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誤讀的歸有光

陳益

歸有光的名篇《寒花葬志》，歷年收錄于各種選本（包括初中語文教材），廣為人知。近來，隨著《歸有光全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其未刻稿中的《寒花葬記》，引起了專家學(xué)者的極大關(guān)注。

婢，魏孺人媵也。生女如蘭，如蘭死，又生一女，亦死。予嘗寓京師，作《如蘭母》詩。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虛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婢初媵時，十歲，垂雙鬟，曳深綠布裳。一日天寒，爇煮荸薺熟，婢削之盈甌，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予。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傍幾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孺人又指予以為笑。

回思是時，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由《寒花葬記》變?yōu)椤逗ㄔ嶂尽?，看起來僅僅是刪去了“生女如蘭，如蘭死，又生一女，亦死。予嘗寓京師，作《如蘭母》詩”這23個字，卻隱瞞了歸有光的一段情感史實。

歸有光一生中共娶妻三次，23歲時娶魏氏，28歲時魏氏卒；隔了一年，即30歲時繼娶王氏；46歲時王氏卒，一年后又繼娶費(fèi)氏。寒花，是隨原配魏氏嫁到歸家的婢女，初來時只有10歲。5年后，因為魏氏病逝，她的身份有所變化，由媵而妾，與歸有光一起共同生活，直至19歲時逝世。她先是為歸有光生了一個女兒如蘭，但如蘭沒滿周歲就夭折了。接著生一女，復(fù)又夭折。

語文教育界始終認(rèn)為，歸有光的文章是明寫寒花，暗寫魏孺人。看似一帶而過的閑筆與淡筆，恰恰是被譽(yù)為明文第一的歸氏散文的特點(diǎn)。在這種刻意的淡化與壓抑之中，包含了作者深摯沉痛的情感和細(xì)膩豐富的心靈。《寒花葬志》是為歸家的一個婢女寒花寫的。她10歲時隨歸有光的元配夫人來到歸家，但很不幸，19歲就亡故了。

歸有光是捕捉和刻畫細(xì)節(jié)的高手。他巧妙地選取了三幅圖像，勾勒出了婢女寒花的形象。

一是寒花作為歸有光的前妻魏孺人的陪嫁丫頭，剛剛來到歸家時，年方10歲，完全是個孩子。她梳環(huán)形發(fā)髻，身穿綠色衣裙。也許是比較矮小，衣裙還在地上拖曳。

那一天，主人歸有光裹著寒氣，從外面回家，看到寒花將燒得熱氣騰騰的荸薺削去了皮，放在瓦缽里。差不多已經(jīng)放了一缽。歸有光伸手去取食，寒花故意把瓦缽拿開，不給他吃，逗得魏孺人笑了。

三是魏孺人每次讓寒花在矮桌邊吃飯，她端起碗來就吃，一雙眼睛卻慢慢地轉(zhuǎn)動。似乎在尋思什么。魏孺人忙指給歸有光看，寒花的樣子真是逗人發(fā)笑。

不用再添任何筆墨，一個幼稚、淳樸而又有幾分調(diào)皮的婢女寒花，便躍然紙上。但，這可憐的孩子竟過早地死了，年僅19歲，沒有品嘗到人生真正的幸福。當(dāng)歸有光在40歲那年再一次想起寒花，寒花已經(jīng)在土山上埋葬了10年。他深深地為無情流逝的時光和女孩多舛的命運(yùn)而感慨。簡約的文字中，包蘊(yùn)著如潮的哀思和失控的聲調(diào)。

流逝的時光真是太無情，轉(zhuǎn)瞬間已十個年頭。妻子病故，寒花早夭，還有兩個女兒，令人陡生人去樓空的感覺?！盎厮际菚r，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難以排解的空虛感，難以申說的沉痛感，郁積在心頭，隨著一聲悠長的“吁”沖出胸臆，在空中回蕩，也在紙上盤旋。讀完最后的幾個字，我們仿佛看見了歸有光趺坐在燈下，擲筆長嘆的身影。

