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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館往事

      2018-02-03 13:14:48魯靜
      延河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李樹莉莉旅館

      魯靜

      國慶節(jié)這天中午,羅莉莉要去長途客運(yùn)站接遠(yuǎn)道而來的家人。

      大約是昨晚太累了,和李樹在床上反反復(fù)復(fù)折騰到大半夜才睡,所以這天早上她睡到十點(diǎn)多才醒。她把眼睛撐開一條縫,隱約看見陽光透過粉紅色的薄紗窗簾灑進(jìn)屋子里,光影斑駁。李樹緊緊地?fù)е?,睡得香甜。他有著結(jié)實(shí)的胸肌,她赤身裸體地貼著他,感受到了他健碩的身體所散發(fā)出來的溫度,竟覺得有些熱。她一把推開他,翻了個身,伸手拿過放在床邊的手機(jī),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嘟噥一句:“快起來了,去洗個澡。”而李樹似乎并未聽到,反而又緊緊地?fù)ё∷?。她覺得身上熱出了汗,于是掀開被子,露出四肢。她又聞到了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惱人的輕微狐臭,不由地皺了皺眉頭,催促道,快點(diǎn)快點(diǎn)。

      李樹睜開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恬不知恥地沖她笑了笑,說:“可是人家還想睡嘛?!闭f罷,他一下子就壓在了她瘦弱的身體上,雙手不安分地在她全身上下游移。他把她小小的乳房捏在手心里,像是捏住一只小巧而新鮮的草莓,咬了一口。她“啊”的一聲大叫,狠狠地拍了他后背一巴掌,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哈哈哈地大笑起來,似乎對她惱怒的樣子感到十分得意,這才慢悠悠地從她身上下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懶得管你,”羅莉莉一邊繼續(xù)嘟噥,一邊下床朝衛(wèi)生間走去,“反正待會十二點(diǎn)要退房?!?/p>

      她光腳踩在地板上,一股寒意從腳底竄向全身。她關(guān)上衛(wèi)生間的門,開始洗澡。水嘩啦啦地滌蕩著她光潔如玉的身體。她喜歡在洗澡的時候,在衛(wèi)生間一片水汽氤氳的光亮中打量自己的身體。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是那樣的精致美好:小小的骨架,光滑而緊致的肌膚,小巧的乳房,纖細(xì)的腰,筆直的腿……她想起以前在網(wǎng)上看過的古代春宮圖里的美人,也不過是自己這番模樣。然而,每次和李樹完事之后,洗澡的時候,她都會有種嫌棄自己身體的感覺。或許是覺得李樹身上的狐臭味會沾到自己身上?她也不知道。她用力地按壓著沐浴露瓶子的泵頭,擠出一大坨白色的沐浴露,均勻地涂抹在全身,用力地揉搓著。旅館里的沐浴露總是這樣廉價,即便涂再多在身上,也沒有什么香味和泡沫,只覺得全身滑溜溜的,像泥鰍似的。她迅速地洗完了澡,赤身裸體地從衛(wèi)生間出來,站在空調(diào)的風(fēng)口走來走去,直到把身上的水珠全部吹干,才去穿衣服。雖然已經(jīng)是十月初了,但“秋老虎”勢頭正猛,氣溫還三十多度,所以她只穿一件白色雪紡襯衣和軍綠色短裙。軍綠色是這兩年的流行色,這不,她有一件軍綠色的大衣和兩條軍綠色的裙子。

      “我要走了,你待會記得退房。”她坐在床邊,一邊彎腰把黑色絨面一字帶高跟鞋的帶子扣上,一邊冷冷地說道。

      “哦,”李樹伸了個懶腰,“你要去接你爸媽和妹妹了?他們住你宿舍嗎?”

      “當(dāng)然不是,我在這家旅館給他們訂了一個標(biāo)間。所以我讓你早點(diǎn)走,免得待會碰到他們?!?/p>

      “碰到就碰到嘛,我都和你在一起快一年了,也該見見父母了?!崩顦湟琅f笑吟吟。

      “我走了。”她拎上包,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這家旅館就在她工作的學(xué)校附近。她和李樹每次開房都來這里,前臺的人早就認(rèn)識他們了,每次還會和他們熱情地打招呼。然而,她并不覺得這是什么好事,鬼知道前臺的人背地里是怎樣議論他們的,或許把他們當(dāng)作兩個每周末定期見面的“炮友”也說不定。她曾經(jīng)想過要不要以后每次換不同的旅館,但覺得太麻煩,便只得作罷。

      她在賓館旁邊的24小時便利店買了一瓶酸奶,三塊錢,聊以充饑,反正很快就要吃午飯了。她穿過兩條街,到地鐵站,坐地鐵去車站接家人。她最討厭節(jié)假日出行了,到處都人滿為患,地鐵上的人像沙丁魚一樣嚴(yán)絲合縫地?cái)D在一起,動彈不得。她有些后悔穿了高跟鞋,沒站多久,腳就酸得不行?!拔摇粒彼谛睦镫[隱地罵道,心想,本來是可以吃喝玩樂的一個假期,卻因?yàn)榧胰说牡絹矶轀F鋵?shí)家人也可以在其他時間來,只不過因?yàn)閲鴳c節(jié)放假,他們才不會耽誤工作和學(xué)習(xí)。

      她中途換乘了一次,過了一個多小時,差不多在十二點(diǎn)的時候,才終于到了車站。她剛被人流裹挾著出了地鐵站,就接到母親的電話,在電話那頭扯著嗓子說:“喂!我們到了!”她一路小跑上前,很快就看到了他們:父親穿著一件深藍(lán)灰色短袖襯衫和洗得發(fā)白的黑色長褲,兩鬢斑白,面如菜色;母親穿著一件玫紅色真絲連衣裙和一雙寶藍(lán)色絨面魚嘴高跟鞋,這些都是她去年送給母親的五十歲生日禮物;妹妹穿著一件寬松的白色T恤和淺藍(lán)色牛仔超短褲,T恤上印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圖案和英文字母,妹妹以前說這種風(fēng)格叫“原宿風(fēng)”,反正她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他們一家三口只帶了一只卡其色的行李袋,里面空落落的,想必是只帶了幾件換洗的衣物。羅莉莉從妹妹手里接過行李袋,說:“你們有沒有帶厚衣服?過幾天可能要降溫了。”

