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樹偉
(蘭州大學敦煌學研究所 甘肅蘭州 730020)
20世紀初,敦煌藏經(jīng)洞被打開后,吐蕃文書和其他文書一樣,被大批運送到國外。據(jù)統(tǒng)計,流散在海外的敦煌吐蕃文書總數(shù)(包括出自新疆)至少五千件、最多達一萬二千件,①對此王堯、尕藏加認為五千件,榮新江認為六千件,金雅聲、束錫紅認為八千件,樊錦詩認為一萬二千件。參見王堯,陳踐.敦煌古藏文文獻探索集[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3;尕藏加.敦煌吐蕃藏文文獻在藏學研究中的史料價值初探[J].中國藏學,2002(4);榮新江.海外敦煌文獻知見錄[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6:31;金雅聲.英法藏敦煌古藏文文獻與吐蕃早期文化[J].西北民族大學學報,2006(2);敦煌研究院.敦煌吐蕃文化學術研討會論文集[G].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2009:1.大多收藏在英國和法國。20世紀20年代,國際敦煌學界和藏學界的專家和學者開始搜集、整理、刊布流散到英、法的吐蕃文書。
英國收藏的吐蕃文書大多是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從1900年至1915年在中亞進行的三次考古中掘得的,總數(shù)約有3500件。至于其他散藏在英國的吐蕃文書,中國學者亦有介紹[1]。斯坦因?qū)⑵渌@吐蕃文書分為佛教文書和非佛教文書。佛教文書請比利時的佛學家瓦雷·普散(Louis de Val?lee Poussin)進行整理編目工作,非佛教文書由印度事務部圖書館館長托馬斯(Frederick William Thom?as)負責整理。普散在編目中將佛教文書分為律、經(jīng)及注疏(可考梵文名稱者)、經(jīng)(譯自漢文或可考藏文名稱者)等十個類型,編寫目錄765號[2]。1935年以后,托馬斯將其一系列研究成果定名為《有關西藏的藏文文獻和文書》,被譽為“是一部宏偉的資料匯編,同時也可以說是古藏語語言學和吐蕃歷史學研究的第一次收獲”[3]。后來日本學者如榎一雄、山口瑞風(Zuiho Yamaguchi)、武內(nèi)紹人(Tsuguhito Takeuchi)等亦參與了對英藏文獻的整理與研究,尤其是武內(nèi)紹人進行的補漏,“共收錄以麻札塔格發(fā)現(xiàn)的文書為主的360件寫本,其中有托馬斯已經(jīng)錄入的45件,托馬斯未涉及而較有價值的60多件,剩下的約總數(shù)三分之二的寫本多支離破碎,很難辨認”[4],至此,英藏的吐蕃文書輯錄工作基本完成。
法國收藏的吐蕃文書約有三千件[5],是伯希和(Paul Pelliot)從1906年至1908年在中亞考古時從敦煌盜取的。由法國藏學家巴考(Jacques Bacot)、拉露(Marcelle Lalou)對其進行編目,分別于1939年、1950年、1961年陸續(xù)刊出,即三卷本《巴黎圖書館所藏敦煌藏文寫本注記目錄》[6]。在此基礎上,為便于學界檢索,1978年至1979年,法國學者麥克唐納(Ariane Macdonald Spanien)和日本學者今枝由郎(Yoshiro Imaeda)合作編輯了《國立圖書館所藏藏文文書選刊》[7]。至此,法藏吐蕃文書的輯錄工作亦基本完成。