事實上，幾乎每一個讀者對歸有光的理解都錯了。應(yīng)該說，歸有光是一個太注重感情的人。他是明寫寒花，暗寫自己。對婢女寒花不幸命運(yùn)的哀傷與同情，蘊(yùn)含著愛妾病逝帶來的巨大的情感失落。

我們只要讀一讀歸有光的《女如蘭壙志》，就不難發(fā)現(xiàn)，文章中有“母微”二字。微者，身份卑微也。如蘭的母親寒花的身份，最初只是婢女，而后是媵妾，與明媒正娶的夫人相比，地位顯然不高。然而歸有光在她病逝后，特意寫下悼亡之作，且形象生動，情景交融，這就遠(yuǎn)遠(yuǎn)超越一般的墓志了。妻子魏氏的突然病逝，給歸有光留下了兩個年幼的孩子，女兒4歲，兒子還在襁褓之中。這時候，寒花站了出來，她不僅承擔(dān)了撫養(yǎng)兩個孩子的責(zé)任，也照顧歸有光的生活。歸有光對她的感情，確實是不同一般的。即便是王氏逝世后，歸有光很快就迎娶的夫人費(fèi)氏，在他的文章中也找不到片言只語。

關(guān)于寒花的身份之謎，學(xué)術(shù)界已有突破性的發(fā)現(xiàn)。野村鲇子《歸有光<寒花葬志>の謎》（《日本中國學(xué)會創(chuàng)立五十周年紀(jì)念論文集》，汲古書院1998年）、黃明理《如蘭之生母為寒花說——?dú)w有光兩篇短文的閱讀策略》（《孔孟月刊》第四十四卷第九、十期，2006年）、鄔國平《如蘭的母親是誰——?dú)w有光女如蘭壙志、寒花葬志本事及文獻(xiàn)》（《文藝研究》2007年第6期）等文章，足以說明。

那么，究竟是誰刪節(jié)了《寒花葬記》，又為什么要讓一篇短文出現(xiàn)兩個版本？

清康熙年間，歸有光曾孫歸莊與文學(xué)家錢謙益終于重新編定《震川先生文集》，并糾正了舊刻本的一些訛誤。在歸莊的奔走呼號下，士大夫們紛紛資助刻印。全書計文集三十卷，別集十卷，余集不分卷?？墒?，沒見到全書刻成，歸莊就逝世了。

在這個過程中，歸莊與清初散文家，曾任戶部主事、刑部郎中，后因病辭官回長洲（今屬蘇州）的汪琬，還打了一場筆墨官司。

汪琬，跟歸有光并非同時代，卻十分推崇震川先生的文章。那時，歸莊正一門心思計劃刊印《震川先生全集》，其一部分剛問世，汪琬就寫信給他，陳述關(guān)于校訂上的許多意見。汪琬是出名的脾氣暴烈、動輒同人爭論的人物，比他年長11歲的歸莊自然也不是一個弱者，他很快向汪琬寄出了反駁信。由此，圍繞校訂問題，他們進(jìn)行了一場大爭論。

歸莊編書所用的底本，是歸氏家藏抄本和錢謙益校訂本。全書共有文章八百余篇，比以前的昆山本、常熟本齊全。他在《凡例》中批評以前的兩個刻本：“惟此書舊刻之誤，不可勝舉?！薄袄ド奖緞t以從祖之好自用，凡篇首作文之由，往往刪去，篇中遂無照應(yīng)，而擅改者尤多。常熟本則以宗人之少讀書，凡用經(jīng)史，彼所不曉者，非刪即改?！笔肓希瑲w莊過于自信。他批評昆山本、常熟本不善，偏偏雜取了這兩個版本，同樣犯了依據(jù)有所混亂、文字擅改的錯誤。

《歸震川先生未刻稿》是歸有光孫子歸濟(jì)世收集的，比較可信。但其中的《寒花葬記》成了《寒花葬志》，當(dāng)是歸莊所為。明末文學(xué)家董說當(dāng)時在評點(diǎn)中就指出了歸莊嚴(yán)重的改竄行為。刪去23個字，“得元公（歸莊字元公、玄恭）之誤如此”。寒花是否為震川侍妾，如蘭的母親究竟是何人？后人對此雖然有一些猜測，但難以有定論，這一事實不清，歸莊的臆改難辭其咎。endprint

