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楊莉
1
連枝苑廣告是從盧偉達床邊的抽屜里冒出來的。
它被壓得扁平,三維變成了平面,被幾行大小不一的字體遮了快一半。它影影綽綽,只露出三座高樓,一角廣場,一座假山。三兩行人,細看是金發(fā)碧眼。立體設計,卻猶抱琵琶半遮面,可印在上面的字體卻干凈利落:“華貴典雅,庭院首選”、“水意盎然的自然世界”、“繁華之上,財富名宅”、“機不可失,即是投資”。
齊小嬌往下翻,連枝苑的形象便越來越豐富,越來越清晰。連枝苑的全名是“華庭財富·連枝苑”,地段蠻好,戶型也多。有一本薄薄冊子,似乎被翻過多次,頁邊都卷了起來。齊小嬌想起一些不甚清晰的記憶,新世紀剛來的時候,她有次看到父親風塵仆仆進門,往茶幾上丟下一疊傳單,后來一張“府邸·雅居”被她墊在了碗下,一根根雞骨頭蓋住了“盛大開盤”幾頂皇冠字體。她也抱著看連環(huán)畫的心情翻過幾本小冊,看得漸漸津津有味起來,原來積木搭出的宮殿已經落后,那些電腦設計出的人物,可以步行于山水和高樓之間。
她把連枝苑重新塞進抽屜,但也記下了它的地址。齊小嬌的工作不常加班,下班后她順著手機地圖去了這個新開不久的樓盤。繞樹三匝,取一枝為依,售樓處的小姐笑吟吟,積木重新搭了起來,卻有些岌岌可危,樓真高,價格也高。這里沒有山,但有水,高架盤旋而過,大商圈即將形成,空間是開闊無際的,嘴上的話語比印在紙上的更讓人動心。
齊小嬌并不嬌,至少看起來是這樣。她能每天花四個小時在上海的掌紋中來來往往。有時為了省下兩塊錢,或是當作晨練,她能一口氣騎個四公里,直接到達地鐵站??兄粔K拿破侖,她隨著人流擠進了地鐵,掉在衣領上的碎屑不知被哪個人攜了去,彈落在某個角落,變成一塊香甜的塵埃。她也試過到單位再買包子,那時的五號線便被拉長了,窗外閃過的建筑變成一塊塊冒著熱氣的糕餅,九點鐘的巴比包子變成地鐵站外的一個手抓餅,滾燙滾燙,燙出一口潰瘍。
早先她爭取了很久,才終于搬進單位在閔行的一套公租房里。把合租的這臥房門一關,她才終于有了自己的一個天地。從十二歲開始,住了十二年的宿舍,睡了十二年的上鋪,每日爬上爬下,夜里蜷縮在寬不到一米的小床上,她習慣這樣的生活,卻也一日一日倒數(shù)著,要和這樣生活告別。躺在席夢思上的那刻,她忍不住親著新買的床單,這兒真大,永遠能挪出一個窩。
一米五八,劉海剛留到鼻尖的齊小嬌,就這樣熟悉了來回四小時的路途,有時站著迷迷瞪瞪,她也能準時在中轉站猛然清醒,及時在驚悚的關門鈴響起前,從一根根肉柱間鉆出去。日子就這樣晃著,她當然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但每次想起自己能省下的這筆錢,就生出一股驕傲。這股驕傲刻在支付寶里,發(fā)在微信里。爸,夠一年自己就攢個首付。齊小嬌仿佛能看得到她爸在屏幕那頭笑。
工作定了,租房將就著,接下來的任務也就比較明確了。當然她還可以且走且看,但也需要拓寬網絡。這個城市千萬人口,也有數(shù)以萬計的單身人口,他們日夜在城市掌紋中相遇交錯,可每人站在這巨大的網絡里,用掌心托著,只盯著掌紋上的那個網絡。齊小嬌加了幾個同城群,不怎么發(fā)言,只是偶爾掃一眼,幫忙點過幾次贊,暗暗點開幾個頭像,通過幾個好友申請。
因此她不太記得什么時候加進這個微信群?!吧瓿莾?yōu)質青年聯(lián)盟”,群里內容比這名字好像還要無聊,就設置了免打擾。有次一眼掃過,看到群里有人在說:“周末徒步趴還有人報名?”她腦筋一動,點了進去。日程表上周末時間空余,她琢磨著想加入。我去!
不到一分鐘,有個“南楚哥”就笑:你這是在罵人呢還是在報名?
歡迎!請?zhí)钜幌律厦娴膱竺?。說話人像是組織者,頭像是一個挺拔的身影,但只照到脖子。齊小嬌的頭像也不甘落后,安了個自己若隱若現(xiàn)的側臉。
后來齊小嬌到達地鐵站的第一件事,就是反復尋找這個挺拔的身影。但很快,她的尋找被一個怯生生的女孩子打斷。女孩詢問了齊小嬌的名字:我有點緊張,我們一起搭個伴?齊小嬌就笑,一起一起。說完抬眼看到了朱家傲。
盡管之前他們已經互相加過微信,齊小嬌對這個組織者也有些好奇,但見面之后她不免有些失望。眼睛太小,鼻孔太翻,齊小嬌心里為他的身高感到可惜。因為是城市徒步,大家都穿得比較休閑,這個隊長則穿了一條熒光綠的登山褲,后來隊員們幾度走散,大家就瞪直了眼睛,尋找人流中若隱若現(xiàn)的那條熒光褲。
你就是齊小嬌?網名和真名一樣的齊小嬌點點頭。你就是陸飯飯?身旁的女孩也點點頭。朱家傲三言兩語打個招呼,拿著筆在本子上打勾,然后便走開了。
陸飯飯拉著齊小嬌小聲說,這隊長到底是個上海人。
這個“到底”用得地道,齊小嬌心里想。陸飯飯又補充了一句,他家有三套房,在嘉定、閔行和徐匯。齊小嬌驚訝,你怎么知道?
