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葉
不久前,朋友談起庫布里克的電影《2001太空漫游》,我們有分歧,但都喜歡原始人將骨頭朝天上一拋瞬間宇宙飛船便漫游于太空的鏡頭,這幾乎是想象力的一種極致,過去與未來、無限與未知就此相遇。讀陳東東這十四首近作,不由得又想到了這一幕。在整體性和境界上無法相比,不過,從他的這些作品可看出時間的跌宕和世事的波瀾,如《古甕》《北京人》和《另一首宇航詩》,如《略多于悲哀》等。就篇幅而言,又大體上是由短詩到小長詩。這一些作品,觸發(fā)點多,走得或遠或近,各有其可能性。
“你,觀光客/踏上的已經是一塊舊地/取景框確認你并未忘卻”,“取景框”在陳東東《一次延誤》里隱沒而又溢出,連接此刻與曾經、真實與虛構、自我與他者??梢哉f,取景框有如一個移動的窗子,精神與萬象交匯的窗子。曾有一個詩人被指所寫大多是整飭的四行一節(jié)的“豆腐塊”,少了些新意,他說:“我認為詩的創(chuàng)作應該是有形式的,我的詩就是方方正正的樣子,不過它是一扇窗,窗含西嶺千秋雪,什么都在里面,包括思想與情愫?!标悥|東《我們時代的詩人》一書也談及這個詩人,他便是食指,曾與陳東東說起詩歌格律化的問題,而陳東東并不認為這是新詩或自己要走的一條路。長短句、參差章節(jié)、較規(guī)整的豆腐塊以及更謹嚴的格律,并無判然的高下之分,倒是他在回應質疑時以“窗”來譬喻詩歌頗值得省思,它不止是形式問題,有著開闊而魅惑的意旨。(我很遲才發(fā)現(xiàn),這個窗子的說法可以遠溯至詩人何其芳,而后來評論家陳超曾把窗子比擬為取景框。)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這是杜甫的襟懷與手筆。“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這是王維之問,王維的鄉(xiāng)愁。張愛玲也有著自己的感悟:“窗臺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眾場面大?!焙玫脑姼琛⒑玫膭?chuàng)作就是一扇窗,一個取景框,無論是對于過往時代的人,還是今日理念各異的詩人和創(chuàng)作者。僅就其中最直觀的格律化而言,陳東東雖不傾向于此,卻很在意詩歌潛在的形式感,至少他和食指一樣都強調詩歌之聲音性或音樂性。陳東東曾拈出一個頗具涵蓋力的詞:節(jié)奏。他指的是“詩人內心的節(jié)奏,是來自詩人的生命律動,也即一個詩人用語言演奏其內心音樂的基本依據(jù)”。于他而言,“一首詩中的語音、語調、語氣、語速、語義,它的意象、結構,它在紙上的排列方式、形狀,留出的空白,它的標點符號……一首詩的全部,都應該統(tǒng)一在節(jié)奏之下。”
形式與內容,自律與自由,是與語詞一同到來的。人無不在一定的規(guī)約之內創(chuàng)作,某種意義上,恰恰是那些規(guī)約孕育并宣告了美。
一般認為,取景框是人在選取外部世界的景,其實,景由心生,景同時也在選取作者、考驗作者,就像窗子一樣,人可以看到窗外,窗外的人與物也可以看到窗內,改變窗內。甚至可以說,對攝影師或詩人而言,取景框就是創(chuàng)作者自身,既是他邂逅和發(fā)現(xiàn)了的世界,也是他所賦形和抒寫出的世界。
這十四首詩中,隱現(xiàn)著許多作者過往常用的元素或意象,如燈盞,如雨,如海,如月,如石,如鳥與飛翔……以及他所心儀的數(shù)字“七”。這是一個尋求變化而又不斷回到自身的詩人。
飛鳥毀于高度,體系錯亂于幻想
一根桅桿被風刪除
婚禮樂隊飄過了天際
在醫(yī)院里,護士長率領燕子旋舞
拐進黎明的空懸手術室
當你從七號加床醒來
血液依舊持續(xù)著夢
