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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在槐樹里的人

      2018-02-22 03:27:26高海波
      延河·綠色文學 2018年11期
      關鍵詞:黃粱飲馬貨郎

      高海波

      當初,黃粱差點攥起了镢頭把兒,他做夢也想不到,一年后的他竟然就考中了一所大學。

      他考上的正是那所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的西涼農(nóng)學院。好在西涼農(nóng)學院還是一所實打?qū)嵉霓r(nóng)科院校,如此一來,黃粱不單消解了先時的遺憾,反倒還從心底里暗自生發(fā)了幾分自豪。

      約莫是軍訓完畢不多天的一個黃昏時節(jié),只記得當時的日頭格外地大,紅朗朗的,而且人要越是去看它,它似乎就變得越發(fā)不知收斂了。黃粱原本黑赯赯的臉盤都被映照成了絳紅色,這時他心底倏忽一下就升騰起一股無法壓制的興奮感。不知不覺,他已踱出了學校脊背后頭的幺門子。四望無人,他索性就閉了眼,一路狂奔,一路呼號,身后呼扇起的浮土一律都被風吃去了。直到他乏得實在邁不動步而停下來時,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置身于一片村落之中了。要不是湊巧碰上了那座蠻里蠻式的牌樓大門,黃粱萬萬不會想到,那個再也普通不過的村落不叫張家村王家村,竟然叫做什么“飲馬渡”。早年間他對地理產(chǎn)生過濃厚興趣,這使得他對地名尤為敏感,但后來他偏偏卻學了理科。

      說來飲馬渡也是個奇特的所在,方圓百里都找不出一條像樣的河,它卻偏偏就敢叫渡。渡什么渡,連驢都不曾叫過,更別提馬了;馬什么馬,汗血馬?不單黃粱迷惑了,更讓人摸不清的是,飲馬渡碾麥場正中央還有一棵樹,一棵三四個小伙子才能合抱的槐。槐一上年歲當真就名副其實了,身上生了空罐罐,儼然就是一樁峭楞楞的木頭鬼。

      黃粱癡癡地佇立在槐樹下,槐長活活地嘆了一口氣,就開始給他講古今了……在過去的年月里,想來我軀殼里委實是住過不少的飛禽走獸哩!唉,現(xiàn)時節(jié)年齡大了記性也不如人了,想起啥暫就說啥吧。你可能都不信,起先發(fā)現(xiàn)我身上生了空罐罐的不是啄木子那號懶慌品,而是在我頭發(fā)梢里做巢的那只老鴰。就為個這,那個燒包子無黑百晝夜呱呱地聒噪不休,以至于后來招來了一只貓頭鷹,或許是兩只三只,但當時我肚里無論如何再也沒法容納下五只六只,它還算識相,主動就拾身離去了。錯前錯后,老鴰也不見了影跡。都啥年月了,才有個碾篾條的對一個扯麥草的說:“咦?娘娘前一向我去葦子灣,當就在那水白楊上,一只老鴰和貓頭鷹正掐仗哩,血紅琳瑯的,毛和下雪一樣,落下一世界?!边@價看來倒是貓頭鷹想心不良,不夠人,臨行前拐走了老鴰,到頭卻又始亂終棄。論理雖說這怨不得老鴰水性楊花——說啥哩!老鴰也不知道個人黑不黑么?再往后大概還住過一條長蟲,不是黃頷蛇當就是菜花蛇了。當時我的眼睛就剩兩個黑洞洞了,只能靠鼻子辯識,這倆貨的味氣大抵相差無多。終究,長蟲考慮到,從我體內(nèi)爬出爬進,只一個來回,就要耗掉大概三顆雞蛋的能量,把這且不說,尤其是一想到,有朝一日它那曼妙健碩的身子會被餓成一根爛麻繩時,居然就磨扯著剛蛻了半身的 “皮夾克”,急死慌忙地逃去了?,F(xiàn)如今我肚腹里住著的該當是一窩膽色比尾巴還要大的毛老鼠,它們的腦殼太過小巧太過精致了,反倒從未考慮過任何有關遷徙的事情,甚至還一度儲存下夠它們吃三五年的果核雜糧,它們一胎就能生出五六只小崽子,這些瞎種泛濫,攪擾得人是寢食難安啊。你猜想它們安的啥心?無非是想在我肚里建造宮殿,成立個毛鼠國,世世代代安享太平嘛……

      不知過了多少日子,黃粱打早就把槐樹講古今的事撂著尻子背后了。他根本想不起,世場哪個圪嶗子還生長著那么一棵住過好幾種野物的老棒兒槐樹,要是有的話,那樣的樹得是有多么的怪異呀!

