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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

      2018-02-05 16:41方曉
      野草 2018年1期
      關鍵詞:金花棺材

      方曉

      傍晚,我進入林下村。張風站在村口等我。他沒說一句話,轉身一瘸一拐地引路,夜霧在崢嶸的村路上跌宕,我感覺仿佛穿行在少時某個冬日的夢境中。路過父親的房子時我沒有停步,但它頹廢的形象依然侵襲過來,像一個寒冷的骷髏在颶風中招搖。我曾發(fā)誓一輩子不再見它,卻無數(shù)次在夢里聽到它傳自遠方的坍塌的轟鳴。張風第一次回過頭來,那是張被時光無情抹去了所有神采的臉,只有嘴邊成團的霧氣傳達出乏善可陳的溫度,“可惜了?!彼f。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并不反對;盡管我不會去做,但早就期待著它從我的記憶里連根拔去的那一天。我打算問問他的腿,卻沒有出口。我不知道這樣的人生巨變他該從何說起,回溯往事是不是一次全新的傷害。我們又一前一后地走著,像走在多年前清晨的上學路上。我突然停下來,他立即說:“你記得沒錯,轉過屋角就是張寒的家了。但他說,你還是先去看看唐金花?!?/p>

      “他還好吧?”

      他露出一個比夜色還要蒙昧不清的笑容:“他三天前才回來,沒有去見她。說不上好,這些年沒有人好過?!彼麤]有隱藏話里的恨意。

      在比張氏家族的記憶還古老的槐樹下,幾個人坐著抽煙,明滅的火光像我生命中的幾個噩耗在重新聚首。時間仿佛多年來一直未曾流轉,但我希望這里已沒有人認識我,就像重返故鄉(xiāng)的魚被往事的河流摔打到寸草不生的岸邊。他們確實沒有注意到我,也許只是裝作視而不見。在已經搖搖欲墜的門楣前,張風喊住我:“你知道請你回來的目的吧?!甭犐先ヅc其說是善意的提醒倒不如說是警告。

      屋內陰暗得像個廢棄的窯洞。和二十一年前一樣,唐金花像松垮的枯木躺在那張陪嫁的雕花床上,從她丈夫死去的那天起,她就很少下床。那是個空氣都熱得呻吟的夏天,她賣石磨為生的丈夫,在七家?guī)X的一個凹坑里點燃炸藥引線,然后魂飛天外。同時被埋葬的還有張寒的父親。盡管人們猜測這是一起刑事案件,但最終因為砸死她丈夫的碎石實屬常見而不了了之。沒有人知道身為教書匠的張寒父親出現(xiàn)在七家?guī)X的原因,也許有人知道。那個名字迅速被人們淡忘的男人釀造了兩起悲劇,而且悲劇看來直到今天仍在繼續(xù)。一個寡婦,和一個孤兒。那個殷紅如血的夏日黃昏,唐金花在七家?guī)X奔跑,身影如狐,喊聲凄絕。人們只得將她綁縛而回。這為她此后的行徑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借口,并事先獲得了原諒。人們說,她的魂魄不是隨丈夫走了,就是留在了七家?guī)X的凹坑里,給一九六七年在那里被殘酷執(zhí)行死刑的冤魂們分食了。第二天夜里,在松木火把的慘淡光線中,斂尸匠勉為其難又敷衍了事地縫合她丈夫無法湊齊的尸骨時,唐金花破壞一切,直到人們弄明白并答應了她的要求,也給她打制一副棺材。然而她又不是為了共赴陰間,而是懸吊在房梁上,就在嫁床的上方悠悠蕩蕩。她也只有這種愛與悔恨的表達方式了,棺材畢竟可能是陰陽相會的通道,一個上了年紀的道士為她找了一個便于理解的理由,隨即被所有人接受。那年,張寒九歲,他母親在一個平淡無奇的秋日上午消失了,相中某個路過的手藝人遠嫁而去,也許只是孤身逃離他鄉(xiāng),反正在已百孔千瘡的村莊沒有攪起任何波瀾。她的去向從此成了人們交口相傳中只以張寒為唯一隱瞞對象的秘密。張寒在那年冬初入住唐金花家,這讓人們松了一口氣,似乎陰間的怨氣會因陽世的這份善意而得以全盤化解。只有一個人反對。張寒待字閨中的姑姑張荷蹲伏在暗夜里窺視,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但在別人問及時又支吾不言。然而她終究沒能挽救什么,如果真有什么必須去挽救的話。后來,人們從以下事實也看出一些端倪,唐金花打扮得像個花枝招展的少女,夜里不同尋常的男女合唱,白天又門窗緊閉,但再也無人問津。在我們無以打發(fā)的少年時光中,那個過早存于世間的棺材是不可缺少的道具,我和張寒會利用它捉迷藏,我們打賭它在風中晃動的次數(shù)以定輸贏。我經常趴在里面,從半空俯瞰他們的游戲。我是唯一不被顧忌反而頗受期待的旁觀者。有時我厭倦了,就會悄悄走出門去,我知道張荷一定在附近,我想將影子靠向她煢煢孓立的影子。那是我少年時代接近尾聲時唯一的愿望。