我混飯圈啊,在另一個群見過他。陸飯飯說,像是有做過功課。
這人怎么樣?齊小嬌不好意思脫口就問,像有企圖一樣,就把這句咽了回去。
在出發(fā)前的破冰活動上,朱家傲自來熟地丟出了一句。齊小嬌,你名字有“嬌”,我名字有“傲”,我們可以組個團,驕傲二人組。齊小嬌也就成了眾人注意的焦點,被周圍人哄笑。朱家傲讓齊小嬌幫忙拿隊旗,她只得接過,成了隊長的跟班??升R小嬌左顧右盼,方圓兩米,只有陸飯飯跟在自己身旁。是不是被隊長“蓋了個章”,其他男生也就不來搭訕了?這樣可虧了。朱家傲還腳步輕快,和身旁一個女孩聊得歡快。什么驕傲二人組,齊小嬌心里不快。
只有陸飯飯拉著齊小嬌說東說西,說起她三年前剛來上海的日子,天天跑到外灘,和飯圈里的其他朋友暢想著買下一座樓的燈光給愛豆慶生。齊小嬌開始時還認真在聽,后來漸漸就開始走神,她對于陸飯飯嘴里反復出現(xiàn)的那個俊秀男明星毫不了解,也沒有興趣。東方明珠在前頭若隱若現(xiàn),這一天就這樣下去?齊小嬌心想,得找個解決方案。
2
盧偉達真是個再好不過的解決方案了。
察覺著無聊的齊小嬌,拉著陸飯飯指著后方穿黑衣的盧偉達,你看他怎么樣?這個男生看上去挺順眼,她想。一身黑衣的盧偉達,戴著黑框眼鏡,典型的工科男打扮,也不怎么開口說話,有點形單影只。陸飯飯就鼓勵,你有興趣就去認識一下。齊小嬌還邁著步,速度卻慢了下來,等男生走上來齊了速度,她熱血一涌就開始搭訕。盧偉達倒也沒有抗拒,只是不冷不熱應答,說自己從電力專業(yè)畢業(yè),已經工作五年有余了,一個人住在普陀區(qū)。不是名牌學校,提到學校他就把話繞開了。話題全靠齊小嬌牽著。
隊里有個姑娘大概之前就與他認識,繞過一個拐角時,她走上來同他開了幾句玩笑,他接過姑娘遞來的礦泉水,作勢要砸她。原來這人也并非特別內斂,齊小嬌有點抓耳撓腮。
她把旗子遞給了陸飯飯,沖著她眨眨眼,就走在了盧偉達身旁。陸飯飯接過了旗子,表情卻緊張起來。像是被某種未知的沖動牽引,齊小嬌覺得自己充滿斗志。一起走?她問他。盧偉達側頭一望,點了點頭。陸飯飯腳步加快了,越來越快,直接走到了隊伍前頭,之后齊小嬌如果要尋她,只需要找到那抹熒光綠。
路線是朱家傲設計的,從人民廣場出發(fā),沿著黃浦區(qū)一些老建筑行走,偶爾走進一些小街道,最后又繞回外灘。對于這些已經在上海工作生活多年的人來說,這場徒步,風景真是其次,社交才是第一要義。盧偉達也是抱著這樣的心情,在周日中午十一點四十分從床上爬起,對一周六天的高強度工作點擊暫停,收拾收拾自己直奔人民廣場地鐵站。
盧偉達在上海工作這些年,對這座城市愛恨交加,夏季快要結束的時刻,他已經萌生了回家的想法。同輩的幾個表姐,如同向后撤退的大軍,一個退到了蘇州,一個直接去了無錫,他還堅持著駐留此地,租著普陀區(qū)的一套小公寓,位置極好,下了樓就是地鐵站,里頭卻不讓人舒心,常常壞個馬桶,掉個把手,每年就因著這間小公寓耗去數(shù)萬元工資,心里頭很不痛快。
有陣子,盧偉達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就是去各種與房有關的網站上閑逛,看著上漲的均價,再拉個在房地產公司工作的朋友吃夜宵,盤算自己的存款,想想要不要一咬牙,直接在普陀區(qū)把那套看中的六十平米房子給買了。常常兩人吃到一半,意興闌珊,干脆撇下一桌烤串,各自回去加班。真正刺激他的正是國慶節(jié)時,他參加了高中哥們的婚禮。進入電網單位的哥們,臉上像涂了一層蠟,一整晚都在發(fā)亮。盧偉達看到哥們嬌妻的肚子若隱若現(xiàn),就在想自己,怎么買套房都這么吃力。上海,這座城市已經沒有親人,也沒有成功過的戀情。年關將至,年歲將長的這種時刻最容易動搖一個人的決心。
齊小嬌并肩走在盧偉達旁邊,她透過街邊商店的櫥窗瞄自己,正在留長狀態(tài)的劉海,總是耐不住從耳邊滑落,身形要是再高一些,再瘦一些就好了。幸好盧偉達也不是一支瘦竹竿,挺搭。
有一陣子兩人都不說話了,盧偉達不習慣齊小嬌突然安靜,忍不住先開了口。
這活動挺沒勁的吧?你的那聲“我去”夠應景。
齊小嬌恍然大悟?!澳铣纭卑?,你還記得我的名字。
剛才隊長那么說,大家都記得了。盧偉達語氣轉了轉。你怎么不緊跟隊長步伐?
