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

我重新找到工作后，晚上怎么回去成了難題。工作的地方太遠了，離我家大概有兩個多小時的路程。我又不會開車，當(dāng)然家里也沒有車。

我母親家倒是離我單位不遠，和父親離婚后，她一個人生活沒有再婚。我也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家庭關(guān)系簡單。我想平時住在她那里，休息時回城里，兩邊跑。我和母親說了我的想法，我還告訴她我不會白吃白住，我每個月給她出一筆生活費。母親意志堅強，并沒有被金錢打動，她淡淡地說，我自己有錢，不用花你的錢。傻子也看得出，她不怎么歡迎我回家住。對于這樣的結(jié)果我早有心理準備，如果她高高興興地接受我那才是怪事呢。

母親的性格怪癖乖張，討厭別人打擾她的生活。我小時候家里從來沒有親戚朋友來做客，當(dāng)然她也很少帶著我走親戚。她一個人坐在小院子里看一本叫《中國青年》的雜志，有時候就是坐在那兒看天上飄來飄去的云。云里面藏著什么？鬼才知道。我在她的身邊磕磕絆絆地跑來跑去，摔倒了爬起來再跑，我在捉一縷風(fēng)玩，風(fēng)是一個長翅膀的小孩兒。我那時沒有玩伴，也沒有朋友，母親成天把我關(guān)在院子里，她的理由是怕別人家的小孩子欺負我。

父親不懷好意地說，我剛出生一個月，母親就為我找了一個專門喂養(yǎng)別人孩子的奶媽，我晚上又哭又鬧嚴重影響她休息。我是奶媽帶大的，兩歲時才回到母親身邊。

我父親同樣是自私自利的人，一個沒有家庭責(zé)任心的男人。他和母親的感情一直不和，還在外面有別的女人，但他卻不提離婚的事，直到我讀大學(xué)后，他才離婚。他還振振有詞地說，這樣做是為了不讓我遭受后媽的毒手。我覺得這個理由是那么牽強。而他后來的離婚只不過是把責(zé)任又一次轉(zhuǎn)移，母親老了，慢慢會成為一個無用的包袱，我是他最好的接力棒。父親把丈夫的責(zé)任丟給了我這個唯一的女兒，放心大膽地另尋新歡去了。

不管母親樂意不樂意，單位中午沒有休息的地方，我不得不回到她那里。她住在沒有電梯的老式小區(qū)，我按樓宇門上303的號碼，母親在里面用遙控幫我打開樓道門。她沒有給我配家門鑰匙，我每次回去都得她親手放行。如果她恰好不在家，那我只能像一只狗那樣蹲守在大門邊。我知道她故意這樣做，這是一種權(quán)力炫耀，她要讓我明白她才是房子真正的主人。我只是一個出嫁的女兒。嫁出的女潑出的水，水不可能再回到盆里。我假裝看不懂她的臉色，人有時候就得臉皮厚些。何況是和自己的母親。再說這是我父親留下的房子，我有權(quán)利住，說得不客氣點我才是房子的合法繼承人。

母親上了年紀，牙口不好，烹制所有的食物都是軟、爛、綿的標(biāo)準，她把面條餃子米飯煮成一堆面目不清的東西。菜呢，無論是葫蘆芹菜還是小青菜都是暗綠色的一團。她有高血壓，為了控制血壓，嚴格遵守醫(yī)生說的每天5克鹽的標(biāo)準，也不用醬油調(diào)味品加色加味，菜寡淡得沒有任何味道。我甚至懷疑她為了趕我走故意這樣。記得母親以前做飯的手藝還行，雖然不是廚師級的，但也有幾個拿手的菜。過油肉呀，軟燒豆腐呀，醬香茄子什么的。母親的面食做得好吃，手工和面搟面切面，她的刀切面比機器掛面都切得齊整，又細又勻。調(diào)面的小料也做得好，只是簡單的蔥油醬油汁，全家人都說香。而母親現(xiàn)在的飯菜真的是難以下咽。雖然這樣說很沒良心。