      恰就在當日臨上課時,黃粱手閑閑地在一張表單上簽了名字,事后好多天他才想起那張表其實并不是什么簽到表。他還隱約記著當時他特意把“粱”寫成了“梁”,他不明白此刻遠在黃土高原上的父親竟然把“粱”看得比“梁”還更為重要。黃粱黃粱,黃粱不就是小米谷子嘛。

      不過,終了他還是陷入了自己編織的黃粱美夢……一道道寬窄不等的梯田旱地就在他的眼前緩緩鋪展開來,黃燦燦絨鼓鼓的谷子穗兒打著倒彎兒,在纖細的腰身支持下微微抖顫。忽而一陣陣起自川道的柔風,呼啦呼啦而來,采集了谷穗間的芬芳,然后漫天蓋地就揚撒起來,霎時間整個黃土地就連空氣也香甜得能熏醉人……

      正當黃粱又迷醉在如夢似幻的田園野景中時,他的手機卻突然“嘣噔”睜眼醒來——明天該去飲馬渡支教了。當然,這里所說的“明天”已是禮拜天了。

      黃粱終究沒有完全忘記“飲馬渡”,這緣于他腦殼里殘存著那三顆隸字,然而那到底是不是隸字還是兩面子的事情。第二天后半晌,和同學匯合以后,他才漸漸想起,似乎就是他自己報的名,參加的這個所謂的支教呀。不過參加不參加,對于他來說,并沒有實質(zhì)的區(qū)別,維時他平時懶得去計較什么利害得失了。

      西涼所治各縣均有志載:地廣人稀,民風彪悍。地廣人稀意味著當?shù)啬顣薏欢喽曳植剂闵?民風彪悍則意味著老的少的都難管教。所以眼下最好的支教方式就是包產(chǎn)到戶,責任到組,但凡是一家,有多沒少的孩子,都交由一個小組去經(jīng)管。這樣一來適應當?shù)厍闆r,二來組員間也可以相互幫襯。

      果不其然,大背頭學長煞有介事地講明了活動事宜,就將這十頭八個人分了組。黃粱的搭檔大概是一個叫什么“夢”的。

      接下來,他們便挨家挨戶找問有沒有孩子需要功課輔導。黃粱才得以再次碰上那棵老槐樹。沒有人說得清楚,仿佛是一夜之間,老槐樹周遭就壘搭起了一圈破爛屋棚。這屋棚的用料十分混雜,老鴰壘窩一般,亂麻茅草一把抓。單是屋棚的墻面就盡用了青磚、紅磚、空心磚、土胡基、石片子、瓦渣子……這樣那樣的雜八類兒。屋頂子也沒松活的,是用石棉瓦和塑料篷布參差鋪苫的,外加老槐樹尚顯蔥郁的樹冠做華蓋。等到黃昏天,風沙刮起來,乍一看,屋棚就有了幾分古代車輿御風疾馳的味道。

      黃粱徑直邁向老槐樹。在離屋門尚有五六步遠時,“嗖溜”一聲響,一只大尾毛老鼠突然從高出屋頂?shù)臉涠纯阢@出,眼若椒籽,滴溜溜直轉(zhuǎn)。它機敏地攀躍到高枝上,蓬松的大尾巴時不時就會滑稽地抖動一下。黃粱猛然間想起了什么,竟有一絲要笑出來的沖動。

      “有人么?”

      當即,屋門被擠開,躥出一條狗,狗倒是本地狗,搖著尾巴傻呵呵笑著來了。狗一面“哈嗒哈嗒”出氣,一面圍著黃粱打轉(zhuǎn)轉(zhuǎn)。黃粱時時機警地防顧著,生怕它是個“笑面虎”哩。

      “做啥的?”