      “好不容易來一次省城,拎著大包小包的多損形象!再說了,這里到處都是商場和服裝店,什么買不到?”母親的聲音又尖又細(xì),像刀片一樣切割著她的耳朵。她仔細(xì)地打量著母親,頭發(fā)像一束精美的鮮花一樣整齊地盤在頭頂,發(fā)間散發(fā)著發(fā)廊專用廉價洗發(fā)水的濃烈香味,熏得她快要窒息。她知道母親一定是為了來省城,昨晚特意去發(fā)廊做了頭發(fā)。以往每次要走親訪友之前,她都會這么做。母親還化了濃妝,烈焰紅唇,象牙白的粉底像顏料一樣鋪天蓋地地覆蓋在她并不光潔的臉上,臉部和頸部色差分明。她身上還散發(fā)出一股廉價香水的味道,羅莉莉猜想,這一定是在老家鎮(zhèn)上的十元精品店買的。香水和洗發(fā)水的味道交織在一起,有著沖撞的復(fù)合感。羅莉莉帶著家人一起擠地鐵的時候,聽見周圍不知道是哪個大媽嘟噥了一句:“這是誰身上的香水味,熏死老娘了!”

      羅莉莉的母親一路上都像一只高貴而驕傲的孔雀般昂首挺胸,并不用好奇的眼光去打量周圍的人和廣告牌,仿佛這早已是她習(xí)以為常的都市生活。然而只有羅莉莉窺探到了她內(nèi)心的緊張和惴惴不安,比如她并不懂得如何購買地鐵票、如何根據(jù)地圖判斷自己應(yīng)該搭乘哪條線路,所以一路上都緊緊地跟在羅莉莉身后。羅莉莉看著母親昂首挺胸的模樣和精心的裝扮,心里冷笑一聲。endprint

      到了旅館,羅莉莉先帶家人去房間放了行李,然后便去旅館旁邊的小飯館吃飯。半天的舟車勞頓之后,他們都饑腸轆轆,于是點(diǎn)了幾道家常菜,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羅莉莉結(jié)了賬,九十二元。走出飯館以后,母親絮絮叨叨地重復(fù)著同樣的話:“在外面吃飯真是不劃算呀,還不如我在家里給你們做,一頓飯頂多花二三十?!?/p>

      羅莉莉白了母親一眼,不耐煩地說:“那有什么辦法?這里又不是自己家,哪有地方給你做飯?”

      “我以前老是跟你講,不要住單位提供的單身宿舍。你自己在外面租一套房子,爸媽來和你一起住,照顧你的日常起居,多好!你偏不聽!”母親說道。

      羅莉莉冷笑一聲,心想:“老子月薪不過五千多塊錢,租一套房子的房租至少要兩三千,更何況你們兩個老家伙還要依賴著我吃吃喝喝?!彼?dāng)然知道母親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盤,只是她嘴上不說罷了,免得母親難堪。

      吃過飯,他們又一起坐地鐵去了省人民醫(yī)院——這才是一家四口此行的目的。羅莉莉的父親這幾年一直有咳嗽的毛病,一家人都沒放在心上,只以為是他抽煙太多的后果。直到上個月他咳出了血,縣醫(yī)院的醫(yī)生說病情可能有點(diǎn)嚴(yán)重,建議他轉(zhuǎn)到市醫(yī)院檢查一下。市醫(yī)院的醫(yī)生檢查后的初步結(jié)果是肺癌,把一家人都嚇了一跳。醫(yī)生安慰道:“我們醫(yī)院的醫(yī)療設(shè)備有限,檢查結(jié)果未必準(zhǔn)確,你們可以去省醫(yī)院檢查一下。”為了盡快在省醫(yī)院給父親掛上號,羅莉莉四處找人,忙得焦頭爛額,后來打聽到一個同事的老公是省醫(yī)院的主治醫(yī)師。但她與同事并不熟識,更何況又不想讓外人知道自己窘困的家境,所以并沒有求助于同事。后來母親說,娘家有個遠(yuǎn)房親戚認(rèn)識省醫(yī)院的某個教授,于是羅莉莉匯了三千塊給母親去打點(diǎn)關(guān)系,好不容易才成功地牽線搭橋。到了省醫(yī)院,他們直接找到了主治醫(yī)師,辦理好了住院手續(xù),又去一次性交了五萬塊錢手術(shù)費(fèi)。錢是羅莉莉出的,她把工資卡拿到繳費(fèi)處,刷卡機(jī)“呲”的一聲,她知道自己一年以來的積蓄便灰飛煙滅了。羅莉莉想,自己今年二十六歲,名校碩士畢業(yè)一年,起早貪黑也不過才月薪五千多,一年下來也不過只攢下了五萬塊錢,想來真是可笑。交完了錢,她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捅了一刀,鮮血直流。但是她看見門診大樓里還有那么多排了幾天幾夜長隊(duì)卻掛不上號的家屬,心里油然而生出了一種優(yōu)越感,高跟鞋有力地踩在地板上,發(fā)出“咔嗒咔嗒”的清脆聲響。

      羅莉莉原本是舍不得出這筆錢的,但是母親說他們夫妻收入本就微薄,這些年又供養(yǎng)她們姐妹二人讀書,沒有什么積蓄。如此,重?fù)?dān)便只能落在羅莉莉的身上了。羅莉莉的母親在老家鎮(zhèn)上的一所高中做宿管,父親在鎮(zhèn)上做環(huán)衛(wèi)工人,收入微薄,她自然是知道的。但羅莉莉知道,母親并非沒有積蓄。因?yàn)樗龓啄昵熬驮?jīng)不小心看到過母親藏在柜子里的存折,里面的錢完全夠父親的手術(shù)費(fèi),只是她不愿意拿出來罷了。羅莉莉知道母親的想法,她不過是在為自己的后半生做打算罷了——父親倘若確診為肺癌,那么必定將不久于人世了,作為遺孀的她自然要為自己孤苦伶仃的后半生著想。羅莉莉曾經(jīng)無意間聽到家里的親戚們說母親和學(xué)校里的某個電工有著非比尋常的關(guān)系,或許她以后還想改嫁也說不定呢?