我早上六點急匆匆地趕到公交站，中午在母親那里吃一頓便飯，晚上再趕公交回城。經(jīng)常會遇到大堵車，進家門有時快八點了。渾身上下累得要散架，越累吃的東西越多，體重不知不覺又增加了。摸一摸身上的游泳圈，特別灰心失望，我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可我又不甘心就這樣被社會淘汰。

我已經(jīng)有七年沒有出來工作了，孩子升入初中后，我辭職做起了陪讀家長。直到去年孩子考入大學(xué)，我也正式閑了下來。以前所有的事都是圍著孩子轉(zhuǎn)，現(xiàn)在人家遠走高飛后，我是各種的不適應(yīng)。身體的問題也出來了，四十五歲的我患有肥胖癥、高血脂、婦科病等等。醫(yī)生們異口同聲地說，富人病，平時缺少鍛煉，多活動，每天至少走一萬步。我想找份工作，既能鍛煉身體，還能重新回歸社會。我丈夫徐業(yè)并不贊成我出來找工作，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我這種人長期脫離組織脫離人群，特立獨行，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在復(fù)雜多變的社會上生存。他說這話時，一邊剔牙一邊調(diào)著電視頻道。這七年徐業(yè)總是開玩笑說他養(yǎng)活我，這話初聽時覺得很溫暖，全職太太，不用自己辛苦掙錢養(yǎng)家，多幸福的小女人?？陕牭枚嗔?，就有那么點別的意思。那是一種居高臨下，施舍別人一碗飯吃的驕傲。一個人仰人鼻息，寄生草一樣活著，的確沒什么意思。

有人總結(jié)說孩子考上大學(xué)后是家長或長或短的斷乳期。有的家長甚至跑到孩子大學(xué)的附近租房子繼續(xù)陪讀，我當(dāng)然還沒有瘋狂到這種地步。

我在58網(wǎng)上投了幾份簡歷應(yīng)聘輔導(dǎo)學(xué)生作業(yè)的工作，但都沒有收到回音。倒是有一個作文班讓我去面試，那天我興沖沖地拿著發(fā)表過的作品去了，有一個比我年輕的女孩子也在等著面試，我覺得我應(yīng)該發(fā)揚一下風(fēng)格，她比我更需要那份工作。

我后來找到了現(xiàn)在的工作，在一個出版社校對做書，平時我也寫點小說散文發(fā)表在報刊雜志上。這工作倒是和我的愛好對口。

無論我怎么在吃飯時抱怨跑家路上的辛苦，母親都裝沒聽到。即使是刮風(fēng)下雨天氣極差，她也不會松口讓我留在家里住一晚。她的心又冷又硬，簡直是鐵石心腸。我和徐業(yè)說，我媽就是個后媽，一點也不懂得疼孩子。徐業(yè)自作聰明地翻翻眼皮，幫我分析，也許是老太太又有了別的男人。你想想正常情況當(dāng)?shù)鶍尩哪挠胁粴g迎孩子回家的。徐業(yè)這樣說，我仔細琢磨也覺得有問題。母親大概是怕我壞她的好事吧?？杀澈竽莻€甜言蜜語的男人是誰呢？讓老太太連親生女兒也防著。其實她完全不用這樣。我是一個開明的女兒，他們剛離婚時我就和母親說過，如果有合適的老伴兒就找一個，結(jié)婚也好，同居也行。主要是兩個人有個伴兒也能互相照顧。母親一口回絕，她說伺候了一輩子男人，現(xiàn)在終于迎來大解放，傻子才再找男人受二茬罪。她現(xiàn)在是四大自由，誰都管不了她。

母親離婚后這二十幾年怎么生活我一點也不清楚，我們母女關(guān)系一般，只比普通人多層血緣關(guān)系。她從來沒有像別人家的母親那樣把女兒當(dāng)成貼心貼肺的小棉襖。我連她腳上的一只襪子都不算。別的老人越老越黏孩子，她卻是那種很獨立的人，輕意不會打擾我生活。即使和父親離婚這樣的大事，她也只是在事后不經(jīng)意地提一句。很冷靜，就像是要告訴我一個新?lián)Q的電話號碼。endprint