      土狗應聲灰溜溜地退了回去,黃粱目光追隨著狗望去,就瞅見了一個老頭子。老頭子頭發(fā)精短花白,長眉毛飛奓,脊背佝僂了,賽過一張弓。

      黃粱正欲詢問,卻猛地噤了口。他覺得似乎又沒有必要再問些什么了。

      “走走走!”說時老頭子已“哐嘡”閉了門,“凈是一些吃閑飯的!”

      就在老頭兒摔上門的同時,又聽咚的一聲響,隨之溢出一陣嘈鬧。原來是那只大尾毛老鼠受了驚嚇,不慎失腳掉進了樹洞。一陣猛烈的喧笑從黃粱身后涌來,他不覺就臉面燒熱緋紅,只當是人在笑他瞎瞎不識眼。

      這時間,似乎有個什么人漸漸靠近過來。

      “你肯定知道我叫南夢吧?”

      ……

      接連幾個星期,黃粱都說不出他在期盼著什么,但一味就是希望日子過得稍微快當些,尤其是周一早上那節(jié)講完天上講地下的課程。

      禮拜天如期而至,黃粱和南夢照舊步行近乎半個小時才來到飲馬渡。主家阿婆熱情地拎出一小籠火晶蛋柿招呼他們,他們均以秋涼天寒為由委婉謝絕了。旋即,老阿婆又“蛾兒——蛾兒——”地喚出兒媳婦,央介她沏上了兩杯熱氣氤氳的茶水。他二人無奈只好接下,喝了近大半,仍遲遲不見這馬家姊弟迎出來,就抑不住表露出幾分焦急神色。不像往日,等不及他們前來,那倆姊弟就在自家門樓前的院壩上高聲喊著“夢夢姐姐”“粱子叔叔”或者“夢夢阿姨”“粱子哥哥”了。當然這般混亂的輩序稱呼確是由黃粱南夢二人親手造成的。

      就在他們頭遭兒見到馬家姊妹時,黃粱還只知道這個和他一前一后走進院落來的女子就叫南夢而已。當他們自報完家門后,那倆姊弟也歡欣雀躍地做了自我介紹——姐姐馬蘭花,也叫蘭花花;弟弟馬桑子,奶名疙瘩娃。

      蘭花花興奮地說:“那我以后就叫你們夢夢姐姐、粱子哥哥吧?!?/p>

      南夢猛乍一咧嘴角,作笑說:“不如叫我姐姐叫他叔叔吧?!?/p>

      黃粱正打算辯駁,碎崽子疙瘩娃已經(jīng)哇啦哇啦叫著歇不下了……想不到他們才初次見面就已經(jīng)熟絡到這般程度了。對此,至少黃粱是缺乏預想的。

      馬家老阿婆眼看他們干坐干等好半天,才面帶愧色卻又不失沉穩(wěn)地說道:“噢呀!夜來倆娃跟著他阿舅轉(zhuǎn)外家去了,打電話說是今兒個趕黑才送回來呀,跟上明兒上課就成了。你看我,老癲鈍了不是,光是讓娃們吃柿子吃柿子,倒回忘了娃們的正經(jīng)事兒?!?/p>

      黃粱忙說:“不打緊,不打緊?!?/p>

      南夢也笑吟吟地說:“單單就是陪奶奶聊聊天也很開心的啊,還勞煩您好茶好果地招待我們,我們啥都沒做,還過意不去哩……”

      秋涼是實話,一出門,巷道的風就似巴掌一樣直往臉上甩。陽婆白花花的,像是隔著羅兒簌簌地篩下來的,沒有一絲氣力。黃粱索性抬起頭來,試圖正視此刻端坐在門樓檐角上的圓日,不想它的光芒卻像蜘蛛網(wǎng)一樣徐徐飄來,鞔了他的臉腦子?;艁y中,他想用手遮擋一下,不過抬了手又放了下去。他干脆背過臉,巧就看到了南夢。此時她正弓著腰逗弄花壇上一只丟盹的黑斑白貓,似乎她的身影略微有些搖晃。

      黃粱就說:“你咋站沒站相?”

