仿佛是她腿腳下的玩物。如果從二樓的窗戶看進(jìn)去,可以看見她的琴房,高級鋼琴的烤漆面上折射出釉質(zhì)的光芒,象牙琴鍵則溫潤如玉。隔壁的練功房里有巨大的鏡面,鑲滿三面墻壁,一雙粉色的緞面舞鞋在門口安靜地候著它的主人。她說她母親不?;厮m庭,總是空中飛人一樣飛來飛去,通常是兩個保姆照顧她的起居。endprint

      “我爸是凈身出戶,房子車子什么的,都留給了我媽。他不在乎,遲早都能掙回來。那小三也是看準(zhǔn)了這一點,死活要上位。哎,你喝青島還是百事?”她眼光迷離地盯著遠(yuǎn)處油彩似的霞光,隨手拋給我一聽易拉罐。其實,我想喝可樂,但她拋過來的是啤酒。

      “走一個。”她說。

      “就走一個?!蔽艺f。

      大約喝光了半打啤酒之后,我忍不住要上廁所。但這時她正好說到她父親,那個開黑色大奔的男人來學(xué)校門口接她商量出國的事。我只好憋住發(fā)漲的膀胱,等她把話說完。

      “你說我去不去?”她問。

      “不去?!蔽艺f。

      “我也這么想的。”她搗了我一拳,嘿嘿地笑起來,細(xì)碎的小白牙閃出一道有弧度的明亮光澤,居然襯托出一張很好看的臉?;秀遍g我有種錯覺,是在和冼翠共謀對付大奔男的計策。

      后來我在她們家的屋頂上吻了她。有咸咸的淚流進(jìn)我的口腔。我不確定那是不是愛的味道。要等到幾個月之后,我把手探進(jìn)她的內(nèi)衣,觸摸到她的戰(zhàn)栗和潮濕,才知道我們可怕地投射了彼此并不恰當(dāng)?shù)母星椤?/p>

      那段時間彭大嘴又來找過冼翠幾次,一副老鴇子的下賤嘴臉。有次她們險些爭吵起來,我聽到彭大嘴拔高了聲調(diào):“你到底怎么想的?都這把年紀(jì)的人了,不興再玩那一套?。‘?dāng)年……你說你可是把自己耽誤了……”

      她說的是二十年前的冼翠,莫名其妙地就和大家斷了聯(lián)系?,F(xiàn)在追著冼翠的這家伙,當(dāng)年也是追求者之一。冼翠的性子確實讓人著急,她總是不溫不火,打著自己的小盤算一步一步慢慢來,不管對方急火攻心還是精蟲上腦。我姥姥跟她耗了半輩子,我跟她耗了十八年,也還沒個章法。但這次我為之暗爽。

      那男人該有四十了吧,冼翠在他們班年紀(jì)最小,未足齡就上了學(xué),小學(xué)還跳了兩級,早慧而多患。那個男人配不上她,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后依然是。只是按照外界的標(biāo)準(zhǔn),冼翠是高攀了,一個四十歲的成功男人,怎么也比她選擇的余地大得多,她倒還挑他。

      彭大嘴走的時候有點氣急敗壞,她搞不明白冼翠有什么可傲嬌的,再怎么也是明日黃花了,有幾個錢的資本?

      沒有一分錢,冼翠也還是冼翠。只有我明白她,她不是傲嬌,只是有那么一縷氣若游絲的幽怨和不甘。從她看我的眼神,偶爾能觸到一抹辛辣,哪怕被埋藏了經(jīng)年,那隱秘的氣息總還是會如冬眠的蛇一樣,在某個暖春的日子無意識地蘇醒,出其不意地跳出來咬人一口。熬了這么多年,青春都熬成了灰燼,還有一口氣咽不下。

      說起來,我就是那條蛇。冼翠養(yǎng)育我的時候,帶著復(fù)雜的個人感情,尤其是我越來越大,越來越精準(zhǔn)地復(fù)制了段國勇的基因以后。自從姥姥、姥爺去世后,世間已無人再知曉她的秘密,除了我。我們彼此心知肚明,又故意裝作毫不知情。有時候我想我們之間的差距不僅僅是十八年,甚至也不是姨媽和外甥的距離,而是生與死,夢幻與現(xiàn)實,不可回溯的過去和不能展望的未來。