在國外搜集、刊布與研究吐蕃文書的同時,國內(nèi)學者亦緊隨其后,出現(xiàn)了許多成果,如王堯、陳踐合注《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8]、譯注《敦煌古藏文文獻探索集》[9]、《敦煌吐蕃文獻選》[10]、編著《吐蕃簡牘綜錄》[11]等。1999年,兩位先生又出版《法藏敦煌藏文文書解題目錄》[12],公布了全部法藏敦煌藏文文書的目錄。另有劉忠、楊銘二位先生于2003年譯注《敦煌西域古藏文社會歷史文獻》[13],為中國學者公布了約600件英藏珍貴的社會歷史文書。近年來,又出版了大部頭的《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藏文文獻》(截至2013年,共出版15冊)、《英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藏文文獻》(截至2015年,共出版7冊)。如此一來,吐蕃文獻的刊布對于促進我國藏學研究事業(yè)的繁榮,趕超國際藏學水平具有重要而深遠的意義。
在敦煌、新疆出土的吐蕃文書中,有不少法律、經(jīng)濟類文書,其中不乏一部分契約,據(jù)日本學者武內(nèi)紹人研究,能確定為契約文書的計有41份,還有17份可劃歸到契約文本中,另有20份也被認為是契約,但因殘損過度無法辨認。它們出自敦煌石室(38份)、羅布泊米蘭遺址(8份)、和田北部麻扎塔格(5份)、和田東部老達瑪溝地區(qū)(4份)和吐魯番盆地(2份)。這些契約主要散藏在倫敦(斯坦因收集品)、巴黎(伯希和收集品)、俄國(科茲洛夫、彼得洛夫斯基收集品)、瑞典(斯文赫定收集品),以及德國柏林、日本京都(大谷收集品)等處。契約大多出自敦煌莫高窟,其年代大致為810年前后至848年,米蘭、吐魯番、麻扎塔格出土的契約也屬同一個時期,即9世紀前半葉。[14]拙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敦煌、新疆出土的吐蕃契約文書,從買賣、雇傭、借貸、租賃等方面對吐蕃習慣法進行了分析與探討。
敦煌、西域出土的契約文書中,據(jù)武內(nèi)紹人考證,有買賣契約10份①武氏認為還有5份文本亦被認為是買賣契約。候文昌認為買賣契約6份,詳見其《敦煌吐蕃文契約文書研究》(北京:法律出版社,2015:49)。拙文從武氏說。。契約內(nèi)容主要有三種:土地買賣、牲畜買賣和人口買賣。土地買賣契約也就是不動產(chǎn)買賣的契約,有三份,一份出自斯文赫定收集品,屬于一份買賣房屋的契約;兩份出自敦煌石室伯希和收集品,是買賣不動產(chǎn)時的支付收據(jù)。我們以P.T.1086號為例,來看看土地買賣契約的內(nèi)容及其格式:
1.豬年夏
2.絲綿部落(dar-pavi sde)李天昌(li thevi-tsh?eng)兄弟二人之房基與王光英(wang kvang-hing)[土地]毗連;
3.光英兄弟從天昌兄弟處,以大麥兩漢碩(rg?ya-sheg)和粟兩漢碩,共四漢碩,買[土地]。
4.按照約定,已向天昌兄弟全數(shù)納清;
5.天昌一方立契人和見人白順子(beg shuntshe),梁興子(lyang zhen-tshe),劉英奴(livu hingvdo),宋平奴(song beng-vdo)等在契約上蓋印。
6.買房之糧食,由幼弟史國乃(shi kog-ne)經(jīng)手。
7.隨附國乃的收訖印。[15]
從契尾看,此契約不僅涉及買賣房屋和土地,而且是支付完成后的一份收據(jù)。交易的時間是豬年夏,這種以十二生肖紀年的方式在吐蕃契約文書中很普遍,也是吐蕃契約的一大特點。絲綿部落應該是當時吐蕃部落建制的一個縮影,尤其是在吐蕃統(tǒng)治敦煌期間,改變了唐代州縣制的管理制度,設置了很多的部落。從文書中看,李天昌與光英交易的是土地,國乃與光英交易的是房屋,交易等價物為糧食。經(jīng)手人是李天昌弟弟國乃,還有國乃的收訖印。另有一些證人如白順子、梁興子、劉英奴等。此收據(jù)既表達了一份完成交易后的契約,也代表一種契約形式具有法律的作用。