      南夢才說:“我……”

      這當兒,一陣緊似一陣的聒囔聲搶先灌進黃粱的耳朵,他再沒有聽清南夢說了些什么。緊接著他就看到一雙42碼的鞋“噔噔噔”前頭跑了,一雙36碼的鞋緊死沒活攆在后頭,花點子貓還趁機“喵——”了一聲嘞。

      尋聲趕到時,老槐樹所在的碾麥場上已經(jīng)稀喇喇圍了人,除過佝腰抹胯的老婆老漢,再就是不醒頭的憨娃娃。對了,場邊角的椿樹上還倚靠著花花媳婦,其時正袒胸露乳給月娃子喂奶,哪里知道孩子早已偷偷尿下了一灘……

      黃粱擁上前來,一眼就瞅著了那個脾氣生倔的老耋耋兒。他正癱坐在地上,渾身土棒兒。大約一膀距離之外,一個披著草綠汗褂的中年男人雙手叉腰,糞架子一般矗立一旁。顯然,黃粱一開始聽到的吵鬧聲就是這二人制造的。

      “我撞他來?。磕銈兌即蟊犙鄢蛑?,我挨他一指頭來么?”男人一說話,兩手就如鐮刀一樣揮舞歡了。“你坐下著咋呀?你坐下著?我打哪百年就給你打招呼了,老漢你甭?lián)窝郾聯(lián)窝?,這樹不是你的,你占不住,你還搭個爛柵柵子,把樹關到你屋里去了,人老了要曉得老哩嘛。”男人越發(fā)激動,向前攻了一步,鐮刀手也就揮動得更加富有力道了。

      這時南夢竟掏出了手機擺架勢要拍照,黃粱瞥見了忙要攔擋她,但見中年男人也只是微微瞟了她一眼,黃粱也就再沒言語。

      “誰說這樹不是我的,樹上沒寫我名字就不是我的了?”老漢緩過神后說道,“這樹是我拜大,逢年過節(jié)都要磕頭上香,做下好吃喝必要獻上一碗的。你們要蓋大隊部咋不蓋著老墳園去?凈欺負我老漢去能成,我反正拼下了,今日給你們把話說透亮,只要我眼還睜著,就不可能干瞅著叫你們把我拜大揭根了?!?/p>

      “哼,你等著,三日后,你等著,你等著啦,長短再沒你說的?!蹦腥松爝^鐮刀手扯了扯一邊肩膀上垮掉下去的衣服,細細的腳蹦跳著走開了。

      不想,三日后黃粱卻病了。起時,他只感覺喉嚨干炸炸的,像是吃了麥尖兒。很可能他還記掛著那棵老槐樹。接著,他的兩個鼻孔開始換班淌清涕,人就看到了紅鼻子掛長面的黃粱。也怪,至今他還尚未養(yǎng)成一感冒就吃藥的習慣,以往一般的頭疼腦熱都是靠自身的抵抗力去克服,而這個過程又不是一半天就能完成的。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在手機上看到了那塊毛毛糙糙的碾麥場,還有那棵只顯露出一枝半梢的老槐樹……場上的人影又開始搖晃了。

      趕后有一天,太陽似乎分外紅火,一點也不像是從秋天去往冬天的樣子。感冒初愈的黃粱正行走在“村村通”的水泥路上,他時不時地就會踩到路邊打了卷兒的白楊落葉,并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脆亮聲響。說實話,此時他就連吸一口空氣都能感覺到滋潤。

      直到走近場邊角,黃粱才將心放到了沒棱棱兒的光堂碌碡上。老槐樹的葉子雖已開始發(fā)白凋零,但終究還是巍巍然挺立于場上的。屋棚的單扇門虛掩著,土狗就臥在門口的麥草堆里曬太陽,直到黃粱進了屋它也舍不得汪一聲。不一會兒,老漢手提著褲腰就進屋來了,看見黃粱,他也不大回避,就似沒看見一般,依舊坐下去擺置火盆上的茶罐。

      終于,黃粱開了口:“大爺,我來看你了。近來日子過得舒心么?”