      1996年4月16日 暮春薄云

      姐讓我給段大哥送信去。我攥在手里好久,手心里的汗都把那張紙條濡濕了。那上面只有六個字:晚八點老槐樹。媽要是知道的話,一定會把河邊那棵老槐樹鏟了??蓩尣恢馈D强脴渖祥L滿了難看的疤瘌,老粗的干子上還有個樹洞,我們小時候都在里面躲過貓貓。不知道兩個成年男女躲在里面夠不夠?qū)挸?,多半要緊緊貼合在一起才行。姐和段大哥,抱在一起,我一天都在想這個畫面,心里像是有一群螞蟻在咬,又麻又癢地疼。

      段大哥來我們家的時候,是先見著我的。那時候我從廚房里幫媽端菜出來,偷嘴拈了一塊雞肉,沒留神爸帶了個又高又大的年輕人回來,差點撞到他懷里。他扶住我,把盤子接過去,幾滴醬汁濺在他的白襯衫上,我鬧了個大紅臉。他倒大方,笑笑說小妹真熱情,好菜都往我懷里塞。他叫我小妹,我很高興,好像早就有這么個哥哥似的。但他叫我姐的時候卻中規(guī)中矩地喊她冼紅。我姐也叫他的全名,段國勇。

      那天吃完飯,我姐說,段國勇,你幫我看看我的自行車鏈條是怎么回事。段大哥就卷了袖子去院子里看她支在墻根下的自行車。姐打了手電筒跟在后面,黃色的電筒光在黑沉沉的夜里一晃一晃的。過會兒聽到段大哥的聲音說,冼紅,你的車鏈條要上油了。他們攏共就那么單獨說了幾句話,不知道怎么就有了共同的秘密。我真不想替姐送信去,好像我是個傻瓜……

      1997年1月12日 北風(fēng)吹

      媽還是知道了姐和段大哥的事,不是我說的,我沒泄漏他們的秘密,是爸廠子里工會主席的老婆來串門,說有回見到我姐和段國勇手拉手軋馬路,是不是老冼該發(fā)喜糖啦?媽當(dāng)時就變了臉,我看出她是硬壓著才沒當(dāng)著客人的面吼我姐。工會主席他老婆大概也看出我媽不痛快,胡扯幾句就告辭了,剩下我姐和我媽大眼瞪小眼。我姐說,不是故意要瞞著您,一是我倆感情還沒怎么穩(wěn)定,二則我看您好像不大滿意段國勇。我是想先處處看,到時候再向二老匯報。媽吊著眉梢子說,匯報個屁啊,你們都處在一起了,還跟我玩心眼子!我姐給我媽罵得眼淚嘩嘩的,爸在一旁勸也沒用,我媽的脾氣,爸擋不住。

      我姐也是個有脾氣的,她后來抹干了淚對我媽說,您不同意就算了,這是我倆的事。氣得我媽成宿成宿地睡不著覺。她問我知不知道我姐和段國勇的事,我說知道一點,姐讓我捎過紙條。媽就拍著大腿說要死了,又拿指頭點我的腦袋,說你傻呀,笨丫頭。

      我知道我傻,我笨。我趴在桌上嗚嗚地哭起來,比我姐哭得還傷心。

      1997年10月1日 雨瀟瀟

      今天姐和段大哥結(jié)婚了。心里好難過……

      1998年5月3日 生如夏花

      姐和段大哥有了小毛毛。我告訴自己,從今往后,不能再想著段大哥了。我祝愿他們生活得幸福。

      可是,可是我做不了自己的主啊!