牲畜買賣契約5份,出自敦煌莫高窟。其中P.T.1094號保存完好,是單面書寫,另一面寫有簡短的藏漢題頭,文末有四枚紅印,兩枚是擔保人的私印,兩枚是賣方人的。因此,可以判斷P.T.1094是原件,而不是謄寫件或者草稿。從這5份牲畜買賣契約內(nèi)容看,P.T.1094、P.T.1095、P.T.1088、P.T.v1453是買牛契,P.T.1297是一份售馬契約。
人口買賣契約2份,一份出自敦煌莫高窟伯希和收集品,另一份出自米蘭城堡。米蘭城堡是吐蕃占領敦煌時期的一個重要邊塞點。兩份販賣人口的契約中,一份是販賣男性,另一份是將一名女性賣給他人為妻。買賣男奴契中,男仆名叫rgya phutsab,賣方是一名僧人,買方在M.I.xliv.0013(TLTD2)[16]信件中亦有出現(xiàn)。買賣女性契約中,這名女性居然是賣方的妹妹,賣方是兄弟二人,他們將自己的妹妹用七兩dmar①一種支付價格的貨幣。詳參[日]武內(nèi)紹人,趙曉益.敦煌西域出土的古藏文契約文書[M].楊銘,楊公衛(wèi),譯.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16:26.賣與他人為妻,有一種通過買賣來完成一樁婚姻的可能。
以上買賣契約,不論是土地買賣契約,還是牲畜、人口買賣契約,雖內(nèi)容不同,但格式上具有相似性,具體在文末進行討論。
吐蕃雇傭契約文書6份,從文書內(nèi)容性質(zhì)看,有軍事服務、官差運輸、耕種以及個人服務等四種雇用類型。其中,P.T.1098號是一份雇傭某人代替雇主運輸年度納糧的契約,雇主姓名為李玉賚,雇傭是一名叫武恩子的男子,替雇主完成差役,所花時間為十多天,是在瓜州與沙州完成任務。同一性質(zhì)的雇工契為P.T.1162號文書,區(qū)別是這一份履行職責需要花三個月時間,契約內(nèi)容是未兌現(xiàn)報酬的支付。
雇工收麥契2份,分別是P.T.1297、Or8212/194a。第一份是關于永壽寺的文稿,有一名僧人叫張何正,他擁有田地,因自己不能耕種,故雇傭了一名叫史皮史的男子來做工。第二份是雇傭某人耕地的一份契約,地主提供土地,被雇者出耕牛和農(nóng)具,他們一同勞作,最后平均分配收獲。這與其他雇傭契約在雇傭的性質(zhì)上稍微特殊一些。
另外兩份分別是軍事差役契約和私人服務契約,即雇傭他人代替執(zhí)行軍事差役的契約、雇傭他人為奴仆的契約。我們來看看第一份:
1.蛇年秋
2.質(zhì)邏(ji-la)的李薩宗(li bsar-gzhong)和卓那墨多(zho-nal morldogs)[輪值軍事差役?]
3.雇價是墨多一旦返回,將付給六漢碩重的一桶(dong)美酒。
4.如薩宗試圖[不支付],帕薩索達(par-sha sodar)將雙倍賠償;
5.立[契]見人,拉折奴(lha-bzhe-vdo),貢郎美東(kong-nam myes-mthong),[…]春(cung)等,及帕薩索達[指引]附后。
6.(上下顛倒:)[指引]帕薩索達。
(兩枚私?。灰幻秴d字符和姓名:)陰拉奴。[17]
首先,文首是按十二生肖紀年的契約時間,接著是雇傭方、受雇方,即雇主李薩宗,受雇者卓那墨多。雇價是一桶美酒。而毀約的處罰是如果李薩宗不支付,那么帕薩索達將雙倍賠償。武內(nèi)紹人認為,這個帕薩索達很有可能與保人性質(zhì)一樣,為支付提供擔保,并且作為債務方將附上印章或簽名。這就比較有意思,因為它反映了這樣一個事實:雇傭方若違反契約將由擔保人支付賠償。