近海,獅子出入陽光碼頭
港務長到平臺早餐
他珍愛的獨生女
已經裹挾進上升的信號旗
——你拉著她輕掠
縱越花園最高的樹梢
藥味彌散的藍色霧氣
在喜悅之下
一扇窗打開——那扇窗
打開!吹口哨的星座
把梯子伸進你白晝的病房
我并不清楚這首《飛翔》的確切創(chuàng)作時間與背景。不過,其給出的信息與張力已在邀請閱讀者放飛想象。在這一束詩中,它較為充分地折射了作者詩歌的變化,同時葆有那些不變的東西,透出簡凈斬截的一面,亦可得見棲鳳梳翎的姿影。
“飛鳥毀于高度,體系錯亂于幻想/一根桅桿被風刪除”。這是自高音開始的詩歌,也是自否定性開始的詩歌,語詞果決,不容置疑,但堪浮想。作者在給自己設下難度,如無巧妙的接續(xù),這是危險的。那毀于高度者,首先成于高度;那被風刪除者,標識了隱匿于風中的不露聲色的蠻力。
此詩的取景框是迅變的,不依憑單一固定的視覺經驗,而表現(xiàn)為一種精神游弋,剛說完“婚禮樂隊飄過了天際”,下一節(jié)立馬轉入醫(yī)院,“護士長率領燕子旋舞”。第三節(jié)是海(也可能是第二節(jié)中夢的升騰),“獅子”的出現(xiàn)突兀而又自然,它最適合現(xiàn)身之處確乎是陽光碼頭,動物兇猛暗暗對稱于瀲滟陽光。第四節(jié)開端的破折號將人物由“他”又引回“你”,“藥味彌散的藍色霧氣”令人感到了迷離甚至不安的氣息,于是,“喜悅”便也獲得了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相疊加的魅惑。最后一節(jié),“一扇窗打開——那扇窗/打開!”詩人明確引入了“窗”,并強調了一遍,我們的視野隨之而變?!按悼谏诘男亲?把梯子伸進你白晝的病房”,這可能是本詩最詭異而華彩的部分。至此,桅桿、醫(yī)院、近海、碼頭、星座,短短十八行詩囊括了海陸空。而這最后一句,將此詩化作了一首逆向的“宇航詩”,一個小小的逆向的“宇宙考古”——星座俯身將梯子伸進我們白晝的病房。
“宇航,則正可比作我們的寫作”,我認同陳東東在《“詩歌就是生活”及其他》一文中的說法。宇航,遠遠近近,虛虛實實,是虛構與賦形、探索宇宙與探索內心的結合。
于陳東東而言,寫作的一大任務是“從世界之內去想象世界之外,去發(fā)現(xiàn)世界之外,把世界之外納入世界之內,擴展我們的世界之內,然后又從新的世界之內再次出發(fā),投身進新的世界之外?!焙教炱魃斩?,甚至帶去了這個星球這個世界上的音樂、語言、文字、物質、元素,期待外星文明的接收與呼應。而根據(jù)一些科學家或科幻小說的說法,這種友好的方式也許是一種自我暴露,極其危險,但是我想人類可能無法遏制自己這種龐然的好奇心。endprint
真正的冒險是逃離險境。霾固然窒息
要奮力投奔的真空星座更讓人犯愁
而且,他提示父親,眼下甚至沒有了
眼前。費盡億兆時日和心力,大氣迷宮
的確已造就,這世界奇觀一望無所見
一牛九鎖于其中的牛頭怪牛瞪著盲視
牛禍之牛哀,卻依然牛掰,憑牛勁執(zhí)牛耳
要像牛市沖上牛斗般跟自己頂牛,鉆
牛角尖——這些個史前詞早變得晦澀
要么被設定為會引起顛覆的敏感詞、廢詞
并沒有可能在末日渾沌里擦拭掉污濁
重現(xiàn)一種有如牛螉的尖銳穿透力
他早在1980年代便寫有《宇航員》,不過,他起初的這類書寫,涉及孤獨、憂心以及未知,到底是以向往宇宙和到宇宙去追尋為基調,而這幾年所寫的《宇航詩》乃至《另一首宇航詩》,則是因地球的環(huán)境等問題人類要逃離這個星球,甚或進而發(fā)現(xiàn)夢寐中的太空也不太平,就是這樣,遙遠的憧憬轉為了嚴峻的現(xiàn)實,之所謂“霾固然窒息/要奮力投奔的真空星座更讓人犯愁”。值得注意的是,此詩中一連串“牛”字——牛頭怪牛瞪牛禍牛哀牛掰牛勁執(zhí)牛耳牛市牛斗頂牛鉆牛角尖牛螉——在試圖窮盡與探究的同時也隱含一種匱乏,一種催迫。最后一首《寫給娜菲的冬之喀納斯序曲》中也有宇宙的元素,“宇宙圖書館”和“宇宙之心”無不引人遐想。陳東東可能是當代詩人中對宇宙與科幻最為執(zhí)迷,也最是著力的一個,不斷豐富著自己的詩學光譜。