      2001年7月6日 月華濃

      我以為時間能治愈心里所有的病,哪有那么簡單呢?少白都已經(jīng)三歲了,可還是療效不佳。夜里總失眠,翻來覆去地“烙餅”,本來擔(dān)心會影響少白,誰知道小東西是屬豬的,只要睡下就醒不了。好啊,這樣我可以仔細(xì)地端詳他天使一樣的容顏。小家伙醒著的時候就像永動機(jī),我想抱著他好好看一眼都沒機(jī)會,現(xiàn)在他徹徹底底是我的啦。月光皎潔,照著他調(diào)皮的睡姿,一只腳蹺起來,胳膊高高舉在頭頂,一只投降的小豬。他胖嘟嘟的小臉上沒有一點瑕疵,鼻梁挺括,唇紅齒白,睫毛長而微曲,熟睡的時候會吹泡泡……哦,我總是忍不住要去親吻他。endprint

      少白越來越像段大哥,是因為這個孩子時刻誘惑著我嗎?我竟然那么無力醒來。媽不讓我?guī)?,說在客廳里另辟張小床,我沒答應(yīng),這孩子從三個月大就一直跟著我,他已經(jīng)熟悉了我身上的味道,只有躺在我身邊才能安然入睡。我是在給自己找借口嗎?也許。就讓我給自己找個借口吧,否則如何度過這漫漫長夜?

      冼翠的日記,就擱在她臥室書桌的第二格抽屜里,與一堆看起來已然無用的舊物為伍。那些深陷在時光里的陳跡,舊影集、手抄歌詞簿、蓋著郵戳的書信、劉德華和張學(xué)友的磁帶……統(tǒng)統(tǒng)帶有泛黃的夢幻色彩,刻錄著主人敝帚自珍的回憶。我不止一次地偷偷翻閱過它們,就像貪婪地?fù)崦贻p時的冼翠。日記里提及的那棵長滿疤瘌的空心老槐樹,我也找了好一陣子,后來發(fā)現(xiàn)它并不是生在銀屏街側(cè)的護(hù)城河畔。那是專屬于冼翠他們的記憶,我徒勞地打撈了一陣子之后不了了之。但時光不老,那些秘密的情感在年輪中永生。

      冼翠幾乎是在絕望中守望著她不切實際的“愛情”的,因而更像是一場目的不明的周旋。無論什么樣的男人,都不能讓她徹底走出匿名的陰影,他們最多是在初始的戀情里找到些自以為是的感覺,但是繼續(xù)下去,就會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和心靈一樣無法入侵,她讓他們感到極度的不滿和無力,她對自己同樣又不滿又無力。為此她找到一整套言之成據(jù)的說詞:被精神病折磨的母親,體弱多病的父親,年幼失怙的外甥……總之一個不夠堅定的男人足夠被嚇走,或者,她至今也沒能找到一個足夠堅定的男人。只有我知道這一切都是謊言,她欺騙他們,也欺騙自己。那是一種奇異的淪陷,使她負(fù)殼持重,裹足不前。我卑鄙地看到了冼翠的虛偽和脆弱,并且以此為代價,虛偽地掩藏了自己的卑鄙和懦弱。她的身體是一幅凄美的工筆畫,充滿幽閉的氣息——玫瑰被自身棘刺所囚禁,唯有在月光下孤獨地開放,而正午已至。

      這一次,冼翠唯一能拿得出的借口,只能是我,但也不過是暫時的搪塞。因為再過幾個月,我就要高考了。她的男同學(xué)這次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既然有棗兒沒棗兒打一竿子地等了二十年,也不在乎這一時半會兒的。那天他送她回來,我正上衛(wèi)生間,熟悉的汽車引擎聲挑起我的神經(jīng)。用不著奇怪,一個妻子可以憑借腳步聲認(rèn)出她的丈夫,我練就這個本領(lǐng)毫無過人之處,幾個月來他們交往密切,已經(jīng)引起這條街上不少嘈嘈切切的私語,男同學(xué)用大奔殷勤地接送他的女友,對冼翠這個老姑娘來說無疑過于招搖了。我就不止一次地撞見樓下的焦老太太故作神秘地對后街賣炒貨的李嬸販賣小道消息,兩人見到我不是把音量擰小了,就是把頻道切換掉,平時面目還算慈祥的老太太,突然變得賊眉鼠目,令人生厭。