      老漢用竹篾攪撥了一下茶罐里沸起的茶,并沒有搭言的勢頭。

      “自那日往后沒人來尋事生非吧?”黃粱再次問到。

      老漢將茶罐的清茶“當當”地瀽倒在青瓷小碗里,茶的香氣迅速升騰擴散,彌漫了屋子的角角落落。

      “你將趕回去哦,學生,回去做你的作業(yè)去?!崩蠞h提起被煙熏得黑究究的小茶壺往茶罐里儲了水,才慢姍姍地說道。

      “我看那天那個綠衣裳的人不是兇騷得很?攻天攻地的,還吃人呀!”黃粱見老漢終于說話了,趕忙接茬。

      沒料到老頭子竟然一下撇過手邊的茶水,忽地跳將起來,要不是他腰蜷了,準把棚頂?shù)氖尥呓o抵翻天。他的喉嚨系咕嚅一滑動,眼看就要說出個啥名堂了,卻傳來了“梆梆”的敲門聲,先是老漢發(fā)怔了,接著黃粱也愣住了。老漢發(fā)怔是因為西涼尚且沒有敲門的習慣,平日只要屋里有人,門就不關,來客隔門喊一聲娃的奶名,屋里人知道你是誰就迎來了,或者屋里人騰不出手應諾一聲,你放朗進去就是了。眼下他關門是因為他清楚自己門上沒客了,尤其是住到槐樹底以后,就連瓜娃子馬大哈也不再上門討要果木吃了。

      來人推門而進,不是別人,正是南夢。老漢隨即又坐了下去。黃粱還在發(fā)愣,南夢就沖著他說:“我就知道你在這兒,還支教去不去了?走得可真是快!”黃粱這才想起他是來支教的,不免就愧疚地笑了一下。他笑了也就白笑了,并沒有走的意思。南夢蹙了一下鼻子,拿眼掃視了一圈屋子,屋子是小,三個人就打不過轉(zhuǎn)身了。她順勢在火盆邊蹲下了,蹲下了還拉扯了黃粱的袖子,黃粱的袖子經(jīng)不起拉扯,他也就蹲下了……

      貨郎客——

      貨郎客——

      碾麥場上貨郎客,

      生就是個木頭鬼。

      木頭鬼——

      木頭鬼——

      咬住槐樹不離嘴,

      死活不讓村委會。

      ……

      一連串娃娃腔從門縫飄來,老頭子立馬就躁了,他隔門就吼:

      “誰家的娃?”

      “馬家的娃。”

      “牛牛兒割了旋喇叭!”

      老漢沒抑住又接了一首順口溜,他就熄火了。眾所周知,飲馬渡過來過去就活著兩家人,馬姓古時就是鎮(zhèn)邊大將,尹姓是當?shù)赝林?,歷史上多次與馬姓聯(lián)過姻親。而他孫姓先人手里不過就是個馬夫,而今早已不是“涼州大馬,橫行天下”的日月了。

      唱誦順口溜的孩童正是馬家姊弟,他們是跟隨南夢來的,或許是等候得不耐煩了,才以這種極具童真的方式催促起來。后來黃粱問及那倆姊弟,是誰教他們唱這的。姐姐的“毛蓋兒”和弟弟的“茶壺蓋兒”同時搖晃起來,表示他們并不知根底。

      后來無緣無故落了一場雪,支教活動也不幸夭折。在此之前,黃粱還去看過三兩回老槐樹,老槐樹掉光了葉子,顯得更加蒼老,因此再也沒能給黃粱講什么鷹啊蛇啊鼠啊的古今奇談。不過這不要緊,古今總是有人會講的,馬家老阿婆就專講人的古今,可惜那時節(jié)南夢已推托天冷不再來飲馬渡了。

      是有那么一次,黃粱像是又管不住腳了,執(zhí)意要去老槐樹底下。南夢沒有像往常一樣跟了便走,而是重三倒四地說還有人在等她哩。南夢見黃粱也遲疑不決,忙趁機勸說:“要么你也別去了,槐樹底下又沒花兒,又臟亂……”黃粱說:“你爸怕是衛(wèi)生局局長?”南夢說:“哎,你咋知道呢?不過是副的?!痹捯粑绰涞?,她眉頭陡然一跳,接上就腳步一甩,擰身離去了。