      唐金花還活著。盡管來時路上我無數(shù)次想象她此刻的模樣,依然差點沒有認出來。她應該早就意識到有人進來,一直用全身力氣重新集聚眼中渙散的光,似乎在確認自己已經審視我很長時間之后,方才說:“你這一走就是二十一年?!?/p>

      她把我當成了她丈夫。在那些年,我就和張寒討論過,她最想念的人到底是誰?,F(xiàn)在看來,我們不同的答案只為故意制造爭執(zhí)才向對方拋出,我們似乎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她。有夜風進來了,在室內旁若無人地掃蕩,那早已朽壞的窗簾不在了,窗玻璃碎成一朵腐爛的花,這或許是房間里唯一的改變。梳妝臺的鏡子還在,表面暗黑,我從兜里掏出一支蠟燭點燃,燭光照亮了我的臉。我斷定她在看清我的一剎那整個身體都抖動了一下。我在鏡子里依稀看見自己拘謹而泛青的臉,一時有些頭暈目眩,那仿佛是我少時的模樣。

      “我認出你了,”她像被死神牽動著嘴角,聲音飄過來,“你這一走就是十四年?!?/p>

      那是張寒離開林下村的日子。在那件事發(fā)生之后,在張風就像一個成熟的瓜蒂落到我們當中之后,張荷看向與我們形影不離的張風的目光越來越驚懼,終于逢人便痛訴張寒與唐金花的茍且之事。是一種自覺羞恥的自我報復嗎?我說:“是?!蔽也恢雷约簽槭裁床环瘩g,這冷硬又委屈的聲息又把我?guī)Щ氐侥莻€遙遠的夏日下午,我遠遠目送張寒翻過七家?guī)X。黃昏,唐金花撕心裂肺的呼喊涂黑林下村的天空時,我在山林間游蕩,企圖用彈弓打下一只鳥,然后送到她面前,告訴她,你就把這個死去的東西當成張寒好了,要么煮了它,要么埋了它。然而,我沒有看見一只鳥,它們都未卜先知地躲起來了,不愿成為一個逃走的少年的替死鬼。她很是瘋狂了一陣子。神志重歸清明之后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

      “從現(xiàn)在起,我一眼就可以看到一生了。”

      在那天七年之前的夏夜,她說過類似的話。入殮現(xiàn)場鬧得不可開交之時,張寒走近她,將自己的手伸進她神經質般飛舞又似乎在尋找軸心的手心里,片刻后她終于安靜下來。后來,張寒告訴我,她重新開口時對他說的是:這下,我知道我的人生要怎么過了。endprint

      那些年,我和張寒在一起真的很快樂。張寒酷似他父親,而我們卻覺得對方就像另一個自己。有多少次,我站在鏡子前,總認為里面的人是張寒;我也希望自己能成為他。我隨同他進駐這里。在一些燭光妖嬈的夜晚,唐金花又穿上嫁妝,那比紅辣椒還要艷紅的棉衣,刺得我眼睛生疼。她在張寒面前,在我們面前轉著身子,要我們評價。我總是忍不住先說,而張寒在她的再三逼迫之下,才說出兩三個更加優(yōu)美而更能愉悅她的詞匯:緋紅,嫻雅,絕美——我永遠記住了它們。我看著他們相擁而泣。不,只是她,他在她的臂彎里偷偷看著我笑。

