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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習慣了乘坐火車和飛機旅行的人來說,桑耶寺稍顯偏遠。
交通和道路,在西藏還沒有完全現(xiàn)代化,距離澤當鎮(zhèn)38公里的桑耶寺,在下午5點以后總是顯得有一些冷清。朝圣禮佛的人們,已經(jīng)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們午間從山南行署所在地出發(fā),抵達這個沒有邊際的寺廟時,途中就經(jīng)受了3個多小時的顛簸。
即便道路上堆滿了古老的冰雪,以及不知什么時候跑來的沙塵暴,人們總是不辭勞苦,在桑耶寺熙來攘去。你要尋找遺跡實體或事實真相,原本就不會像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一樣,隨時可以拿取。你必須經(jīng)過艱難跋涉、付出耐心和毅力,有時,還需要不惜性命。世界上沒有現(xiàn)成的東西,能唾手可得。
我喜歡走彎路,不管旅行還是人生,總要在同一個地方繞來繞去,永遠在路上顛簸。抵達桑耶寺前,因為見到雅魯藏布江日漸枯瘦的水流,突然遇到的沙塵暴,中途多次逗留,把尋找信仰可能的精神之旅完全放在了一邊,心思突然拐彎跑到了雅江源頭杰瑪央宗,以及我們正在往腸胃填塞的化學和農(nóng)藥,對日漸萎縮的冰川,可能引起的水源困境喋喋不休。朝圣者大不一樣,他們的行程和路線相當精確直接,身體和心靈向著一個方向,布達拉宮就是布達拉宮,噶陀寺就是噶陀寺,不會像我一樣心猿意馬,中途轉向。
桑耶寺雖不像布達拉宮那樣熱鬧,但作為藏傳佛教的精神源頭,依然是很多人向往的古老圣地。
在人煙稀少、氣候惡劣的青藏高原,并不缺少喇嘛廟,但人們總是以到過圣地為榮。穆斯林也是這樣干的,一生中至少需要去麥加朝圣一次,自己不能去,也要找人代表,否則,算不上安拉的仆人,也得不到最后的救贖。我們經(jīng)??吹?,在藏區(qū)靜寂空曠的山原谷地,滿臉沙塵的朝圣者,用等身長跪的方式,緩慢地移動在通往布達拉宮或其他古老圣跡的道路上,爬冰臥雪,風雨無阻。他們對圣人圣跡的珍視,很難被我們理解。朝圣之路往往都很漫長,在沒有公路和長途汽車的地方,人們只能依靠雙腳,前進得非常緩慢艱難,途中來回往往需要幾個月時間,甚至一年、兩年。
多年前,我在藏東北的類烏齊卡遇見過一個朝圣者。即將進入冬季,吉曲河兩岸的山原和草場已被冰雪覆蓋。她獨自匍匐在雪地上,厚重的藏袍和背囊,在長途蝸行中變成了泥土顏色。膝蓋和臂肘的衣服補丁重疊,用膠皮縫制在磨破的位置。手掌褶皺干裂,不斷有殷紅的血滲露在皮膚上,給人一種醒目的疼痛;手心墊著沒有幫沿的膠鞋底,用布條固定,可以在伏地時盡可能減少擦傷。
在風雪彌漫、大地寒冷的色吉山山谷,見到這個蓬頭垢面、表情平靜的四川老鄉(xiāng),一絲不茍地重復匍匐在冰冷的大地上,有一種源自心靈的憂傷突如其來。尖叫的風卷起紛揚的雪花四處奔跑,世界一片迷蒙,我的內(nèi)心滿含熱淚。
春天的時候,她就離開了四川白玉縣的家鄉(xiāng),已經(jīng)在道路上匍匐了兩個季節(jié)。我們遇見她的地方距離拉薩還很遙遠,公路里程就有950公里,如果步行也需要一個月時間,何況螞蟻樣緩慢地跪行。其實,我們的汽車非常樂意捎帶她一程。這個藏族大姐是一個遵循古老傳統(tǒng)的朝圣者,從離開家門那天起,就用三步一磕的方式,滿心歡喜,沒有我們想象中的身體困苦,也不會借助任何交通工具。她只是接受了一些方便食品。后來,我在西藏的其他地區(qū)也遇到過一些朝圣者,但沒有在類烏齊卡那樣虔誠。我在寒冷的天氣,總會把她想起。
這些朝圣者值得尊敬,他們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匍匐在大地之上,跪行的長途就是心靈的喜悅,堅不可摧無可動搖,最終實現(xiàn)朝圣的至高理想。今天,選擇傳統(tǒng)朝圣方式的人們已經(jīng)減少,借助汽車和飛機的朝圣者正在逐年增多。