吐蕃文借貸契約25份,所借物品主要有糧食、牲畜、日常用具。借貸糧食的契約采用分類賬簿形式,既有貸出活動,又有償還活動,也就是說借貸契約包含糧食償還后的收據(jù)。而牲畜的借用實際上也有租用的含義,可看作租賃借貸契約。日常用具的借用包括紙張、刀具、杯子等。
首先,借貸糧食契約,它在所有吐蕃契約文書中數(shù)量最多,借貸物涉及大豆、大麥、小麥、粟、大米。有些文本中,借貸物通常被“stsang”(糧食)代替,大多指大麥或小麥。很多借貸契約文書發(fā)現(xiàn)于敦煌,除了一份是在米蘭遺址被發(fā)現(xiàn)。借糧食的大多是百姓,絕大多數(shù)是漢人,還有其他少數(shù)民族,如蘇毗、回鶻、通頰、于闐、突厥和粟特人。出貸方多為寺院。且看一份借貸糧食的契約:
1.卯年正月十九日,曷骨薩部落百姓武光兒
2.為少年糧種子,于靈圖寺便佛賬麥壹
3.拾伍碩。其車壹乘為典。限至秋八月
4.十五日已前納足。如違限不納,其車
5.請不著領(令)劉(律),住寺收將。其麥壹斗
6.倍為貳斛。如身東西,一仰保人男
7.五娘等代還??秩藷o信,故立此契,
8.書指為記。
9.便麥人武光兒
10.保人男五娘年十三
11.保人男張三年八歲
12.見人李騷騷[18]
文中時間為卯年,是與糧食種子有關,期限為中秋節(jié)。交易物為麥,為確保契約的有效性,特立此約,且有保人、見人等。有趣的是,糧食從靈圖寺借出,這與另一些契約中永壽寺出借糧食同屬一類性質(zhì)??梢姰敃r寺院借貸糧食是普遍現(xiàn)象,從側(cè)面反映了宗教的權力和盛況。類似借貸糧食的契約還有很多,在此不一一列舉。
關于借用小物件諸如紙張、棉花、絹、刀具、杯子等,也有好幾份。P.T.1166是一份薛珍興向劉六通借用一把小刀的契約。P.T.1078是一份常海奴從論嘉孜手上借用長筒紙兩邊卷的借紙契。P.T.2127是一份慧英向和尚張海順借用棉花的借棉契。
我們來看一份借用牲畜的契約,即一份借用一匹母馬的契約。卷號是P.T.1297:
1.虎年冬
2.從色通人部落(se-tong pavi s[d]e)的郭央勒(skyo yang-legs)處,張靈賢和尚(cang ban-de lenghyen)買母馬一匹;后來,央勒要借用這匹母馬。
3.雙方商定,[此馬]應不晚于兔年秋八月內(nèi)歸還靈賢和尚。
4.若馬匹在[此時間內(nèi)]死亡,一匹同樣大小的孕[馬]須立即歸還靈賢;若馬匹沒死,且在夏天[產(chǎn)下]幼駒,[母馬和幼駒]均歸[靈賢];若母馬未孕,央勒將負責(給靈賢一匹馬駒),雙方如此確認。
5.央勒屆時未能歸還母馬,或提起訴訟,保人郭瑪勒(skyo sma[-]legs)和拉唐唐(lha stang-stang)將負責[補償]契約涉及的內(nèi)容;
6.相關私章(如借方和保人)及[見人私章]論玉[……](blon g.yu[-])隨附。
7.(四枚私人印章)[19]
契約中的張靈賢其實是永壽寺的和尚。他從郭央勒那里購買了母馬一匹,后來郭央勒需要這匹馬,便發(fā)生了回借。于是雙方訂立了借貸契約,并規(guī)定了歸還時間。有趣的是,在文中對母馬的特殊情況做了詳細的說明,似乎這匹母馬有孕,因此制定了相對應的規(guī)定,即:若母馬死亡,須償還等價的一匹母馬;若母馬產(chǎn)駒,則屆時將母馬連同馬駒一并歸還;若母馬未孕,屆時仍需歸還一匹馬駒。
租賃契約不多,根據(jù)契約內(nèi)容,有2份能與租賃契約有關,即《豬年通頰成員卡甲桑篤篤租田契》[20]《狗年王普多租地契》[21]。第一份出土于新疆羅布泊南岸的米蘭遺址,第二份出土于敦煌。下面先看看第一份租佃契:
1.豬年春正月