我看誰順眼就緊跟誰。
盧偉達笑了起來,臉頰有一些發(fā)紅。
暮色一點一點光臨,大家從最初的精神飽滿,興致漸漸降低,女孩子說腿酸,朝著旁邊的奶茶店跑了去。有人喊,隊長,找個地方大家搓一頓吧;也有人接了一通電話,說公司有事,臨時先走。朱家傲倒也不慌不忙,舉著手機喊,晚上還有活動,我訂了一桌菜,本幫菜,就在南京東路,前提是大家要走滿二十公里,現(xiàn)在就差五公里,不要半途而廢嘛。朱家傲的這句話果然振奮人心,大家竟互相鼓勵起來。對,不要半途而廢。
后來齊小嬌和盧偉達曾約著重新走了一趟這個路線,那時兩人已經聊得火熱,彼此心照不宣。盧偉達靠著欄桿,對著齊小嬌說,他本來覺得這二十公里大概是一個告別,沒想到這個告別被她半路插了一腳。齊小嬌就對著盧偉達佯裝要踢一腳,粗跟鞋已經舉了起來,卻是對著黃浦江的方向。盧偉達還感嘆,朱家傲說得很對,明明就差幾公里了,為什么要半途而廢呢?他仿佛是在對著自己說話,也說到了齊小嬌的心坎里。一時兩人都心有戚戚,看著對岸沒有說話。
夜越來越涼,十二月底的風侵襲著兩個開始僵硬的身體。盧偉達的手掌悄無聲息伸進齊小嬌的口袋,一根根手指爬過來。盡管做好準備,齊小嬌仍然全身一顫,抬頭看,對岸的燈光已然變成了一只只戲謔的眼睛,氣氛至此變了。
回去吧?盧偉達問。
好,齊小嬌答。明天周一,她在出門前就往包里塞進一把電動牙刷。
地鐵直達金沙江站,出了地鐵站,盧偉達領著齊小嬌拐了個彎,就到了他所住的小區(qū)里,齊小嬌嘖嘖驚嘆,說這路線便捷得不可思議。星光變成了落在地上的點點燈光,透過樹影灑了一地。盧偉達牽緊了她的手,以為她怕黑,沒有指路,直接帶著她走。這力道讓齊小嬌第一次有了幸福的眩暈。
第三個周日,齊小嬌拉來了一只小的行李箱。
箱子里塞著幾只抓娃娃機得來的戰(zhàn)利品,其余空間才裝著自己的生活用品。她蹲在地上掏出幾只娃娃,掛在門上,擺在床邊,盧偉達的出租屋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盧偉達對著這突然返老還童的屋子,有些哭笑不得,但也站在一旁,任由齊小嬌充分發(fā)揮著她無端的創(chuàng)造力。
擺完娃娃還不夠,齊小嬌開始擦起家具??鞓窂乃龜Q干的抹布上滴落,沿著這些陌生而老舊的家具走過。狹小的空間里盛滿了齊小嬌對未來的憧憬,她在網上下單了榨汁機、烤箱、煮蛋器,也效仿網上的美食博主買了一套日式的碟碗。她宣布自己要做一個美食博主,一張藍白相間的櫻花桌布鋪上,清晨的十分鐘延長成了四十分鐘。她一鼓作氣還買了一臺單反相機,一臺拍立得,想留出一面小墻,掛上她和盧偉達生活點滴的相片。盧偉達總是驚訝于她每天一個新點子,漸漸把這間出租屋變成了一個百寶箱,每個角落都埋下了寶藏。他從夏天尾巴時升起的辭職念頭飄飄蕩蕩,在年歲的最后一天,他站在崇明島的風電機旁,決定將它先丟入東海。
3
盧偉達醒來時習慣點開新聞廣播,小小手機變作收音機,捉著空氣中的無線電。長夜消融,白日即至,一位年輕女歌手因為乳腺癌英年早逝,手機里開始飄出歌聲?!肮沤癜V男女,誰能過情關”,“我是最短暫的花朵,也是最長久的琥珀”。齊小嬌在女歌手飽滿渾厚的歌聲中轉醒,從這音樂聲里聽出一陣悲涼的況味。不聽了不聽了,關了吧。她揉著眼睛。音樂聲仍在繼續(xù),盧偉達想要繼續(xù)聽下去。
齊小嬌徑直爬到床邊,把手機聲音直接關掉,亡者的歌聲也就戛然而止。盧偉達被這突然的安靜驚醒,轉頭看床邊的另一人,被看的人就爬上來趴在他的肩上,搖著他的肩膀,想讓他開心一些。他被搖得不太舒服,爬了起來,被冷空氣彈了一個激靈,但繼續(xù)徑直往前走,不聲不息,直至出門上班。
屋里留下的一人依舊躺著,摸著被窩里另一個人的溫度,捂著被子,怕這溫度一下子就散去。她翻出抽屜里的連枝苑,拿起一疊看了半天。那一晚齊小嬌回了自己郊區(qū)的公租房,盯著視線前方的墻,等著盧偉達的微信響起,等了又等,等到深夜,手機里除了幾條垃圾短信,什么也沒有收到。
一周的冷戰(zhàn),最終結束在盧偉達的一場感冒里。齊小嬌在電話里聽出盧偉達濃重的鼻音,心就軟了,對著手機舉起白旗。怪我,那幾天心情不好,盧偉達也自覺地在那頭道歉,聲音里像掛著鼻涕。學校單位放假早,齊小嬌已經閑了下來,老家父母催她早點回家。齊小嬌半年沒回家了,她有些歸心似箭,但還是拖著箱子回頭找盧偉達。