      辦理好了住院手續(xù),他們和醫(yī)生約定好次日開始住院,便返回旅館。一回到旅館,父親便說自己累了,要休息一會兒,其間還伴隨著劇烈的咳嗽。羅莉莉說:“那你好好休息吧,我要去逛會兒商場,趁著夏裝清倉?!币宦牭健肮浣帧倍?,羅莉莉的母親和妹妹便也頓時來了精神,說想去逛逛省城的商場。羅莉莉便說:“那好吧?!?/p>

      商場離他們住的地方不遠(yuǎn),地鐵只要一站,于是他們步行過去。羅莉莉工作的這所高中,是省城最好的私立高中,地理位置優(yōu)越,就在市中心,周圍有很多商場。羅莉莉周末沒事的時候經(jīng)常會來這里逛逛,但卻什么也不買,因?yàn)楦举I不起。經(jīng)過多次的“window shopping”只看不買,她記住了商場里大部分女裝的品牌,在網(wǎng)上了解了各個品牌的價位、風(fēng)格、國別等等,這才終于和同事們有了共同話題:“我覺得×××家新款的一件粉紅色風(fēng)衣不錯呢,也才一千多塊錢”,“呀,那個牌子的衣服最華而不實(shí)了”,“×××家主打是都市OL風(fēng),但是他們家的都市淑女風(fēng)連衣裙也很好看呢”……

      羅莉莉的衣服基本上都是固定的幾個牌子。當(dāng)季新上市的時候,她是斷然不敢買的,因?yàn)樘F,動輒一件連衣裙便要五六百、一件大衣便要一千多。她每次都是等到換季清倉打折的時候,才一口氣買好幾件回家,或許還能再穿幾次,然后便等到第二年再穿。她的同事們,要么就是自身家庭條件好,要么就是嫁了個好老公,一個個都錦帽貂裘,穿金戴銀。所以羅莉莉向來很在乎自己的穿著打扮,生怕在同事面前抬不起頭。她想,我買換季打折的衣服又怎么了,反正也是名牌。

      隔得老遠(yuǎn),羅莉莉就看見這家服裝店門口的海報(bào)上寫著“夏季清倉,全場三折”,喜不自勝。一個月之前她來看過,那時候也在清倉,不過是全場五折。羅莉莉熟知這家店每年都是越到后面折扣越大,于是好不容易忍到了國慶。這家店主打是都市OL風(fēng)和都市淑女風(fēng),都是她喜歡的風(fēng)格,有好幾件衣服都是她在半年前就看上,但一直舍不得買的。她很快地挑好了幾件衣服,拿進(jìn)試衣間試穿。涂著綠色眼影的導(dǎo)購畢恭畢敬地站在試衣間外等待她出來,對每一件衣服都贊美不已:“小姐,你膚白貌美,這些衣服都太適合你了?!边@讓羅莉莉心里又油然而生出一種優(yōu)越感,心想,這些女人啊,自己買不起,只能天天看別人穿,真是心酸!

      她很快選好了衣服,一件上衣兩條褲子三條裙子,讓導(dǎo)購為自己裝進(jìn)購物袋,結(jié)了賬。

      “您好,一共是一千八百六十元。請問是現(xiàn)金還是刷卡?”導(dǎo)購滿臉笑容地說。

      “刷卡?!绷_莉莉頭也不抬地說。這時她身旁的母親也躍躍欲試了,自言自語地說:“這些衣服都蠻好看的咧,我也想買幾件?!闭f罷,她轉(zhuǎn)身就拿起了自己剛才看了半天的一條大紅色雪紡收腰連衣裙,朝試衣間走去。羅莉莉叫住了她:“你干嘛呢?你都多大歲數(shù)了,這些衣服適合你嗎?”母親被她說得有些尷尬,瞥了瞥旁邊的導(dǎo)購,說:“可是我覺得這種職業(yè)裝很好看呀,我最近看電視劇《歡樂頌》里面安迪的衣服就是這種風(fēng)格?!绷_莉莉輕蔑地笑道:“你一個宿管大媽還要穿職業(yè)裝?”endprint

      她們從服裝店出來,母親看著羅莉莉手里的大包小包,說:“你這個背時女兒也真是狠,給自己買了將近兩千塊的衣服,都舍不得給你媽你妹買一件!”

      “那你怎么不說我爸的手術(shù)費(fèi)也是我出的呢?”羅莉莉沒好氣地說。

      晚上,羅莉莉一家四口住在旅館的標(biāo)間里。父親母親睡一張床,她和妹妹睡一張床。

      這家旅館平日里房價并不貴,但是到了節(jié)假日就會漲價,好在羅莉莉經(jīng)常光顧這里,所以早就辦了會員卡,可以優(yōu)惠一些。前臺的人早就認(rèn)識她了,看見她帶著一家人,也只是笑瞇瞇的,卻并不多言。

      父親一整個晚上都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咳嗽,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似的。母女三人一晚沒睡,只在床上翻來覆去地躺了一夜。父親覺得內(nèi)疚,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用手死死地捂住嘴巴,想要避免咳出聲來,但終究無濟(jì)于事。

      “叫你平時愛惜身體,你偏要抽煙,這下好了!”母親氣急敗壞地罵道。

      羅莉莉睡意全無。從小到大,在她的記憶里,父親都是抽最便宜的煙。她記得小時候自己還去商店幫父親買過煙,因?yàn)楦赣H不好意思去。那時候連他們老家那些貧苦的老農(nóng)民都是抽兩塊多錢一包的“翡翠”牌香煙,而父親只抽一塊多錢一包的“紅梅”或者“大前門”牌的香煙。她曾經(jīng)以為“大前門”香煙很高檔,因?yàn)樗诳箲?zhàn)劇里看見毛主席也是抽這種煙。

      妹妹焦躁地翻來覆去,最后實(shí)在受不了,直挺挺地坐了起來,沖另外一張床吼道:“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羅莉莉卻始終緘默不言。她清醒地睜著眼,看見窗外暖黃色的燈光透過粉紅色薄紗窗簾灑進(jìn)屋子里,光影斑駁。這個房間里的一切擺設(shè)都是那樣熟悉。她想起這大半年來和李樹每次在這家旅館里的日日夜夜,似乎除了兩具肉體的碰撞之外,什么回憶也沒有。想到這兒,她突然很厭惡自己,覺得自己很低俗,像是只有生理需求的動物一樣。但此刻,不知為何,她突然很想念李樹。每一次和李樹在一起,她都感到充實(shí)和快樂——他會用強(qiáng)有力的臂膀擁抱她,用體溫溫暖她,用溫軟的嘴唇愛撫她的每一寸肌膚……

      她覺得自己的全身都在燃燒,在沸騰。

      羅莉莉在半醒半睡的狀態(tài)中熬過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收到李樹發(fā)來的微信:“寶寶,昨天怎么樣???”