      我們家衛(wèi)生間里狹窄的百葉窗正對著樓下院門,這種視窗的好處是外面看不到里面,光線卻往里鉆,而且往外看一覽無遺,尤其是俯視的角度,電視劇里的地下黨什么的,被包圍的時候總是從這個視角乜斜著眼觀察情況。我看到兩人在車?yán)镌拕e。輕微謝頂?shù)哪型瑢W(xué)握著方向盤的樣子氣定神閑,幾乎是水到渠成地扭身吻了吻冼翠粉色的臉頰。他微笑著捉住冼翠的手輕拍了兩下,似乎在通過肥厚的手掌給冼翠傳遞什么力量。我猜他說的是預(yù)祝咱外甥高考成功,到時候咱在同慶樓擺個幾十桌,一吃兩便宜了。冼翠的粉臉一時緋紅成霞,欲雨還晴。

      隨著高考日漸迫近,我明顯感覺到冼翠的焦慮日新月異。她把雞蛋煮裂了縫,蛋白流出來潽成一張形狀可疑的大餅;她洗碗的時候頻頻失手,散亂的眼神沒有焦點,手指和碗碟之間總是形成錯層;她甚至發(fā)現(xiàn)自己做不平報表了,資產(chǎn)總是小于權(quán)益和負(fù)債……但她反而故作鎮(zhèn)定地問我,是不是臨近高考壓力過大?你不要有負(fù)擔(dān),從來就不是一考定終身,以你的實力,考大學(xué)不成問題……她不知道我根本不想考大學(xué),我不斷下滑的成績只是我自由意志的選擇。

      這是我和涂若緹的一次合謀。

      那天清脆的鴿哨響徹午后滯重的空氣,我們看著一群灰鴿子在頭頂盤旋來去,像是一伙不得要領(lǐng)的無厘頭。我本人更喜歡撲跌的姿勢,如果有一只突然被擊中,那急速下墜的意外,必定能讓它的同類恐慌不已。而我們?nèi)鄙僖恢尅?/p>

      涂若緹說鴿子的命運和我們一樣狹窄。

      不止一次,在別墅的屋頂上,我們無聊地談?wù)撈鹑松?。面對寬闊的露臺和放眼平川的景致,短暫的人生忽然變得溝壑縱橫。

      我不記得和涂若緹的關(guān)系是怎樣突飛猛進(jìn)的了,但一想到冼翠和她的男同學(xué)開始談婚論嫁,我就心安理得地與涂若緹走到了一起,或許還帶著某種報復(fù)的快感,我不知道,我對自己并不那么了解。涂若緹要更主動一些,她說她不想成全她的父母。他們從來就沒有在乎過她的感受,離婚,分割財產(chǎn),決定撫養(yǎng)權(quán)和探視權(quán),買學(xué)區(qū)房,出國……他們甚至在考慮復(fù)婚,可是她已經(jīng)不需要一個父親了。也許我們的合謀從相遇那天起就開始了,只是我后知后覺,我和冼翠一樣,也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淪陷,包括后來故事的走向完全逆轉(zhuǎn),我也分身乏術(shù),只能照顧自己幼稚的情緒,而枉顧其他。

      “我能夠決定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那天,涂若緹是這樣面對大海宣誓的。也許她只是豪邁地自語,我卻一廂情愿地瞎湊熱鬧,以為我們在攜手宣戰(zhàn)。我和她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之前,我從未見過大海。不知道是因為涂若緹,還是其他什么東西在誘惑我,總之有一種十八年來從未有過的奇妙感覺洶涌如潮。黃金海岸,椰風(fēng)撲面,潮潤的空氣,神秘的潮汐……不,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還有青春的詛咒和現(xiàn)實的抽離,我驚異于這個世界。