我平時只是買些東西給她送過去，客客氣氣地說說話，最多待半個小時就走了。她總是說還好，不錯，我自己能行等等，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我呢，也敷衍她，老公工作好，孩子學(xué)習(xí)好，生活幸福美滿。母親很少留我在家里吃飯。有時候也問我一句，吃了飯再走吧？我推托家里有事忙著呢，母親坐在沙發(fā)上連屁股也沒有挪一下，她壓根就沒打算給我做飯吃。

近幾年母親的年紀大了，她又檢查出高血壓、糖尿病，心臟也有些不好。我夜里都不敢關(guān)手機，母親七十多歲了，畢竟我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我去探望她的次數(shù)也頻繁些。母女倆仍然沒有多少話要說，我按樓宇門的數(shù)字，她放我進去。我換上拖鞋，幫她擦擦地，收拾一下廚房，洗洗衣服啥的。家里有洗衣機，她嫌浪費水不讓使用，我只好手工搓洗。有時我把大件的被單褥單窗簾拿到城里的家里洗干凈再給她帶回去，這樣做她很滿意，似乎我家的水電就不用花錢買。

遇到一些傳統(tǒng)大節(jié)日時，我們誰都不邀請對方去自己家里。節(jié)日前我包好餃子，放在冰箱里做成速凍餃子。各類肉食做熟加工好裝在餐盒里給她帶去。母親總是說不喜歡吃我做的飯，餃子面硬，搟得皮兒太厚了，咬不動；肉餡的花椒面放得太多，麻嘴；紅燒肉太油膩，羊肉膻味太重，牛肉沒有放料酒去腥。反正我在她的眼前永遠是那個渾身都是毛病的孩子，無論做什么都不會讓她滿意。不過我下一次去的時候，餃子和肉都吃光了。

母親批評我，經(jīng)常吃這樣高油高脂的食品對身體不好，不健康，電視里的養(yǎng)生專家講，一個人一天要吃二斤蔬菜和水果。你和你爸一樣，成天大魚大肉，沒有一點節(jié)制。管住嘴邁開腿，現(xiàn)在人所有的毛病都是吃出來的，一個人沒有良好的生活習(xí)慣，就是自己作死。在她眼里我和父親都是沒什么追求粗鄙惡俗的酒肉之徒。我想反駁她，她這么珍愛生命，注重養(yǎng)生，怎么也查出血壓血糖有問題。得病不由人，和吃什么有屁的關(guān)系。不過我還是啥也沒說。我早習(xí)慣了在她面前保持沉默。

她還嘲笑我，胖得連一點腰身都沒有，遠看像一只蹲在地上的油簍子。母親瘦，身材好，又會穿衣搭配，雖是七十多歲，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我一賭氣，回家比平時多吃半盤回鍋肉。你不是嫌我胖，嫌我難看嗎，我索性就更胖一些，更丑一點。惡性循環(huán)吧，能惹得母親不高興，我就心情愉悅。

我手里拎著大包小包出入那個家門，多少也是給周圍的鄰居看，我可不想背上不孝順的黑鍋。一個離婚的弱女人到處都能博得別人的同情。我父親已經(jīng)不仁不義，我可不能女承父業(yè)。我不愛我的母親，我覺得她也不愛我。做女兒的說出這樣的話的確是有點大逆不道?？捎钟惺裁崔k法。我小時候她說動手就動手，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為啥會挨打。她在冬天時懲罰我站在門外認錯，我光腳穿著單衣，凍得瑟瑟發(fā)抖；她用拇指粗的竹條抽得我渾身都是紫紅的鞭傷；她把一盆冷水澆在我身上……以前的那些事總是在我眼前走馬燈一樣地轉(zhuǎn)。也許我是一個記仇的小人。