      這個死了一半的女人,現(xiàn)在穿著那件紅棉褲躺在她的嫁床上,躺在我面前。一位村人給她換上后,卻發(fā)現(xiàn)她一息尚存,還只是在等待死亡而已,就中途作罷了。她上身的單薄襯衣,正在冬夜里瑟瑟發(fā)抖。

      她的胸脯不再傲人,不再能時時刻刻灼痛我的眼睛了。然而,我仍然很想貼近那干癟而已無生氣的肌膚,以彌補求之不得的少年時光啊。

      我不知道她在死之前能不能認出我。

      “他們想燒了我?!蔽一秀甭犚娝f。

      棺材就懸在我的頭頂。她曾坐在棺材里,看著我們笑。她曾經對我們說,我看著它,就離他更近點;我總有一天乘著它去與他相會。

      但二十一年后的今天,她依然活著。

      “他們燒了我。我走的就是另一條路,再也見不到他了?!彼M盡了最后的全部氣力。這次我聽真切了:“那樣我就不能當面向他懺悔了?!?/p>

      有人進來了。

      面對他,我又像站在了一九六七年。

      他頭發(fā)只剩下幾根,從右往左精心地拂過腦門,面色晦暗,神情里再也沒有當年那種屠夫般的冷靜而殘忍,但終我一生都不會忘記這張臉。他張開空洞洞的嘴,語不成句地問:“你回來是勸她接受火葬嗎?”

      他是張史的父親。從進入林下村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猜想、懼怕而又渴望與他的會面。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沉默著,我不想讓他覺得我正在思考對策,然而沒有做到,所以他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勝利的神色來。正是這一點傷害了我,讓我決定說。他漠然瞅了幾眼正在冷卻的唐金花,搖搖頭又嘆息幾聲,然后向我伸出手來。他的手像患了疥瘡的螞蚱,還帶著遠隔時空的血腥味。

      “見到你之前我可能這樣想,但現(xiàn)在不了?!蔽叶汩_他的手。我聽出自己聲音中無所顧忌的挑釁,對此很滿意。

      我仍然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想要的結果,但也許正是我想要的呢。我原本可以按照所有人的希望,也許包括張寒的希望,勸慰唐金花接受火葬。盡管她聽不見任何人的話了,盡管她已經不認得我,盡管她可能從來沒有記住我。但現(xiàn)在,不了。我們四目相對,惡狠狠地盯著對方,試圖從對方眼睛里捕捉一絲軟弱。然而,我透過他眼睛看見的卻只可能是,一九六七年,在七家?guī)X的凹坑里,因為他的舉報,我爺爺被亂石砸死,同一天,在他的主持下,我不過十四歲的父親被倒吊在樹上,三天后解開繩索,兩腿再無知覺。十五年后,純粹出于傳宗接代的考慮,我父親不得不迎娶我的傻子母親。再六年過去,我來到人間。

      敵意在我們之間升騰,像碎冰上的水汽。我明白了,這才是我渴盼見到的:“我一定站在你對立面。你還在村里管事吧。”他曾因帶頭造反當上革委會委員,一九七六年后又逃過劫數(shù),在我離開前,一直是個不折不扣的土霸王。

      “不是我了,”他分辨道,隨即咬住嘴,卻來不及吞下后面的聲音,“是我兒子。”

      “很不幸,她是第一個火葬的人。”他又說,似乎在試圖緩和什么。

      一個鄉(xiāng)村的仇恨永遠是世代沿襲的。我不能讓它在我這里就消失于無形。即使我寧愿忘記,我也逃不開去,哪怕終生游蕩異鄉(xiāng),祖輩飛濺的血液也一定會將我牢牢黏附在出生之地?!拔艺f過了?!蔽艺f。

      “那只是歷史的錯誤?!彼╈宓拿嫒莼毓夥嫡账频闹噩F(xiàn)在臉上,但隨即枯萎成溝壑叢生的皺紋。

      “對我來說永遠不是!”我說。

      他顯然被激怒了,像個四處漏風的風箱一樣喘著粗氣,但似乎瞬間又恢復了往日雄風,氣定神閑地說:“就算你們把她埋到土里,我也要把她挖出來。”