      “寶寶”是李樹對她的愛稱。起初的時候她有些不習(xí)慣,后來卻慢慢喜歡上這個又軟又嗲的稱呼。從小到大,她的父母都不會這樣稱呼她,只是直呼其名。她想,你們哪怕叫我“莉莉”也是好的呀。

      她的手指在手機(jī)屏幕上飛快地打字:“還好呀。不過昨晚上去商場買衣服花了接近兩千塊錢,心疼死寶寶了。”她又發(fā)送了一個“委屈”的表情過去。

      李樹說:“誰叫你不讓老公陪你去買的,老公可以給你買單啊?!?/p>

      羅莉莉說:“哼,討厭?!?/p>

      不出一分鐘,她就收到了李樹用微信轉(zhuǎn)給她的一千塊錢,留言是“寶寶美美噠”。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收了錢,昨晚因睡眠不安而產(chǎn)生的惱怒,頓時就煙消云散了。

      聽到手機(jī)一直在震動,母親湊過臉來看她的手機(jī)屏幕,問:“和誰聊天呢?”

      “一個朋友?!?她輕描淡寫地說。

      “你老實(shí)說,你到底有沒有男朋友?”母親追問道。

      她遲疑了片刻,說:“沒有?!?/p>

      這時母親又絮絮叨叨地向她灌輸起自己的擇偶觀來:“羅莉莉啊,我跟你說,找男人一定要找有本事的,能夠配得上你的。你看看你,高才生,又在大城市工作,再怎么也要找個非富即貴的吧?你莫去找那些歪瓜裂棗,莫污了老娘的眼睛。”

      “呵呵,”羅莉莉冷笑一聲,“你以為你是誰,還‘非富即貴?!?/p>

      羅莉莉今年二十六歲了,她也為自己的終身大事而憂慮。她剛工作的時候,同事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是本市人,碩士畢業(yè)后在一家設(shè)計(jì)院做工程師,月薪過萬;更重要的是,對方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出了八十萬首付錢,為他買了一套120平方米的大房子。辦公室里的小姑娘們聽到這些,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中心思想無非是一點(diǎn)——你要把握住機(jī)會呀,畢竟一套房可以讓你少奮斗三十年!這些道理,羅莉莉自然都懂。她又何嘗不想嫁個條件優(yōu)越的本地人、在省城站穩(wěn)腳跟?她的同事們,大多都是本地人,對她這種小城市的“外來妹”有種幽深的蔑視,比如他們會嘲笑她的方言是“野調(diào)俗腔”,心知肚明地問她老家有沒有火車站,還說“你們那種小地方出來的也能考上碩士,真是祖先顯靈呢”……羅莉莉心想,哼,老子這次就證明給你們看。

      她先是和相親對象加了微信,彼此不冷不熱地聊了將近一個月,直到“光棍節(jié)”那天,羅莉莉主動厚著臉皮打電話問:“你晚上下班想不想和我一起吃飯?”相親對象先是說:“不行啊,我晚上要加班?!焙髞碓诹_莉莉的強(qiáng)烈要求下,終于同意見面。約在這一天見面,含義不言而喻。羅莉莉花了兩個小時收拾打扮,穿上新買的白色蕾絲連衣裙和粉紅色風(fēng)衣,涂了YSL的口紅,又噴了香水,然后坐了一個小時的地鐵赴約。十一月的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雖然這天出了太陽,但氣溫也只有二十來度。羅莉莉走在街上,覺得有些冷。他們約在相親對象公司附近的一家商場見面,相親對象說要帶她去吃里面的一家日本料理。她向來對日本料理一點(diǎn)興趣也沒有,也從來沒有吃過,但還是微笑著答應(yīng)了,說:“原來你也喜歡吃日料啊,我也是呢?!?/p>

      去了以后她才知道,這是一家自助餐廳,五十八元一客。她看了看菜單,菜品并不豐富,大多是壽司。她向來不吃生食,所以只胡亂點(diǎn)了幾道菜。相親對象似乎是這家的???,說他們單位聚餐經(jīng)常來這里,于是熟稔地點(diǎn)了幾道刺身,還點(diǎn)了哈根達(dá)斯冰淇淋。一大盤冒著冷氣的刺身端了上來,盤里整齊地?cái)[放著晶瑩剔透的生魚片和蝦仁。相親對象指著盤子里一團(tuán)小小的綠色膏狀物說:“你要不要嘗嘗這個?這個也是哈根達(dá)斯,抹茶味兒的。”她覺得盛情難卻,用筷子夾了一小坨,嘴里頓時火辣辣的——是芥末!她手忙腳亂地抽出兩張紙巾捂住嘴巴,眼淚齊刷刷地流了下來,心里早就把相親對象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粗哪?,相親對象在一旁哈哈大笑起來。endprint

      “我只是想和你開個玩笑而已,沒想到你真的以為那個是冰淇淋?!毕嘤H對象恬不知恥地笑著說。

      如果換作是平常,羅莉莉早就揚(yáng)長而去了,說不定在走之前還會把茶杯里的水潑在對方臉上。然而這次她卻格外鎮(zhèn)定,在心里對自己說:“不行,為了少奮斗三十年,我要忍,我一定要忍!”于是她嗔怒道:“我知道那個是芥末啊,但是沒想到你是在騙我。你好調(diào)皮哦?!?/p>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內(nèi)容無非都是關(guān)于各自的工作,并沒有提及家庭生活。羅莉莉胡亂地吃了幾個壽司,很快就填飽了肚子。相親對象結(jié)了賬,送她到地鐵站。臨走前,相親對象問她:“你穿這么少,冷不冷?”她笑著說不冷,沒想到第二天就感冒了。