我們中午一聲不響吃過飯，我把盤子碗拿到廚房里洗干凈。她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劇《王寶釧》，家里有線電視有幾十個臺，好像總有一個電視臺在播放這部電視劇。沒有電視劇，有關(guān)于王寶釧的戲曲節(jié)目也行?！段浼移隆贰洞蟮堑睢贰端慵Z》等等母親重復(fù)地看了八百遍，里面的戲詞都能流利地背下來——

大搖大擺上金殿，

參王的駕來問王安。

在金殿叩罷頭我抽身就走，

不由得背轉(zhuǎn)身我喜笑在眉頭。

猛想起二月二來龍?zhí)ь^，

梳洗打扮上彩樓。

公子王孫我不打，

繡球單打平貴頭。

寒窯里受罪十八秋，

等著等著做了皇后。

……

在她看來，我沒有看過《王寶釧》就像不知道國家主席是誰一樣。這部根據(jù)戲曲改編的臺灣肥皂劇有五十多集，母親熱心地給我講解劇情發(fā)展，但講著講著問題就會拐到我父親身上。大罵父親就是一個忘恩負義的陳世美，當(dāng)年家里窮得連半碗米都沒有，她把僅有的一棵小白菜切碎做了一鍋白菜湯。母親說跟著父親受苦受累那些年，一天福也沒有享過。這個時候我就找別的話題打岔。有一次母親識破我的小心機，她連我一起罵起來，我知道你和你爸一條心，你喜歡那個妖精，喜歡年輕漂亮的小媽。我無奈地苦笑。簡直是糊涂混賬話。

我后來發(fā)現(xiàn)，無論什么問題，母親最后都能拐到父親那兒。按常理說一個離婚二十年的沒有感情的前夫，早應(yīng)該忘了。我沒有義務(wù)去幫他們調(diào)解擺平三個人的特殊關(guān)系。我頻頻地看手機，心不在焉地瞅一眼《王寶釧》，只要到了兩點，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告辭。我要上班去了。

我父親已經(jīng)在一年前去世了，去世前他中風(fēng)得了腦梗，左半邊身子癱瘓不能動。父親生病后，他的女人帶著錢走了，我只好把他送到養(yǎng)老院。不是我沒良心，我實在是沒有辦法照顧他，父親是大胖子，我連塊干凈的床單都換不了。我那時有個打算就是想讓他和母親重新住在一起，有母親搭把手我照顧起來也方便，但是他們都說已經(jīng)受夠了對方。三個月后，他二次中風(fēng)，人沒有搶救過來。父親死了，除了留給我一筆債務(wù)，什么也沒有留下。

天天吃清水煮菜，嘴里淡得恨不得吞下一頭豬。有幾次我自作主張改善一下生活，從餐館打包飯菜回去，母親不高興，指責(zé)我亂花錢。飯店的菜油水太大，不是油炸就是油煎，不衛(wèi)生不健康。有一回我?guī)Я艘环菟笕猓f她不能吃辣，一點都不能吃。她把菜用水沖了一次又一次，端上桌子時就是一堆蒼白的肉片和豆芽。我吃一口后再也沒動筷子，她到廚房拿出一點醬油讓我沾著吃。水煮肉沾著醬油吃，我真的要瘋掉了。

在母親粗茶淡飯的喂養(yǎng)下我的確瘦了一些。血脂也降了下來。兩個月的試用期通過，我在附近與幾個同事合租了一套房子。我回去對她說，中午不回家吃飯了，單位分配宿舍，還有食堂。母親還是那副淡淡的表情，哦了一聲，表示她知道了。我還擔(dān)心會惹得她不高興，這些日子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起吃飯，也接受了彼此，中午只要我下班回來她便從廚房端出煮好的飯菜。我們坐在鋪著一塊藍底白花的舊桌布的飯桌前，什么話也不說面對面坐著吃飯，筷子頭偶爾輕碰盤子碗，吃著，吃著，竟有相依為命的錯覺。很多人發(fā)感慨說，四十多歲時還能吃到老母親做的飯菜，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有一回我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她輕手輕腳地給我搭一條小被子。我其實并沒有睡著，只是閉著眼想事呢，看著她瘦弱的影子，我那一會兒特別感動。有媽的地方就有家，我似乎是身在福中不知福。endprint

