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涵彧
看梁實秋的《雅舍談吃》,里面有六必居的醬菜,有正陽樓香飄萬里的烤羊肉,還有好友王化成的拿手菜獅子頭。又看汪曾祺的《食事》,更親民些,少見什么齋什么閣的,多是些昆明常見的小吃。但我一直很疑惑:他們的早餐呢?
我小時候最高興的就是爸媽起床晚了,趿著拖鞋奔走在浴室和臥室之間,鼓著滿嘴的泡沫咕咕噥噥地說:“今天沒空做早飯了,喏,十塊錢,自己出去吃吧!”每到這時我都要拼命掩飾內(nèi)心的喜悅,一直等到他們重重關(guān)門前的那句“記得帶鑰匙”。這種隱秘的快樂是不能讓大人發(fā)現(xiàn)的,他們一看到你的笑容,就仿佛看到了一個藏著小心思的大陰謀,便會毫無理由地殘忍地剝奪它。他們自己鮮有純粹無緣由的快樂,竟也不相信孩子會有,真是沒道理。
于是這天早晨,我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下樓,發(fā)現(xiàn)每一棵樹都綠得閃閃發(fā)光,每一粒塵埃都在快樂地舞蹈,葉子在空巾的弧度讓人感覺它們真的要飛起來。我站在一處樹蔭下,抬頭看著樹影間變幻的陽光,心里涌起一波又一波的思緒。到現(xiàn)在,我才在赫伯特筆下的托斯卡納那兒找到答案:陽光沒有終點。
兒時的快樂那么容易就能獲得,卻比長大后的任何一次都純粹熱烈。陰天里不期而至的太陽、白5歲那年就消失又出現(xiàn)的玻璃球、街邊小店里熱氣騰騰的早飯……都寫著大大的“快樂”二字?,F(xiàn)在的我依然很年輕,甚至是同齡人中偏幼稚的一類,卻覺得快樂變得奢侈了,像南方的雪,想看一場,要心心念念好多天,但很多時候仍是一場虛妄。
我喜歡到外面吃早餐,卻又不愛走遠,于是便經(jīng)常光顧小區(qū)門口的那家店。這是一個“家族企業(yè)”:一對雙胞胎姐妹負責煮湯粉;瘦得像根蘆葦稈的妹夫負責炒粉;姐夫休班的時候會來擦桌子收盤子,圓柱一樣的身軀在桌子間靈活地游走。過年的時候,一家人會租一輛小金杯,帶80歲的老母親出去玩——
以上,當然不可能是老板娘邊用漏勺晃晃悠悠地燙粉,邊絮絮叨叨地同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扯的家常。這便是小餐館最奇妙的地方:每一碗粉都像一塊拼圖的碎片,經(jīng)年累月,不需要語言,就能完完整整地拼湊出他們的生活。我與他們的交流雖僅限于“來碗米粉……老板,付錢”,卻不經(jīng)意間觸摸到了一個家庭、一種生活的脈絡(luò)。譬如以前常去的矮個兒阿姨的小店平日會開到午夜,最近卻常常提前關(guān)門,因為她要去接下晚自習的兒子;還有校門口的抄手店,老板娘偶爾讓我給她初二的女兒輔導功課,以免費吃年糕作為回報。
我還喜歡去熟悉的早餐店時,老板提前說的那聲“多放香菜,不要蝦米,少辣,對吧”。也喜歡家里有高三學生的老板的貼心關(guān)照:“先幫那個高二的小姑娘上粉,人家功課很緊張的?!庇袝r也愛去新開的早餐店,桌子干凈得可以寫作業(yè),而老板娘會含著初來乍到的羞澀問:“味道還好嗎?”
身為一個味覺遲鈍者,我對早餐味道的要求向來低得離譜,出去吃只不過是貪戀那個過程而已。在明媚的陽光下,我大步地走向外面的世界,探索著另一種生活。一陣默契之后,我的胃被緩慢而堅定地占領(lǐng),一臉的饜足表情,然后去迎接美好的一天。
如今,偏僻的小區(qū)逐漸熱鬧起來,附近開了一家全國連鎖的早餐店。我去過一次,取號、排隊、點餐、付錢,吃完走人。柜臺后的收銀員就只是收銀員——不是為小孩兒忙得焦頭爛額的媽媽,也不是贍養(yǎng)著耄耋老母的女兒。她們兢兢業(yè)業(yè),從不閑聊,非要聊天兒也是輕聲細語、點到為止。收碗擦桌的大媽動作迅速,嘴巴像是縫了線。煮粉的阿姨在厚厚的玻璃后面,戴著白色口罩,麻利地將一碗碗米粉遞出,始終斂眉垂眼。她們明明很有效率,分工明確,我卻不甚習慣。于是第一次也成了最后一次。
大抵是我還沒有跟上這個時代高速發(fā)展的步伐,不適應井然有序的生活。我慢了一步,躑躅在煙火氣縈繞的小徑上,這里有些泥濘,卻也有著可愛的熱鬧。
清晨,我依舊喜歡去那幾家熟悉的早餐店,頭頂是明媚的陽光,捧在手里的除了晃動的鑰匙,還有滿心的歡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