      他們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半個月后。周末的時候,他們約好去一個公園里看銀杏。羅莉莉照例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上新買的白色大衣,還特意別了一枚玫瑰花形狀的鑲鉆胸針。下午的天氣很好,他們在公園里隨便逛了一會兒就去吃晚飯。相親對象說想吃麻辣燙,很久沒吃了。于是他們?nèi)コ砸患疫B鎖的麻辣燙,總共花了三十二塊錢。

      再后來,相親對象便不再搭理她了,連微信也不回。她自討沒趣,心里好生懊惱此前的低三下四。同事們問起來,她只是說,兩個人沒什么共同語言。

      她很快找到了新的對象。她的母校論壇里有一個相親交友板塊,她在那里發(fā)帖,就這樣認(rèn)識了李樹。她挑了幾張自己最好看的寫真放在帖子里,一天之內(nèi)便有上百個男生加她。然而符合條件的寥寥無幾,并且也并沒有什么共同語言。只有李樹對她特別熱情,每天都發(fā)來消息噓寒問暖。半個月以后,李樹約她出來見面,送給她一大束紅玫瑰、一盒德芙巧克力、一個果籃,便向她表白了,而她也稀里糊涂地答應(yīng)了——她太渴望有個男人來陪伴和呵護(hù)自己了。李樹是外省人,老家在一個國家級貧困縣,父母都是一窮二白的農(nóng)民,姐姐和姐夫在深圳打工。這樣的家庭條件,她自然是看不上的。不過李樹個人非常優(yōu)秀,與她是同一所學(xué)校畢業(yè)的碩士,比她高一屆,在省城科技園的一家公司做程序員,收入可觀。李樹個子高高大大,皮膚黝黑,走起路來似乎有點(diǎn)跛——據(jù)他自己說,他有一條腿天生就比另一條腿略短一點(diǎn)——不過好在不明顯,所以她也接受了。

      他們第二次見面,相約去看了電影,又吃了火鍋,中午有些犯困。于是李樹說,不如去附近的旅館開個鐘點(diǎn)房睡午覺吧。羅莉莉局促地跟在李樹身后,走到旅館前臺,李樹問,鐘點(diǎn)房多少錢?前臺三個正在嗑瓜子的中年大媽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們一眼,說,三個小時,六十八塊。李樹說,啊,這么貴。說罷,便牽著她的手轉(zhuǎn)身離開。他們又去附近的幾家旅館看了看,價格差不多,環(huán)境還不如第一家好,于是他們又返回第一家,開了房。

      一進(jìn)房間,李樹就開了空調(diào),將羅莉莉撲倒在床上。他溫?zé)岬奈敲芗芈湓诹_莉莉的臉上和脖子上,雙手多次試圖伸進(jìn)她的衣服里,但都被她阻止了。李樹呼吸急促,下半身的某個部位硬硬的,頂著她好生難受。他很快脫光了衣服,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男人的那個東西,堅(jiān)硬而挺拔,像一根閃著光的鋼棒。她有些害羞,全身都在發(fā)抖,連忙脫掉駝色大衣,鉆進(jìn)被窩里,閉上眼睛。李樹很快趴在她身上,溫?zé)岬淖齑皆谒牟弊又車我?,一只手猛地伸進(jìn)她白色高領(lǐng)毛衣的下擺里,握住了她小小的乳房。這時她聞到了他身上惱人的狐臭。她渾身打了個激靈,像一團(tuán)火在熊熊燃燒,燥熱難耐,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這時她說:“我把衣服脫掉吧?!?/p>

      她就這樣失掉了自己的處子之身。

      李樹工作的科技園在省城的東北角,而羅莉莉的學(xué)校在西南角,坐地鐵要整整兩個小時;加上兩人平時工作繁忙,所以只在每個周末見面。兩人住的都是單位提供的套房,與同事合住,不方便過夜,所以他們每次都去羅莉莉?qū)W校附近的那家旅館開房。他們每次約會吃喝玩樂或者逛街購物,大部分是李樹買單,但羅莉莉也會經(jīng)常搶著買單,不想讓自己顯得像是處處占便宜似的。但唯獨(dú)一件事是必須要李樹買單的,那就是開房。羅莉莉想,不然,我豈不是成倒貼的了?

      李樹對她確實(shí)很好,也很舍得為她花錢,經(jīng)常給她買衣服和化妝品。但她問自己,我真的愛他嗎?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并不想和李樹結(jié)婚。李樹并不完全符合她對于未來另一半的期待,更何況他還有那樣一個捉襟見肘的家庭。每當(dāng)和李樹一起吃喝玩樂和逛街購物時,她都覺得無比開心,仿佛自己與這座城市早已融為一體。然而她清楚地知道,只有在省城買了房,自己的戶口才能落在這里,才能真正算得上是省城的人;而現(xiàn)在,她的戶口尚且還在老家,她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鄉(xiāng)下人。她問李樹,你打算什么時候買房?李樹說,省城的房子每平方米兩萬起價,光靠我個人,我也不知道何年何月能買得起。光是因?yàn)檫@句話,羅莉莉便堅(jiān)定了不會和李樹結(jié)婚的決心,但又舍不得和他分手,大約是覺得“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羅莉莉出門前特地化了妝,帶著家人去醫(yī)院,送父親去做了全身體檢后,就讓父親在病房住下來。到了晚上,妹妹突然說,聽說省城江邊的夜景很美,要羅莉莉陪她去看看。羅莉莉不耐煩地說:“老子今天夠累了,不想再奔波了。”母親卻又指責(zé)起她來:“你這個姐姐是怎么當(dāng)?shù)?,盡點(diǎn)地主之誼難道不是應(yīng)該的嗎!”

      羅莉莉有氣無力地說:“我可以把線路告訴你,你自己去。”

      母親卻又說:“她一個人去,多不放心!你未必就比美國總統(tǒng)還忙,連陪你妹的時間都沒有?”