單位的事漸漸理清頭緒，老板安排我去北京作家出版社辦點事，大概要走十多天。我為母親買好一個星期的食物，還去家政公司請一個鐘點工幫她打掃衛(wèi)生。那天我下班早，幫母親動手做飯，土豆白菜燉豆腐，拌了黃瓜豆腐干，做好才想起母親牙不好咬不動，我只好把黃瓜一塊一塊撿出來改切成絲。吃著飯告訴她，要去北京辦點事，走幾天，很快就回來。另外我找了鐘點工幫她，管收拾家，也可以讓工人做飯，我出工錢。母親聽我這樣說，半天沒說話，后來說不需要鐘點工，我有手有腳，不用人伺候。她的聲音忽然高起來，她嫌我在豆腐菜里放了醬油。我解釋說只是點了幾滴。她委屈地喊一句，我不吃醬油。喊完低頭扒著碗里飯菜，我看到她嘴里的假牙隨著食物動來動去。這副假牙早已經(jīng)不嚴實合卯，當(dāng)時鑲的時候她嘴里還有兩顆好牙，就做了帶掛鉤的牙套?，F(xiàn)在那兩顆早掉了。想著回來該帶著她鑲一副新牙。母親的牙齒在她離婚那年忽然全部脫落，她也不過是表面剛強，離婚這個事還是傷筋動骨的。

吃過飯，我去廚房洗碗，母親尾隨進去，她說，我也想去北京。我轉(zhuǎn)過臉吃驚地看她，去北京？你去北京干啥？有事要辦？母親紅著臉，似乎是有什么秘密被當(dāng)眾揭穿，搖著頭說，沒有，沒有。我哄勸說，你上了年紀，身體又不好，沒事少出門，再說北京那地方根本不適合人類生存，人擠人，站到街頭看過去黑壓壓一片到處都是人頭，沒一點意思。我把灶臺擦干凈，拿著洗干凈的抹布又到客廳擦桌子，母親低眉順眼地站在我身邊又說她想去北京看看，北京是中國的首都，全國的中心，她一把年紀了還沒有去過北京。

我小時候家里沒什么錢，父親只是一個工人，他從來沒有帶著大家出去旅游過。他自己倒是去過一些大地方。有一年他工作的煤礦給了他一個到海邊療養(yǎng)的指標(biāo)。家里沒錢，是母親和她的娘家兄弟借的。借錢那天，母親特意帶上了我，可能是為了場面不太尷尬。果然舅媽沒有好話，誰家的日子也不寬裕，人家借錢都是為柴米油鹽的生活大事情，借錢出去游山玩水就不是正經(jīng)人干的事。

去岱海中途路過北京?；貋頃r父親讓我們看他在天安門在天壇在頤和園照的照片。母親還把照片放大了，送給鄉(xiāng)下的姥姥。那些照片一直擺在姥姥家的大相框里。姥姥指著照片對進門的客人們說，這是我大女婿在北京天安門照的。姥姥去世后，母親把照片拿回來擺在我們家相框的一角，直到后來他們離了婚，父親的相片還在那個角落里。

我答應(yīng)了母親帶她去北京。事后又有些后悔，母親這個人脾氣不好，我脾氣也不好，萬一我們在路上吵起來呢。再說帶著她，一路上的麻煩事太多。說來，我還是嫌棄她年紀大了，老年人出門在外，時時事事需要人照顧，簡直是礙手礙腳。

我和母親說等我回來給她安排一個老年人的旅行團，她跟著那些年紀相近的老人們出去吃呀住呀玩呀體力都能相隨上。跟我在一起，吃住跟不上，愛好也不同，玩得不開心。再說我去北京是辦事情，有工作要做，根本沒有多少時間陪她。