      張風正向我走來。他又咆哮道,尖利的聲音都要驚醒那些深埋地底的幽魂了:“敢跟我斗,老子當年就是政策,今天就是法律。張風就是你們的下場。你和張寒?!?/p>

      張風在前引路。我們走上那條堆滿亂石、簡陋而隱秘的小巷。張氏祠堂在前方就像亂墳崗中的一個土疙瘩。我終于有些熟悉這里了,而似曾相識的感覺一旦來臨,頓時就變得無可阻擋,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回憶的觸角上,準確無誤地將我塞進特定的過往里。我能猜到他是故意的。

      張風在祠堂邊站定,左高右低的肩膀讓他看上去像個注入幽魂的稻草人。祠堂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就被廢棄,年復一年越發(fā)寂寥,如今更是亂木叢生。在半透明的蟬翼似的灰蒙夜色中,我勉強看到他泛出怯生生的笑容,接著又露出憤怒和悲哀的神情,他說:“張史爸爸都告訴你了吧?!彼爝吷⒊龅奈兜老翊┻^沼池的風。

      我在想,當年,我們,張寒,張風,張史和我,在這里度過的不為人知的時光。我們幻想著那些幸存而黑暗的神龕里突然走出來一個女人。我們想象著靈牌所代表的人,有男有女,我們編造他們的人生故事,彼此推翻又互相補充。我們想象著他們因為名分而交歡,以及交歡的細節(jié)。然后有了后輩,以至出現(xiàn)了我們。那是些激動人心的故事,我們無法不為之興奮。連我自己都差點沒覺察到,我將這些未曾謀面的女性先輩在不經意間替換成了唐金花,后來是張荷,而每個男性先輩總是以我成人后的可能形象自居。我以為沒有人會知道,然而并不是這樣。

      在我們的四人團體日益緊密的時候,我就預感到遲早有分道揚鑣的一天。我認為起因只可能是張史,事后證明確實如此。他撒謊成性。一個夏天下午,空氣燥熱得身體都要自燃,張史告訴我,張荷正在祠堂里等我。他一撒謊臉上就會擠出冷漠的微笑,我明知會上當,卻鬼使神差地去了。尾隨而來的他在用完他所知道的嘲諷詞匯后,逼迫我同意他用兩只野蜜蜂交換我飼養(yǎng)了三年多的灰兔子,他垂涎已久。否則他會把掌握的全部秘密對張風和盤托出。張荷是張風的母親,也是張寒的姑姑。春天,我和張寒坐在七家?guī)X的云端里,討論林下村哪個女人最美,等我們可以成為一個丈夫時最想娶回家的是誰。張寒搶先說出答案,毫無疑問,我知道是唐金花。我只好說出張荷的名字。我從來不想傷害張寒。張荷大我十一歲。此后,為了證明我也是言出于心,我時常遠遠跟在張荷的后面。她翹起屁股在池塘邊搗衣,我蹲在樹下。她挑著籮筐一搖一擺地上山,我跟在后面。我躲在院墻外,聆聽她洗澡時水流的歌聲。張寒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我已經不記得他是否也在證明什么。在秋冬之交,她常穿一件散落青花的白棉裙,紅繩子束在腰間,衣袂與風摩擦的聲息從一個雨夜開始讓我面紅耳熱,浮想聯(lián)翩。她左鼻下有一顆米粒大的黑痣,在我的夢里,虎虎生威的它總會牽帶著她整張臉向我撲來,那年冬天,因為夢中回環(huán)往復的激情我一點也不覺得寒冷。endprint

      我終于聽到張風還在說著什么,可能是:“他一定全部告訴你了。兩個月前,他們要在我的林地上建造公墓,能養(yǎng)九頭牛的地,卻用一只老鼠都吃不飽的地來換,我當然不答應。我不答應當然也為了你,誰都知道唐金花快死了。她是林下村第一個要被燒掉的人。而她的棺材在家里都吊了二十一年了。你總不希望這樣吧,因為唐金花不希望。你,你們從未為她做過什么,卻敗壞了她的名聲。所以我阻止征地。我舉著鐮刀朝他們吼,向他們殺去,一次又一次打敗了他們的進攻。張史現(xiàn)在是村委主任了,一天夜里,幾個小混混沖進我家,將我的腿骨打折了。張史沒有出現(xiàn),但他就是幕后主使。你不反對吧?”