      “我們不回去了,好不好?”涂若緹促狹地?fù)u著我的手笑。

      “好?!蔽腋敌?。

      那一刻氤氳的夢幻感殺死了十八歲的冼少白,只剩下一個零歲智商的嬰兒。再生為人,我真是這樣想的,盡管讓人發(fā)笑。我就這樣牽著她的手走在潔白的沙灘上,留下兩行不知所謂的“浪漫”的腳印。那晚所有的細(xì)節(jié)都像唯美的電影畫面一樣不真實,我記得她黧黑的面孔居然出落得像蘋果花一樣粉白,映著落日,細(xì)密的汗毛廓出一輪金色的光芒。遠(yuǎn)處,白帆已成剪影,碧波流金,蔚藍(lán)沉醉,我們在海風(fēng)中深深相擁,圓滿無比。除此之外,世上已無其他。我想今后即使歲月無情,我也將刻骨銘心,落日、沙灘,掠過的鷗影,咸濕的海風(fēng),成雙成對的腳印,探頭探腦的寄居蟹……我腦中有一雙剪輯師的手,因為鏡頭精簡而更為清晰,多少日夜我含英咀華,不斷放大生命的局部:她有些許戰(zhàn)栗地引導(dǎo)著我,我們的掌根緊緊貼合在一起,雙雙爬上她微微隆起的胸部。endprint

      這是一個尚未蘇醒的所在,帶著朦朧的青澀之氣,然而它的主人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要把它祭獻(xiàn)給青春,使它更像是作為挽歌的一部分而存在。我們的呼吸都有些急促,畢竟是第一次挑戰(zhàn)這個讓我們失望的世界。咸咸的淚又盈滿了我的口腔,愛那么復(fù)雜,又那么簡單,我們吮吸到了同類的氣息。我不認(rèn)為這是一種墮落,相反,我們在幫助彼此飛翔。涂若緹說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我,她沒有辦法一個人承受,所以要物色一個旗鼓相當(dāng)?shù)膶κ帧N覀冋勂饝賽郏ê冒?,如果這就算是愛)像是一場戰(zhàn)役,不為傷敵,只為自損。強(qiáng)烈的失重感讓我們心馳目眩,高潮來臨時我們正墮入深淵。盡管后來我們還是回到了學(xué)校,但海邊短短三天的相守讓我們結(jié)成了穩(wěn)固的同盟。

      “你會背叛我嗎?”她纏繞在我身上,喘息著問。房間幽暗的燈光從身后打過來,使她的臉成為一大塊陰影。

      “不會?!蔽野阉⑽P起的蘑菇頭攬在懷里,深深地吻了她。

      “不會嗎?”

      “不會?!?/p>

      在同一場愛的盛宴里,她向我再三確認(rèn),而我毫不猶豫地再三給了她肯定的答案。這個女孩,她是太缺乏安全感了。我仿佛看到正午已至,而月華如水,涂若緹在水晶一樣純凈透明的液體里分解成無數(shù)的涂若緹,向著空洞洞的我聚攏過來……

      我的成績急轉(zhuǎn)直下,班主任找到冼翠,冼翠心急如焚。這不是她想要的結(jié)局,在她并不宏偉的藍(lán)圖里,我應(yīng)該健康明朗,品學(xué)兼優(yōu)。冼翠把我堵在門口,我的單車出不去,就那么如一條僵死的蛇一般橫亙在緊張的空氣里。她的手有些發(fā)抖地按住我的車把,滿面愁容地說:“還有幾個月就要高考了,你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不能跟自己的前程過不去。就算是喜歡那姑娘,你也要考慮你們的未來才是?!?/p>

      看上去,她憂心忡忡,好像失去兒子音信的母親。這段日子我故意回避與她接觸,似乎離她遠(yuǎn)了,才能離涂若緹近一些。但看到她美麗的眼睛里泛起令人心酸的疲憊,幾縷觸目驚心的血絲充盈其間,我的心還是一陣抽搐。

      要不是和涂若緹早就建立了攻守同盟,也許我會投降。

      哦,涂若緹,那個體態(tài)瘦小、貌不驚人的女孩,身體里竟然蘊藏著巨大的能量,黑洞一樣吸附著我。我對她的了解,猶如附在頭發(fā)上的皮屑那樣淺薄。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的交往,我們只是抱團(tuán)取暖,在邁入那個堅硬的、丑惡的、市儈的成人世界之前,有機(jī)會互為幫兇地選擇延宕自己的腳步。不想再做好孩子,不想那么順理成章地長大成人。一切就是如此簡單。