母親很固執(zhí)，她理直氣壯地說，我從來沒有帶她旅游過。別人的孩子都帶他的父母去國外旅游了。她這樣說時，我也有點愧疚，我真的沒有帶她出去過，交通這么便利，對現(xiàn)在人來說北京已經(jīng)熟得像自家的后院，不過是幾個小時的車程。轉(zhuǎn)念又一想，她有什么資格要求我呢，人家的父母給孩子一個溫暖幸福的家，一份豐厚的家產(chǎn)，他們給了我什么呢，什么也沒有，一個支離破碎的家，一顆傷痕累累的心，一份痛苦的回憶。

父親活著時總是指責(zé)母親不懂人情世故，不孝敬公婆，不會做女人等等缺點。母親同樣用惡狠狠的語言咒罵著現(xiàn)代的陳世美。我告訴過他們不要說對方的壞話，你們一個是我的母親，另一個是我的父親，都是我的親人。我不會偏袒任何一方說話?？伤麄冞€是要在我的面前惡毒地攻擊對方。讓做女兒的我很難堪很傷心。

我去北京還有一件事要辦，我要見一個人。幾年前我在網(wǎng)上和章岡聯(lián)系上。章岡當(dāng)年和我一起寫詩，后來辭職去北京發(fā)展。我們在網(wǎng)上是戀人關(guān)系。他的婚姻也不是太完美，且已經(jīng)離婚好幾年。我覺得這次見面我們會發(fā)生點什么事。我死水一樣的生活也許會因為這次相見而有改變。我有些期盼又有些害怕和他見面。很微妙的感覺。畢竟這么多年不見，雙方都發(fā)生了變化。

帶著母親見一個另外男人，肯定不合適。她總是喜歡對我的事指手畫腳。我不想讓她看到我的生活一片狼藉。

這些年我活得很失敗。從那樣的家庭環(huán)境出來，我有嚴重的心理問題。我也是一個冷漠的人。我對什么事都沒有熱情，我沒有事業(yè)，沒有愛情，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我的家庭生活不幸福，我和徐業(yè)分居多年，只是一直沒有離婚而已。我們都是怕麻煩的人，離婚還得另外找個人結(jié)婚，我們不想折騰。我們有君子協(xié)定，互不干涉對方的生活。徐業(yè)外面有女人，那個女人還帶著我女兒去云南玩。她們相處得像親姐妹?？赡苁羌彝サ挠绊懓桑畠阂膊幌矚g我，她總是遠遠地躲著我。

我和母親講了坐火車的種種不方便，天氣熱，人多，又是旅游旺季。還有她的身體，萬一路上血壓忽然升高了怎么辦？母親興致勃勃地說，她帶著藥呢，沒關(guān)系，她自覺身體還是不錯的，完全可以照顧自己，路上不會拖累我。母親還說，她手里有錢，不會讓我為她花錢。她這樣說，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似乎是我怕給她花錢呢。

后來母親慢言慢語地說，齊紅，我們還沒有一起旅游過吧？

我沉默。我心里說，我們真的需要創(chuàng)造這樣的機會嗎？

我在網(wǎng)上購票，要母親的身份證，母親打開一只紅漆盒取出遞到我手上，證件上面的母親還年輕，秀氣的眉眼，梳著齊整的短發(fā)，穿一件白色的小衫。整個人干凈得像一朵浮在藍天的云。

呀，你當(dāng)年還挺好看的。我說。這是我第一次夸她。母親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少女的羞澀。父親當(dāng)年是貪戀她的美色吧。不過哪個男人能過得了美人關(guān)。

我從網(wǎng)上搶了兩張臥鋪，鋪位不太好，一張中鋪，一張下鋪。母親說，她坐硬座也沒問題。我心里莫名地?zé)┰昶饋恚滩蛔_她發(fā)火，責(zé)備她省下錢等著往醫(yī)院送，往棺材底鋪。母親一反常態(tài)，脾氣好得出奇，就像一個犯錯的小孩子，任憑家長怎么責(zé)罵都不敢回嘴。要知道以前都是她在罵我。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不地道，因為母親有求于我，我就有權(quán)利對她發(fā)火。不過，這一切還不是遺傳了她的性格。她還不是從來也沒有對我有過好態(tài)度。不是打就是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