      “她都二十歲了,不是小孩子了,難道還會迷路嗎?”羅莉莉沒好氣地說。說完,她摔門而出,坐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玩手機(jī)。她百無聊賴地刷了一會兒娛樂新聞,又轉(zhuǎn)身走進(jìn)病房,從錢包里掏出一張粉紅色的鈔票遞給妹妹,說:“我沒空陪你去,這個錢給你拿去江邊的小吃街買點(diǎn)好吃的?!?/p>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就被推進(jìn)了手術(shù)室。手術(shù)做了四五個小時,直到中午才結(jié)束。之前在市醫(yī)院的時候,醫(yī)生說父親的肺上有個陰影,但由于設(shè)備和技術(shù)所限,做不了手術(shù)。省醫(yī)院的醫(yī)生說,這個手術(shù)要先把父親腋下的幾根肋骨切斷,然后把儀器從那里伸進(jìn)去,取肺上的陰影部位出來化驗(yàn)。做手術(shù)的時候父親是打了麻醉的,所以并沒有什么感覺。等到手術(shù)結(jié)束,父親在病房里疼得死去活來,哭喊聲和呻吟聲交織在一起,撕心裂肺。下午的時候,羅莉莉終于拿到了檢查結(jié)果——肺癌晚期,癌細(xì)胞已經(jīng)擴(kuò)散到其他部位了。母女三人當(dāng)場不約而同地“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其實(shí)這個結(jié)果本就是羅莉莉意料之中的,只不過她沒想到,當(dāng)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自己會那樣的悲痛和無助。endprint

      父親生病的事情,羅莉莉?qū)顦渲蛔治刺?,她不想讓他知道她窘困的家境。她并沒有告訴李樹,父親這次來省城是為了看病,他只當(dāng)他們是來游玩的。在此之前,羅莉莉還對李樹說,自己的父母都是有穩(wěn)定工作的知識分子,李樹看她平時精致的穿著打扮和得體的談吐,似乎對此深信不疑。

      此刻,她多想李樹就在她身邊,擁抱她,親吻她。

      醫(yī)生說,你們家屬要做好思想準(zhǔn)備,決定接下來要選擇怎樣的治療方案。醫(yī)生的嘴里像放連珠炮似的冒出一大堆專業(yè)術(shù)語,她一個也聽不懂。她知道,其實(shí)他們面臨的無非是兩種選擇——治或者不治。倘若要治,那便是一個無底深淵,父親將要面對日復(fù)一日的化療、打針、吃藥,他們無力負(fù)擔(dān)費(fèi)用;但,倘若不治……她不敢再想下去。她借口要上廁所,一個人躲進(jìn)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上,這才放聲哭了起來。她的全身都在顫抖,身體像是一個被揉得皺巴巴的紙團(tuán)。她想起幾年前他們村里有一個五十多歲的人,也是得了這個病,因?yàn)闆]錢,便只能放棄治療,在家里等死。有一天,他莫名其妙地就農(nóng)藥中毒過世了,家人心虛地對外宣稱,是他下田給水稻打農(nóng)藥,不小心中了毒。然而全村的人都心知肚明,哪里是什么不小心中毒,分明就是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喝農(nóng)藥自殺了。

      正巧,李樹的電話就在此時打來了。

      羅莉莉心里突然泛起一陣感動,按下接聽鍵,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放聲大哭。

      李樹問她怎么了,她抽抽搭搭地說,我爸得了肺癌……

      李樹似乎也被嚇了一跳,問清楚了來龍去脈以后,說,我下班來找你吧。

      她又在病房里坐了一會兒。和天氣預(yù)報(bào)顯示的一樣,果然要降溫了,天空陰陰的,烏云密布。她站在陽臺上望了一眼天空,覺得那仿佛是一塊用了多年的、怎么洗也洗不干凈的皺巴巴的抹布。起風(fēng)了,樓下的樹被吹得嘩嘩作響。不一會兒,瓢潑大雨就下了起來。

      母親說:“糟了,降溫了,我們都沒帶厚衣服,不如去拿幾件你的衣服給我們穿吧?!?/p>

      醫(yī)生給父親打了止疼針,父親很快沉睡過去。羅莉莉便帶著母親回自己的宿舍拿衣服,讓妹妹守在父親床前。

      她們向護(hù)士借了傘,走出醫(yī)院,還是被淋得狼狽不堪。羅莉莉這天穿著一條廣玉蘭花型的印花雪紡連衣裙,腳上是一雙粉色尖頭高跟鞋。地面上的積水和不斷濺起的水花浸濕了她的鞋子,裙子下擺和絲襪也沾上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泥漿。該死,她想,這么貴的鞋子,被水一泡,估計(jì)就要報(bào)廢了。她一邊朝地鐵站飛奔而去,一邊在心里懊惱不已。

      到了學(xué)校門口,保衛(wèi)室的保安看見了她,笑道:“羅老師,怎么被淋得這么濕啊?!彼龑擂蔚匦α诵Γ粫r局促,不知該如何作答。這時雨已經(jīng)小了很多,她和母親放慢腳步,母親四處打望著校園,不停地說:“大城市的學(xué)校果然不一樣哎,教學(xué)樓修得這么氣派?!?/p>

      她們走到校園的一個角落,那里有一幢被綠樹掩映著的五層樓高的灰磚房。羅莉莉說:“我就住這里。”母親頓時張大了嘴,說:“這么破?!”羅莉莉什么也沒說,帶她上了樓。房子是八十年代修建的,樓梯狹窄,墻面的石灰早就脫落斑駁。這是專門為新老師提供的單身公寓。有很多新老師一看到房子的這個條件,寧愿花錢在外面租房子,也不愿住這里;而羅莉莉卻在這里怡然自得地住了一年,并且不知道未來還要住多久。

      她把鑰匙插進(jìn)門里,捯飭了半天才終于開了門。這套房子是她和另外兩個女老師一起住,其中有一個國慶節(jié)回家了,只剩另一個在。母親一看到羅莉莉的室友,便熱情地打招呼,說:“老師您好呀,你是羅莉莉的同事吧,我是她媽媽呀。”室友看著她們母女二人落湯雞一般的模樣,只笑了笑,轉(zhuǎn)身進(jìn)了自己房間。