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隔朝拜圣地的精神之旅。
我們想去某個地方,向往了很久,甚至一生,大多選擇節(jié)日和假期,不可能像朝圣者一樣,完全放下身邊的一切。我們是那樣的喜歡已有的名利、金錢或地位,誰也不會為了虛無的精神,放棄已經(jīng)到手的訂單或即將兌現(xiàn)的鈔票。
桑耶寺是西藏第一座佛、法、僧三寶俱全的寺廟,不僅僅作為宗教圣地存在,建筑、塑像、雕刻、經(jīng)卷、壁畫、唐卡、法器,無不指向豐富的歷史記憶和精神記憶。它除了作為藏傳佛教祖寺,還是一座規(guī)模龐大的博物館。它紀念的圣人圣跡,不斷激發(fā)著人們的宗教熱情,并沒有因為時間的寒冷而降溫,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越加神圣。古老的東西不斷地離開我們,喜歡在舊物中尋求安慰的人越來越多,通過遺跡訪問我們的祖先,自然比在書籍和博物館直接,像我一樣不是朝圣者的游人,也絡繹不絕地加入這個隊伍。
走進桑耶寺,就走到了藏傳佛教的精神源頭。
桑耶寺很大,遠遠超出了視界,可以從名字的漢譯一目了然:“超過想象的寺”“存想寺”“無邊無際的寺”。整個寺院的布局、建筑內(nèi)容和式樣,嚴格按照佛經(jīng)中的“大千世界”布局,遠看近似壇城。融匯了藏、漢和印度三種民族風格的烏孜大殿,既是桑耶寺的中心主殿,也是彌足珍貴的古老文物。
站在這座有龐大體積的寺院圍墻外,面對眾多的建筑群體和各式各樣的白塔、經(jīng)幡、經(jīng)幡陣、經(jīng)輪、風馬旗……就像錯綜復雜的精神意念,突然用形狀和色彩,鋪天蓋地具現(xiàn)在你眼前,一下子凍僵了手腳。我和同行者站在桑耶寺門口,不知從哪里開始精神之旅。換句話說,我在桑耶寺的停留,注定只是走馬觀花。
院墻大門是一座高大的牌樓,呈土黃色。這種顏色在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宗教觀念里,通常當作一種遁世的色彩。但桑耶寺的院門不在這個范疇,它和我們在全民信仰伊斯蘭教地區(qū)看到的清真寺一樣,那是時間和風沙在上面累積的結果,所有痕跡和裂紋,旨在證明它是這里最古老的遺跡之一。你在上面看不到更多有關建筑藝術的細節(jié),如果把它放在我們的城市,早就被推土機推倒,或者經(jīng)過了修葺和加固,使其失去了原來的靈性。這座看起來單薄的門樓,穿過它的時候,有一些擔心:它會不會垮塌。
同行者匆匆進入了烏孜大殿。我一個人在寺院周邊晃蕩,一群轉經(jīng)的人經(jīng)過我的身邊,我聽到的是寂靜,再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人。澄凈的陽光照耀在烏孜大殿,精雕鎏金的經(jīng)幢、寶輪、套獸,鱗次櫛比的佛塔、色彩古典的筒瓦房頂,紛紛掏出迷人的光芒,搖晃著我的驚奇。我只能使用現(xiàn)成的詞語來形容:金碧輝煌,巍峨壯觀。
我獨自站在能看清烏孜大殿全貌的地方,安享著心靈的震撼。
一陣風吹過了白楊樹,海不日神山掛滿的經(jīng)幡在遠處飄動。鴿子扇動著靈巧的翅膀,不斷從白塔和房頂上起飛和降落。純凈的誦經(jīng)聲從出售旅游紀念品的房子里傳來,那是刻成光碟的錄音在代替喇嘛們說話。隨著我向前移動的腳步,蓮花生大師心咒唱誦越來越近,直至響徹在整座寺廟。
一位藏族老阿媽站在烏孜大殿南墻,正將手捧的青稞,彎身放到一塊陳舊的石碑下。幾只鴿子立即從房頂上飛落于地,在阿媽腳下旁若無人地覓食。
我走了過去,瞬間就站在了1231年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