齊小嬌從此記著盧偉達喜歡的一切,包括喜歡過的女歌手。在這不到三十平米的小屋里,齊小嬌切著梨子,切著姜。她試著了解盧偉達喜歡的食物,用著手機軟件查看不同食譜,再奔下樓,走到最近的商場買菜回來。她樂滋滋地做了一個多星期的家庭主婦,盡管飯菜都像試驗品,每頓晚飯要熱了又熱,才能等到盧偉達下班。盧偉達年末的加班鋪天蓋地,有時十點才能推開門。進門看到齊小嬌守著一桌的飯菜,碗筷都沒動過,iPad上的電影聲被笑聲蓋住,屋里的煙火氣讓盧偉達眼眶有點發(fā)紅。
拖到年關越來越近,齊小嬌才買到回家的無座票。大年二十八,一點座位的影子也搶不到。送齊小嬌去上海南站后,盧偉達只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可以再趕回虹橋,這次換成齊小嬌眼眶紅紅。
我給你出錢,你打的過去,半個多小時應該就可以。齊小嬌盯著不遠處的屏幕,希望時間走慢一些,她搖著盧偉達的手,像個三歲小孩。
難說。盧偉達也在反復瞄著時刻表,心里盤算著時間。
不然你直接和我上車,和我一起回家。齊小嬌突然手腕發(fā)力,拽得盧偉達胳膊生疼。
才不要。盧偉達脫口而出。
齊小嬌瞪圓了眼。意識到自己剛才說得不對,盧偉達趕緊挽救,我們不是說好,等明年新年。
你看,他說,你去我家,我去你家,繞過大半個中國,順便旅行了。車站是最腳不離地的地方,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一個與大地平行的地方,全國各地的人涌進涌出,即將和這座城市暫時或是永久告別。齊小嬌一邊用手順著劉海,從上到下,與嘴平行,一邊拍著盧偉達的肩膀。小伙子,明年見了。小伙子也將手上的袋子往齊小嬌身上塞。記住,上車眼睛要快,別傻乎乎站了一路。他曾從湖南出發(fā),老老實實地站過四十多個小時。
4
一艘客輪在長江上傾翻,長江中下游平原上的齊小嬌正在整理第二天帶去連枝苑的材料。齊小嬌在走入大廳前瞧了瞧玻璃里的自己,頭發(fā)垂在臉頰兩側,標準的“女神”發(fā)型。“女神”從神壇跌落人間,滿大街都是“女神”身影。她對自己的新發(fā)型很滿意,也許是甜蜜已經發(fā)酵得剛剛好,齊小嬌真的多了一份“嬌”。工作人員走過,看著齊小嬌對著玻璃傻笑。
那個念頭在大年初三時真正動起。那天齊小嬌推開窗透氣,刺鼻的帶著殘灰的空氣仍往鼻里鉆,她看到了站在一堆紅色鞭炮屑上的盧偉達。齊小嬌揉揉眼,確定自己是在老家而非上海。媽媽去打麻將,老爸正坐在客廳看電視,剝著手中的開心果。齊小嬌大聲嚷嚷,我男朋友來了。老爸就從客廳探進頭,瞎嚷嚷什么??吹烬R小嬌飛速往衣柜里撥著衣服,他也就笑。讓他上來吧。
盧偉達帶著幾袋營養(yǎng)品,彬彬有禮地遞給坐在紅木椅上的老齊。大年初四就要加班,晚上就得到上海。盧偉達摸了摸齊小嬌的頭。這么趕啊。齊小嬌沒有抑制聲音里的失落,她正在心里規(guī)劃著要帶盧偉達閑逛的路線。
沒辦法。
那你專程來看我?齊小嬌揚著期待的臉。盧偉達轉開腦袋,只露出紅色的耳朵。可這也就足夠了,原本走神的這新年,被齊小嬌過得心滿意足。她也在大年初六就迫不及待收拾行李,在老爸的嘲笑聲里飛向了上海。
陸飯飯在年后約了齊小嬌一同逛街聊天。聽到齊小嬌講起買房意向,陸飯飯低頭開始攪拌桌上的咖啡。真佩服你的勇氣。齊小嬌察覺出她有點低落。你也加油,一個人在這里漂著,找個依靠。齊小嬌覺得自己能明白她的心情。
哪那么容易,生活太苦了,沒追點星簡直活不下去。陸飯飯輕輕啜了一口咖啡,甜度不夠。我對現(xiàn)實越來越沒什么期待了,老實說,你現(xiàn)在的幸福,顛覆了我原來對幸福的想象。
齊小嬌后來常想起陸飯飯這句話,總覺得哪里有點怪。周末的傍晚,盧偉達騎著他的電動車,載著齊小嬌穿過連枝苑。傍晚的上海,有時霞光滿天,云像魚鱗一樣一層層疊著,有時又像海浪,一層拍打著一層,連枝苑的樓盤就聳立在這樣的云層下,好像倒過來看,就是立于潮漲潮落的海市蜃樓。
不不不。齊小嬌想把剛才的念頭捏碎,什么海市蜃樓,分明是兩人互相依靠于這片海上的小舟。她盯著它,眼睛眨也不眨,傍晚的天就要壓了下來,或許它真會突然消失。齊小嬌就松了眼,試著眨巴眼睛,它明明還在。盧偉達就問她,眼睛進沙子了?