2.通頰色通人(thong-kyab se-tong-pa)部落的克甲藏兌兌(vkal-rgyav-bzang tevu-tevu),其糧田位于波普玉巴普仁(pog-pevu yuba-phu-reng);
3.兌兌因無耕牛農(nóng)具,將與比丘張靈賢(dgeslong cang-leng-hyen)[和其兄]伙種。
4.靈賢出耕牛農(nóng)具,賢兌兌出耕田。
5.種子與人工也將均攤。
6.兌兌負責定期守衛(wèi),[防止偷盜]。
7.不管秋季[收成]大麥數(shù)量多少,各[方]將[均分];
8.若有牲畜生病、農(nóng)具毀損[……]訴訟,兌兌負責賠償;立契見證。
9.若收入不立行分配,或略施詭計,則加倍償還,戶外牲口,戶內(nèi)所有財產(chǎn)、什物均將被沒收,不得爭議半點。
10.無論遭受何種損失,如無[相當]物品,債務方須立即賠付與債務(即損失)等值的數(shù)額,不用遵從官方價格。
11.立契后,債務方需遵守并履行,保證不隱瞞或引發(fā)爭議。
12.如果分成未按時進行,則據(jù)慣例執(zhí)行,[其]家庭所有物品、農(nóng)具、衣物等,均歸[債主],不得爭訟;此人(即債務人?)須履行如下契約。
13.如[賣方]無權出賣[該物品]或另一物主出現(xiàn),則賣方被剝奪該[物品],一件相同物品和外觀以及年份。
14.[買主]被剝奪該物品,或者……[22]
契約的時間為豬年春季,交易人屬于通頰部落。關于“通頰”,王堯先生認為是“吐蕃軍事行政區(qū)劃中的一級機構(gòu)”[23],楊銘先生認為是“吐蕃設于邊境的斥候部落”“在吐蕃攻占河、隴以前,通頰首先見于河源一帶;之后又出現(xiàn)于涼州、甘州、沙州、鄯善一帶”[24]。債務人是克甲藏兌兌,張靈賢在很多文書中多次出現(xiàn),可見他是一個常貸者。文中對雙方合作、分工記述明確,以及在合作的工程中出現(xiàn)的問題如何應對,收成后若沒有分配又該如何處理,規(guī)定很詳細??梢娖跫s的程式是相當完善的。我們不僅看到了當時人們在交往中使用的契約形式,而且也看到了契約在當時起到了規(guī)范社會秩序的作用。再看第二份契約:
1.狗年春,氾尚參(bam shang-tsheng)在河固(he-gu)有三塊山脊地,[總面積]為一突(dor)。
2.將與王佛奴(wang bur-vdo)合作開墾,勞動分工。
3.佛奴提供耕牛和農(nóng)具。
4.收獲的粟或所有糧食,將平均分配;
5.立[契]見人印章索格勒(sag dge-legs)、宋耶奴(song hyve-vdo)等,及地主尚參私印附后。
6.佛奴從事農(nóng)耕時,若有人[聲稱]是[土地]的實際主人,尚參將[對此]負責。
7.(三枚私?。25]
“突”是一種有名的吐蕃田地計量單位,同樣見于其他契約。在吐蕃統(tǒng)治敦煌時,一突大致相當于十畝。[26]本契也是一份雙方進行合作開墾、勞動分工為內(nèi)容的契約。雇主是氾尚參,氾姓在當時應該屬于漢姓,敦煌大族里就有氾姓。雇工叫王佛奴,從其名可見他信仰佛教。索格勒是證人,但他有一個漢姓索,也有一個吐蕃名,這個名字在其他契約中亦有出現(xiàn)。
通過以上四種類型的契約文書看,吐蕃習慣法呈現(xiàn)出了豐富多彩的特點。不論是契約格式,還是契約內(nèi)容,都讓人對古代契約所體現(xiàn)的契約精神所折服。下面重點從契約格式、特點以及與漢文契約的比較作一簡單的概述。