      “我相信。”我說,“你說你要什么吧?!?/p>

      他的聲音里有種明知犯忌卻又非此不可的無奈氣息:“你的房子,或者,還有張寒的?!苯又穹附麉s逃脫了懲罰那樣笑起來說:“我們應該算兄弟呢?!彪m然他語氣和善,我依然感受到話中的威脅意味。

      二十四年前,我的傻子母親在一個漫天大雪的冬日,用鋤頭敲碎池塘的冰面,她像只旱鴨子一樣慢慢從中央走出。她邊走邊呼喊我的名字。那年,我五歲。后來我一直認為她并不是個傻子,而只是在恍如暗穴的時光里對什么徹底厭倦了。我父親成為了一個鰥夫。十一年前的春天,張風和我因為一只蝸牛的歸屬而起爭執(zhí),然后他告訴我,在晚稻收割的季節(jié),張荷去我家借風車時,被我爸強奸了,于是就有了他。我爸癱瘓在床,我無法接受他的用詞;一定還發(fā)生過更多不為人知的事情。我也曾對他的出現(xiàn)充滿好奇,卻從未有過懷疑,但他小我六歲,在我母親死去的第二年初夏出生。我母親,她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我第二天就離開了。在七家?guī)X,我回望晨曦中霧蒙蒙的林下村,發(fā)誓絕不回來了。我和父親再無聯(lián)系。僅有張風三年前寄來一封信:他死了。

      我什么也沒說,只是下意識地點點頭。這些是他應該得到的。需要報復和交換,換來原諒和贖罪。

      他向前快步趕去,很快就被黑夜吞沒了。

      張寒的聲音已經暗啞。他面向墻,正朗誦著: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聲音好像不是發(fā)自他的體內,而是來源于墻壁某個不為人所知的縫隙。他顯然意識到有人在背后,他還是那么敏感。他脆弱得像掛在墻上的一個風干物件。我分明看見他的身體像被一股醞釀很久的心靈颶風卷動了一下,但他堅持背完。然后,他回過頭來。

      他的眼神中沒有距離感。我依然一眼就能認出他來,他眼中還是那種在世事消磨中越發(fā)瘦弱的光,從少年時的一天突然漫上他的眼眶,此后就再也不棄他而去。那一天,他父親死于爆破。他慢慢向我走來,我期待著他的擁抱,也期待能緊緊擁抱他,這樣我們各自不同的生命會在我們肋骨的擠壓中像煙般消散于無形,但他中途又停下來,略微伸出手來請我坐。張風倚門站在那里,既不進入也不離去,像被綁縛起來的珠簾。我想,他是在刻意與我們保持這樣的距離,就像始終渴望與他的過去保持距離一樣。張寒穿著破舊的白色長衫,一雙污跡斑斑的布鞋踩在腳下,稀薄的頭發(fā)纏繞成團,看上去恍若一棵雨中落魄的樹。他渾身都在往外傾瀉著寒氣,卻又似乎對寒冷全然無覺。在他說出“這些年你還好吧”之后,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時間有了一種深深的恐懼。

      屋里亮著一盞油燈。但給我的感覺并不比黑暗的外面暖和多少。他將油燈撥亮了些,動作溫柔得過于遲鈍。在唯一一張簡易折疊桌上,除掉一只天線上結了蛛網的收音機外,只有一本發(fā)黃而薄脆的線裝書。再無其他物件,仿佛這里的主人在離開了無數(shù)個世紀后才誤打誤撞地重新進入。他的目光跟隨我的在房間里漫步,然后看著我笑了:“我把今晚用不上的都扔掉了?!?/p>

      但我終于看到了墻上有一幅放大的照片。落寞地兀立在晦暗而空曠的墻面上,折痕很顯眼,應該被他隨身攜帶了很多年,掛釘是簇新的。是唐金花。她站在海棠花下,穿著紅色毛線衣,向鏡頭微微俯身,眉間笑意若有若無。在時光定格的那一刻,她是那種連上帝都會為自己的造物感覺欣喜的女人。那天是春末,天空萬里無云,她喊住一位走村串戶的攝影師,又朝我們遙遙招手,來,我們照張相吧。我永遠記得她那句話,當張寒問她理由時,她略一凝眉,脫口而出:“讓我們紀念今年海棠花開?!睆埡€沒來得及被她拉入鏡頭,而我遠遠站在他們身后。