      南夢莫名離去不久之后,就落了那場莫名的雪,這是當年第一場也是最后一場雪。走在雪地里,棉絮樣的雪面反射著一圈圈忽大忽小的光,直晃得面前一片粉嘟嘟的白,人的眼睛決計難以大睜。黃粱在鄉(xiāng)間阡陌上印拓出一串亮麗的腳殼之后,他就出現(xiàn)在了飲馬渡的巷道里。也就是這一天,馬家老阿婆硬是給他講了有關人的古今。

      黃粱第一眼瞥見老阿婆的時候,她正安坐在墻根的一把紅漆靠背椅上,凹陷的雙眼,跟朽蘋果一個樣,似睜非睜。日頭轉(zhuǎn)過飛檐,巷道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蚍蜉螞兒趕集一樣,從各個門樓涌泄出來。外面子人聚在一搭或掀牌或下棋,里面子人除過做針線就只有諞閑傳了。黃粱本來是會下棋的,但老漢家下棋拿得坦,八半十年呀才走動一步,走一步卻頂三步,這樣的棋路黃粱是干氣無奈何的。終于他踅摸了幾回,就失去了興致——還不濟去一趟槐樹底,那里的故事稠哩。

      走開沒屁大的工夫,他就折返回來了,臉吊得如同麻麻蛾兒手里的鞋底子。人光記了個手里的和嘴上的,哪里看得出他黃粱的臉勢變化。他信手就抄了誰家花壇上的一頁瓦,扣在山墻根,一尻子坐了下去,咯嘣——瓦片卻花渣了。他依舊瓷呆呆地坐著,后檐上的陽光摻和著雪光,顯出或長或短的七彩光芒,他的頭跌進了褲襠……

      一只白斑黑貓就跳上了他的脊背,他只覺得惡心發(fā)潮,反手一把將其擒住,正好拿它墊尻子,它卻彈掙起來把他的手挖了幾道槽兒。黃粱心一硬就把它重重地摜在了腳底下,吱哇一聲慘叫,登時它就身體長展下了。

      諞傳的只顧諞傳,下棋的向黃粱一側(cè)目,黑人唾了一口痰,紅人嘆了一句——“現(xiàn)在的人那么心瞎的哩!”雙雙就又跋涉于楚河漢界了。

      黃粱一低頭,地上卻沒了貓,貓正臥在馬家老阿婆懷里咕嘟咕嘟地念經(jīng),那是一只只剩八條命的黑斑白貓。黑斑白貓?黃粱內(nèi)心由不得悸動了一下。

      “啥世道都有瞎人有好人嘛,咋能一竿子戳翻一船人!”老阿婆旋說話旋捋抹貓,瘦如枯枝的手緩緩從貓頭滑到貓尾,越捋抹貓就越修長,都說貓沒有筋骨,看來是實情。

      這時花花媳婦搬來一把小凳兒,在老阿婆一旁坐定,說:“三婆這話對路的。”

      老阿婆微微睜了一下眼,說:“咋沒引娃呢?”

      花花媳婦說:“將將兒哄睡下,我娃乖是乖,就是愛尿尿——哎,三婆你聽著來嗎?大場的貨郎客坐洋樓呀?”

      老阿婆說:“沒那么多的洋樓伺候他??!”

      花花媳婦說:“三婆你還不信?現(xiàn)時人家都坐上板房了,開春暖和了就給蓋洋房呀。咦!沒看出這老漢還是心空,湊村委會新建的臺,先給個人拾掇下一套房,我都沒那眼窩子。”

      老阿婆說:“噫唏——有些人就好比牛嚼竹棍哩!貨郎客光棍漢一個,都黃土埋上下巴子的人了,還差欠房子???他差欠的枋子恐怕些微的人不敢坐啊?!?/p>

      花花媳婦繼續(xù)說:“咦!那你曉不得,人嘛,誰不愛穿好的吃好的住好的,都有個上進心哩,尤其是老了以后,人常說老漢娃娃老漢娃娃,老漢就和娃娃是一樣的?!?/p>