這種宇航詩或科幻色彩的詩,把取景器擴至圍繞著地球的天幕以及一個個字的分身術。隨著視域的拓展,自我與未來的聯(lián)系越發(fā)緊張而緊密。“我們的寫作,可能是在世界之內和世界之外間的穿梭往還。在這種穿梭往還里,寫作一方面改變著世界之內和世界之外的邊界,一方面也改變著寫作本身……”
我越是感慨于如今陳東東的精神視野,越是懷念他早年的抒寫與賦形,那個取景框里有另一種世界之內和世界之外。也許,他未必喜歡別人一再談論《點燈》和《雨中的馬》,但它們注定會被不斷提起,一定意義上,正是這名片般的詩篇為他贏得了“漢語的鉆石”之美譽。他后來的許多詩歌(包括引人注目的《解禁書》),可能體量與能量更雄強,探索更多維,但就完成度以及完美性而言,仍未及這兩首(《奈良》庶幾近之)。
它們,一個是到石頭和江水內部取景,探勘內在的生生死死的世界;一個是在外部取景,讓雨和馬和音樂和事事物物相遇。沒有石頭,燈的意義便也算不得神奇與闊大;沒有雨,馬的演奏便也失去了異彩。他以卓越的天賦,早早抵達了一種勝境。
“把燈點到石頭里去,讓他們看看/海的姿態(tài),讓他們看看/古代的魚”,“燈也該點到江水里去,讓他們看看/活著的魚,讓他們看看/無聲的?!?。最終召喚并升華這一切的是“燈一樣的語言”?!饵c燈》很純粹,更可貴的是于純粹之中還有著穿越性和穿透性。
“雨中的馬也注定要奔出我的記憶/像樂器在手/像木芙蓉開放在溫馨的夜晚/走廊盡頭/我穩(wěn)坐有如雨下了一天//我穩(wěn)坐有如花開了一夜”?!队曛械鸟R》,馬蹄聲聲碎被垂天的雨水清洗,那是一種行走的美,事物生長的美,也是一種演奏的美,在另一種意義上,也可以視為一首關于寫詩關于藝術創(chuàng)作的詩,是淋漓地意識到自我處境并尋求破局的一種努力。
一年多前,在研討會上,一個敏銳的詩人談到了自己的觀察,也涉及這首《雨中的馬》,他說:大二大三時會誕生一大批的“小陳東東”,大家也能像陳東東那樣“黑暗里順手拿一件樂器”,彈奏得也很好,甚至比陳東東自己彈得還要響亮,但最終學不到陳東東背后的沉默感,或者學到了修辭的花樣,但未能抵達語言背后深刻的悲劇性,這樣的詩歌行之不遠。這個沉默感和悲劇性,說得實在好。對詩歌現(xiàn)代性的研判,或者說語言的進階,也許并沒有那么難,而背后的那種底蘊、無畏與知止卻是難以習得的。不過,從這個詩人的話,我聽出一絲弦外之音,或者說是我本人隱隱感到,一個作者最怕的是有意無意的模仿自我、重復自我,陳東東的創(chuàng)作是否也有這么一點問題呢?他的創(chuàng)作不可謂不豐,且能看出不斷在調試位置、調整焦點,而坦白講,像這批近作中有的詩的生長性或現(xiàn)實性便難以令人滿意。
陳東東未必沒有考量,“寫作是靈魂的歷險?!贝蠓灿兄居陂L久躋身優(yōu)異之列的創(chuàng)作者,無不收割著自我、挑戰(zhàn)著自我。
現(xiàn)代漢詩,已然擁有一百年的小傳統(tǒng),和兩三千年的大傳統(tǒng),同時還面對世界文學的傳統(tǒng)。而每個詩人自己既有的實績與聲名也會對創(chuàng)作構成或正或反的影響,就此而言,新詩實踐者的處境極為復雜而微妙,因為難能,所以可貴。無論如何,杰出或優(yōu)秀的詩人既要洞察詩歌從哪里來,又要關注詩歌到哪里去,同時還務必思考自我的問題。世界是浩蕩無限的,自我則短暫有限,好的詩歌,總是在自我和現(xiàn)實的局限之中醞釀并成長,有時局限性更會決定一個詩人究竟能走多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