歸莊是一個極有個性的人，絕不愿意自己慘淡經(jīng)營的書稿刻印被人橫加指責(zé)。父親歸昌世逝世后，家道中落，印書資金無著。好容易得到一位親戚資助，不料親戚竟也逝世了，難以為繼。不久，泰興藏書家季振宜答應(yīng)出資，誰知?dú)w莊又與季振宜的意見不合，一場爭吵后，印書的事情隨之?dāng)R淺。后來在縣令董正位等昆山地方長官的斡旋下，募集了捐款，才得以重新啟動。

歸有光的文章，在明代流傳時就出現(xiàn)了不同的異文，這意味著已被改動過。在錢謙益、歸莊整理《震川先生集》時，又做了取舍。歸莊并不諱言自己曾對原作做過一定修改，某些修改的說明文字還保留在《震川先生集》有關(guān)文章后。

如果我們細(xì)讀《歸有光文集》，就可以發(fā)現(xiàn)，他有不少文章悼念自己的親人，而親人逝世時的年齡都很輕。母親周桂，26歲；元配夫人魏氏，不滿25歲；繼配夫人王氏，34歲；妾寒花，19歲；長子歸翻孫，16歲；女兒如蘭，2歲；女兒二二，2歲。在歸有光46歲前的23年中，家里共有7位親人去世。如果算上寒花生育的第二個女兒，平均每三年就會遇到一次喪事。

人生有三大不幸：“幼年喪親，中年喪妻，老年喪子。”歸有光什么都遇到了。他8歲喪母，16歲祖母逝世，20歲結(jié)婚，六年后便喪妻。43歲，人到中年，又失去兒子。再加上功名未遂，家境清貧，世事坎坷，接二連三的心靈創(chuàng)傷，令人難以承受。歸有光在《亡兒·孫壙志》一文中痛訴了心中的悲哀：

嗚呼！孰無父母妻子？余方孺慕，天奪吾母；知有室家，而余妻死；吾兒幾成矣，而又亡。天之毒于余，何其痛耶！……

“天之毒于余，何其痛耶！”他痛恨死亡，詛咒老天的不公平。兒子離世后，他覺得自己的生命似乎也走到了盡頭，精神幾近崩潰——在中國歷代文學(xué)家中，像他這般遭遇的，恐怕找不出第二個。然而，歸有光終究很理智，且具有不可多得的心理承受力。他不僅沒有被坎坷命運(yùn)的磨難擊垮，反而從血淚中凝練出了散文名篇：《項脊軒志》《先妣事略》《寒花葬記》《世美堂后記》……愛情與親情的結(jié)晶，創(chuàng)痛與悲憤轉(zhuǎn)化成的愛，在字里行間閃爍難以磨滅的光彩。

失去的，往往是最可珍貴的。何況是失去一個又一個親人？正是對刻骨銘心的愛情、親情的無比珍惜，歸有光才用手中的筆，記錄下一幕幕難忘的情景，向自己，也向世人訴說。他的超乎常人之處，就在于能把一切的慘痛悲哀都釀化為愛的清泉，釀化為美的甘霖，讓心靈深處綻放出素雅而雋永的花朵。這是一個涅粲的過程。

歸家在昆山始終是一個大家族，民間有“縣官印不如歸家信”的說法，但后來家道衰落。歸有光的出現(xiàn)，才讓歸家重現(xiàn)虹霓。歸莊對曾祖父的敬仰不難理解。無疑，歸有光是誠摯而坦率的，他對自己和寒花的這層關(guān)系沒什么掩飾，幾篇文章相對照，完全能看清楚。在他生活的那個年代，納妾生子也并不受道德譴責(zé)。然而，在某些人眼里，寒花終究只是早夭的沒有名分的通房丫鬟。

也許，僅僅是為親者諱，歸莊才刪改這篇《寒花葬記》。殊不知，幾百年來卻讓無數(shù)讀者誤讀了歸有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