春天的尾巴,盧偉達被公司派去歐洲學習。收拾行李的當晚,齊小嬌看到他掛在眉眼上的欣喜。這種即將分別的時刻,他居然帶有欣喜,齊小嬌有些氣悶。她希望盧偉達能比以往更親熱一些,可他卻毫無察覺,只是盯著手機里的英語軟件。
盧偉達的腦海里沒有齊小嬌的身影,他在思考,如何在此次出差中一展身手,但心底里,又為自己的外語水平有些憂慮。空氣里的異質分子悄悄聚集,它們互相嘀咕,暗自協(xié)商,決定在某一時刻突然爆破,完成一個惡作劇。齊小嬌一整晚忙東忙西,試圖分心,心里頭卻總是堵著某樣東西。她瞥眼,突然看到了一只被丟入垃圾桶里的玩偶。
盧偉達在夜色未亮時就出了門。出門時他沒發(fā)出一點聲響,仿佛前一晚的爭吵將這個空間消音了,一切零時之后的聲響全部聽不到了。夜在齊小嬌這里變得漫長而無息,她只得一點一點熬過去。盧偉達自動退出了這個空間,這讓齊小嬌所有的力都如同打向了空氣。
后半夜她才進入夢鄉(xiāng),夢里她看到盧偉達劃著一艘船朝她笑著招手,船卻越行越遠,變成了一個小點。醒來時她看到那只肚皮裂開的玩偶還躺在餐桌上,就抓起手機向那個點請求和好。她知道他正坐在飛躍一個半球的飛機上,即將離她幾千公里遠。她等待了二十個小時,盧偉達回復她:傻老婆,我剛落地。
首付35萬。齊小嬌決定先找老爸借,她攢了這些年的錢,離這個數(shù)字依舊有段距離。幾年前,因為家里老房子拆遷,老爸攢下一筆存款,數(shù)額還不小,她是知道這件事的。齊小嬌也做過心理斗爭,這筆錢挪來了,爸媽的養(yǎng)老錢可再也不能挪了。老爸沒有推辭,他甚至在電話里安慰齊小嬌,錢的事你不要管,別學你媽,小氣吧啦。他嘴邊還啃著玉米,說話聲音咕嚕嚕的。齊小嬌心里的憂慮漸漸被打消。
他一向是支持齊小嬌的決定的,他為自己培養(yǎng)出齊小嬌而驕傲,家里可不就是這一個寶貝女兒。當年齊小嬌來上海上大學時,他就嗅到這房價上漲的趨勢,他和齊小嬌媽商量,在省會城市買了套房,用女兒的名字登記。后來他拍了好幾次大腿夸自己,夸自己眼光獨特,如今那套房子價格翻了一番。后來齊小嬌沒回省會工作,房子正好也租了出去,在一線城市工作當然更好,老齊是同意的。齊小嬌要鼓起勇氣買個自己的小窩,老齊是大力支持的。只有齊太太嘮叨了兩句,但也沒有什么殺傷力,匆匆掛了電話就去跳廣場舞了。
于是齊小嬌就決定上場了,她曾和盧偉達討論過戶型。她也中意那套六十多平米兩室一廳。齊小嬌決定先登記下這套房子,把自己存款加上老爸的匯款,可以湊一個首付。但直到快簽字時她才被置房顧問提醒了一件事。她手上已有一套房。
省城的那套房子對她來說,其實陌生得很,是座島,是在上海漂流時可以回頭張望的一個小島。盡管她從沒登過島,而那小島上也已經住滿了陌生人。她沒有做足功課,她忽視了連枝苑如果屬于她將會增加的首付成本和貸款利率。
大廳里的天花板像是往上升了一些,齊小嬌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寫上盧偉達也是一樣的。越洋電話來到德國,盧偉達的聲音讓她覺得心安。你不要著急,他說。再和置業(yè)顧問聊一聊,把情況了解清楚,這總歸是我們的房。
走出售樓處的時候,齊小嬌感到了疲憊,身體里頭的疲憊。她再回頭看連枝苑,只覺它的形狀如同一個巨大的嘴形,往內吞噬著東西,那股引力如此之強,以至于剝去她現(xiàn)在所有的力氣。但是要等半年,接房之后,連枝苑不再關在抽屜里,而是真正來到她與盧偉達的面前,歡迎他們入住進去。齊小嬌讓自己去想此前定下的計劃,心里卻激不起喜悅的波瀾。她此刻只想回到出租屋里睡覺。
5
接盧偉達回國那天,齊小嬌啃著面包在機場坐了大半個白天。她翻了幾本財富指南,又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投資之道,卻半天沒從這紙頁里看出與自己生活有關的信息來。自從那日從連枝苑回來,齊小嬌對于錢財?shù)睦斫獍l(fā)生了轉變,原本她還能在學校里大言不慚地視金錢如糞土,亦或是在漫長的地鐵上為自己的勤勞節(jié)約沾沾自喜,但真正付出這筆“巨款”后,她開始感覺到錢財切實到肉體的羈絆。
盧偉達是和同事一同下飛機的,看到齊小嬌的瞬間,他有些意外。他以為誤機這么久,她早已回去,沒想到她還等到這里。國內已經深夜,盧偉達的身影把齊小嬌的困意驅走了,她喜滋滋地朝他跑了過去,揚起的長發(fā)卷成一團,沒有梳整齊。
回去的路上,盧偉達有一些沉默,或許是因為路途奔波,齊小嬌也安靜著,沒有打擾他。一個半月未見,分別前還大吵了一架,兩人都察覺到彼此的體溫,或是磁場,有一點點相斥。的士窗外的燈光呼呼從兩邊倒退、飛過,汪洋無際,齊小嬌掰著指頭,算著街上的梧桐葉什么時候開始落地。
這次在德國,感觸蠻深的。盧偉達知道他要以此開頭,從包里掏出給齊小嬌帶的禮物。真后悔那時候沒申請出國。齊小嬌接過粉紅袋子,撥開封口看了一眼,巧克力,滿意,就捏著塞回包里。為什么這么想???你出了國,就遇不到我了啊。盧偉達笑著搖搖頭,沒有說話。身旁的齊小嬌眼睛閃閃。你現(xiàn)在想留學?