      客廳里除了一張發(fā)霉的木桌外,什么也沒有。羅莉莉打開自己的房門,不過十平方米的房間,只放得下一張床、一個布藝衣柜和一張書桌。衣柜因?yàn)榉帕颂嘁路豢捌渲?,有些傾斜,搖搖欲墜。母親拉開衣柜的拉鏈,看見里面密密麻麻的衣服,尖叫起來:“你個背時女兒真是不曉得節(jié)約,買這么多衣服!”羅莉莉反駁道,“哪里多了,一年四季的衣服加起來也總共就是這些了?!?/p>

      “你看你的衣柜多亂,我來給你收拾一下。”說罷,母親便翻箱倒柜地把衣服全部翻出來,放在床上,一件一件地挑選起來。羅莉莉懶得搭理她,便坐在一旁玩手機(jī),漫不經(jīng)心地說:“對了,今晚你和妹妹在醫(yī)院守著爸爸,明晚再換我去?!?/p>

      母親一口答應(yīng)下來,很快就挑好了衣服??偣簿偶路?,一年四季的都有。羅莉莉拿出其中兩件自己常穿的,說:“剩下這幾件你帶走吧?!蹦赣H這時心滿意得地從柜子里拿出一個購物袋,將衣服一股腦兒塞進(jìn)去,自言自語道:“人家的女兒都是買新衣服孝順爸媽,我卻要揀你的舊衣服穿。”

      “又不是我讓你揀的,”羅莉莉沒好氣地說,“也不看看自己多大歲數(shù)了,還穿我的衣服,也不怕笑掉別人的大牙?!?/p>

      “那你倒是給我買新衣服?。 蹦赣H理直氣壯地說。

      “你和我爸每年幾千塊的社保錢不是我給你們交的?我妹每月的生活費(fèi)不是我給的?更別說前天才交的那五萬塊手術(shù)費(fèi)!”羅莉莉怒火中燒,悲憤交加,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你、你們一家子就是一群吸血鬼!”

      羅莉莉讀大學(xué)的時候,生活費(fèi)全靠自己勤工儉學(xué)。那些年她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發(fā)傳單,家教,電話推銷員,餐廳服務(wù)生,洗碗工,外賣送餐員……等到她碩士畢業(yè),放棄了去公立學(xué)校的機(jī)會,簽約了省城最好的私立高中,她一度以為自己終于可以擺脫貧窮了,因?yàn)閯e人都說,那所學(xué)校的月工資過萬,老師們開的都是寶馬。然而一切不過都是坊間傳言罷了,她的收入讓父母都覺得沒有顏面。親戚朋友們總是嘲笑她說:“人家那些初中沒畢業(yè)就去沿海打工的,一個月都能掙一萬多,而你辛辛苦苦讀了那么多年的書,到頭來卻還不如一個打工仔!”于是她利用節(jié)假日的時間去教育機(jī)構(gòu)兼職,補(bǔ)貼家用,這才使自己不那么拮據(jù)。

      “這是你的義務(wù),”母親又轉(zhuǎn)身從她的書桌上麻利地順走幾支香水、口紅和粉底液,塞進(jìn)購物袋里,然后蹺著二郎腿坐在床邊說:“你老實(shí)說,你打算接下來怎么治你爸的?。俊眅ndprint

      她把身體倚靠在書桌上,用手撐著頭,閉上眼睛說:“我不知道,我沒有錢了。”

      “那你就讓你爸等死?!”母親像一只彈簧一樣,從床上跳了起來,義正詞嚴(yán)地說。

      “呵呵,”羅莉莉冷笑著,眼睛里閃動著凄厲的光,“反正你要把你的錢留著等我爸過世了去找別的男人,我這樣做難道不是正遂你意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那個電工的破事?!?/p>

      “你、你說什么?!”母親邁步向前,徑直給了羅莉莉一個耳光,響徹整個房間,“你莫在那里胡說八道!老娘還不想說你每周都和男人去旅館開房的事情呢!我呸!”

      羅莉莉的臉上頓時火辣辣的疼。她咬牙切齒地想,一定是旅館前臺那些無聊又多嘴的大媽把她開房的事情告訴了母親,這些大媽背地里不知道已經(jīng)議論過她多少次了,說不定還把監(jiān)控錄像給母親看過……她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胸口劇烈地起伏,心里大叫起來:天?。√彀?!

      “你滾!”她拉開房門,指著門外,用盡全身力氣,吼出這兩個字。

      母親走后,她窩在被子里哭了許久,直到李樹的電話打來。

      李樹下班后直接坐出租車到她這里。雨已經(jīng)停了,路面卻依舊濕漉漉的。李樹牽著她的手說:“小心別滑倒了。”她因?yàn)閯偪捱^,兩只眼睛腫得像核桃似的,說話也還抽抽搭搭。李樹突然停下腳步,將她緊緊地?fù)砣霊阎?,說:“不哭了,你還有我呢?!?/p>

      天已經(jīng)黑了,而他們都還沒吃飯。李樹帶她去吃附近的一家高檔日本料理,368元一客。她說:“這么貴,還是不去了吧,反正也沒胃口?!崩顦浒参克f:“就是因?yàn)闆]胃口,才更要吃點(diǎn)好吃的嘛。”

      這是她第二次吃日本料理。這家店確實(shí)高檔,裝潢典雅而精致,服務(wù)生態(tài)度畢恭畢敬,菜品豐富而美味。原本沒什么胃口的她,卻吃了很多海鮮。她想起此前和相親對象一起吃日本料理的場景,她多想從記憶中擦除這一段丑態(tài)百出的回憶。這時她突然更加感覺到李樹種種的好,心里泛起一陣感動,不由地潸然淚下。

      李樹抽出兩張紙巾,替她擦掉眼淚,說:“寶寶,別哭呀?!?/p>

      她撲進(jìn)李樹的懷里,眼淚像自來水一樣噴涌而出。隔著衣服,她也能感受到李樹厚實(shí)的胸肌和心跳的頻率。她的眼淚沾在他淺藍(lán)色的襯衣上,在他的胸前暈染開來,像一朵濕漉漉的烏云。