      我終于克制住要在她臉上捕捉死亡氣息的欲望。我為之悲慟難忍,這再次證明早被無數(shù)事實所證明的,張寒對唐金花的愛是我無可比擬的。他一直在努力尋找話語,并求助地看著我,我卻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們是如此相像。我不會問這些年來他在世界上的遭遇,他可能也沒有說上一說的打算。那些生活對我們的生命是無關緊要的?!拔沂莻€被外面世界拋棄的人。”很長時間過去,還是他開口說話。仿佛自言自語?!安?,是因為這里,我們寧愿被外面世界拋棄。”我的話在口邊迷失了,沒能發(fā)出聲音。我能看出來,他其實什么也不想說,只是我的存在,讓他無法忍受自己的沉默。然后,我們沉默。

      門外原有的噪音也突然沉寂下來,時間像是跌倒在郁郁獨行的夜路上,然后昏睡過去了。我們都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五六個人闖進來。他們抬著一口棺材,停放到我們中間。張寒一寸一寸地撫摸著它,動作就像撫摸想象中的愛情那般虔誠而神圣。他又笑起來,以一種渴望我贊同的眼光盯著我說:“你看,我面對的好像是一副為自己量身定制的棺材。”

      “就照這樣子。”他柔聲囑咐那些人,“一夜之間,做得越多越好?!?/p>

      他們像啞劇演員一樣默默退場了。斧鑿鋸割的噪音再度響起。

      “我了解她。她不過是萬事都懼怕成為第一個。我不會讓她成為第一個的。”他的聲音里有種期待的氣息,“張史和他那批人,明天早上要來砸她的棺材。我只希望,她能看見,她會看見吧,會有源源不斷的棺材出現(xiàn),他們是砸不完的。這就是我能做到的?!?/p>

      然后呢?他已經決定如何行動?我本想說,如果當年她肯做林下村的第一個,她就會不顧一切嫁給你。我終于鼓起勇氣說:“她為什么非要土葬呢?”現(xiàn)在我寧愿讓她火葬了,這樣張寒就什么也不用去做。

      他笑起來。在清冷的笑容中淚流滿面。他說:“你知道的。從那年起,她就一直在鋪設去見她丈夫的路?!彼殖衣冻鲆粋€就要爆破了的笑臉,話中俏皮的意味讓人凄涼又惶恐:“我怎么能允許他們把她的通道毀了呢?”

      他像個久遠又清晰的夢一樣在室內走來走去,他看向墻上的相片,看向我,看向門外的夜,看向一切,但眼睛里卻又什么都沒有。他像個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在喃喃說著什么,我依稀聽到:“我們曾經的愛情到底真實不真實呢?”

      我大聲問:“我能做什么?”

      “你看著,”他神色又衰頹了,整個人彎曲得像一張弓,但音質里依然充滿戲謔,“我請你回來,就是想讓你看著,看看一個人曾經怎么活,如今又會怎樣死?!?/p>

      我想告訴他,這不是我們眼下的問題,我們應該考慮的只是,如何活著,在活著的同時懷念和想象愛情。我說:“我明早就去找張史談判,哪怕再送給他一千只灰兔子。這就是我能做的全部了?!?/p>

      他朝我擺出拒絕的手勢,繼而驚愕地看著我,接著,失落打碎了他的臉。張風突然說話了:“半個月前有人自殺了,就為了趕在火葬實施前。沒那個必要,張寒,人死只是死而已,你不要走極端了?!?/p>

      “你不要認為他的目的很單純?!睆埡畬ξ艺f,臉上布滿清亮的自嘲。

      “我知道。我知道了?!蔽艺f。

      “那又如何?”張風說。他是在詰問張寒,但沒有聽到任何回答,他只好繼續(xù)說,“沒有人的目的是單純的。你以為你的愛就單純嗎?”

      “我離開她十四年。如今再也不會舍她而去了。”張寒閉上眼睛說。

      我決定去父親的房子里熬過這個夜晚,而不是留在這里。夜空中,一只孤零零的月亮在云上行走,它的身后,拖著深遠的雪意。打制棺材的聲音還在繼續(xù),有個木匠邊釘楔子邊唱著: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

      天亮前下起了雪。清晨,有人吹著嗩吶繞行林下村一周。腳步經過窗前時,我聽出來是張寒。我推開門,雪依然在下,但變小了,大地一片白茫茫。

      我等著。我看見,張風從遠處向我跑來。他要告訴我的,是張寒吊死在那棵古老的槐樹上了吧。

      沒有第二種可能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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