      突然老阿婆就瞪圓了眼,怒聲道:“閉嘴!別人我不敢說,就貨郎客的為人我敢打保票,他多半輩子了,拔過誰家的一根蒜苗來?就是雞把蛋下著門檻上他都不拾。”

      麻麻蛾兒見阿家有了慍色,忙開解道:“貨郎客那個人還是正傳的喀,我聽人說過,早已貨郎客……噢,當時他還是個俏小伙,干勁大得賽過牛,或地養(yǎng)雞哩,或地喂豬哩,可惜沒一個干成的。后來天地都找不著他的影跡了,傳說他是該下一尻子賬還不上,人家要刟手剁腳哩,逼著沒辦法了才羈脫了。”

      老阿婆說:“那只是傳言嘛,還是牛嚼竹棍的話,那后頭他還回來做啥,嫌腳手多余了?”

      老阿婆一句話就把兒媳婦相問住了。

      “那一年貨郎客回來時,臉上掛著墨鏡,一身西裝,吆喝著號子……”說時老阿婆竟陷入了沉思,接著她也就輕聲吟唱起來:“換針換線,換頭發(fā)嘍——”

      花花媳婦平白無故被老阿婆給了個冷倔嘴,就緘口不言了。而此時她卻忍不住又搭言道:“對對對,那時候我還在娘家門上,正因為他脊背套個大包袱,貨郎客的名號才叫響了。婦人家到現(xiàn)在還常念叨,換下他的單子被套,質(zhì)量沒得彈嫌,經(jīng)得起長年累月的使喚。他那人也活泛,打攪回數(shù)多了,就連搭帶送的,惹下不少愛撿便宜的婆娘。以至于他一進莊,男人家都撂下鐮刀背篼趕回來監(jiān)督自家的婆娘女子,哈哈哈……”

      老阿婆說:“你們這陣兒念起他的好來了?那我給你們露個底兒,貨郎客最后一次出走可不是賬還不上了,實則是因為一個女子,這憑你們掙破頭也是想不到的。他當下兵的,這眾人皆知,據(jù)他自己說還是騎兵,退伍回來莊里找不下馬,但時常還能看到他騎的驢滿莊亂竄。后來土地劃到戶沒幾年,他就離過二老了,大場的槐樹就成了他的親大。社會越轉(zhuǎn)越活,他越安不下心務莊稼,依舊騎著驢到處竄。頭一次出走后,他變成了貨郎客,貨郎客行蹤不定,天地到處走了,倒合他的心病。”

      花花媳婦是個直腸子,有啥說啥,口無遮攔。此時她起了身,旋跑旋說:“娘娘喲,一泡尿把人還憋死人呀,三婆你還沒說到點子上,那我先尿去了?!?/p>

      老阿婆繼續(xù)說她的:“在一次轉(zhuǎn)莊立店時,他無意中看上了主家的碎女子。爾后他有事沒事就來旋這女子,當然多數(shù)時候都是以“換頭發(fā)”為打頭話,運氣好的話還能在她家立店吃飯。貨郎客總會暗地里塞給這女子一些小零碎,梳子、篦子、卡子、鏡子、橡皮圈、小手帕……凡是女子用的,樣樣不缺。這女子先前也是一再拒絕接受他的任何物件,但他卻總有辦法把東西送到她的手里而不讓她退還。有一次這女子來飲馬渡串親戚,撞上了貨郎客,女子才知道他原來是飲馬渡人氏。許是因為少了父母的看管,女子顯得更加活潑大方,貨郎客也因為身在家門口而愈加無所顧忌。好事多磨,兩人終于彼此心生愛慕,竟至于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久而久之,女子也學得鬼滑了,動不動就借走親戚的由頭來和貨郎客會面,當然有時貨郎客外出轉(zhuǎn)莊了,她也就敗興而歸。但其實女子她早早就有了下家,只是她年齡尚小,還被蒙在鼓里罷了……”