盧偉達心里悄然想,她仍是棵溫室里的花朵,她比他以為的還要幼稚。
這次出差也徹底消除了盧偉達回家的念頭,他甚至為前一年自己的那個念頭感到可恥。幸好沒有做一個逃兵,事實證明,守得云開見月明。可現(xiàn)在月又朦朧起來,在靠近阿爾卑斯山脈的一個村莊里,他工作后跟著同事,幾次沿著安靜的道路走回村里唯一的酒店。同事和他聊起婚姻的無趣,那些鋪天蓋地瑣碎的煩惱。比如那套提前預備好的徐家匯學區(qū)房,同事說,已經要花光他所有的積蓄。同事本科畢業(yè)的學校名頭響亮,能力也強,他明明已經比他們,這些外地人向前邁了一大步。
盧偉達突然就覺得沒勁起來,他點了一根德國煙,抬頭看滿天星星壓在他頭頂。星空和小時候看到的一樣亮,可他依舊朝著三十歲越來越近了。曾經和齊小嬌的幾次爭吵都給了他相似的恐懼,就是望得到頭的未來,無窮無盡的羈絆。
你打算什么時候和你女朋友結婚?同事笑著問他。盧偉達把自己埋在繚繞的煙霧里,沒有回答他。
沒有出軌,沒有爭吵,可陌生感仍然沒有散去。盧偉達買了幾本托福考試的書,下班以后也在看一些與科技項目有關的書。很長一段時間,齊小嬌覺得盧偉達與自己無話可說,她曾經試圖尋找一些話題,盧偉達也不愿意接話。
好歹我是個碩士生,你和我聊聊嘛。齊小嬌不知道這句話刺到了盧偉達。有些東西和學歷無關,你聽不懂的。他坐起身。
你不說我怎么聽不懂。齊小嬌的聲音高了起來。
你懂大數(shù)據分析嗎?你連電腦軟件都不會用。盧偉達的聲音也揚了起來,說完他也意識到自己正在發(fā)泄什么,毫無道理。
齊小嬌瞪大了眼睛,盧偉達轉過了臉。
你在自卑什么?齊小嬌覺得有一股熱血涌上了自己的腦袋。你覺得你很了不起?
盧偉達走開了。
那段時間,無聊的爭吵變得頻繁起來。每一次爭吵都讓盧偉達感到恐慌,他在知道自己理虧時會開口道歉,但也在觀察每一次齊小嬌歇斯底里的模樣。她讓他熟悉又陌生,她越來越容易豎起全身的毛。齊小嬌的執(zhí)拗和爭強,分明就是這枯燥無味的生活模樣。
或許兩人并非那么適合攜手一生?盧偉達問了自己這個問題。
小區(qū)里的梧桐葉落了一地,一直鋪向了地鐵站入口。盧偉達從德國帶來的巧克力還剩下三塊。齊小嬌踩著這一地的碎葉子,聽著腳下有節(jié)奏的響聲,心里盤算著這三天,應當一天一塊,周末時就可以去看《山河故人》。她想起陸飯飯說的,生活太苦了。她念出聲,不吃點巧克力怎么過得下去。
我們都冷靜一段時間?從電影院出來,又走到小區(qū)烏漆麻黑的這段路,腳下的喀吱聲越來越清晰,盧偉達輕輕地克制地,對著齊小嬌說了這句話。
你什么意思?齊小嬌的眼睛在夜色中像一只貓。
我想了很久,我們可能不是很合適。盧偉達說。
齊小嬌不傻,她明白這句話就代表著那兩個字。
6
搬回公租房后,齊小嬌聽到合租的兩個老師在排練昆曲《長生殿》,偶爾一兩句唱腔會鉆入她的耳朵?!叭~枯紅藕,條疏青柳,淅剌剌滿處西風,都送與愁人消受?!避涇浡曊{,千轉百回,卻讓她更覺悲傷。她當晚就從盧偉達那搬走,像只被踩到尾巴的貓,全身毛都豎著,收拾時才發(fā)現(xiàn)該帶走的東西遍布房間每個角落。凌晨的快車依然喊得到,她直接拉著行李箱回了閔行的公租房。
還好還有個窩。齊小嬌坐在狹小的房間里,才開始止不住地流淚。
盧偉達也一夜沒睡,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既有幾分解脫感,又覺得心如刀絞。他想到齊小嬌的好,也想到她的所有不好,他為自己的決絕感到難過,也為這個決絕感到暢快。
他頂著黑眼圈出了門,看到昨夜還鋪了一地的葉子已經被清理干凈,仿佛昨夜走過的路就像一場夢境。一整天的工作,盧偉達覺得自己像浮在云端,沒有一件事是實的;咖啡滴落在地毯上,也馬上就消失了,同事擦肩而過的問好,迅速就飄走了。他覺得在今日的某一刻,他會收到齊小嬌的信息,然后他又在思忖怎么應對她的信息。他厭倦反反復復,卻又在期待著某樣他也說不清楚的東西,一天的時間就拉到了尾端。
手機響起的瞬間,盧偉達手有點抖。果然是齊小嬌的消息,她來找他了,比他預想的要更快。
我們還有一件事要說清楚。齊小嬌在微信里說。
盧偉達深深吸了一口氣。
齊小嬌如盧偉達所愿,慢慢“冷靜”了下來。她清晨向單位請了假,坐在房間里發(fā)了一上午的呆。哭過,捶打過,她突然想到了一件要緊的事情,這件事情要緊得可怕。她抓著手機,迅速地給盧偉達發(fā)了消息,她的心跳得很快。失重感向她襲來,那感覺讓她頭暈腦脹。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那套房子,連枝苑的房子是屬于我的。