      涂若緹那邊的情況其實比我更糟糕一些,畢竟她父母雙全。她突如其來的叛逆和決絕式的反抗,讓她的母親和父親徹底地站到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上。這正中她的下懷——終于有這么一個機(jī)會,讓他們正視她的權(quán)利了。在此之前,他們還以為給了她一個尚且溫暖的家。說起這個華麗的家,涂若緹的嘴角撩起一朵諷刺的微笑:“那不過是一所房子。”她拒絕承認(rèn)家庭的合法性,因為八歲以后,她就沒有家了。她是在她母親約請她的父親來家里共商她的前途大計時,突然發(fā)起挑釁的。

      “是的,我決定讓你們頭痛了。媽,你一直以為你是個成功的單親母親,但現(xiàn)在我不想再配合你的野心。至于你,爸,你沒資格跟我談人生。”她瀟灑地一甩那蓬松的蘑菇頭,不知何時,已經(jīng)長發(fā)及肩。父親詫異地看到女兒眼中新月般升起一輪冷酷的不屑。他缺席了她的成長,現(xiàn)在是受到審判的時候了。

      一個乖乖女,突然變得面目猙獰,他們有理由認(rèn)為是我,一個品質(zhì)惡劣的壞小子,蠱惑了他們的女兒。畢竟,找個替罪羊比承認(rèn)自己對女兒麻木不仁要容易得多。

      涂若緹父親的黑色大奔有一天停在我面前,像電影里每一位企圖替女兒出頭的父親那樣,他截住我的去路,擺出一副長談的架勢,但背后的潛臺詞是談不攏也沒關(guān)系,他會出手教訓(xùn)我這個臭小子。他讓我離開他女兒,否則就如何如何。我說你已經(jīng)離開你女兒這么多年,你知道你已經(jīng)回不來了,又有何資格讓別人離開呢?他怔了怔,默認(rèn)了我的冒犯,但森然地丟下一句話:“年輕人,你不知道一個做父親的無論離他的女兒多遠(yuǎn),始終還是她的父親?!蔽也桓铱隙ㄟ@句話是不是威脅,那時候我天然地仇恨一切開大奔的男人,他們總以為世界在他們的掌控之下,這種無聊的優(yōu)越感不是很可笑嗎?

      距離高考還有兩個月的時候,我的成績已經(jīng)從年級排名第一順利滑坡到被老師完全放棄的地步。與此同時,涂若緹懷孕了!

      天!這完全不在計劃之內(nèi)。

      涂若緹第一次驚慌失措地抱著我問怎么辦。我們,怎么辦?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堅強(qiáng)果敢,主意大得與瘦小的身材不成比例,此時卻天真而無助地征求我的意見。

      我不知道怎么辦,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做一個孩子的父親。在冼翠眼里我甚至還是個孩子,即使在和涂若緹的這段感情里,我也一直是被動方。

      這是環(huán)城公園的某個綠色褶皺,遠(yuǎn)處蔚藍(lán)的天空一角嵌著這座城市古老的鐘樓,正“當(dāng)當(dāng)”地敲出仲春午后兩點鐘的聲音。我們被掩映在一樹繁花里,腳下有迤邐而過的護(hù)城河,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然而空氣冰冷緊張,我們聽見彼此短兵相接的呼吸,她的鼻息短而促,與我刻意拉長的吞吐毫不合拍。一開始她單薄的胸廓有明顯的起伏,后來漸漸變得不那么明顯,我不大敢與她對視,只好目光游離地觀察她的反應(yīng)。

      “……做了吧?”涂若緹在長時間的沉默后說出了我心里想說而又說不出口的話。她的聲音低沉,甚至有一絲沙啞,但在靜得異乎尋常的緊張空氣中卻像是一聲驚雷。此話一出,我如同被劈中一般呆若木雞,但馬上意識到這其實是對我的特赦,僥幸而無恥地暗暗松了口氣。

      表面上我好像是獲得了解放,但我不能表現(xiàn)得那么冷血,還要口是心非地勸她,我們再考慮考慮。涂若緹古怪地看著我,不無同情和嘲諷,仿佛我在說一個并不可笑的笑話。我下意識地把頭略偏了偏,實在沒法把焦點投在她臉上。一片鋸齒形的落葉輕飄在她背著雙肩包的肩頭,她的書包太沉了,把微凸的鎖骨壓得吃力淪陷。我替她輕輕拂去肩頭的落葉,好像拂去自己的罪愆。春光好傷人,草木葳蕤的仲春也會有落葉。