      吃過晚飯,他們就去附近的旅館開房。她沒有去之前常去的那家,她再也不想去那家了。節(jié)假日旅館爆滿,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單間,是地下室。一推開門,一股淡淡的霉味撲面而來。李樹說:“我看你今天也累了,我們將就著住吧?!闭f罷,他就粗暴地將她撲倒在床上,像一只發(fā)瘋的獅子般,啃噬著她的每一寸肌膚。她本以為,在吃飯和上床之間,應(yīng)該會有一個過渡環(huán)節(jié),比如散散步、看看電影,或者最不濟(jì)也可以坐著聊會兒天。然而什么也沒有?!笆成?,性也”,或許在李樹看來,除了這兩件事,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向來知道兩具肉體碰撞所帶來的歡愉是什么滋味,但今晚,她卻覺得格外地歡愉。李樹似乎也比平時格外用力,像一頭勤勤懇懇耕地的老黃牛,把整塊田地都翻了個遍。連日來的煩惱在一瞬間煙消云散,她覺得自己原本沉重的肉身變成了一片輕飄飄的羽毛,在廣袤的天地間自由飛舞,忍不住欲仙欲死地叫出聲來。然而她突然想起,李樹今天沒有戴套,嚇得渾身打了個激靈,一腳踢開他,吼道:“你在干什么呢!”

      李樹還沒從方才的激情中回過神來,喘著粗氣,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懶洋洋地說:“我有話要對你說。”他從床頭的牛仔褲口袋里掏出一只紅色的首飾盒,打開,是一枚小小的鉆戒,在暖黃色的燈光下閃耀著黯淡的光。

      “嫁給我吧,”李樹深情款款地說,“讓我和你一起分擔(dān)家庭的重?fù)?dān)。”

      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她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她曾經(jīng)不止一次幻想過自己被求婚的情景,地點(diǎn)應(yīng)該是在海邊,摩天輪,或者教堂里,最不濟(jì)也是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總之不會是在這樣陰暗逼仄的地下室旅館里,男主角也絕不會是李樹。她知道李樹對她的好,但她總覺得他并不是發(fā)自心底的愛她。畢竟,他們才認(rèn)識半個月、見第一面的時候他就向她表白,見第二面就帶她去開房,此后每次見面除了在旅館里纏綿外,其他事情都只是點(diǎn)綴。李樹也知道她的想法,她一向心氣高,覺得李樹是在高攀她,憑她的姿色和能力,完全可以找一個條件更好的男人。所以李樹一直都在委曲求全地討好她,生怕她哪天不要他了。此前有兩次她也試著提出分手,然而都因李樹的苦苦哀求而不了了之了。當(dāng)然,也是因?yàn)樗筒蛔〖拍?。她知道李樹的前女友是因?yàn)橄訔壦募揖澈王送榷鴴仐壦?,她也偶然間在李樹的手機(jī)里看到過前女友的照片,是一個體格五大三粗的北方女孩,渾身都是松松垮垮的肥肉,活脫脫像生過兩個孩子的中年大媽。羅莉莉心想,連這樣的女人都看不上他,我又憑什么要他?

      她原本以為,李樹在得知她窘困的家境后,她一向高不可攀的形象會在他心里大打折扣。但是李樹突如其來的求婚和承諾,卻無論如何讓她感動不已。所謂“患難見真情”,她想,說不定李樹是真的愛我。這么想著,她的眼眶突然就濕潤了,伸出手去,讓李樹給她戴戒指。

      李樹喜出望外,兩只手捧著她蒼白的右手,像是捧著一件珍寶似的。因?yàn)樘^激動,他的雙手有些顫抖,手心里有溫?zé)岬暮顾?。戒指就快要套到她無名指上了,三毫米,兩毫米,一毫米……等等,戒指怎么看起來輕飄飄的,并且光芒黯淡!羅莉莉一把將戒指拽了過來,仔細(xì)打量起來。

      李樹這才尷尬地笑著說:“時間倉促,珠寶店快關(guān)門了,所以我先在精品店買了一個戒指,等你同意我的求婚了,再給你買個真正的鉆戒。再說了,我怕我挑的鉆戒你不喜歡,改天我們一起去挑。”

      她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方才的設(shè)想都只是水月鏡花!他如果真的愛他,至少應(yīng)該去醫(yī)院看望父親,或者為她出謀劃策,而不是在床上談這些風(fēng)花雪月的事情。這個男人舍得花幾百塊請自己吃高檔的日本料理,卻只花幾塊錢買一個假鉆戒來向自己求婚!莫非她就這么廉價,為了一個假鉆戒就嫁給他?她忽然想起《色戒》里的王佳芝,她想,不管怎樣,換作是她,在面對這樣一枚鴿子蛋大的鉆戒時,也會對眼前的男人動心。她的同事們都說,舍得為你花錢的男人不一定真的愛你,但是不舍得為你花錢的男人一定不愛你。

      她又想起李樹剛才將渾濁而腥臭的液體射在了她的身體里,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他的一只夜壺,幾欲作嘔。

      她忽然看清了眼前這個男人的真面目——他從來都沒有愛過她,只是需要一個女朋友或者老婆罷了,他要在她最艱難最無助的時候裝出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來套牢她。不過幸好自己機(jī)敏,沒有落入他的圈套。

      床就正對著衛(wèi)生間,她把戒指舉起來,狠狠地扔向了衛(wèi)生間,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她一字一頓地說:“你他媽就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p>

      說罷,她從床上一躍而起,光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股寒意從腳底竄向全身。她麻利地穿好衣服,摔門而出。門被撞上的時候發(fā)出“嘭”的一聲巨響,這時她聽到了李樹嘴里吐出的兩個字:“婊子。”

      她走出旅館,天空中又飄起了蒙蒙細(xì)雨,而她并沒有帶傘。即便是深夜,街頭還有成雙成對的男男女女在游蕩,只有她一個孤魂野鬼。她想起七夕情人節(jié)的時候李樹送給自己的一瓶迪奧香水,據(jù)說是在商場專柜買的,然而她的同事說這個味道和自己在專柜買的不一樣。她想,該不會這個也是李樹在淘寶上買的假貨吧。如此想著,她從單肩包里掏出那瓶還剩一半的香水,徑直扔進(jìn)了路邊的垃圾桶,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了無邊的夜色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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