果然,該來的還是來了。盧偉達覺得座位上生生地長出了幾根刺。
齊小嬌在等待,幾乎要等到世紀的尾巴,才收到了盧偉達一條很長的消息。一大段的漢字塞進了齊小嬌的眼眶。盧偉達在分析,他分析了兩人的性格,講到了兩人矛盾的種種根源,說到分開是對兩人最合適的決定??稍谧詈螅R偉達說,房子留給我吧,這幾個月的貸款都是我墊的,首付我也會全部還給你。
在這句話出現(xiàn)以前,齊小嬌都抱著一點賭氣的心理,她知道兩人的相知、溫存和尊嚴共同拉成了一條細線,她不過就走在這條細線上??涩F(xiàn)在,這句話證明了,這條線已經微微裂開,纖維互相親吻著,就分成了兩節(jié)。線斷了。齊小嬌這時才明白自己已經墜落了,她站在想象的那根線上走了一整晚。
盧偉達把信息發(fā)出去后,去茶水間泡了一大杯咖啡。黑得發(fā)亮的咖啡微微搖晃,他看到了自己疲倦的雙眼。
齊小嬌翻出了手機里的所有材料。她幾乎毫無優(yōu)勢,連枝苑從法律上就是盧偉達的,名字還是她寫上的。盧偉達回國后,也自己去按了手印,簽了文件。白紙黑字,所有都是他的。連自己也是她用手托著送給他的。
你什么意思?所有賬都可以結得清清楚楚的嗎?齊小嬌的手止不住發(fā)抖。
屏幕那頭沉默了一下。那你還需要什么?我還給你。
我不要你還首付,我只要這套房子,你把它還給我??尚Α}R小嬌想,盧偉達明明知道自己對這套房子的感情,就如她知道他也同樣有感情。兩人一起繞著它轉圈的那些傍晚,兩人都渴望一起住進去的日子。它明明是不分你的我的。
我不同意。盧偉達沒有松口。齊小嬌對著手機罵了臟話,她大拇指往屏幕上爬,捏住說話按鈕,可是手太顫抖,聲音沒有發(fā)出去。
我們找個時間好好聊聊吧。盧偉達說。
聊聊吧,盧偉達選在了公司樓下的咖啡館里。這本就不是聊天,而是協(xié)商??Х瑞^里掉進了齊小嬌和盧偉達,原本閑適的氣氛一下子被沖淡,兩人腳步尷尬,都想為這氣氛說一聲對不起。盧偉達胸前還掛著他的工作卡,看得出是匆匆而來,也做好匆匆而去的準備。他看到齊小嬌的臉,憔悴、哀傷,他有些于心不忍。
拿著兩杯咖啡走過來,硬是擠出了兩個位置,盧偉達不再直視齊小嬌的臉。
我什么也沒有了。齊小嬌的聲音是柔弱的,它在提醒盧偉達它的柔弱。
別這樣說。盧偉達的腦海里還在想老板上午的話,這一兩周,老板帶他接了一個新項目。你老家還有一套。他是想安慰她的,可話出口時,他也知道這話聽起來有點可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在想,這套房子本來就是我看中的,我也負擔得起。
是,是你看中的。齊小嬌深吸一口氣??墒鞘赘稌r我手頭比你寬裕,你一直沒有下定決心買房。本來嘛,當時這套房子我是想用自己名字登記的,是不是這樣?齊小嬌連珠帶炮,瞥了一眼包里的錄音筆。
嗯。
那你也承認它是我的。
起初是,現(xiàn)在不是了。盧偉達開始惜字如金。
后來自然是沒有談妥。齊小嬌直接起身走出咖啡館,連聲告別也沒有說。她感到失望,為盧偉達的一切反應失望,這失望讓她心碎,讓她痛苦,也讓她堅定了要爭回連枝苑的決心。她在微信上繼續(xù)給盧偉達發(fā)送信息,不再用協(xié)商的語氣。我瞎了狗眼看錯你了。盧偉達委屈:你回頭看看,我從沒欺騙過你,一套房子而已,用不著這樣。他原本想說撕破臉皮。你等著,我不排除用法律手段。盧偉達不回了,也不知道如何回,他熱火朝天忙起了新項目。他想,或許她就只是堅持一會,就一會,他也堅持一會,就一會,可這一會從年尾一直到了新年年初。
猴年的房價突然坐上了火箭,偏離了保守的軌道。只是半年,連枝苑的價格翻了一番,按照這趨勢,仍會繼續(xù)翻下去。和連枝苑一樣,上海所有的房子都在加速漲價,35萬的首付竟成了一個過去的神話。盧偉達瀏覽了網頁,看到數(shù)字。網頁關了之后,他用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眉頭,座椅被他壓得一晃一晃。
連枝苑成了黃金苑。
你該爭,實在不行就去告他,這套房子現(xiàn)在多值錢啊,砸鍋賣鐵也要保住它。朱家傲也站在齊小嬌這一邊,他甚至做起了齊小嬌的軍師,為她出謀劃策。齊小嬌知道自己再拖下去,接房的日子也要到了。她在猶豫。冬天時,她曾在朋友圈發(fā)過一些意有所指的話,群友們紛紛來詢問,多少帶著些關心,大多是想聽一次八卦。后來她也發(fā)過幾條消息,全部設置盧偉達一人可見。他沒有做過回復,只是很快就退出了“申城優(yōu)質青年聯(lián)盟”群,又過了些日子,他把齊小嬌的微信也刪除了。