      “涂若緹,”我艱難地開口,“我們錯了,其實,我們并沒有決定自己的權(quán)利……”endprint

      涂若緹鄙夷地?fù)坶_我的手,一語不發(fā)地走開,比落葉更輕。我知道她是嫌棄我背叛了我們的盟約。我的心里矛盾而悲傷,幾分沉痛的內(nèi)疚之情裹在堅硬的所謂自尊的核里,甚至還有一些被道德感偽飾的屈辱。我說不清楚那種滋味。她的背影越來越小,我?guī)状斡凡缴锨?,終于還是放了她遠(yuǎn)去,只是在背后提氣叫了兩聲:“涂若緹!涂若緹!”她不回頭,也就罷了。

      有段時間我沒有見過她。

      然后就是突然有一天,幾個身穿制式服裝的警察出現(xiàn)在銀屏街。他們從一輛白底描藍(lán)邊兒的警車上下來,大蓋帽后面射出鷹隼般的目光,大步流星地掠過我們家灰蒙蒙的破舊樓道。上樓的動靜太大,幾乎所有的住戶都從屋里探出腦袋來看熱鬧,仿佛受驚的地鼠紛紛出穴。樓下的焦老太太尤其驚喜,她一個人寡居多年,最愛瞧的就是平地起風(fēng)波。

      “誰家遭盜了嗎?我就說這條街上越來越不太平……”她推開半幅門,側(cè)身出來熱心地打探著,但沒人搭理她。她就眼睜睜地瞧著那幾個虎虎生風(fēng)的警察從她家門口嗖的一下躥上去,落得個張口結(jié)舌。

      警察停在我們家那扇斑駁銹蝕的鐵門前,哐哐地拍門。

      開門的是冼翠。她正在衛(wèi)生間的洗臉池子里洗頭,包著毛巾滴滴答答地走過來。一個警察向不明所以的她出示了逮捕證,與此同時另外幾個沖進(jìn)屋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我從床上拖下來按倒在地。我耳朵旁掛著的耳機(jī)倉皇滾進(jìn)床底,手上的平板電腦也啪的一聲來了個脆的。我心想,壞了,我花了好幾個月攢的呢。警察顯然不會心疼我的私有財產(chǎn),他們板著面孔朝狗吃屎狀的我扔下一句,冼少白,你被逮捕了!

      我雙臂反剪嘴啃地板的姿勢嚇壞了冼翠,她哭著撲上來,但被一個肌腱有力的小個子警察隨手撥開。我看見她濕漉漉的頭發(fā)甩散開來,像是秋風(fēng)里綻開一朵瘦菊,幾滴水珠甩在我的臉頰上,涼意森森……

      我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塞進(jìn)警車的,全銀屏街的人都見證了我這個強(qiáng)奸犯的落網(wǎng)。我想,那么多雙眼睛里,肯定也包括了涂若緹冰冷的目光,她從望月橋?qū)Π兜母邫n別墅群某個居高臨下的屋頂上斜睨著這條街上的風(fēng)波,就像看一場廉價的猴戲。我們倆情意綿綿時,她曾偎在我的肩頭,指著對面的望月橋說,看,在我還沒有和你說過一句話之前,就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你了。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眺望,那條街上跑的人、跳的狗、做生意的小攤子都盡收眼底。我扭頭吹了吹她松軟的齊眉劉海,撓著她腋下的敏感部位說,要是有把狙擊步槍,我早死了多少回了吧?她笑倒在我懷里,你還想跑哇!