      麻麻蛾兒油點子滿布的臉蹙了蹙,就像一顆蔫麻梨,說道:“哎喲,那可免不下要遭孽了?!?/p>

      馬家老阿婆說:“當真啊哈!咋說有時候男女間的情情愛愛就好比患病,發(fā)征前賽過蜜糖的,后截子就比黃連還苦了。我也是事后才曉得,貨郎客他們早在一個月色燦明的夜里,當著大場的槐樹私定了終身。明眼人搭眼一瞅早就料到結(jié)局了。果不其然,女子的大漢強烈反對這檔子沒折至的事,他們絕不容許自家女子下嫁給這號不務正業(yè)的游世鬼,慢說女子的原定下家還有著那么殷實的家底兒哩。后來女子犟不過,暫先扯謊應承了父母,二老這才換了口大氣。緩過一二年,就該女子出門給人了。她叼空走了一趟飲馬渡,不巧貨郎客不在屋,原是他南下打工去了。事情瞎就瞎在那時候消息不靈通,女子就摟著槐樹不出聲地淌眼淚,啥人都勸不下,親戚好說慢哄才把她送到半道上,誰能想著,她嫰條條的田禾苗子,半夜三更……咋就……掛到槐樹東南枝上了……”說到這,老阿婆已眼淚啯嘰了。

      不知啥時間花花媳婦也已回來了,只聽她說:“大人的心在娃身上,娃的心在石板上。其實大漢也是為娃的前程做謀劃哩——哎,三婆,你腳三寸長的,那么通察的哩?”

      “唉!婆孫間說笑是常事,你說話我也就不往心里去了?!崩习⑵磐nD了好半晌,才說:“想你聽下‘陽關三枝花的,頭花叫桃花,我就是;遠嫁到河東的是二妹杏花;論說人才,讓三妹槐花最為出眾,長得心疼可人不說,面相上還略帶有一絲波斯女子的姿質(zhì),以至于人都叫她‘洋槐花。那貨郎客相中的正是我三妹子啊。”

      “我娘娘——這彎彎兒繞的……”

      黃粱仿佛是大霧天里趕了百十里山路,終究柳暗花明了。

      可惜真正到了柳暗花明的季節(jié)里,黃粱的疑惑反而愈加多了。那時飲馬渡碾麥場已經(jīng)有了村委會和衛(wèi)生室,甚至還多出了一方略顯空曠的文化廣場……農(nóng)閑的空當,村人們?nèi)逶?,匯集在場子上,心閑人又會漫無邊際地諞起閑傳來,貨郎客自然不會被人遺忘。

      “噫!那貨郎客真是個硬頭貨!你看那時候主任給了他三日期限,他卻找到了鄉(xiāng)上。支書把他的補貼錢壓下脅迫他,他倒還敢往縣上尋哩?!?/p>

      “那又能咋?到頭來還不是人死如燈滅,活著競爭這,競爭那,死了啥也帶不去?!?/p>

      “噫!話不能這么說,人活的就是一口氣嘛。終了貨郎客還不是帶走了他的老槐樹?!?/p>

      “你沒見,槐樹剁倒還咕嘟咕嘟淌血哩!當夜,貨郎客就上山了?!?/p>

      “噫!那貨郎客又沒兒女,當時村上商議如何殯葬,有人提議說一切從簡,放席箔一卷,草草了事算毬了,一副好點的枋子要萬把元哩。”

      “那后頭是哪個心空人想到用空罐槐樹收殮的?槐樹一經(jīng)魯木匠的改造,勉強還像個樣子哩。”

      “噫!你沒聽說???饞鬼馬勺娃春上打過槐樹的嫩芽,吃了槐菜的,槐樹剁倒的當夜他就夢著了,先時槐樹還是枝繁葉茂的,接著樹便燃燒起來了,到最后連灰都沒剩下。第二天天不明,馬勺娃就瘋瘋張張地滿莊吆喝,貨郎客歿了。馬百腳還不信,說他麻麻明起來屙屎,還碰著貨郎客來,那陣兒他騎著驢,馱著轉(zhuǎn)鄉(xiāng)的包裹,呔啾呔啾地走遠了?!?/p>

      “咋能是個這?”

      黃粱是不是也做了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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