那天咖啡館的談話無疾而終,可盧偉達沒想到更好的協(xié)商條件,只能等,等到齊小嬌自己放棄?;蛟S齊小嬌會主動求和?他也在等這一天,求和之后怎么辦,他又厭倦了反反復復??升R小嬌卻只是在罵他,罵聲里又有嗚咽。他在拿起手機時也膽戰(zhàn)心驚過,猜測齊小嬌可能會在網絡上把他的形象毀掉。她并非做不到,他最初喜歡的也是她的不扭捏。他用忙碌來淹沒自己,只是想,這座城市的網絡再復雜,也不過是這巨大網絡中的一個小小環(huán)節(jié),一個八卦浮起來很快,沉下去也很快。只有兩樣東西不會沉下去,一個是文件上的名字,一個是連枝苑的價格。拖著吧。
齊小嬌卻不想拖,海市蜃樓只有變成了白紙黑字才能留得住,才不會眨眼消失。如何奪回連枝苑,如何變更上面的名字,竟成了她每天思考的主題。她突然就在這無邊際的日子里,又找到了一點刺痛的熱情。她站在漫長的地鐵上搖搖晃晃,聯(lián)系著不同的朋友,閱讀一些法律帖子。陸飯飯說,不然你低頭妥協(xié),求和結婚,做個臥底,再打個官司離婚討回。齊小嬌握著手機冷笑,沒有繼續(xù)回復。人果然是不能活在虛幻世界里的?;奶疲速M。她要為了連枝苑和盧偉達死磕到底。
7
再次走出金沙江地鐵站時,街道的綠意已經濃了起來。齊小嬌試著用鑰匙轉門,果然已經轉不開了。盡管知道答案一定如此,她在鑰匙插入時還隱約有些期待。是吧,果然如此,她對著手機露出苦笑,把手攥緊放在門上,用力地敲了兩下。盧偉達很快就出來開門,打開門時只是尷尬地笑了笑,問她是否是一個人,朱家傲在她身后探出了頭。盧偉達指了指玄關處的幾個箱子。好,搬吧,他抬起地上整理好的一個大箱子往外走。朱家傲往屋里瞥,里面已經空了一大半。
朱家傲留了一個小箱子讓齊小嬌自己抬,搬起時里面器具搖晃。她在展望新生活時買下的生活用品,現(xiàn)在盧偉達全部都還給她。齊小嬌原本已經不想要,但盧偉達堅持要送回給她。東西都還可以用,我也要搬家了。盧偉達發(fā)來的短信里有求和的語氣,她本想讓他快遞過來,可他竟連她單位的公租房地址都不清楚。握著手機,齊小嬌想了又想。他既是要和她算得清清楚楚,那么就當面,再算一次。
她想到兩人爭執(zhí)最激烈的時候,正是接房那天,那是幾個月來唯一一次見面。她攔在接房處門口,情緒失控地對著盧偉達喊:你還我,你還我!全然不顧周圍已經有人在停住腳步看著他倆。盧偉達也不顧接房處小姐的眼光,大聲說:你要算得清楚,那我也和你算,你住在我那里吃的喝的用的,還要補交給我半年的房租。
你本來就是故意趕我出來的,你是不是?
圍觀的人站了三三兩兩,盧偉達的表姐就對著他們解釋:小情侶鬧矛盾。旁人散去了,絮絮叨叨,小情侶吵架什么好看的咧,你們自己勸一勸。
齊小嬌認不清眼里這人了,只看得到一張一宿沒睡好的臉。兩人都看到彼此的臉發(fā)黃憔悴,像是老了好幾歲。未一起白頭,卻一起蒼老。夠了吧,受夠了,盧偉達說,我們到此為止,不要這樣爭了好不好?他表姐們也一起在勸,白紙黑字都清清楚楚了,小姑娘不要這么倔。但齊小嬌告訴他們,她爸媽已經到了虹橋機場,正在趕來連枝苑的路上,律師所需要的材料都已經備好。事已至此,無可回頭。齊小嬌打開了手機,放了那段在咖啡館里面的錄音。
嗯。盧偉達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從齊小嬌手中的音響里傳了出來。他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舉起了一只手掌,在空中停了一秒,最終只是軟綿綿地放下。
你心腸夠狠。盧偉達最后從牙縫里擠出了這句話。
反正之后還會見面,公堂之上,不想見也得見。不差這樣一面,齊小嬌對老齊說??梢娒嬷?,什么話也講不出來了,連眼神都互相躲開。朱家傲的眼里含著笑,像在鼓勵齊小嬌,接過她的手機。我已經叫車了,他說,你們先搬。
踏出樓道的那一刻,齊小嬌突然唱起了一句詩,或許是因為隔壁的老師曾排練唱過。她那段時間也正是肆無忌憚地用唱歌來發(fā)泄。獨居明明也很好,唱過之后她在房間里發(fā)出暢快的大笑?!霸谔煸缸鞅纫眸B,在地愿為連理枝?!毕袷敲摽诙鲆粯?,這句唱過之后,她停住了,因為她知道前面的盧偉達,和她一樣,都明白了一件事。
小夫妻搬家???車已經停在樓下了,司機搖下車窗,向前面兩人熱情地打招呼。兩人尷尬地朝司機笑笑,一時不知道怎么接話。身后手機發(fā)出一聲又一聲的震動,她知道直播室里又有人進來了,評論一條接著一條。齊小嬌看到后備箱蓋子哐地一聲打開了,像一只愉快的張大的嘴巴。原來如此啊。她聽到它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