      我確實跑不掉。沒多久我就在被告席上聽到了她聲淚俱下的指控。她對我的描述與我本人的自我認(rèn)知差異巨大,包括法官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從中看到了一個強(qiáng)奸幼女的渣男形象。確定無疑,我將被判重刑。人證物證確鑿。涂家的兩個保姆指證我曾多次出入涂家的別墅,并親眼看到過涂若緹被我別有用心地灌醉。她們沒能阻止悲劇的發(fā)生是因為掉以輕心,以為我是涂若緹的同學(xué),就忙自己的去了。那陣子她們總有忙不完的事兒,哪一件都比監(jiān)視兩個不知所謂的少男少女重要。況且她們也被我單純的外表蒙蔽了,沒想到一個面目清秀的高中生會犯下如此令人發(fā)指的罪行。此外,涂若緹還提供了她本人的日記,里面記錄了我們第一次發(fā)生關(guān)系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包括我下體陰毛的分布和私處一粒綠豆大小的紅痣。她反復(fù)提到被刺破的感覺,讀來耐人尋味,既可理解為一種恐懼和緊張的混亂狀態(tài),又可以認(rèn)為是不乏想象的潰破和釋放。天知道這個陰郁的女孩是懷著什么奇零的心理寫下這些鬼東西的,它與她母親提供的出生證明左右呼應(yīng),成功地指證了我性侵受害人時,她尚未滿十四周歲。

      我看著這個早慧的女孩,百感交集,視線模糊。和冼翠一樣,這個單薄的小姑娘以少見的聰慧早早進(jìn)入同齡人未及的學(xué)階,記得當(dāng)時我還憐愛地?fù)崦龣烟倚⊥枳右粯优钏傻哪⒐筋^感嘆,若緹,若緹,你怎么能讓我無力拒絕?她與冼翠毫無相同之處,我卻忍不住多此一舉地從她們身上尋找重疊,這是多么奇怪。我低下頭去,目光和思緒一樣散亂,一只蒼蠅飛過來,嗡嗡地盤旋著,不懷好意地盯上我新剃的光頭。我一動不動。我已經(jīng)決定一動不動。在這個窄小的僅供轉(zhuǎn)身的被告席上,我泥塑般沉默。

      我只是不放心冼翠。

      那個男同學(xué)就坐在她身邊,想象得出,在我缺席的這段日子里,他如何在她荒草似的心里長驅(qū)直入。一個女人脆弱的時候,往往希望有個肩膀可以依靠,他會憐愛地攬她入懷,像小時候冼翠抱著我說“沒事的,沒事的”一樣,說些寬慰的話。誰要是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譴責(zé)這種乘虛而入,反而是不人道的偽善。

      “多大點兒事呀?”他在看守所里見著我的時候也這么說的,“你們娘倆都放寬心,頂不濟(jì)耽誤一年唄,明年咱上個更好的大學(xué)……倆孩子你情我愿的事兒,他們憑什么告咱強(qiáng)奸?操,有錢了不起啊……退一萬步講,就算按他們說的,咱外甥犯事兒的時候也還沒到十八周歲呢。呸呸呸,瞧我這張嘴,咱外甥這么一表人才,那個小黑皮,操,不是趕子怎么可能……”他絮絮叨叨的廢話我沒怎么聽進(jìn)去,弄到這個地步,外面都是他在幫著冼翠張羅,請律師,取證,找關(guān)系,跑司法系統(tǒng)上下打點。冼翠這時候弱得不像話,沒個男人好像還真過不去。我沒資格也沒勇氣慫恿冼翠把她的男同學(xué)退掉。

      冼翠看著我的眼神那么悄創(chuàng)幽邃,好像弄丟了最珍貴的東西。她不斷用紙巾擦拭紅腫雙眼的動作讓我魂飛魄散。這不是真的!我被一只神秘的大手扼住了喉嚨,想拼命反抗,卻呼吸維艱。時間似乎靜止了,只聽見歲月呼呼的風(fēng)聲,所有的畫面,面無表情的司法人員、冰冷的金屬手銬、唇角掛著一縷輕蔑的涂若緹和她如臨大敵的父母、頭頂上方光線刺目的射燈、旁聽席上聯(lián)排的赭石漆長椅……都從視幅里一一抽去,抽去,我看見十八歲的冼翠撥弄著我的小雞雞,輕嗔薄怒地皺眉道,調(diào)皮,才把了尿的,你又不尿。她秀麗的眉峰下閃爍著清亮的目光,風(fēng)清月朗,一朵玫瑰悄然盛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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