首先,吐蕃文契約的格式。契首通常寫時間,一般是十二生肖紀年法,即以鼠、牛、虎、兔、龍、蛇、馬、羊、猴、雞、豬、狗十二種動物名稱來取代年代。契約日期之后是契約主體,買賣契約有買方、賣方,借貸契約有貸方、借方,雇傭契約有雇方、被雇方,租賃契約有租出方、租方;交易物既有糧食、土地、房屋,又有牲畜、奴婢、小件物品等。有的契約對物品有詳細的描述,對交易價格有清楚的表達,尤其是買賣契約,對物品的價格標注格外醒目。雇傭契約對勞作性質(zhì)、雇傭原因有說明。買賣契約在交代清楚交易物品及價格后,交易完成。借貸契約說明交易物品后,說明歸還條件。雇傭契約指明雇傭費用和支付條件,包括報酬或雇傭費用、支付方式和程序。租賃契約也是說明租賃的條件和歸還的期限。之后,為防止契約主體中的一方反悔,便有違約處罰。如買賣契約為了保證免受干擾及第三方扣押,違約方須支付另一方的賠償或者官方賠償。借貸契約中規(guī)定支付雙倍價格,押金沒收(除非贖買),為保證賠償支付,接待人家庭物品沒收,并組織聽證會,擔保方須賠償。違約處罰的程度,大多是違約方支付另一方賠償。最后是簽章、畫押,既有證人的登記并附其私印,又有賣方、借貸方雇傭方、租賃方和擔保人的私印、指引、簽名。
其次,吐蕃契約文書末尾都附有印章和簽名。私章方面,刻有印章主人的姓名和一副圖案,最常見的圖案是動物、蓮花和雍仲符號(卍),這在其他法律文書和信件中亦有發(fā)現(xiàn)①如:P.T.1078、P.T.1084、P.T.1096.。這種私章不僅吐蕃官吏使用,而且當?shù)鼐用褚苍谑褂?。印章同漢地一樣,配以朱砂。契約的末尾,與主體文本相反,姓名和指印上下顛倒簽署。而在漢文契約中,姓名有專門的書記員書寫,旁邊有債務方或者擔保人進行指印。需要指出的是,畫押是簽名和手指加蓋的結(jié)合。那么,“私章”和指印如何使用呢?一般情況下,如果在同一文本中使用畫押,證人尤其是吐蕃官吏經(jīng)常使用私章,大多數(shù)情況下債務人和擔保人使用指印。值得注意的是,有雍仲符號印章,它與于闐文本中的印章圖案很像,可以推斷契約是吐蕃統(tǒng)治于闐時期簽的,于闐卍字印章是由于闐人制作的。
與漢文契約相比,吐蕃契約文書既有與眾不同的地方,又借鑒吸收了漢文契約的一些特點。如漢字的簽名和押字來自于中原,指印是對中原畫字的改造,畫押則是進一步的修正。契約在違約處罰上,漢文契約為免除官方懲罰,而吐蕃契約有官方賠償。需要說明一點,吐蕃契約文書在借鑒、吸收漢文契約的過程中,形成了自己獨有的特點,很多學者往往強調(diào)漢文化對吐蕃的重大影響,卻很少關注吐蕃文化對漢文化的影響。其實文化是雙向的,吐蕃對當時周邊地區(qū)的影響也同樣存在,直至今天,很多甘肅、青海、四川、云南一帶的漢族人,其生活方式、宗教信仰、語言特點等與藏族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更別提當時的吐蕃政權了。在吐蕃契約文書中,每項內(nèi)容的具體表達和結(jié)構(gòu),如日期明顯不同于漢文契約,它使用傳統(tǒng)的藏語表達方式,在使用印章上,在吸收中原印章基礎上進行了自我改造,從而有高度吐蕃化的特點。語義轉(zhuǎn)借很少出現(xiàn),因此吐蕃契約文書的格式應該在8世紀末就已形成固定格式,這也是為什么在9世紀的敦煌地區(qū)能見到吐蕃契約格式與中原漢文格式同時并存的原因。[27]
綜上所述,透過這些契約可以看到當時吐蕃社會的狀況,尤其是買賣、雇傭、借貸、租賃等習慣法的存在,反映了吐蕃及其控制地區(qū)的經(jīng)濟活動和民間交往現(xiàn)象,為進一步探究吐蕃時期的政治、經(jīng)濟、法律及民族關系等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實物資料。從吐蕃契約文書特點來看,既有對中原漢文契約的吸收,又表現(xiàn)出了自身的特點,能夠說明絲綢之路上不同文化間的碰撞與交流,活生生地再現(xiàn)了古絲路沿線地區(qū)民族交往的經(jīng)濟活動和社會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